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來事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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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磨身心的等待終於走到盡頭，不過兩天，長如萬年。
大家事先也沒商量，似乎都忘了說好假裝不知情，不約而同來到方槍槍的公寓，弄得像隻有七人齊聚，才能召喚出公寓主人似的。人人都是出於關切之情，也都明白肯定瞞不住精明的方槍槍，任憑方戀戀三催四攆，就是沒一個肯走。
魏無疆是經方戀戀官方認證的男朋友，理應陪在她身邊。
周頌不走，要留下來負荊請罪。荊條不好找，改換成帶刺的玫瑰花。
霍西洲不走，直接耍無賴，魏無疆不走，他也不走。正好給了“山嘯”其餘三子留下來的理由，大用團隊意識做文章，說什麽辦專場前，他們必須同進同出，同吃同住，以培養默契。
方戀戀又何嚐不知，即使趕走他們，她這張藏不住心事的臉，隻要和哥哥一對上，保準露餡兒。
盡管已經做好準備，當開門聲響起的一瞬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從沙發裏彈起來，跑向玄關；門被推開的一瞬，所有人又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同時站定，麵目肅寂。
方槍槍一進門，看見年輕人的排場陣仗，忍不住罵了句街，怎麽跟參加追悼會似的？
整整七天的拘禁生活，暗無天日沒有自由，可想而知有多煎熬。
方槍槍明顯消瘦了一大圈，憔悴疲憊，胡子拉碴。此刻他眼底青黑，眼睛裏密布血絲，但看人的眼神依然鋒銳有力量。
“我又沒死，你們一個個板著臉幹什麽？”他趿拉著拖鞋走到眾人跟前，提嘴角笑了笑，點著指頭調侃，“等著誰喊預備開始，集體哭喪啊？”
沒人動，沒人言語，沒有人臉色有一絲緩和。
“玩行為藝術？COS葫蘆娃？”方槍槍依舊是說笑的語氣，打個哈欠擺手道，“懶得理你們，我睡覺去了。”
“方槍槍！”
方戀戀一聲大喝，撲向房門口的哥哥，跳騎上他的背，不由分說一通暴打。
其餘人麵麵相覷，這姑娘是不是拿錯劇本了？
“大笨蛋方槍槍，你瞞誰都可以，為什麽連我也要瞞？我是你妹啊，你妹的！”方戀戀下手知輕重，罵人就沒顧忌，怎麽解氣怎麽來，“都快瘦成人幹了，你還裝什麽若無其事，充什麽英雄好漢啊！我管不了你，信不信我喊爸媽來治你！”
“造反啊，你！”方槍槍腰背猛地一挺，把妹妹抖落下來，劈頭蓋臉罵道，“你個死丫頭，告訴爸媽了？你大爺的不準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告訴你，你好給我添亂嗎？”
整夜沒睡，方戀戀的確熬得雙眼通紅。從哥哥進門，眼眶不自覺泛潮，但她強忍著，一滴眼淚沒掉。這會兒一聽哥哥嫌她添亂，她再難克製，不屈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之際，抬起袖子使勁一抹，又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昂首挺胸吼回去：“我沒有哭！沒有告訴爸媽！更不會給你添亂！”
“哎呀，你敢頂嘴！”方槍槍的聲音裏明顯褪了火氣，扳著她肩膀一百八十度轉身，“你倒是沒給我添亂，就是把這幫臭小子招來給我哭喪。”然後一張黑臉衝向臭小子們，挨個兒數落，“魏無疆，我老妹不讓人省心，你怎麽也不讓人省心？麻煩你珍惜美好時光，帶著她專心談戀愛。還有你們四個，搖滾青年不做了？專場不打算開了？不抓緊時間排練，誰給你們的臉跑來我家瞎混！”
話音停頓，方槍槍左右張望，奇道：“周頌人呢？又哭著鼻子跑了？”
“槍槍哥，我沒跑！”
聲音是從魏無疆身後發出來的，脫掉上衣光著膀子的周頌，正齜牙忍痛，忙活著往後背綁紅玫瑰。幾朵嬌豔的花苞從兩邊肩膀冒出來，襯著他一張雄赳赳的絡腮胡臉，滑稽中又透出華麗，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一身排骨架讓人不忍直視，方槍槍抬手蓋住妹妹的眼睛：“周頌，麻煩你不要再揮霍你天才的想象力了。有這心思，你不如多寫幾個腳本。”
周頌動作一頓，直直地望向方槍槍，要哭不哭地說：“槍槍哥，你還願意帶著我做動畫？”
七天沒怎麽合過眼的方槍槍頭疼，用力揉太陽穴。
不過他知道，不把話說透，那小子不會開竅：“都快出師了，我當然要趁你翅膀長硬之前，再多壓榨剝削你幾年。”
可惜姓周的小子真就死不開竅：“你沒有壓榨我，你教會我好多東西，還有教我做人的道理。”“山嘯”四子拚命向他擠眉弄眼，他也看不懂，向方槍槍跪行，“槍槍哥，我知道錯了，求你原諒我。”
“周頌哥，我也求求你，不要跟我這兒演古裝劇。”方槍槍頭更痛了，一句廢話不想多說，把妹妹推給魏無疆。
他走進房間，臨門又轉過頭，衝“山嘯”四子不爽道：“他戲精上身，你們遞個屁的眼色啊，把他給我弄起來！還有，留下可以，不準吵我睡覺！”
說完，“砰”的一聲，關門伺候。
仿佛再一次慘遭無情拋棄，周頌嘴角抽搐，緩緩張大。慟哭聲即將破口而出的危急時刻，“山嘯”四子展現出絕佳的團隊默契，及時出手，將他的嘴巴捂了個密不透風。周頌又跟遭了偷襲似的，開始張牙舞爪亂撲騰，大哭變呻吟。
霍西洲固定左手臂：“噓！”
歐陽固定右手臂：“再亂叫，我們都會被槍槍哥趕出去。”
蘭胖子抱左腿：“配合一下，不然我們可又要抽你了啊。”
符浪抱右腿：“抽！”
被牢牢控製住的周頌口不能言，隻有眼珠子還可以活動，左右亂轉。
“山嘯”四子互相對望，均搖頭表示不明白他打的什麽啞謎。
“怎麽了？”方戀戀聽見動靜，側著耳朵問。
被哥哥轉交給魏無疆，非禮勿視，他也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方戀戀扒拉不開，隻能撒嬌：“小時候沒少看我哥光膀子，讓我看看嘛。”
“小時候是小時候。”
魏無疆無動於衷，叫過符浪，低聲知會幾句，然後半推半摟著不老實的方戀戀，進了她的房間。
魏無疆原話再經轉述，大家都明白了周頌的意思是，放他去衛生間悄悄哭會兒。隻要不吵醒方槍槍，愛怎麽哭怎麽哭。於是“山嘯”四子輕手輕腳把人抬進衛生間，等他哭夠了，再點醒他，讓他白哭一場。
原本熱鬧的客廳空下來，不多時，主臥門由內慢慢拉開。方槍槍探出半邊身子，望望妹妹的房間，又望望衛生間，搖著頭抿唇笑了。
拘留所的日子，沒有一幫小年輕想的那麽恐怖難熬。
不用勞動，早中晚固定時間吃飯放風，晚上還可以看電視。標準餐食一般，但可以自己花錢加菜。方槍槍變瘦，不是因為食不下咽，而是因為隨身攜帶的現金都用來買煙抽了，沒法加菜。
失去自由，與世隔絕，不見得是一件純粹的壞事，至少他可以花大把時間思考檢討消化。
樣片被抄襲，周頌有責任，方槍槍也有責任，都是受害者，誰也怪不得誰。
說到底隻不過是一個好項目被迫夭折，可周頌的想象力抄不走，方槍槍的創作能力抄不走，方戀戀的剪輯天賦抄不走。隻要重振士氣從頭再來，方槍槍堅信，他們一定能拿出更好的項目。
一句話，天下無大事，來事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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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槍槍一覺睡了整整兩天，睡醒後第一件事，把自己關進工作間，把上千隻手辦全部清潔一遍。工程量浩大，又花去整整兩個白天。狀態不佳，他沒有再開新班收學生，工作量因此驟減，不用頻繁往返培訓學校，像難得放一次長假。方槍槍樂得清閑，看看書看看電影，興致來了還會下廚，花幾個小時做一頓豐盛大餐。
陪伴是最好的安慰。最初幾天，方戀戀宿舍也不回，課也不上，守在客廳沒日沒夜地剪片子。她打定主意，要掙好多好多錢，幫哥哥開一間屬於他自己的動畫工作室。等方槍槍修身養性享受生活，她這才放下心搬回宿舍，繼續沒日沒夜地剪片子。
陪伴也是最長情的告白。魏無疆工作室、學校兩頭跑，有時候自己連飯也顧不上吃，仍不忘叮囑方戀戀三餐按時。一個完全不懂動畫的人，因為方戀戀，工作學習之餘，開始上網了解行業動態。沒有創業經曆，不知道一間工作室從有到無需要走哪些行政審批流程，哪些事項需要特別注意，哪些風險可以規避……魏無疆虛心向鄭師兄請教，認真做好筆記，再帶回學校和方戀戀一起學習。
魏無疆問得勤了，鄭穆不免擔心最得力的幹將會不會為了女朋友跳槽轉行。借著周末，下班約魏無疆吃飯，得知他已經有約在先，要趕著去女朋友哥哥的公寓吃飯，鄭穆有些不是滋味，惋惜自己沒有個漂亮妹妹，怕是留不住人。工作室最近在談一個兩百萬的大項目，甲方負責人又是林靳。一回生二回熟，鄭師兄本打算讓魏無疆牽頭來做，飯沒吃成，便也沒提。
魏無疆繞回學校接方戀戀，兩人一同乘車前往公寓。推開門先看見周頌，差點沒認出來。別人是斷發明誌，他是斷須明誌—絡腮胡剔得幹幹淨淨，冬去春來終於脫下了軍大衣，換上夾克牛仔褲，跟變了個人似的。
身量瘦高，五官周正，有幾分陰柔的帥氣，偶像男團小生一樣。
方戀戀太過驚訝，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由衷地感歎：“周頌，你不當明星可惜了。”
周頌害羞，摸不到胡子改撓頭：“誌不在此，誌不在此。”
“後悔了吧。”方槍槍係著條比基尼圍裙，轉著開瓶器走出廚房，“當初讓你多條選擇多條路，你嫌我沒事找事，錯失良機了吧。”
“哥！”方戀戀想找刀。
“我也覺得你好像後悔了。”魏無疆有點小吃醋，把女朋友撈回跟前，涼涼道，“後悔也沒用。說吧，還有多少條路供你選擇，我一次性堵完，一勞永逸。”
“哪有那麽多，一直都隻有你這一條康莊大道。”方戀戀展露燦爛笑顏，指指自己心口，又指指他的心口，“我已經從起點走到了終點，不對，是跑到了終點。”
“不一定。”方槍槍拋來開瓶器，半開玩笑插話，“沒準你隻是我老妹的中轉站。”
魏無疆穩穩接住，神色從容：“那我就再努把力，變成她的終點站。”
“我也會努力，成為你的終點站。”幸福洋溢的方戀戀挽起他的胳膊，一同麵向方槍槍，“哥，你再試探我們，我會以為你是羨慕嫉妒，也想談戀愛。”
方槍槍不屑，“嘁”了一聲，轉身又回了廚房。周頌跟著他進去幫忙，倒是一臉憧憬，很期待愛情女神的眷顧。
經過一場變故，周頌儼然已將方槍槍視為人生偶像，奮鬥目標。做人做事要向他看齊，談戀愛當然也要向他看齊。一場戀愛沒談過的迷弟周頌，已經將目光放得又長又遠，仿佛望見了自己第五六七八場的戀愛模樣。
高山仰止，任重而道遠啊！
方槍槍今晚大展廚藝，做的是西冷牛排，超市品質。八二年的拉菲買不起，買得起九二年的張裕。重要的不在於形式，而是氣氛和同席而坐的人。
方槍槍心情不錯，允許方戀戀小酌一杯。紅酒入口淡後勁足，魏無疆提醒她慢點喝，她一高興沒控製好節奏，兩三口就喝光了。不過癮再要一杯，賣乖撒嬌不頂用，魏無疆不為所動，她隻能可憐巴巴改喝可樂。結果一口沒喝到，先被魏無疆抽走杯子，嫌太涼。知道她覺得掃興，魏無疆小狗順毛似的摸摸她腦袋，再加一個柔情滿溢的笑容，她徹底失陷，還自己倒了杯溫水，翹起小尾巴，搖頭晃腦地求表揚。
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卿卿我我，時間都變軟了，空氣都變甜了，周頌都變惆悵了，方槍槍都快惡心吐了。
起一身雞皮疙瘩，方槍槍用根筷子敲響酒杯：“喂喂喂，狗糧吃太多也會膩，差不多得了。”
“你膩，我不膩。”方戀戀依然故我，口齒伶俐，“是你讓我們專心談戀愛的。”
“喲，可以，知道拿我說過的話堵我的嘴了。”方槍槍雙臂交疊靠在椅背上，不鹹不淡道，“正好，我問問你，我讓你專心談戀愛，你有專心嗎？到處找活兒接，都找到我做網綜的哥們兒那裏去了。今人家天還打電話問我，你是不是借了校園貸。你談個戀愛很燒錢嗎？”
明知故問，方戀戀收起戀愛中小女人的幸福傻樣，小臉認真執著：“哥，我說過，要賺錢幫你開獨立工作室。”
“錢我自己會掙，你該幹嗎幹嗎。”方槍槍明顯不願多談，神情淡淡的，轉對魏無疆道，“你說話好使，管著她點。”
方戀戀不認同張口欲言，魏無疆在桌下牽起她的手，用眼神示意，不要著急，交給他。
與方槍槍碰杯，小口酌酒，魏無疆沉穩開口：“槍槍哥，國家現在大力扶持原創動畫產業，我聽說市政府為加快城南文化產業園區的建設，響應國家號召，出台了最新的扶持政策，新工作室入駐文化產業園，可以一次性獲得五十萬資金補貼，以及三年免租金。”
“我也聽說了。”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周頌早已摩拳擦掌，“槍槍哥，這政策太誘人了，是個大好機會呀。”
“我當然知道是好機會。”方槍槍似一點不心動，眼睫微垂，有一下沒一下地磕響打火機，“我還沒準備好。”
“什麽叫‘準備好’？”魏無疆思維敏捷，犀利追問。
方槍槍提了提嘴角，淡淡一笑：“你這個問題問得有水平，我也不知道。”
撂下話，他抓起香煙打火機，起身走去陽台。
似乎有苦衷，卻是一言難盡。
連最不善察言觀色的周頌都看出來了：“槍槍哥是不是有什麽顧慮？擔心我又捅婁子嗎？”
“與你無關。”方戀戀收回視線，自己也沒有太多思路，“我和哥哥以前聊過，可能還是因為放不下培訓學校的工作。我記得哥哥最初創業的目的，就是為了賺夠錢專心做動畫，想不到，有一天會變成他的阻力。”
“我覺得，這應該不是唯一的原因。”魏無疆凝神思索，沉吟道，“可能因為越熱愛，越害怕失敗，反而會變得顧慮重重，束手束腳。”
人一旦有路可退，此消彼長，就會失去孤注一擲的勇氣。
而追逐夢想，遠沒有字麵上那麽浪漫，往往需要逼自己無路可退，做好無怨無悔的準備，做好可能一事無成的準備，像苦行僧一樣去修行，戒掉所有迷茫、困惑、失落和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