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朋友,一路走好

1

一場倒春寒過後,氣溫逐漸回暖。

萬物複蘇,草長鶯飛,似乎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A大官網發布新一年度考研夏令營通知,魏無疆開始著手準備申請資料,包括讀大學幾年來的作品集。為保險起見,他仍沒有放鬆考研複習。

男朋友忙,方戀戀也沒閑著。“山嘯”樂隊原創曲《嘯音》的MV素材全部整理完畢,隻等她動手開剪。“山嘯”四子各有各的想法,又都覺得自己的最炫酷,五個人坐在一起討論過三四次,吵到口沫橫飛不可開交,始終無法統一思路。

方戀戀頭大,每次從地下室吵完架出來,都想撞牆。

她現在終於明白,在好萊塢,為什麽即便是最知名的導演也沒有資格進剪輯室。因為如果有滿意的鏡頭被剪輯師殘忍剪掉,導演很可能會與其拚命。怪不得大導演們喜歡出導演剪輯版,隨隨便便一部也有三四個小時,原來是為報複剪輯師的殘酷無情。

剪MV當然不能與剪電影長片相提並論,素材多是樂隊在不同現場表演和平時排練的視頻。“山嘯”四子的訴求也很簡單,隻要保證每一個畫麵裏的自己夠帥夠有範兒。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四個人謎之自信,以為自己顏值耐打,360度無死角。”方戀戀滿肚子牢騷,隻能趁著午飯時間向魏無疆訴苦,“免費剪MV,還要幫他們每個人修圖,瘦臉磨皮拉出大長腿。這麽在意外表,一點也不搖滾。”

方戀戀有肉吃就不愛吃菜,魏無疆專門給她搛蔬菜:“你認為怎麽剪才搖滾?”

“哈,你怎麽知道我有自己的思路?果真知我莫若魏無疆。”方戀戀頓時容光煥發,放下筷子,“我在素材裏麵看到了小曾,他聽山嘯排練的癡迷樣子,簡直像個搖滾信徒,和平時木訥內向的他完全不一樣,眼睛裏會放光,有時還會跟著音樂手舞足蹈。”

魏無疆點點頭:“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有些搖滾歌手會成為一代人的精神領袖。”

“我想好了,把《嘯音》剪成敘事性的MV,講述一個普通人被搖滾樂征服的故事,邀請小曾本色出演,再請我哥幫忙補拍些鏡頭。快的話,一周時間可以完成。”方戀戀躍躍欲試,坐都坐不住,“你覺得呢?符不符合搖滾精神?”

一聊工作就跟好動的小孩兒似的,魏無疆笑著拉她老實坐下吃飯。他保持著工科男的嚴謹,誠實道:“搖滾精神我不太了解,但我覺得很有意義。”

“好!有意義最重要!”

方戀戀鬥誌昂揚,說完就被喂了一大口蔬菜。食不言,抿緊唇咀嚼咽下,她衝魏無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蘭胖子給我打電話,約我兩點去地下室討論。本來我還想找理由推托,和你一聊,現在恨不得飛去地下室。”

魏無疆也笑了:“我也沒說什麽呀。”

“不,你就是我的精神領袖!”

魏無疆太寵方戀戀,寵出她越發厚的臉皮。食堂人來人往,她沒羞沒臊,翹起嘴巴要親親,迎接她的卻是一張紙巾。三兩下擦幹淨,繼續討要香吻,不達目的不罷休。魏無疆無奈,香一下額頭。某人不知饜足,噙著左臉的笑渦,將濃濃愛意化作吻,親在他的下巴頦兒,刺刺癢癢的觸感。

他又沒刮胡子,忙考研忙工作,還要擠出時間陪她吃飯約會,忙到掛起兩個黑眼圈,皮膚依然細膩白皙,連個毛孔也看不見。

果然是天生麗質啊!方戀戀戳著自己腦門新鮮冒出的大紅痘,鬱悶了:“唉—”

魏無疆還沒吃飽,低頭撿著剩菜剩飯填肚子,沒注意小女兒家的唉聲歎氣。常年戰鬥在抗痘第一線的方戀戀,羨慕地盯著他光滑的臉頰,忍不住就上手摸了摸。魏無疆當她又在瞎鬧,捉住她的手牢牢握著。

“我嫉妒了。”方戀戀小眼神裏滿是幽怨,“嫉妒你皮膚比我好。”

這算什麽事兒啊。魏無疆不甚在意,抬臉看眼食堂牆上的電子鍾,無聲地加快吃飯的速度。可男女有別,女孩子隻要一長痘,就會無限放大它的存在感,覺得它是全世界的聚焦點。

方戀戀也一樣。等他吃完飯,她固執地指著自己的額頭,問:“我又長痘了,你沒發現嗎?”

“沒發現。”魏無疆匆匆一瞥,拉她起身,“走,我送你過去。”

“去哪裏啊?”方戀戀現在滿腦子都起了痘痘,有點蒙。

小迷糊一隻,魏無疆擁著她往前走:“地下室。結束了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方戀戀心疼他來回奔波:“不一定什麽時候能結束呢,你忙你的,我自己回來。”

魏無疆也不看她,平聲道:“我不放心。”

方戀戀笑了,大大咧咧地說:“又沒多遠,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魏無疆收緊她的肩膀,在心裏嘀咕,我不放心霍西洲。

他一直對霍西洲單獨帶走方戀戀的那晚耿耿於懷。當時沒有立場過問,事情過去這麽久,再追問又顯得太沒氣量。最近因為MV的事,兩人常常見麵,快趕上他們約會的頻率,魏無疆不至於因此而抱怨,但還真做不到一點不吃飛醋。

心裏有點擰巴,一頓飯的時間不足以慰藉他吃味的小情緒,舍不得心愛的女孩兒,下了公交車又送到地下室所在的大樓前。魏無疆黏起人來也挺膩味,拉著方戀戀躲進偏僻的牆根,耳鬢廝磨了一會兒,直到最後一分鍾,才放她下去。

人走了挺久,魏無疆手揣褲兜,依然留在原地。

昨天向鄭師兄提離職,理由是想專心複習考研,反遭素來嚴肅的師兄笑話一句,從此君王不早朝。想想還真是,明明有許多交接工作等著自己,他就是不舍離開,傻氣十足。

片刻後,俊臉微訕,魏無疆低下頭拂一拂鼻尖,被這樣的自己逗樂了。

2

方戀戀掐著點兒跑進地下室,推開門,沒有如常的搖滾樂聲,卻一眼看見了杜心雨。

她氣定神閑坐在架子鼓後麵,手持鼓棒敲響軍鼓。

“咚”的一聲,愣在門口的方戀戀,心髒也跟著猛震一下。

距離上次超市偶遇,已經過去近兩個月。那通電話在前,從蘭胖子口中得知杜心雨和林靳分手的消息在後,方戀戀完全不意外,也沒有隱瞞魏無疆。兩人的反應如出一轍,平靜淡然,事不關己。

杜心雨騙她見麵,方戀戀不難猜到對方的目的,很快便穩定心緒,恢複如常。

敞著門,方戀戀倚牆而立,望著似乎沉迷於架子鼓的杜心雨,靜靜不發一語。

隨心所欲地胡亂敲打一氣,毫無章法可言。杜心雨在肆無忌憚的宣泄中,掉下了眼淚。她張口說了什麽,被嘈雜刺耳的鼓聲淹沒,方戀戀一個字沒聽見,不禁皺起眉頭。

鈍刀子割肉似的不痛不快,方戀戀渾身難受,走過去抽走她手裏的兩根鼓棒:“杜心雨,敲壞了要賠。你想說什麽直說,我沒多少時間陪你幹耗。”

杜心雨含著淚就笑出聲:“你以為我是來求你把魏無疆還給我的吧?”

“難道不是嗎?”方戀戀想不出還能因為什麽。

“我明年就出國了,你即便還給我,我也守不住他。”杜心雨收住笑,站起身與方戀戀平視,“我更不會蠢到去當你們感情的試金石。不過,我真沒想到你能在短短時間內追到他。還有林靳,吃過一頓飯就對你念念不忘。”

方戀戀很反感她富含深意的措詞,比鼓聲更刺耳:“林靳有多渣,你應該比我清楚。一個無恥渣男的話你也信?”

“我本來不信。”杜心雨劃撥開手機,遞給方戀戀,“你自己看吧。”

沒伸手接,方戀戀隻低頭掃了一眼。

是一張偷拍照,林靳正俯身與方戀戀耳語,因為拍攝角度,看上去像他在吻她的側臉。

想不到如此狗血的情節,也能發生在自己身上,方戀戀愣了幾秒,直接笑了。

要真是孤男寡女,方戀戀確實難以解釋,可那晚有工作人員在,霍西洲和蘭胖子也在,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做證,這個鍋,她不背。

“你到底想怎樣?”她現在有點摸不清杜心雨的路數,“把照片發給魏無疆?還是要用它來威脅我什麽?”

杜心雨鼻子裏發出一聲哼笑:“我為什麽不能是出於一片好意,提前給你們提個醒,免得其他人別有居心?”

方戀戀被問住,啞口無言半天,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不敢輕易領情:“既然出於好心,你哭什麽?剛剛對我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我哭是因為真情流露,錯過了一個好男人。故意對你說那些話是出於妒忌,也想看看你會不會心虛。”杜心雨似能從方戀戀的眼中讀出疑惑,接著又道,“沒有錯,我說話做事確實喜歡拐彎抹角兜圈子。先嚇唬嚇唬你,再讓你和魏無疆記我個好,這就是我的惡趣味。”

有心機,又直言不諱地講出自己的心機,方戀戀再度無言以對,不知道該說什麽。

“方戀戀,你挺好的,雖然單純但不蠢。”杜心雨低頭笑笑,敞亮道,“也比我有眼光,或者說,比我更認得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杜心雨大方磊落,倒顯得方戀戀心胸狹窄,防人之心,小人之心,一下全占了。

她不由得有些羞愧,懷著歉意坦誠道:“對不起。我其實可以早點告訴你,林靳根本不是個東西,他……”

杜心雨揮手打斷:“不用說了,誰還沒點私心呢。愛情是給俗人談的,俗人有私心太正常了。”

“杜心雨,你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即使方戀戀並不了解她,也能感覺到。

人哪,總是要經曆成長的陣痛,才會有所覺悟。

杜心雨輕鬆一笑:“以前想不通的道理,現在想通了而已。”

“怎麽想通的?”方戀戀好奇。

“沒有經曆過一場失敗的戀愛後想不通的道理,如果有,那麽兩場。”杜心雨有說有笑,揚起手機,“加個微信吧,我把照片傳給你。”

“什麽照片?”

隻有兩個女孩兒在的地下室,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低沉男聲,方戀戀和杜心雨同時一愣,又同時看向來人。

門口,魏無疆長身玉立,手裏拎著一個白色塑料袋。

公交車站對麵有家藥店,魏無疆想起方戀戀為顆痘痘大驚小怪的樣子,於是進店谘詢。致痘成因各有不同,沒法對症下藥,他幹脆把所有祛痘治痘的藥膏買了個遍。本沒打算打擾地下室裏的討論,打個電話叫出方戀戀,把藥交給她就回工作室,沒承想會先聽見杜心雨的聲音,他問得也急,不假思索。

一時之間,空氣靜止。

三五秒後,杜心雨最先有動作,湊近方戀戀咬耳朵:“不介意我最後擁抱一下我的前男友吧?”嘴上征求意見,腳下已經不等現任女友的回答,邁步走向魏無疆。

方戀戀“喂”了一聲,抿唇咽回已到嘴邊的話,追上去隔著小段距離,沒太靠近。

“你做得夠絕的,把我微信都拉黑了。”多多少少帶著那麽點埋怨,杜心雨雙手負在背後,“是她讓你拉黑的嗎?”

“不是。”魏無疆斜眸看一眼她身後,惜字如金,“避嫌。”

“對我這麽冷淡,也是避嫌吧。”杜心雨上前半步,“抱一下行嗎?你女朋友同意了。”

魏無疆連字也省了,抗拒搖頭,徑自繞過她。

男朋友來到跟前,方戀戀反而緩不過勁,呆呆地與他對望。魏無疆不爽利,伸出手捏她臉蛋,故意沒輕沒重,扯變形了滿臉的糾結。

“疼。”方戀戀輕呼。

“忍著。”魏無疆說著放鬆力度,彎下腰貼在她耳畔,不失嚴厲地警告,“小懲以戒,下次再擅做決定,直接打屁股。”

唰地紅了臉,心怦怦跳,這會兒知道害臊的方戀戀,弱弱為自己辯護:“我沒做決定呢,想著見機行事。”

“狡辯。”拉起她的手接過整袋藥膏,魏無疆上癮了似的,又輕捏肉嘟嘟、像在滴血的耳垂,“就你這反應,見機行什麽都晚了。”

“隻要你不隨便撩我,我反應快著呢。”

方戀戀小聲嘟噥,好奇地撥開塑料袋,看見裏麵各式各樣的藥膏,有些用過眼熟,絕大多數陌生。她先是吃驚,而後心情變得格外複雜,喜憂參半。喜的是,臉上的痘痘終於引起男友的重視;憂的是,他似乎有些過於重視了。

心思在別處,自然沒有留意到杜心雨已悄然離去,和魏無疆乘公交車回學校,方戀戀才想起來還沒加微信,傳照片,隻能對魏無疆口述當晚發生的一切。她揣著小心,斟酌著字眼,花了一站地的時間,終於把話講清楚。

知道工作室和林靳老爸合作的項目已經完成,款項也全部結清,方戀戀仍不免擔憂地問:“林靳沒再刁難你們吧?”

“放心吧,沒有。”魏無疆輕牽嘴角,極淺的一笑隻浮於表麵,散得也快。

公交車陡然顛簸,他手臂一帶扶穩腰身,把方戀戀半圈在身前。

“可你好像不高興。”方戀戀攀著他胸口,巴巴望向他深沉的臉,“哪裏不高興,你說出來,我幫你開解開解。”

魏無疆略頷首,對上她幽幽眼眸,放低嗓音:“我氣自己,當時在你身邊保護你的人,不是我。”而他更為在意,那個人恰恰又是霍西洲。

“不氣,不氣。”方戀戀抬手捋順他額前的短發,沒心沒肺小傻子似的笑,“等哪天我和我哥打架,你記著幫著我點,將功補過,好嗎?”

講出口的話也傻裏傻氣,那天她騎在方槍槍身上又打又罵的畫麵,倏然劃過腦海。那樣生猛的方戀戀,橫衝直撞簡直像頭小蠻牛,魏無疆很喜歡,但更喜歡獨屬於他的柔軟纖細,大智若愚。

下了車,公交車站空無一人,陽光斜斜灑落,微塵飛揚。

他心尖在顫,帶著一絲絲的疼,虔誠落下輕吻,吻過女孩兒的耳郭,腮頰,鼻尖,最後來到朱唇—

“戀戀,我愛你。”

3

清明雨後,陽光普照。

以小曾為原型構思的MV故事,得到“山嘯”四子的高度認可。方戀戀的躊躇滿誌尚未發育成型,便被無常世事打了個措手不及。

小曾沒能成為《嘯音》MV的男主角,悄無聲息地永遠退出了人生舞台。

太倉促,沒有與任何人道別,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雜物間的門窗縫隙被膠帶封堵得嚴嚴實實,牆角的不鏽鋼盆裏鋪滿白灰,殘留有尚未點著的木炭。

小曾半坐在地上,後背倚靠著牆壁,淡黃色**沿著他身下流淌一地。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氣窗,照亮他的臉龐,令死亡變得安詳,周圍一切都變得溫柔。

這一天,南風徐徐,天高雲淡,並不像是會出事的天氣。

每個人都開始回憶,試圖找尋小曾輕生的蛛絲馬跡。有人看見他中途離開過畫室,回來時手裏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有人注意到他在各個房間門口徘徊,短暫駐足又離去;有人聽見閑置的雜物間裏依稀傳出歌聲,以為是那支叫“山嘯”的搖滾樂隊又回來了;也有人在很晚的時候遇到小曾,絕少主動與人搭話的他,問了一句,方老師明天會來學校嗎……

方槍槍接到噩耗趕到學校,小曾的遺體已經被送走,警察也已經封鎖了現場。隻聽法醫說一氧化碳中毒會造成窒息,惡心嘔吐,全身**,過程漫長且非常痛苦,意識尚存卻無能為力,幾乎是眼睜睜看著死亡來臨。

小曾一心求死,生前沒有任何掙紮的痕跡。

逝者已逝。為什麽年紀輕輕,求死欲望如此強烈,成為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

這個問題也魘住了方槍槍,隻要人一放空,就會如吸血水蛭一樣鑽進腦袋。他不敢想。有太多棘手的事等著他處理,協助調查,配合相關部門的檢查,小曾的身後事,學校的危機公關,其他學生家長的安撫工作……

連續數日不眠不休,送完小曾最後一程,方槍槍終於得以喘息。從殯儀館回來,他帶著香煙和酒,把自己囚禁在公寓的工作間,自贖一般與夢魘獨處。

方戀戀進不去,不知道哥哥什麽時候才會放自己出來,隻能靜靜守候,苦苦等待。

她明白,小曾自殺帶給哥哥的打擊,要遠遠超過作品被抄襲。事業沒了,可以從頭再來,而人沒了,就是真的沒了,從此陰陽兩隔。

窗外,是長夜過半最沉寂的黑。

方戀戀和魏無疆已經枯坐了近八個小時。

“小曾過世的前幾天,我去過培訓學校。”形容潦草的方戀戀從兜裏摸出三張皺巴巴的紙,“看見他把這個扔進垃圾桶。可能在那時候他已經動了輕生的念頭。”

展開,是北京三所不同高校的校考準考證。

小曾全名曾耀傑,顧名思義,父母寄予厚望,盼望兒子有朝一日成為耀眼英傑。

每張準考證上的大頭照都被馬克筆塗得烏漆墨黑,惡作劇一樣,可現在看來更像是噩兆。

“我聽學校老師說,小曾從北京回來,就恢複了和以前一樣沒日沒夜畫畫的生活。我以為他又沒考好,打算繼續備戰,所以沒把他扔準考證的事放在心上,也忘了告訴我哥。”

方戀戀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明知再多的悔不當初也換不回小曾,仍難掩愧疚。

將準考證收到一邊,魏無疆輕撫她的肩膀:“與其一年又一年重複做著考試機器,也許對他來說,永遠離開反倒是一種解脫。”

“可這種解脫的方式,代價會不會太大了?”方戀戀垂眸盯住自己的指尖,她想不通,“小曾還年輕,還沒有真正體驗過人生。他的生活不應該隻有畫畫和聯考校考高考。”

“你說得沒錯。可這樣的生活他已經過了四五年,沒有人能告訴他,什麽時候是個頭兒。”淡淡鬱色籠上麵龐,魏無疆向後仰倒,望向天花板中央的吸頂燈。

燈光明亮,他的眸色卻黯淡了幾分:“小曾的人生早已經被他父母綁架,他看不到希望,拯救不了自己,隻能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抗爭。”

抗爭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當成獻祭品,決絕地走上了父母之愛鑄造的祭壇。

隻求用年輕的生命,去換取來生能為自己而活的機會。

沒有辦法的辦法,求死即求生。

“出事前一天,我還和樂隊討論MV細節,還說好要在專場現場首播MV,請小曾做嘉賓。”一夜過後竟已成為永遠的遺憾,方戀戀很是傷感,“我以為音樂能拯救他。”

魏無疆用手背蹭了蹭她憂鬱的小臉:“至少在有音樂的那段日子,他是快樂的。”

嗯,至少小曾快樂過。

方戀戀翻過他的大手,側臉落進他溫暖幹燥的掌心,不再說話。

除夕夜和“山嘯”四子的合照,是小曾生前最後一張照片,也成了他的遺像。照片裏的他笑得恣意開懷,連他父母都從不曾見過。

但願,天上也有搖滾樂。方戀戀在心裏祈禱。

魏無疆擁她入懷,自上而下撫過她的眼皮:“天快亮了,睡會兒吧。”

窗外起了風,仿佛幽冥的哭泣。

方戀戀枕著風聲,漸漸沉入夢境。魏無疆一直沒合眼,等懷裏人兒熟睡呼吸平緩,輕輕將她平放在沙發,蓋上薄被。

然後,他敲開了工作間的門。

方槍槍沒怎麽喝酒,但煙沒少抽,煙灰缸裏擠滿了煙頭。

他站在玻璃展示櫃前,眼底血絲如蛛網,回頭掠了一眼:“她睡了?”

“嗯。”魏無疆無聲帶上門,與他並肩而站。

上千隻手辦陳列在一起蔚為壯觀,像一場聲勢浩大的嘉年華會。玻璃櫥窗是它們最好的屏障,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紛擾無常,永遠喧囂,永遠熱鬧。

他們沉默不語,站了很久。

“啪”的一聲,打火機燃起一簇藍色火焰。

“幫我個忙。”方槍槍點一根煙,視線沒有離開他的寶貝們,“我給你的網址,你幫我把這些手辦賣了,價錢隨行就市。”

魏無疆:“一個不留?”

方槍槍想了想,叼著煙打開櫃門,拿出正中C位的女版路飛:“這個是我老妹送的,留著。”又拿出藏在後麵的泥塑人偶,拋給對方,“這個是她的,讓她自行處理。”

曾經擁有特殊意義的一對人偶,因為感情的結束,分量也減了,拿在手裏輕飄飄的。

人啊,總喜歡把不堪其重的情感,加諸一些死物上。因為隻有它們不生不滅,永生永滅。然而越是難以負荷的情感,越是庸人自擾。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一點是方戀戀的大智慧,魏無疆自歎弗如。

正想著便聽見方戀戀的聲音,輕輕弱弱地響起在房門口,喊了一聲“哥”。抬眼間,方戀戀已推門而入,發現他手裏的人偶,伸出手就要回去藏在背後,怕被搶似的。

“你進來得正好,我有幾件事跟你們說。”方槍槍掐滅半截香煙,抓過椅子坐下,也示意他們都坐,“這段時間你們倆的課肯定耽誤了不少,天亮就給我回學校,當好學生認真學習。你……”

“哥,讓我們再多陪你幾天吧。”不等他說完,方戀戀坐不住,站起來搶聲打斷,“萬一他爸媽又為難你,我們還可以保護你。”

“不會。要為難早為難了,不用等到現在。兒子沒了,他們也醒悟了。忙完這陣子,我會帶著他們和小曾的骨灰去趟海南。”說到這裏,方槍槍淡淡一笑,苦澀似解嘲,“說好的考完帶他去海南看陽光沙灘比基尼,我不能說話不算數。”

“哥。”方戀戀揪著心,“你不要太自責。”

“我是在幫小曾完成他的心願,彌補我自己的遺憾。”方槍槍把妹妹按回原位,又把她的手交到魏無疆手裏,“我確實自責,誰也幫不了我,得自己想明白,走出來。我會找個地方待一陣子,沒理由拉著你們作陪,況且你們也陪不了我。小子,該複習考研複習考研,你該……方戀戀,你不會已經掛科掛到畢不了業了吧?”

“哪有。”方戀戀眼潮,瞪大了不敢眨,撲過去抱緊方槍槍,“哥,我們等你,你可一定要王者歸來啊!我還等著你帶領我們振興中國動畫呢!等著你帶我們走紅毯,拿獎拿到手軟呢!”

一番豪言壯誌的背後,眼淚斷了線。

“自己男人在呢,瞎抱什麽?”方槍槍保持著一貫的不耐語氣,雙臂已經回抱住妹妹,他看向魏無疆,繼續交代,“你順便幫我看好周頌那小子,別讓他胡思亂想。實在不行,給他介紹個女朋友,隻要比我老妹長得好看就成。”

情人眼裏出西施,魏無疆麵露難色:“可能不太好找。”

“那就找個不愛哭的,別跟我老妹似的,把自己當林妹……哎喲!”

方戀戀牙癢,咬一口他肩頭肉不算完,鼻涕眼淚又髒兮兮地蹭了方槍槍一肩膀。老方家的孩子都愛美,方槍槍忙到腳不沾地也不忘一天一身衣服,件件不是便宜貨。身上這件是他最喜歡的動畫大師與潮牌的聯名款,肉疼心更疼,他暴跳而起,連人帶男朋友通通攆了出去。

方戀戀連喊幾聲哥,半邊身子抵住門。魏無疆怕她傷著,手掌也撐在門板上。兩人倒是齊心,方槍槍沒多折騰,又把他們放了進來。

“哥,你要去哪裏,頹廢多久啊?給我個準信兒行嗎?”方戀戀急問。

“給不了。”方槍槍坐到電腦前,打開數位板,“對了,把你那裏凡是有小曾出現的MV素材,都發給我。”

方戀戀張口想問為什麽,被魏無疆用眼神製止,隻順從說了一個“好”字,與他牽手默默退出工作間。

重回寧靜,方槍槍一動不動地坐了會兒,感覺眼裏有淚,狠狠啐了句自己,起首望向窗外。

東方天際已蒙蒙亮起,那裏低懸著一顆藍星,在晨曦中閃著幽光。

夜幕是匆匆過客,陽光也是匆匆過客,而小曾是歸人,歸於遙遠某處,俯瞰大地久久安息。

小曾,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