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塑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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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雨,淅淅瀝瀝,如同拙劣作家筆下拖遝的故事,枝節蔓生,好像永遠也講不完。

年初二短暫放晴小半天,緊接著又是黃昏雨。時斷時續下到年初三,方戀戀宅在家裏,已經發黴頭頂長蘑菇了。魏無疆照例來拜年,吃過午飯,順便領走他的小蘑菇,出門逛一逛。

牛毛細雨中,兩人共撐一把十骨黑傘。

方戀戀挽著魏無疆撐傘的手臂,有點小埋怨地問:“今年沒有新年禮物嗎?”

“今年,”魏無疆單手揣兜,掌心攥了攥,“今年窮,買不起禮物。”

“那也行吧。”期待落空,方戀戀癟癟嘴角,突然又止住腳步,小兔子似的一下蹦到他麵前,擋住去路,“你親親我當補償。”

還沒走出一中校園,唯有雨聲做伴。魏無疆攔腰把人帶至身前,笑著吻她的額頭。方戀戀順勢鉤過他的脖子往下壓一壓,跟隻小野狼一樣,張嘴一口咬住他的下唇。齒間廝磨,方戀戀圖個好玩,重咬了一下就想溜,卻被魏無疆瞬時箍緊小腰。他頭一低,含住她的嘴唇發力深吻,帶著點懲戒性質,也有點放肆無度,到最後她的嘴都腫了,漉漉水光**漾,眼裏也像掬著迷離春水。

接吻約等於坐過山車,心跳起起伏伏,方戀戀雙腿發軟,攀著男人的結實胸膛勉強站穩。魏無疆愛死了這樣柔軟如水的方戀戀,哪裏也不想去,隻想依偎在雨裏,看她,吻她,浪擲光陰。

倏而,女孩兒歪著頭狡黠一笑,揚起手中的小東西。

“還說沒錢買禮物,這是什麽?”方戀戀得意揚眉,晃了晃,“口紅,對嗎?”

魏無疆點她的鼻尖:“對。”

“為什麽又送我口紅?”

“總想起你哭著塗口紅的樣子。”她掉眼淚,他心就發慌,到如今依然如此,沒點長進,“現在一年送一支,以後每個月送你一支。哭到我沒轍,哄都哄不好的時候,隻能給你塗口紅。”

“你還挺會自己想辦法。”方戀戀笑彎了腰,直不起來幹脆蹲在地上,像向陽而開的花似的,由下而上看向他,“你就不能保證,任何時候都不惹哭我嗎?”

魏無疆也屈膝蹲下,俊臉平靜,眸光卻炙熱濃烈:“絕大多數時候能保證,某些時候保證不了。”

方戀戀一愣雲裏霧裏,但畢竟不是無知少女,很快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登時鬧了個瓜熟蒂落的大紅臉。

揉揉害羞的小腦袋,魏無疆牽起她:“走吧,帶你去廟會轉轉。”

“故地重遊啊。”去年的回憶曆曆在目,方戀戀問,“流光寺廟會算不算我們的定情之地?”

魏無疆點頭:“算。”

“不知道會不會再遇到小西瓜頭?”方戀戀嘀咕一句。

“最好不要。”魏無疆淡道。

“為什麽?”

“當著我的麵,敢親我女朋友。”他麵有不甘,微微切齒,“我記仇。”

不懂事的小屁孩而已,當時他真沒覺得有何不妥。後來情侶間的親密舉動一多,他忍不住常想起,品著便不是滋味了。並非要計較,就是獨占欲作祟。再遇見,他一定會看牢方戀戀。

事實證明,魏同學想多了。

這種陰惻惻的鬼天氣,還不如窩家裏長蘑菇。有興致冒雨逛廟會的,除了被浪漫衝昏頭腦的情侶,還是情侶,成雙成對。

人多有人多的熱鬧,人少有人少的樂趣。特色美食任君品嚐,方戀戀嚼著嘴裏的望著攤上的,兩隻手沒空過,吃不完反正有魏無疆幫她。過年過節的,魏無疆也把她當小毛丫頭寵,百依百順。

從街頭吃到街尾,方戀戀肚子圓了一圈,消食大計緊急提上日程。既然是故地重遊,她便提議去泥塑工坊看看。坐進駛往城東近郊的公交車,吃飽喝足的方戀戀哈欠連天,晃晃悠悠地,沒幾分鍾便靠著魏無疆睡得香甜。

沒吃飽似的,吧唧兩聲檀口半張,紅唇豐盈翹挺,招人得很。

身旁人難免心猿意馬,克製地將視線投去窗外。

方戀戀一覺睡到目的地,被魏無疆喊醒,還沒睡夠。下了車得走一段路,她迷迷瞪瞪沒挪步子,眼睛半眯半睜,張開雙手要男朋友背。順了她心意大半天,也不差這幾步路,魏無疆乖乖照辦。

方戀戀撐著傘,醒過瞌睡後就開始不老實,一會兒摸他的臉,一會兒咬他的短發,一會兒又哈癢癢似的親啄他的後脖頸。

腳下路滑,魏無疆忍無可忍,凶她:“老實點!”

“男朋友太美味,我忍不住嘛。”方戀戀嬉皮笑臉為自己找理由。

魏無疆輕笑:“誰吃誰還不一定呢。”

“討厭。”方戀戀捶他肩膀,感覺身子猛地下墜,嚇一跳,慌忙收手抱緊,“你故意的!”

魏無疆脖子被勒得生疼,啞著嗓:“你再對我動手動腳,真會掉下去。”

方戀戀滿不在乎,哼一聲:“掉下去我也拉你墊背。”

“滾成兩隻泥猴你就高興了?”

“滾成兩隻兵馬俑我都高興。”

“沒你這身材的兵馬俑。”

“也沒我這身材的泥猴呀,胸大腰細屁股翹。”

“有嗎,我怎麽沒看出來?”

“因為我低調,藏得深。”

雨過初霽,夕陽打下了江山,輝煌而溫情。碎金漫漫鋪陳,拖長了一對小情侶的綽約身影……

2

相比去年這個時候,工坊前院的荒草瘋長起一大截,齊腰那麽高。方戀戀用傘撥開雜草,為魏無疆開路。兩個人有說有笑,誰也沒有注意到門前台階上坐了個人。

頭發半白,身子微佝,手邊擺著一壇酒和一隻土碗。

風將清脆說笑吹入耳朵,他聞聲抬首,一雙年輕男女鑽出密匝匝的枯黃。男孩兒背著女孩兒,笑容愉悅豐沛,他許久不曾見過,定定望著有些發怔。

四目交接,魏無疆腳步一頓,完完全全愣住,出於本能喊了聲:“爸。”

方戀戀聽見,趕忙跳下他的背,泥水星子四濺。幾年前和他父親有過一麵之緣,長相記不清,隻記得是位帥大叔。

和麵前的男人對上號,她也緊跟著叫人:“叔叔。”

“嗯。”魏啟明一聲應兩人,收回視線,端起土碗一飲而盡。

“爸,你會喝酒?”魏無疆微訝。

“你跟你爺爺學了十幾年,我也跟著他學了十幾年。”魏啟明也不看兒子,再斟滿一碗,“該學會的,都學會了。”

一口沒喝,緩緩倒入腳下黃土,酒香繚繞,漫過西邊斜陽。

魏啟明說:“你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不準你再碰泥塑,今天我告訴你為什麽。”

本已不抱任何希望,魏無疆一時之間有些措手不及,沒說話,眼看著父親空手站起,從兜裏摸出把鑰匙,轉身打開老舊紅木門上的黑鎖。他不聲不響邁步而入,魏無疆怔愣在原地,從沒想過這門會有被父親親手推開的一天。

方戀戀不知該去該留,扯著他的衣袖輕聲問:“要不我先回家?”

魏無疆回過神搖搖頭,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同走進工坊。

魏啟明負手靜靜站在晾曬泥胎的木架前,上麵放著幾尊歪瓜裂棗般不成形的泥團。

一看便知出自外行生手,隻差沒刻上“方戀戀”三個字。

多少有些魯班門前弄大斧的嫌疑,方戀戀難為情,又不好上前解釋,拘謹而尷尬地看向魏無疆。他倒是很鎮定,牽著她走過去。

“爸,去年寒假我偶然發現窗戶沒鎖死,就帶著戀戀翻窗進來了。”魏無疆直白出口,不加任何掩飾,隻是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魏啟明看一眼兒子,再看一眼兒子半護身後的女孩兒,喜怒不明,沒吭聲。

他不意外,早知道兒子不可能徹底放棄泥塑。就像他自己,不也一直留著鑰匙沒舍得扔?

自欺欺人。

“你爺爺的遺作,你沒忘吧?”魏啟明問。

魏無疆答:“《回望》,是年輕時的奶奶。”

魏啟明緩慢點了點頭,解放心底回憶,悲涼就像蔓藤一樣悄然爬上他的臉:“你奶奶過世的時候,我隻有四歲……”

故事不長,要從魏家奶奶十七歲那年說起。家裏人都喚她英子。那年村裏興修祠堂,從十裏八鄉請來各路能工巧匠,白日裏做工,晚上留宿祠堂。其中一位泥塑師傅,二十出頭,長相英武俊氣,少有言語,靦靦腆腆,但技藝精湛。從佛像立骨開始,便常有人圍著觀望,英子也是其中之一。

英子出身貧農,英子爹早年間是個遊走村寨的說書匠。隻要出點錢,供三頓飯,就可以請英子爹到家裏說書,說上整整一天。空閑時,英子爹愛拿出珍藏的話本,教英子識文斷字。民間故事傳說英子小小年紀便如數家珍,她也愛聽爹說書,常常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後頭,從趙家聽到錢家,再從孫家聽到李家,偶爾也會替爹說上那麽兩三段。

吃著百家飯長大,養出英子的活潑性子,不認生,十六七歲已出落得十分水靈,如塘裏粉俏的荷花。

性情伶俐活絡,村支書便指派英子負責給師傅們送晌夜飯。一來二去熟了,英子和每位師傅都能扯上幾句家常話,唯獨沒跟那個悶聲不響的泥塑師傅講過一句半句。照麵打過不少,年輕師傅回回接過飯,扭臉便找個清靜角落埋頭吃,也沒多看過英子一眼。

頭一回講話,是英子主動開的口。

見年輕師傅身上半舊的衣裳劃破好大一道,她敞敞亮亮便道“我幫你補”,又指著祠堂外的大榕樹道“今晚我在那兒等你”。年輕師傅照舊一聲不吭,沒點頭也沒搖頭。

那晚一彎新月斜掛,他不說話,英子也不說話,蘸著柔軟月光,將心意縫進密密的針腳中。衣服補好重新穿上身,誰也沒走,坐至月上中天。

她盈盈望向他,問:“我好看嗎?”

他紅了臉埋下頭,半晌,囁嚅:“好看。”

然後,她笑,他也跟著傻笑,就這麽許下彼此情誼。

祠堂落成,媒人上門說親。英子爹找各種理由將這門婚事一拖再拖,說到底是嫌年輕的泥塑師傅窮。苦夏拖至秋後,稻米熟過一茬,終是激發出英子性子裏剛烈的一麵。她端坐家中,拿出兒時說書的本領,綿綿不絕講著意中人的好。日也講夜也講,不會累似的,千般好萬般好,到底把英子爹磨軟了,磨怕了。

隔年,英子難產痛了大半宿,咬破嘴皮愣是沒吭一聲。年輕的泥塑師傅守在屋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來來回回一趟趟地走,像是要把愛人生產的痛苦通通踩爛在腳底。大胖小子呱呱墜地,英子疼極,無力仰麵倒下,依稀望見了窗外的啟明星。

泥塑師傅破門而入,看也沒看兒子一眼,噙著淚意抓著英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哽咽,不生了,咱們再也不生了。

從那以後,泥塑師傅變成啟明爹,英子也成了啟明娘。

一家三口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卻有滋有味。

然而在魏啟明前塵舊事的盒子裏,沒有收藏關於爹娘相濡以沫的一段記憶,隻停留在他四歲—1967年,風雨飄搖年代的開端。

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各個村落的土地廟和寺廟被毀,菩薩佛祖被砸,陳舊的信仰也被摒棄了。可鄉民們鮮血已經沸騰,毀無可毀,砸無可砸之時,手舉鐮刀棍棒,又將矛頭對準那些舊時代的匠人。

啟明爹收到消息,早早趁夜逃奔,拋下一對孤兒寡母。

瘋狂持續發酵,半個月後,殺紅眼的鄉民們如洶湧潮水般湧入啟明家,見東西就摔,指著啟明娘破口大罵。年幼的魏啟明蜷縮在門後,聽娘的話,緊閉雙眼,捂住嘴巴不出聲。他聽不懂他們罵什麽,不明白會講許多故事的娘為什麽不還嘴。他更不明白平日裏和氣良善的叔叔嬸子們,為什麽會突然變成猙獰的妖魔鬼怪。

他太好奇了,忍不住違背娘的囑咐,睜開眼透過門縫張望。

這一望,就是五十年的噩夢纏身,五十年的仇恨根源。

“我記得,我全都記得,你奶奶出事那天是1967年7月12日。”魏啟明使勁搓了幾把臉,試圖抹淨所有悲痛,卻無法控製喉嚨裏的顫抖,“就在你奶奶出事的前幾天,她帶著我走了十幾裏的山路,去鎮上的照相館照相。那是我第一次照相。”

窗外,夜已漸漸拉開帷幕,將無邊的瑟瑟寒意投擲進工坊。

或許因為等待這個真相太久,等到已經不知該如何麵對它的到來,魏無疆木然地站著,仿佛還沒從那久遠的真相裏抽離出自己,也可能他並不想抽身。

方戀戀的呼吸輕了再輕,她從背後牽起魏無疆的手,冰得錐心刺骨。

“爸,你學泥塑又放棄,接著讓我重蹈你的覆轍,是為了報複爺爺當年拋妻棄子嗎?”答案顯而易見,魏無疆的發問近乎自虐。

“難道不應該嗎?”半張臉隱匿於晦暗陰影,魏啟明盯著兒子的眼睛,反問。

親娘慘死在自己麵前,魏啟明沒有理由不恨,沒有理由不懲罰那個負心漢。而懲罰一個罪人最好的方式,是讓他戴著負罪的沉重枷鎖苟活著,是給他希望,然後用更滅頂的絕望溺斃他。就算把自己,把兒子變成報複的工具,魏啟明也在所不惜。

他對兒子說:“你要怪隻能怪你爺爺,隻顧自己保命,把你奶奶送上絕路。”

魏無疆很平靜,既不想向父親討要自己的公道,也不想深究父親的報複值不值得。平靜到連他自己都有片刻怔忪,去辨別究竟是真正的內心平靜,還是已經冷漠麻木。

方戀戀用力抓牢他的手的瞬間,魏無疆確定自己仍有血有肉。

他走近父親,繼續發問:“爸,成功報複爺爺,給你帶來快意了嗎?”

魏啟明猛地一震,自認堅硬如鐵的心髒被撼動,似崩開一條裂痕。他張了張嘴,卻講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然後,他怔怔然看著兒子帶著女孩兒轉身出門,頭也不回,越走越遠。

長夜漫漫,天空又開始飄雨,細如落針,似一場應時應景的無聲哭泣。

方戀戀高高擎著黑傘,亦步亦趨地跟在魏無疆身後,不敢出聲。她不知該如何安慰落寞的他,甚至傻裏傻氣地想,如果家裏祖輩也曾經曆坎坷曲折,此刻就不會如此沒用,無言以對。

與一個又一個公交車站牌擦肩而過,他似乎並沒停下來的打算,走得很慢,線路筆直,欲去往寂靜夜色的盡頭。背影高大而孤獨,仿佛漂泊於虛空。

“啦啦啦啦啦啦……我眼中有淚,可那又怎樣,我也依然心中有火焰。”方戀戀不知怎的,想起了這首歌,不自覺輕聲哼唱,“啦啦啦啦啦啦……眼中有淚,心中火焰……”

唱著唱著,縹緲曲調戛然而止,魏無疆一把抱緊方戀戀。

他仰麵望向黑魆魆的天幕,心底的悵然化開在潮濕臉龐,不知是雨還是淚。

“戀戀,我好難過。”鮮血淋淋的疼痛扼在喉間,拚盡氣力,魏無疆隻講出這一句話。

雨傘應聲掉落,方戀戀緊緊回抱住他,用柔軟的身體做他停泊的港灣。

久久,有歌聲再度響起—

啦啦啦啦啦啦……

眼中有淚

心中有火焰

3

書裏寫,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生活不會像想的那麽好,也不會像想的那麽糟糕。

日出日落,陰沉的愁緒似乎也留在了那個慘淡雨夜。

年初七,方戀戀如約陪魏無疆去了文化局。兩人的家鄉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名城,戰爭年代曾被設為大方後。因為戰時需要,修築有大量防空洞,像密布地下的網絡,四通八達。文化局倉庫便是由防空甬道改建而成。縱深開闊,兩邊是儲物高架,直通到頂,從民間收集而來的大量工藝作品被分門別類地存放在這裏。

方戀戀第一次進防空洞改建的倉庫,好奇心重,背著手左瞅瞅右看看,發現新鮮有趣的,就會駐足停留多觀察一會兒,問魏無疆是什麽。

兩個人走向甬道深處,一股寒意襲來,方戀戀抱著胳膊,問:“這裏適合保存泥塑嗎?”

魏無疆抬手指向甬道頂部:“安裝了通風管道除濕氣,避免陽光直射,更有利於泥塑的保存。”

領著方戀戀又往深處走了一段,魏無疆停下腳步:“到了。”

左右儲物架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泥塑作品,因為每一個都罩有不透明的藍色防塵罩,看不到它們的廬山真麵目。

“我應該做什麽?”全是易碎品,方戀戀擔心自己毛手毛腳幫倒忙,“保養方法太專業,我可能勝任不了。”

“很簡單,隻要求你足夠仔細。”魏無疆從兜裏掏出兩把小型手電筒,遞給她其中一把,“你負責檢查有沒有出現病變,比如龜裂,剝落,空臌,褪色變色,汙染。”

“汙染?”方戀戀環顧四周,“這裏應該很幹淨吧。”

魏無疆一邊試著手電筒,一邊解釋:“汙染包括黴斑,昆蟲屎斑。”

“蟑螂!”

花容失色的方戀戀跟腳底安了彈簧似的,原地起飛一蹦半米高。魏無疆下意識地拉她到身後,手電筒的強光掃向地麵,來來回回,連隻蟑螂影子都沒有。

“哪裏有蟑螂?”他問。

“沒有,沒有。”方戀戀撫著胸口,咧嘴訕笑,“自己嚇自己,我最怕蛇蟲鼠蟻了。”

動物也怕,昆蟲也怕,好像就沒有方戀戀不害怕的活物。

手電筒輕磕她腦門,魏無疆笑著戲謔:“你再這麽一驚一乍,沒準真會招來。”

“烏鴉嘴!”方戀戀不爽,揮手趕開他,板著臉正兒八經道,“我們分頭行動,你去那邊,不要影響我。”

魏無疆收斂俊容,高舉雙手比個投降的動作,後退四五步,不再說笑,率先投入工作。方戀戀也轉身麵向置物架,掀開其中一件泥塑的防塵罩。這是一尊年輕女子的半身塑像,保持著原汁原味的泥土本色。

她打開手電筒,湊近泥塑,眼睛瞪得像銅鈴。

認認真真從頭發絲檢查到下巴頦兒,方戀戀心想,她長得真漂亮。想到半截,突然間一凜,覺得好像不太對勁,方戀戀再度舉高手電筒,自上而下仔細又照過一遍女子五官。這回她能確實不對勁,但說不清問題到底出在哪裏。泥塑擺放的位置有些靠裏,她幹脆用嘴叼住手電,騰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塑往外挪了十幾厘米,剛好貼著置物架邊緣。

借助倉庫的燈光看清泥塑整體,方戀戀眼睛陡然瞪大,像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似的。她張嘴想說話,手電筒先掉出來,忙彎腰去撿。

腰還沒回直,她便扭頭急匆匆地衝魏無疆喊:“你快過來,這個女的和你長得好像!”

魏無疆做事專注,冷不丁被打擾,沒聽清她說什麽,先是錯愕,愣了數秒。見他沒動,方戀戀急吼吼地走去,拖著他的胳膊往可疑泥塑前拽。

隻一眼,魏無疆就認出它是爺爺的遺作《回望》。

在魏無疆的認知裏,它早已被海外藏家收藏,根本不可能,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可偏偏它哪兒也沒去,就切切實實地出現在魏無疆眼前。認知完全顛覆,他像挨了一悶棍似的,原地傻了眼。尚且來不及思考,又隻聽身旁響起驚聲尖叫。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一隻碩大的灰老鼠眼冒精光,貼著方戀戀腳邊大搖大擺地溜過。方戀戀嚇得魂飛魄散,地麵太危險,條件反射就往置物架上爬。置物架不是專為攀爬設計的,掛著個大活人不堪重負,險險晃動起來。魏無疆眼明手快,橫過方戀戀的腰,想抱她下來。嚇傻的方戀戀哪裏知道吊在半空更危險,抵死不從頑固反抗,手肘一揮,碰倒了離她最近的一尊泥塑。

“嘩啦”一聲,皮開肉綻,筋骨立現。

魏爺爺遺作的位置空了,方戀戀和魏無疆保持著一爬一抱的姿勢,盯住地麵四分五裂的泥塊,同時驚呆。

時間仿佛靜止。

懊悔的眼淚奪眶而出,方戀戀跳下貨架,一下子跪在地上,惶恐無措地伸手去撿一地的碎片。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魏無疆怕她劃傷,麵有慍色,啪地拍開她的手。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但眼睜睜看著爺爺遺作被毀,無力挽回,他的心情難免惡劣,力道不由得有些重。

狠狠疼了一下,方戀戀瞬間猜到這尊摔碎的塑像與魏無疆之間的關係,頓覺自己像個殺人凶手,眼淚越發洶湧,她死咬著嘴唇沒發出一點聲音。

“對……對不起。”

方戀戀強忍哭腔,看向魏無疆蒙塵般黯淡無光的眼睛,想再說一聲抱歉又止住,再度把手伸向傷痕累累的塑像。這一次魏無疆沒有阻止,也默默伸出手,去拾他支離破碎的回憶碎片。

即使徒勞無用,至少彼此心裏會好過一點。

緘默哀悼,魏無疆逐漸心緒平靜,開始思考先前擱置的疑惑。其實謎底昭然若揭,父親並沒有被仇恨鍛造出鐵石心腸,所以爺爺的遺作才沒有遠渡重洋。魏無疆想著,就在這時發現了異常—暴露在外的木條立骨縫隙間冒出一個小小棱角,像紙製品。

方戀戀很快也注意到了,但心有餘悸,不敢輕舉妄動:“是什麽?”

“不知道。”

魏無疆小心翼翼地試著把它抽出縫隙,手感偏韌,顯然是被人折疊之後塞進立骨中間。

這個人毋庸置疑,肯定是魏爺爺。一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大概在被塞進立骨之前,魏爺爺就經常拿在手裏看,照片的邊緣已起了參差毛邊。

照片裏的主人公像是一對母子,端坐亭台樓榭的幕布前。

母親眉臉溫柔,抿唇一笑又有風骨。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與她有六七分相像,因為過於緊張,臉皮繃得像麵小鼓,緊擰著眉頭,故作嚴肅小大人的模樣。

或許魏爺爺知道有一天它會重見天日,又或許舍不得照片裏的母子受委屈,兩道折痕都避開了他們的麵龐,使得兩個年輕人能清楚辨識出他們的身份。

“是你奶奶和你父親!”方戀戀脫口驚呼。

魏無疆動動唇卻沒說話,而後輕點了下頭,指尖微微有些發顫,翻過照片。背麵有幾行黑色手寫字,字體並不漂亮,但一筆一畫規矩端正: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落款“英子”,時間“1967年7月11日”,恰恰是魏奶奶出事的前一天。

照片結合文字,疑團撲麵而來,方戀戀不禁問:“為什麽這張照片會在你爺爺手裏?”

視線沒有離開照片,魏無疆定睛凝神:“應該是奶奶寄給爺爺的。”

“不可能呀。你爺爺丟下妻子兒子一個人逃命,你奶奶怎麽可能會寄……”話音急停,一道大膽猜測閃現腦海,她來不及深思熟慮,想著便說出口,“會不會是你奶奶早有預感,知道丈夫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她所講的,也正是魏無疆所想的。他怔然許久,抬起臉接過話,捏著老相片的指尖仍仍輕抖著,聲音也有些發顫。

“為了能讓爺爺保住性命,奶奶逼著他離家遠走。《回望》,就是定格在奶奶和爺爺分別的一瞬間。爺爺從沒想過拋妻棄子,是我爸誤會了他幾十年。”

“我想不通,這張照片明明就是你爺爺自證清白的最有力證據。”方戀戀困惑地問,“為什麽你爺爺不解釋呢?”

“爺爺是在贖罪。”魏無疆緩慢而沉重地道,“因為奶奶確實是因他而死,爺爺心懷愧疚,把兒子對他的報複,也當作了對自己的懲罰,最後寧願帶著真相過世,也不肯為自己解釋一個字。”

生離死別肝腸寸斷,也許爺爺也曾想過為奶奶殉情。但奶奶的死不正是為了換取爺爺的生嗎?所以爺爺不能死,他要替奶奶活著,背負著兒子的恨意活著,艱難地活著。隻有泥塑能帶給他安慰。

爺爺手中每一尊泥塑從無到有的過程,就仿佛是奶奶一次次的複活重生。

是安慰,也是寄托,更是爺爺每一件作品生命力所在。

魏無疆站起身,望著一件件熟悉的泥塑作品,心事百轉千回。方戀戀也站了起來,悄悄去拉他的手。他暖暖一笑,拂開她額頭前縈繞的長發,攬她入懷。

朝著燈光舉起照片,英子年輕的麵龐變得燦爛,笑容裏有了溫暖、釋然和欣慰。她眼睛明亮似會說話,鼓勵著與她麵對麵的兩位年輕人,去勇敢生活,去追逐夢想,去成功去失敗,去熱烈擁抱人生。

4

大年初十,晴空萬裏。

方槍槍居然來真的,一手拎著大大小小的精美禮盒,一手牢牢挾持著方戀戀,帶她去男友家認門。沒辦法,這姑娘“人前,窩裏橫”的老毛病又犯了。

昨晚答應得好好的,舉全家之力,幫她挑選見未來公婆的衣服。一大早起來,還照著宿舍老大的“最美見家長妝”教學視頻,化了個濃淡相宜的淑女妝。這會兒進了小區,她突然“近鄉情怯”,掙脫開哥哥的鉗製,抱著棵行道樹死活不撒手:“哥,我……我害怕。”

“怕也不行。”方槍槍橫眉立目,故意激她,“你有膽子砸人爺爺的遺作,沒膽子去賠禮道歉?”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戳到痛處沒有什麽底氣,方戀戀話音剛落,隻見一個微佝的身影走出單元門。認出是魏爸爸,她遲疑片刻,丟下方槍槍,悄悄追了過去。

魏啟明背著手低著頭,每一步都仿佛踩著心事,並沒有留意身後多了條小尾巴。方戀戀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幾次想開口喊人,始終沒能提起勇氣。

一前一後,一老一少,出了小區穿過馬路。

沿街走了幾分鍾,魏啟明轉身踏入一家照相館。方戀戀沒敢往裏進,貓在半敞的玻璃門後偷瞄。眼看著魏叔叔小心翼翼將一張老照片交到師傅手中,請他幫忙修複,方戀戀情難自禁地泛了淚光。沒留神,魏叔叔已經站到她跟前。意外之色轉瞬而過,不善言辭的魏啟明,連和兒子溝通都成問題,更不知道該對這個兒子喜歡的小姑娘說點什麽。

“叔叔,對不起。”方戀戀吸口氣止住眼淚,朝魏啟明深深一鞠躬,“是我毛手毛腳摔壞了魏爺爺的遺作,我向您道歉。”

魏啟明依然緘默不語,麵上沒有波瀾,心下卻訝異。明明兒子說,一切皆因他失手所致。

母親的音容笑貌徹底碎裂,最終留給魏啟明一個埋藏數十年的真相,仿佛涅槃。他不怪兒子,更不怪麵前備感自責的小姑娘,隻怪他自己,被誤解澆築的仇恨蒙蔽雙眼。而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也是他。

身為人子,隻能將深切歉意化作餘生惦念;身為人父,差一點就毀了兒子的未來。魏啟明卻不及眼前小姑娘勇敢,從得知真相到現在,不曾對兒子吐露過半句心聲。

“孩子,謝謝你。”魏啟明驀地有些動容,“謝謝你沒有讓我一錯再錯下去。”

這一瞬間,她就像是他的兒子,那麽懂事,那麽溫良。

接下來的幾天,方戀戀變得神神秘秘,早出晚歸,常常帶回滿身泥濘與疲憊,看著像是去工地搬了磚。方槍槍覺得奇怪,再三追問,方戀戀閉緊嘴巴,但又掩不住眼底喜悅的光芒。即使方槍槍祭出零食大禮包,她也咽著口水抵擋住**,搖頭跑開,一個字都不肯透露。

越保密,越好奇,方槍槍私下裏問魏無疆,他也表示不知情。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方戀戀主動邀約魏無疆。

在一中門口碰麵,沒等他問,方戀戀先跳著撲進他懷裏,眼角眉梢綴滿笑容,討要“五分鍾”的小福利。

親過抱過之後,她像個饜足的孩子般搖頭晃腦,牽起魏無疆的手:“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裏?”他不解,拽停她興衝衝的腳步,“聽槍槍哥說,你最近天天不著家,偷偷摸摸謀劃什麽呢?”

方戀戀擠擠眼睛,堅持把關子賣到底:“跟我走你就知道啦。”

魏無疆心性敏捷,被方戀戀拉上開往城東的公交車,隱隱猜到目的地。

相隔十幾天再度來到泥塑工坊,已是舊貌換新顏。院落裏的蔥蘢雜草被清除幹淨,重新塗刷過的木門鮮亮如新,連縫隙也被仔細修補平整,門楣兩邊還各掛著一隻應景的大紅燈籠。

盡管心裏略有預料,魏無疆牽著方戀戀,推開木門,仍不由得一愣。

原本荒廢雜亂的工坊,竟恢複了當年欣欣景象。

木架上高低錯落擺滿了各種泥塑作品。有爺爺生前的遺作,也有些很陌生,但魏無疆隻消幾眼便能輕易認出,那都是出自父親之手。目光落定在角落處幾個不成形的泥團上,他又不禁莞爾。

光線最充足的窗前擺著一張嶄新的工作台。爺爺生前製作的泥塑骨架立在一旁,正靜靜等待有人拿起竹片刀,為它重塑血肉,賦予生命。

身處工坊中央,就仿佛時光倒流,重回跟隨爺爺學藝的年少歲月。

一股暖流淌過心房,魏無疆不由得環過心愛女孩兒的纖細腰肢:“是你嗎?”

方戀戀笑而不語,搖搖頭,抬手指向門口。

看見那裏的兩個人,魏無疆再度愣怔,慢了半拍才發出聲音:“爸,媽。”

他想走過去,雙腳卻不知怎的沒有挪動毫厘,直到方戀戀從後麵輕輕推了他一下。一家三口麵對麵而站,有很多話呼之欲出又不知從何說起,一時之間都格外沉默。

良久後,魏啟明從兜裏摸出一把竹片刀,望著兒子,隻簡簡單單說出兩個字:“拿著。”

下一秒,他就被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的兒子一把抱住。呆呆愣了好一會兒,他也伸出雙手,攬緊兒子結實的肩背。

父子間久違的擁抱,勝過千言萬語,將過去永遠留在過去。

魏母泫然欲泣,背過身偷偷擦拭眼角,忽覺手臂一緊。方戀戀挽著她,兩人相視而笑。

過完十五才算年,在煥然一新的工坊裏吃一頓團圓飯,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夜幕四合時,魏啟明帶著體弱的妻子先回了家,留一對年輕人共度好時光。

像去年一樣,方戀戀和魏無疆在門前台階上並排而坐。

皎潔月色下,手牽著手,她側枕在他肩膀,抬眼凝視圓月,輕聲說:“真好呀。”

他沒言語,低頭對她笑,眼眸裏注滿柔情,她的心裏也跟著鋪滿陽光。

指尖溫柔拂過她臉龐,魏無疆說:“戀戀,謝謝你。”

方戀戀揚起下巴:“你要怎麽報答我?”

他想了想:“你有什麽願望?”

她也想了想:“環遊世界。”

“好,以後我帶你環遊世界。”

“不用以後。”方戀戀狡黠一笑站起身,圍著魏無疆繞行一圈,最後蹲到他麵前,雙手搭上他的膝蓋。

夜空中煙火朵朵綻放,絢麗繽紛。

而此刻,女孩兒的笑容比煙花更燦爛。

她對他說:“魏無疆,你就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