第二十二章 為什麽一定要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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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業失敗,身心遭受重創的鄭師兄決定離開這座失意的城市,回西北老家休養。失去一切,還好仍有愛情不離不棄。關梓萌沒有通知魏無疆和方戀戀,腦梗並發的失語症令鄭師兄講不出一句謝謝,這個鐵骨錚錚的西北漢子,沒有臉麵對幫他渡過難關的兩個年輕人。不聲不響離開更加不妥,臨行前,關梓萌編輯了一條長長的微信發給方戀戀。

她說,他們不會對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也許會再回來,繼續拚搏奮鬥的腳步。

正因為年輕,他們相信未來。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會扭轉命運。

方戀戀百感交集,反反複複讀了許多遍,突然很想念遠在南海漁村的方槍槍,索性一通電話打過去,追問他到底什麽時候王者歸來。方槍槍打魚郎的日子告一段落,又開始當起鎮裏小學的兼職美術老師。他忙著給孩子們上課,急匆匆應付三言兩語,便撂了電話。

王者歸期似乎遙遙無望,彼時的方戀戀並不知道,哥哥做老師另有原因。

她心裏不痛快,隻覺哥哥是在逃避現實。

必須想辦法刺激刺激這個貪圖享樂的昏君。方戀戀和周頌碰頭之後,達成統一戰線。兩個人智商有限,隻想出“假裝出車禍”的大爛招,但不敢實踐,都忌憚方槍槍的暴脾氣。

晚上,方戀戀和魏無疆聊起這件事,他的態度卻截然不同。

“馬斯克說,沒有人一周工作四十小時能改變世界。”讀完關梓萌的長微信,魏無疆沉默良久,他問方戀戀,“可是為什麽一定要改變世界?槍槍哥既然很享受現在的生活,為什麽一定要回來做動畫?”

方戀戀被問住,愣了下:“因為那是他從小到大的理想呀。”

“理想難道不可以改變嗎?”魏無疆麵帶微笑,耐心與她探討,“環境變了,心態變了,理想為什麽不可以跟著改變呢?”

方戀戀一直以來以哥哥為榜樣,先後經曆諸多意外之後,哥哥的堅不可摧更是令她欽佩。

她就像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一心捍衛信念,鏗鏘道:“能輕而易舉被改變的理想,不叫理想,叫白日做夢。”

當一個人選擇對現實低頭,理想化為泡影,豈不是隻剩白日做夢,求個心安,求個自我寬解。

魏無疆不想為自己爭辯什麽,輕輕“嗯”一聲,笑,似頹然自嘲。

方戀戀蒙了,為什麽他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忍氣吞聲無作為?

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有些話不經大腦便脫口而出:“因為什麽都可以變,所以你也心安理得地放棄了成為泥塑家的理想?”

魏無疆笑容一僵,麵色驟冷。

好像被一支淬著毒帶著刺的箭矢,快準狠刺中心窩最痛的地方。

“對。”他緩緩點頭,似有寒霜凝結在黑眸深處,“我必須為我當初衝動的選擇付出代價。”

“你可以反抗呀。”方戀戀將他的解釋,理解成了逆來順受,“如果你足夠熱愛泥塑,你不會對困境妥協,一定拿出有義無反顧的勇氣衝破阻礙。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所謂的‘代價’為自己開脫。”

魏無疆低了低頭,兀自發笑:“如果我沒有羈絆的話。”

方戀戀詫異:“我不明白,你有什麽羈絆?”

“當我麵對四十萬的賠償金,想不出辦法的時候;當我女朋友瞞著我去找林靳的時候;當我沒本事用銀行卡甩林靳臉的時候;當我欠下霍西洲人情,卻隻能說謝謝的時候;當我知道我女朋友為了替我出頭,一擲千金拿出十二萬的時候……”魏無疆抬眸,眼底滿是草木荒蕪般的落寂以及力不從心,“當我女朋友要包養我,給我錢的時候。”

他仍在笑,卻沒有溫度。

直麵抽筋斷骨的現實,似乎已經耗光了他所有力氣,眼底湧出無能的悲涼。

“我的羈絆就是我的自尊。”魏無疆深深看著她,繼續說,“戀戀,無能為力的感覺很糟糕,尤其是在你麵前,這種感覺會強烈到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

沒有人堅不可摧,因為這世界無堅不摧。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方戀戀攔腰抱住他,急切發聲,“我是你的女朋友,遇到問題,我們本來就應該共同麵對。更何況誰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你不能用這個來苛求自己。”

“但你想過沒有,如果我有足夠多的錢,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魏無疆這幾天已經想過無數遍,“我不要理想,我隻想要在將來能給你安逸穩定的生活。”

方戀戀不住搖頭,鬆開了手。

麵前的男孩兒令她陌生,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隻想強烈反駁。

“你想要的,一定也是我想要的嗎?”她一步步後退,眸光也在一點點熄滅,“魏無疆,原來你這麽不了解我,我對你很失望。”

他慌了,溺水者一般伸出手:“戀戀……”

卻隻抓住一片虛無。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重夜幕之中。

他丟了魂,如困獸久久佇立,轉身,一拳猛地砸上牆壁。

似乎誰也沒有錯,可就是彼此都受到了傷害。

恩愛有時,吵架亦有時,乃情侶之常情。

第一次談戀愛的方戀戀,在經曆了第一次吵架之後,失眠到淩晨五點。反正睡不著,她索性起床做一回中國好閨蜜,去通宵開放的學三食堂給舍友們買早餐。怕吵醒三位大夢中人,她沒刷牙沒洗臉,抓個棒球帽壓住亂蓬蓬的長發,睡裙外麵披件薄風衣就出了門。

天剛擦亮,涼風颼颼,方戀戀光溜著兩條小細腿,趕忙把自己裹嚴實。

沒走幾步想起來沒帶校園卡,掉頭往回,迎麵一陣邪風,帽子被掀飛,吹出去幾米遠,落在垃圾桶旁邊。方戀戀追過去沒等伸手,先被另一隻大手撿了起來。

左手拿帽子,魏無疆右手背在身後,還穿著昨天那身衣服,雙眼猩紅,臉色白裏泛青,下巴尖胡楂點點。

這個時間出現,顯而易見,是在宿舍樓下苦熬了一夜。

仿佛昨夜餘波未退,兩個人悶悶的,也不說話。方戀戀伸出手去要帽子,他沒給,直接扣她腦袋上。嫌帽簷擋事,他又上前一步轉了個向,弄得邋裏邋遢的方戀戀更加不倫不類。

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方戀戀陰沉著臉,擰巴著率先開口:“你一天天很閑嗎?今天沒事做嗎?”

魏無疆低聲回:“有。”

“走吧你。”方戀戀沒好氣。

他沒動,默默盯著方戀戀,毫不掩飾眼眸裏盛滿的濃烈眷戀。

方戀戀心悸,轉回帽子壓低帽簷,冷冰冰道:“你不走,我走。”

話音未落,胳膊一緊。魏無疆拽著她,還是不說話。角力似的,方戀戀也不再吭聲。不尷不尬的兩個人,就這麽僵持了約莫半分鍾,魏無疆兜裏的手機鬧鍾驟然唱響。方戀戀沒忍住,撲哧一笑。

魏無疆以前用輕音樂做鬧鈴,方戀戀嫌太舒緩,強行改成了火箭少女的《燃燒我的卡路裏》。

這會兒一聽,詭異而搞笑,再鬧不起任何情緒。

她推魏無疆:“關了吧,擾民。”

背著的手動了下又收回去,他側過身:“幫我。”

方戀戀沒多想,摸出手機關閉鬧鈴,又扔回他兜裏。魏無疆借勢便抱她站上馬路牙子,而後腦袋一低,困倦地倒進她頸窩,賴著不動。

“好累。”真實感受,他沒藏著掖著。

“活該,當自己是偶像劇男主角啊。”一句埋怨,字裏行間又透著心疼,方戀戀恨恨地道,“自討苦吃,人都不帥了。”

他稍抬臉:“不帥,你還要我不?”

“不要。”方戀戀回答幹脆,白他一眼,“誰讓你和我吵架,我……嘶,你敢咬我!”

魏無疆不鬆口,吸血鬼一樣發著狠吮了吮,收緊雙臂,再度沉默。

方戀戀打了他幾下不管用,也就安安靜靜地任由他抱著。

天際線處,紅豔豔著了火似的。而這一刻,愛人的懷抱,比春光更溫暖。

2

徹夜沒睡,缺覺的方戀戀精神不濟,剪不動片子,忽然良心發現決定去上課。天書聽了半節課,蒙頭酣睡半節課,沒聽見下課鈴聲,有人擰她胳膊,感覺到疼才醒過來。

老大那張略顯無語的臉映入眼簾,方戀戀納罕:“你想轉專業?”

“我還想問你呢,沒帶腦子出門嗎?”老大扶額,要氣不氣要笑不笑,“跟著我出宿舍,跟著我進教室,跟著我做筆記,敢情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走錯教室聽錯課了嗎?”

方戀戀迷茫搖頭,驅散睡意稍微緩過勁,前後左右環顧一圈,包括講台後麵的老師在內,確實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

有點小尷尬,她訕訕咧開嘴笑:“聽什麽不是聽啊,反正我都聽不懂。”

學霸老大王之鄙夷,鼻孔出氣哼了一聲:“下節課有隨堂測驗,你也跟著我考考唄。考什麽不是考啊,反正你都考不及格。”

“就此別過,女俠請留步。”方學渣凜然抱拳,抓起書包麻溜滾蛋。

回宿舍繼續補覺,方戀戀抱著趴趴熊睡得正香,躺在下麵書桌的手機響了,她隻當沒聽見翻個身,掀起被子蒙過頭。

安靜沒一會兒,手機又開始討債催命似的響個不停。

人和手機較半天勁,方戀戀認輸,認命地爬下床接電話。見是霍西洲打來的,不用猜也知道,十有八九又給她找事。接通之後果然先是一番長篇大論。手機開免提放一邊,方戀戀趴在桌上,麵朝著“海綿寶寶和它的朋友們”,心神遊離在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即便精力不集中,霍西洲車軲轆話翻來覆去說上幾遍,繞來繞去也繞不開樂隊那點事兒,方戀戀很快就聽了個清楚明白。

學校一食堂二樓有間小禮堂,經常會有學生組織小型演出。整棟樓十點準時自動斷電,如果學生借用禮堂,必須提前報備。

大約一周前,小禮堂舉行了一場校園樂隊的拚盤演出,“山嘯”樂隊和吉他社社長的民謠樂隊也有份參與。觀眾捧場,演出也挺精彩,十點整卻突然遭遇停電,但誰也沒想起忘記報備這茬。當時在台上表演的恰巧是社長的民謠樂隊,奪妻之恨仍縈繞心頭,耿耿於懷的社長便將這場演出事故,理所當然地歸結在“山嘯”四子頭上。

你使絆子玩陰招,我也會。

幾天後,“山嘯”樂隊接到通知,原本已經預定到的六月二日學校大禮堂的使用權,因為某些原因,被臨時取消。四子發動朋友一打聽,才知道是吉他社社長背地裏搞的小動作。堅持不懈排練小半年,距離開專場不到半個月,演出場地說沒就沒,“山嘯”四子急得差點找那社長幹架。後來冷靜下來理智思考,打架除開解一時之氣,沒有什麽用,他們決定改用文明方式解決問題。

校外小龍蝦店組個局,約吉他社社長麵談,大家坐在一起,掰扯清楚一樁樁新仇舊怨。

方戀戀聽到這兒,又不太懂了:“你們算總賬,我去幹什麽?”

“聽說吉他社四十幾號人,全要去幫他們社長壯聲勢。拚人頭我們怎麽能輸,起碼要來個double。”霍西洲說,“明天晚你也一定去啊,你們宿舍姐妹有空也一塊兒叫上。”

“去那麽多人,我看你們是又想被當成黑惡勢力被舉報。”方戀戀腦細胞都沒啟動,根本不考慮,“我不去,誰愛去誰去。”

那頭霍西洲嗬嗬笑:“誰愛去不好說,倒是你愛的人一定會去。”

“不可能,魏無疆絕對不會去摻和你們那些……”

“方戀戀,話不要說得太滿。”霍西洲截住話頭,“他欠我個人情,不想去也得去。電話我已經打了,他也同意了,我也仁至義盡通知你了,我不信你不去。”

驀地想起魏無疆昨晚那番話,一股無名業火燒上來,方戀戀咬著後槽牙往外蹦字:“我!不!去!”

那邊安靜半秒後,霍西洲的聲音炮仗開花似的炸裂:“你們吵架啦?分手啦?簡直太值得普天同慶啦!你等著啊,我立刻過來替補上位,哈哈……”

高興個屁啊,方戀戀火大,掐斷電話。

睡意全無,無端坐立不安,一個人在宿舍走來走去。

心裏有個聲音告訴方戀戀,魏無疆和她一樣有原則,絕對不會對這些無聊的破事妥協。

他不會去,一定不會去……

方戀戀糾結的時候,整個白天沒合過眼的魏無疆也在大走神。

上午趕設計圖稿,忙到中午餓過點沒吃午飯,下午一點又趕著來給參加設計大賽的師弟師妹開會。大家討論熱烈,他卻好似置身事外,一支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旁邊學弟看見,湊近問寫的什麽。

他聞聲回神,一張紙已經寫滿了字,都是同一個,“戀”。

有別於以往的穩健筆鋒,龍飛鳳舞到最後越發潦草,就像他此刻的心境一般。

選擇麵對現實的結果,就是無法麵對方戀戀,連兩人吵架的事實也不敢正視。如同求醫問藥卻找不到病根,他整個人情緒低迷,很難集中精神。會議中途接到霍西洲電話,相約明晚喝酒,他沒多想沒多問,草草答應。

魏無疆雖不貪杯,但喝酒已很有些年頭。

爺爺有個習慣,每逢夜晚工作前,喜歡小酌一杯提神。當地農家自釀的高粱酒度數不低,勁頭猛烈卻不上頭,爺爺獨好這一口兒。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多對酒有著特殊情感,不至於百無禁忌,但也沒太多規矩束縛。爺爺帶著魏無疆做活兒,時不時也會給他抿上一小口,久而久之鍛煉出魏無疆的酒量。

他父親倒是滴酒不沾之人,至少在魏無疆麵前從來沒有喝過。

父親不知道兒子會喝酒,兒子也沒機會和父親碰杯。那種父子倆暢懷痛飲、無話不談的熱乎場麵,幾乎永遠不可能發生在魏家這一對父子身上。

其實,在冷戰全麵爆發之前,父子間的交流就不算多,哪怕是逆反期,急紅臉的爭吵也從沒有過。

十六七歲,一個不上不下略顯尷尬的年齡段,不再是孩子,也算不得大人。有自己的思想意誌,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卻又受製於父母師長管束,苦於無用武之地。所以這個年紀的孩子向來最叛逆。

但魏無疆不一樣。

常年靜坐桌前捏塑泥土,坐出紮實品性,沉穩早熟,十六七歲已經自食其力。

經濟獨立,往往伴隨著人格與思想的獨立。

自從離家讀大學,他每周會按時給母親打一個電話報平安,三言兩語互問冷暖。除此之外,家裏絕少會給他打電話,父子倆更是幾乎沒電話聯係過。唯一一次,還是爺爺病危那天。

開完會,接到母親電話,魏無疆有些意外。

“無疆,聽你爸說,有個海外收藏家在網上看到爺爺回顧展的照片,托人聯係文化局,想買幾件作品收藏。”

魏母久病體虛,語速比常人慢,音量也低,細細弱弱。

文化局的地下倉庫暗無天日,當然不是爺爺作品最好的歸宿,於是魏無疆說:“有藏家喜歡爺爺的作品是好事。”

臨窗而站,陽光直射有些刺目,他眯了眯眼轉過身,麵向走廊。有師妹經過,滿臉羞澀地打招呼,他回以禮貌微笑,再度轉身,將視線落在窗外綴滿新葉的梧桐樹上。

“你爸的想法和你一樣。”母親習慣於做兩父子間的調和劑,盡管力不從心收效甚微。

魏無疆沒接話,隻輕輕“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那頭的魏母頓了頓:“我想,還是應該同你說一聲,那位藏家看中的其中一件作品是《回望》。”

聞言,魏無疆一怔。

《回望》是爺爺罹患帕金森、再捏不穩竹片刀之前,完成的最後一件作品,也是他最滿意的一件。

仿佛有預感,泥塑立骨階段,爺爺就不止一次地告訴魏無疆,他做了一輩子泥塑,捏塑過數不清的人物,總有一天會永遠放下竹片刀。他必須在這天到來之前,完成此生最大的心願—為他的結發妻子,魏無疆的奶奶,塑一座半身像。

魏無疆從沒見過奶奶,隻知道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因故去世。

沒有照片可供緬懷,與奶奶有關的舊事也極少聽聞,魏無疆是在半身像完成那天,才真正意義上與奶奶“隔空相見”。

爺爺捏塑出的奶奶很年輕,二十來歲,齊耳的短發,輪廓溫柔,緊抿的嘴角卻剛毅。泥土夯實,將她定格在轉頭回望的一瞬間,眼神決然,又仿佛藏著深深的無奈與不舍,苦楚與依戀。

轉瞬的回望,無聲的告別。

一件回歸泥土本色的作品,樸實而細膩,凝結著爺爺最深切的愛與思念。

魏無疆心裏發堵,問:“媽,它是爺爺的遺作,能不能不要賣?”

“你……”歎氣掩過話音,魏母似有難言之隱,輕聲道,“還是同你爸商量吧。”

短暫窸窣聲後,手機兩端充斥的沉默,令短短幾秒的時間顯得格外冗長。

眉間不自覺地發緊,魏無疆將視線移向盡可能的遠處,率先打破安靜:“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