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無大事

1

有了愛情滋潤的方戀戀,剩餘假期過得樂不思蜀。

荒廢的泥塑工坊成了一對小情侶的秘密花園。他們談天說地,他們擁抱接吻,有時候他們什麽也不做,就依偎著坐在門前台階上發呆。有時候也會去清水河故道轉轉。沿河道有一條早已廢棄的鐵路,方戀戀總纏著魏無疆背她。踩著鏽跡斑斑的軌道前行像過獨木橋,一側是湍急河流,一側是懸崖峭壁,他們“生死與共”。

更多的時候,他們與泥土為伍。方戀戀跟著魏無疆學泥塑,無奈笨手笨腳,怎麽也捏不出點樣子。她倒是很擅長搞破壞,要麽不慎掰斷魏無疆新磨製的壓塑刀,要麽是不留神打翻他剛調製的水膠。魏無疆也不惱,抓過人來按身邊,老老實實地守著他工作。

他愛聊傳統泥塑,她也愛聽。

原來傳統匠人們通常都是自己製作工具,分為塑形和壓光兩種類型,有竹製的,也有木製的;原來堆泥塑形要經過層層上新,從“糙泥”,到“中泥”,再到“細泥”,邊加泥邊壓光,這個步驟最費時費力;完全幹燥後的泥胎叫素胎,先要貼一層細紗布以防幹裂,然後上水膠上膩子,再用砂紙打磨,最後勾描圖案,敷彩;老一輩的工匠們顏料用得講究,礦石研磨的石色,植物提取的水色,如今已被化學丙烯顏料所替代……

時間總是不夠,一眨眼就從清晨到日暮,再一眨眼,寒假已滑至尾聲。

方戀戀如願以償,收獲了一整套專屬於她的泥塑人偶—“海綿寶寶和它的朋友們”,一套八個整整齊齊陳列在宿舍書桌前。方戀戀寶貝得不行,隻近觀不褻玩,還為它們套上玻璃防塵罩。宿舍老四也喜歡,要用限量版Molly娃娃交換。方戀戀人狠話不多,當場翻開八個人偶的底部給老四看—W F。

魏無疆愛方戀戀。

方戀戀並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刻上去的,等發現,兩人已經登上返校的動車。再回憶起第一次同乘動車時的場景,方戀戀捧著人偶不爭氣地很想掉眼淚。她像多年前一樣,忍著眼眶裏打轉的熱淚,衝進衛生間給方槍槍打電話,不再是哭訴委屈,而是想和哥哥分享自己的喜悅。可方槍槍沒有接。她發過去炫耀的人偶照片,他也始終沒有回複。

方戀戀起初並沒有在意,剛開學光顧著談戀愛也沒去過培訓學校,隻當是哥哥開年工作忙,分身乏術,沒閑工夫搭理她。

這天午飯後,趁著初春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方戀戀和魏無疆在校園裏散步,曬著太陽聊著天,收到一個霍西洲發來的微博鏈接。標題顯示為某老牌動畫公司最新官宣發布的概念先導片。巧的是,這家公司也是方槍槍年前投稿的公司。

方戀戀隱隱感覺蹊蹺,點開先導片一看,蒙在原地,像被人痛擊一拳,頭暈目眩,眼冒金星。

這部名為《盲·目》的先導片,從風格人設到故事內核,和方槍槍《盲童看世界》的樣片太雷同,隻換了片名、人物名,以及把原本的二維動畫改成CG動畫,加了更多視覺特效,時長增加到兩分半鍾。

除此之外,兩部片子幾乎一模一樣,連方戀戀的剪輯思路也原封不動被照搬。很明顯,這就是**裸的抄襲,毫無技術含量。

按照行業規定,為防止抄襲,在尋求合作的投稿階段,不可以向合作方發送任何相關視頻文件。方戀戀明明記得,哥哥年前發給對方的隻有打水印的樣片截圖。在這個靠創意靠內容取勝的行業裏,盡管抄襲事件屢見不鮮,但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像噩夢一樣,降臨到哥哥頭上。

為什麽才隔了一個多月,就被抄襲呢?到底是哪一環節出了紕漏?

沒有頭緒,她心亂如麻,隻能抓著魏無疆的手,不停地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魏無疆明白現在無論說什麽,都安撫不了驚慌失措的方戀戀,當務之急是弄清楚原委。他摟過方戀戀,輕撫著她的後背,再次試圖聯係方槍槍未果,又打給霍西洲。得知他的位置,兩個人一刻也不敢耽誤,馬不停蹄地趕過去。

為方便開學後繼續排練,“山嘯”樂隊節後就搬出了培訓學校的雜物間。霍西洲托朋友租到一間地下室,離A大隻有兩站地。

四個人排練正起勁,方戀戀火燒眉毛一樣衝進來,霍西洲嚇得鼓棒都掉了。方戀戀一通猛搖他胳膊,追問到底怎麽回事,他還一臉茫然地反問,什麽怎麽回事。

難道過個節過出躁鬱症了?霍西洲轉開視線,心情很好地揶揄魏無疆,你們這戀愛談得夠激烈的。話音未落,便挨了方戀戀狠狠一踹。

無緣無故被打,要不是魏無疆護著她,哥們兒勸著自己,霍西洲能和方戀戀當場開幹。

“霍西洲,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方戀戀快急哭了,攥著拳頭又想撲過去揍他。

一進來就發瘋,沒講過一句明白話,霍西洲徹底蒙圈也有點上頭,凶狠的眼神逼退架著他的符浪和蘭胖子,又推開阻攔他的歐陽,他光明磊落地站到方戀戀跟前。看得出她不理智,他沒去惹火上身,轉對向她旁邊神色凝重的魏無疆。

“我真被你們搞糊塗了,什麽‘這個時候’?”他吞口氣,耐下性子問。

魏無疆言簡意賅:“你轉發給戀戀的先導片抄襲了槍槍哥的作品。我們聯係不到槍槍哥,隻能先來找你。”

“什麽?”霍西洲震驚地張大嘴巴,“為什麽會被抄襲?”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為什麽呢?”方戀戀稍稍冷靜下來,審犯人似的逼問,“你為什麽要把那個抄襲片轉發給我?”

“大姐,我哪知道那是抄襲。”莫名其妙被扣屎盆子,霍西洲憋屈到抓狂,“咚”的一聲踢響地鼓,“我又沒看過槍槍哥的原作品,隻聽你提過和盲眼孩子有關。那先導片發了快一個禮拜了,我剛刷微博才看到,以為是槍槍哥的項目成了呢。轉發給你,是想讓你請客吃飯。”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剛壓下去的火又燒上來,方戀戀怒道,“那條微博公布的長片主創人員名單裏,壓根兒沒我哥的名字,你沒發現嗎?”

“我去!”霍西洲一拍腦袋,恍然大悟,“我隻顧轉發,真沒注意!戀戀對不起啊,現在怎麽辦?”

“我哪知道怎麽辦。”一無所獲,方戀戀隻覺無力,背靠著牆壁失了神。

來的路上,她幾次打給周頌,無人接聽;聯絡了所有可以聯絡到的哥哥的朋友,都說已經有些日子沒見過方槍槍;魏無疆打電話問培訓學校,那邊答複同樣不清不楚,隻說幾天前,方槍槍在電話裏交代要去外地采風。

再縱向聯係先導片發布的時間,哥哥無故與所有人中斷聯係,很可能就發生在同一天。

血脈相連,盡管沒有任何根據,直覺告訴方戀戀,“外出采風”隻是一個幌子。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很虛無,卻一下比一下強烈地撞擊著心髒。她抓不住那感覺,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怕一語成讖。

魏無疆走過去,默默地將方戀戀納入懷中。他一言不發,隻把她的頭摁進自己肩窩。她瞬間就紅了眼眶,臉埋得更深,雙手緊緊揪著他的外套,無聲啜泣起來。

霍西洲從沒見過方戀戀這樣掉眼淚,但他明白,再堅強的女孩兒也會有脆弱的一麵。隻有在最信賴最深愛的人麵前,她才會無所保留地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做不到視而不見,不合時宜地嫉妒了,挑釁般對魏無疆道:“你難道也沒有一點辦法嗎?”

魏無疆拎得清輕重緩急,無視霍西洲,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電話。對方沒有接聽。他凝神想了想,問向“山嘯”四子:“那天晚上打牌,你們誰有和周頌互留手機號碼?”

四個人聽得雲山霧罩,隻有蘭胖子慢吞吞舉起手:“我好像沒有。”

魏無疆滑動手機:“我念號,你打給他。”

“打給他?我說什麽?”蘭胖子蒙了,一邊撥號,一邊問。

魏無疆:“隨便說。”

一瞬間成為焦點人物,蘭胖子有點緊張,聽見那邊接通,大著舌頭問一句“你是周頌嗎”。得到肯定答複,他不知道該接著說點什麽,愣愣地看回所有人。

方戀戀一個箭步衝過去,奪下手機:“周頌,你為什麽不接……喂!喂!周頌!周頌!”

那邊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掛斷了,方戀戀再打過去,語音提示已關機。

顯而易見,周頌故意躲著方戀戀,不敢接她的電話。

心急如焚的方戀戀一秒鍾都不想多停留:“我去學校找他!”

“等等。”魏無疆忙拉住她,冷靜道,“你現在去找他和大海撈針沒區別。戀戀,再等等。周頌……”

“還等什麽?”霍西洲搶過話,周頌明顯有貓膩,他搞不懂魏無疆為什麽還能沉得住氣,“你不陪她找,我們陪。”說著就拉起方戀戀的另一隻手,“走走走,大不了我們逮著人挨個兒問,我不信問不到。”

“是啊,是啊。我們還可以多找些人幫忙。”歐陽附和。

蘭胖子和符浪也跟著點頭。

“你們不要衝動。”魏無疆絲毫沒有鬆動,聲量不高但果斷,字字分明地道,“我們手頭連張周頌的照片也沒有,像沒頭蒼蠅一樣碰運氣沒有用,隻會浪費時間。周頌肯定知道什麽才會故意躲著戀戀。他性格軟弱,害怕接戀戀電話,我想很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猶豫不定。再等等,也許他會主動聯係我們。”

“光憑你的判斷,我們就這麽幹等?萬一他沒聯係我們,一樣是在浪費時間!”霍西洲厲聲反駁,“我們可以邊找,邊等他電話。”

“如果他不在學校呢?”魏無疆依然不肯讓步,“你看戀戀現在這樣,適合到處亂跑嗎?”

這一問便把霍西洲問得無話可說。方戀戀的手冰涼,臉色也有些泛白,被拉扯在中間,她一直一語不發,像在思考什麽,也像是恍恍惚惚不知所措。

霍西洲真沒留意,心髒負罪地一跳:“戀戀?”

她驀然回過神,抽回兩隻手背到身後,努力牽起嘴角,朝所有人微笑。

“這樣吧,我們分頭行動。霍西洲你們去學校找周頌,我知道概率很小,但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總得試一試。我覺得魏無疆說的話也有道理,我和他留下來等周頌主動找我。大家保持電話暢通,有消息隨時聯係。”

方戀戀雖沒有太多表情,聲音卻異常平穩,不慌不忙。

每個人都在想辦法幫她,她絕不能成為害大家分神的累贅,必須停止胡思亂想,頂住壓力麵對問題。

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說過,天下無大事。

她能找到周頌,哥哥也一定平安,一定!

2

霍西洲帶著三個哥們兒趕往周頌的學校。可能是心理作用,方戀戀隻覺地下室太壓抑,好似空氣稀薄,令人喘不過氣來。重回萬裏晴空下,她的手機就響了。果然不出魏無疆所料,是周頌。

他用眼神詢問她能不能接,她用力點頭,然後深吸口氣,舉起手機。

“喂,周頌。”她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慢慢說,“我也是項目的一分子,有什麽問題,我們共同麵對。”

那頭死一般的寂靜持續兩三秒後,驟然爆發出號啕大哭:“戀戀,我對不起槍槍哥,對不起你!”

“周頌!”方戀戀一下子也急了,“你不要哭啊,到底怎麽回事?”

魏無疆見狀,連忙拿過手機,隻聽周頌哭哭啼啼不停說著對不起,當即打斷:“周頌,我是魏無疆。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戀戀聯絡不到槍槍哥,你在哪裏,我們去找你。”

那頭很快說了什麽,魏無疆掛斷電話,扳正方戀戀的肩膀,溫柔又不失力量地對她說:“你剛才表現得很好,待會兒見到周頌,你也一樣要保持鎮定冷靜。他情緒不穩定,你盡量不要被他影響,盡量控製好自己的焦慮,不要著急。”

本已有些慌亂的方戀戀對上他清朗堅定的目光,不再緊張不安,心也跟著踏實許多。

“好。”

魏無疆牽起她的手:“如果感覺不對,給我個眼神,我來處理。聽明白了嗎?”

她重重點頭:“明白。”

周頌的確不在學校,而是像遊魂一樣於方槍槍公寓附近徘徊。打完電話,他走進路邊一家生意清淡的咖啡廳,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把定位發給方戀戀,他終於忍不住,抱頭痛哭。

一個絡腮胡的大男人哭得驚天動地,險些背過氣去,好似全天下最可憐的失意人,有什麽坎兒愣是過不去。女店長為之動容,免費送了他一杯咖啡。方戀戀和魏無疆趕到的時候,他還在抽抽搭搭地哭,又得到一盤免費的手工曲奇。

看見一對帥哥美女坐到周頌對麵,女店長會錯意,當是一場始亂終棄的狗血戀,對方戀戀和魏無疆愛理不理。再一聽失意人開口第一句就是“我對不起你”,她的臉都黑了,什麽世道啊,被甩的反倒滿懷愧疚。點完單,女店長遲遲沒走,想多聽聽這其中的愛恨情仇。

周頌一天沒正經吃過飯,哭餓了,拿著曲奇抬起一雙婆娑淚眼,還以為自己忘記道謝,忙補了一句。小半盤曲奇慢吞吞下肚,他還沒有開口的意思。方戀戀牢記魏無疆的囑咐,按捺住情緒,握緊魏無疆的手,靜靜等待。

時間悄然流逝,一盤曲奇見底。

周頌打個嗝,嘴巴又緊閉好幾分鍾,終於艱難張開,講出第二句話:“戀戀,你打我一頓吧,我能舒服點。”

神經高度緊繃,等這麽久居然等來如此孩子氣的言語,方戀戀直接聽笑了:“我可以滿足你的要求,但你先給我個理由,我為什麽要打你?”

周頌不敢與她對視,深埋下頭,整張臉快戳進胸口,聲如蚊蚋:“因為樣片是我泄露出去的。”

已經準備好接受方戀戀暴風驟雨般的責罵,周頌認命地閉上雙眼。等了很久,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詫異地抬起頭,方戀戀一臉平靜,似乎早有預料,完全不見怒意。

整件事不難分析,能泄露樣片的隻有方槍槍、方戀戀和周頌。方槍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方戀戀也沒有,那麽隻能是周頌。他故意躲著方戀戀便是最有力的佐證。

被抄襲已成既定事實無法挽回,方戀戀還是想問清楚:“你怎麽泄露出去的?”

周頌紅著眼睛欲言又止,含含糊糊吐出幾個字,一下緊咬發顫的嘴唇,又快哭了。

窩窩囊囊不像個男人,魏無疆立目沉聲:“周頌,你再這麽消磨我們的耐性,不用戀戀動手,我也會打你。”

被平時溫柔和善的人冷不丁這麽一刺激,周頌擦擦眼睛,真就鼓起了勇氣。

事情發生在正月二十五那天,周頌下飛機轉乘城際列車,途中接到動畫公司的電話。對方並沒有立刻切入正題,先是用盡溢美之詞大加讚賞一番《盲童看世界》的創意和風格,公司高層也很看好項目前景,而後態度誠懇地表示,為了加快項目啟動進度,希望能先看看樣片。

彼時方槍槍人在飛機上,電話打不通。對方催得急,說是正在開會討論這個項目,所有人都在等周頌的回複。或許因為歸心似箭無暇多想,又或許因為太渴望項目可以順利起步,涉世未深的周頌欣然應允。這時他又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動車上信號不佳,他直接給了對方保存樣片的百度網盤地址和密碼。

方槍槍版權安全意識強,再三強調過不準把任何原創作品同步網盤。周頌舊習難改,圖方便省事,仍背著方槍槍偷偷保存。這也是他在覺察起疑之後,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方槍槍的重要原因。

後來越琢磨越擔心,年三十那晚,周頌曾試著想要坦白,可方槍槍著急出門電話掛得快,他就徹底失掉了勇氣。節後打電話給動畫公司,對方也說請他放心,他隻能自我安慰,畢竟是經槍槍哥朋友介紹的老牌動畫公司,愛惜羽毛,不可能會做出違背最基本行業道德的事。

可就像方槍槍說的,這世界不是為他周頌一個人存在的,當然也不可能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去發展。

險惡的人心,無情的現實,給了周頌致命一擊。講到最後,他又一次泣不成聲。

方戀戀什麽也沒有做,也沒有出言安慰,隻靜靜地望著他。

性格使然,周頌選擇逃避問題,可她想不通,為什麽哥哥也避而不見,這根本不是他的行事作風。不安預感再一次攻占心房,更加強烈地壓迫著每一根早已繃緊的神經,方戀戀如鯁在喉講不出話。

她下意識地將魏無疆的手抓得更緊,指甲深陷皮肉。

魏無疆敏銳察覺,替她問出最想問的話:“周頌,槍槍哥在哪裏?”

“戀戀,我,我對不起你。”周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每個字都顫悠悠地抖,“槍槍哥,槍槍哥他在……在……拘留所。”

不知怎的,方戀戀隻覺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滑稽至極。

她嘴角**,像在笑,卻又質疑地輕輕搖頭:“什,什麽?你再說一遍。”

周頌大概哭不動了,吊著口氣終於止住眼淚:“辛辛苦苦幾個月,到頭來變成給別人做嫁衣裳,我氣不過,瞞著槍槍哥去找動畫公司的人理論。槍槍哥趕到的時候,我已經被保安按在了地上,他為保護我,和他們動了手。他們還反咬一口報了警。槍槍哥擾亂社會秩序,被判處行政拘留七天。”

釀下大錯的是他,衝動行事的也是他,而最終代他受過的卻是方槍槍,周頌一度死的心都有了。

“魏無疆,求你給我兩巴掌吧。”沒勇氣去死的周頌痛苦道。

“打你也於事無補。”魏無疆眉心皺起,“槍槍哥什麽時候被拘留的?你為什麽不通知我們?”

“五天前。槍槍哥不準我說,任何人都不行。”他止住了眼淚,卻止不住劇烈的抽噎,連帶著身體也跟著顫抖,“他隻給培訓學校去了電話,就把手機給了我,交代我充電保持暢通,但誰的電話也不能接。”

是了,這才是方戀戀心目中的方槍槍。

做他該做的事,保護他該保護的人,然後獨自承擔一切後果和責任。

他從小喜歡看英雄漫畫,中二時期也幻想過憑一己之力拯救全世界,現在他做到了。

方戀戀告訴自己不準哭,哥哥會瞧不起自己,雙手掩麵躲進魏無疆的懷裏。

3

晚上,在方戀戀的提議下,大家聚在一起吃飯。魏無疆攔下方戀戀,提前買了單。

無心交談,無心茶飯,因為沒少喝酒,極度沉悶的一頓飯仍吃到十點多鍾。

良心難安的周頌終於討到一頓揍,被“山嘯”四子打到滿地找牙,愣是一聲沒吭。到最後“山嘯”四子再不忍下手,他一個人四仰八叉躺在馬路邊又哭又笑,不知是醉,還是清醒。

“啊啊啊啊,我犯了這麽大的錯,槍槍哥為什麽不罵我啊……他是不是對我已經徹底失望,再也不管我了啊……槍槍哥,對不起,你原諒我吧……求求你不要不管我,我還想跟著你做動畫……我保證聽你的話,對天發誓以後再也不哭了……啊啊啊啊……”

像個怨婦,也像個被遺棄的孩子。

其餘的人肩並著肩坐在馬路另一邊,除方戀戀和魏無疆外,人手一瓶啤酒。

“王八蛋!”霍西洲猛灌口酒,騰地站起來,“戀戀,這口氣不能忍!我找我爸請全國最好的知識產權律師,告他們!告到公司倒閉!告到所有人身敗名裂!”

方戀戀苦笑,她何嚐沒想過。她說:“沒用的,我們拿不出證據。隻憑著幾張樣片截圖,是告不贏的。”

“我師兄鄭穆前年的畢設作品,也被一家設計公司抄襲了。”魏無疆舉目望向馬路對麵的周頌,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鄭穆,“他的師兄勸他吃下這口啞巴虧,可他不肯,選擇了走法律途徑。從收集證據到提起訴訟,到法院受理立案調查,再到開庭審理進行調解,調解不成進入訴訟程序,最後到下達判決書,用了一年半時間。

“師兄那一年半什麽也沒做,幾乎沒有收入,所有的時間精力全部耗在了官司上,還要承擔律師費和訴訟費。而那家設計公司,隻需要把問題交給法務處理,產品開發進度絲毫不會受影響,該問世問世,該牟利牟利。”

“鄭師兄最後打贏了嗎?”方戀戀關切地問。

“贏了。可民事訴訟執行難,那家公司到現在也沒有公開道歉,也沒有支付一分一厘的賠償金。”魏無疆平心靜氣地看向霍西洲,“官司雖然贏了,但沒有人身敗名裂,那家公司直到今天依然活得好好的。師兄從此不再信任任何一家設計公司,開始自己創業。”

霍西洲咽不下這口氣:“你師兄倒黴,遇到一家無良公司,所以我們也應該忍氣吞聲嗎?”

“那家動畫公司不無良嗎?沒有證據走不了法律途徑,隻能吃一塹長一智。”魏無疆迎向他的咄咄視線,目光銳利而有神,抬手指向漫天哀號的周頌,“他沒有忍氣吞聲,結果呢?”

有人不理智,就必須有人理智,魏無疆不介意充當這個惹人嫌不討喜的角色,即便會顯得格外冷血無情。

事實擺在麵前,霍西洲無話可說。

半瓶啤酒一飲而盡,他想想又憋屈:“槍槍哥被他們害得進了拘留所,我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實在不行,我們還可以半夜去砸他們窗戶啊!”

蘭胖子第二個站起來:“我可以潑狗尿灑雞血。”

符浪也跟著起身:“我可以二十小時不間斷打騷擾電話。”

“你們當自己是討債公司啊,一點技術含量也沒有。”歐陽接個電話回來,摁圖釘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按回原位,轉身麵向方戀戀,一本正經道,“我可以黑那公司的官網。”

“謝謝你們。”方戀戀明白他們是在安慰自己,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保持著理智,“因為他們無良,我們就變成無賴,豈不是和他們一樣低劣?我哥哥如果在,肯定也不會同意我們胡來。太晚了,散了吧,我沒事的。”

“等下。”歐陽指著自己的手機,“小曾從北京回來了,問我們為什麽都不在培訓學校。要不要告訴他實情?”

方戀戀和魏無疆簡單交換眼色,搖搖頭。

方槍槍不想被人知道他進了拘留所,於是所有人約定好假裝不知情,像秘密一樣,永遠保守住它。

趕不及宿舍門禁,隻能各自找地方落腳。

不能放著醉臥街頭的周頌不管,“山嘯”四子打了人培養出了感情,決定把他扛回地下室,大家相親相愛湊合一晚。魏無疆送方戀戀回公寓,等她進電梯,給師兄打電話。接聽的人是關梓萌,他便打消了借住的念頭。

晚風拂來,裹挾著殘冬的寒意,街燈將搖曳的樹影投擲在腳邊,魏無疆站在公寓樓前,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

倏忽間,有人從後麵用力抱住他。

“戀戀。”魏無疆沒動,隻詫異轉過頭,“怎麽又下來了?”

整張臉埋在他冰涼的工裝外套裏,方戀戀甕聲甕氣:“公寓太大了,我一個人住有點害怕。男朋友,你今晚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不是有點害怕,是很害怕,害怕到電梯隻坐到三樓,她就嚇得衝進消防樓梯。

雙手圈著魏無疆的腰,方戀戀小碎步挪到他身前,難為情似的拉起工裝外套的前襟,飛快地把自己罩在了裏麵。被熟悉又好聞的氣息包圍,方戀戀埋著頭,重新環抱住他的腰。

真暖和呀,不想出來。

從魏無疆的角度,隻看得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這感覺很像被一隻膽小的倉鼠當成庇護所。

瘦瘦小小的一隻,讓人心愛又心疼。

用外套摟住她,魏無疆低笑,輕踢她鞋尖:“踩上來。”

方戀戀愣了一秒會過意,棕色的切爾西踝靴踩在了黑色的馬丁靴上麵。怕踩疼他,方戀戀提著氣,兩隻手忙纏繞上他的脖頸。魏無疆收緊雙臂往上一帶,承接住她大半的體重,輕鬆邁步走進公寓樓。

“我可以和你睡在一起嗎?”眼睛盯著他的下巴,方戀戀大著膽子問。

魏無疆也不低頭,單手摟緊她,按亮上行鍵:“可以。”

“你放心,我暫時對你沒有非分之想。”方戀戀豎起三個指頭保證,眼神無辜,“我就是怕一個人睡不著。”

魏無疆牽唇淺笑:“我明白。我陪你聊天,你什麽時候睡著了,我再睡。”

“你怎麽這麽好……”

他明天一早要去工作室開會,方戀戀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睡著。心口暖意流淌,有親他的衝動,下一瞬,一道霹靂劃破腦海。哥哥在拘留所裏煎熬,而她卻隻想著兒女情長。

深重的負罪感迅速將方戀戀推出了魏無疆的懷抱。

她像麵壁思過一樣,轉身背對他,低下了頭。

如果沒有沉迷於愛請,她應該會很快察覺哥哥的異常,哥哥或許就不會進拘留所……接連的壞消息沒有打倒方戀戀,最終擊垮她的,是排山倒海而來的負麵情緒。

慚愧,內疚,自責,懊悔,沮喪,悲傷,以及無顏麵對自己的懦弱。

她一下蹲了下去,埋頭抱住膝蓋:“我對不起我哥,在他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都怪我,怪我沒有早點發現被抄襲。怪我沒用,出了這麽大的事,哥哥都不告訴我。怪我光顧著自己談戀愛,忘了我哥,忘了說好要幫他實現理想……都怪我,都怪我!”

電梯到達頂層,魏無疆按住開門鍵,一把撈起女孩兒。

他麵有慍色,黑眸裏仿佛醞著風暴,一字一句沉聲道:“方戀戀,你先前的沉著冷靜哪裏去了?槍槍哥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他明白,事已至此,任何人都無力回天。你早知道晚知道,沒有差別。”

“不對!”方戀戀掙紮著大聲反駁,“如果我早點知道,我一定能勸住周頌,我哥就不會因為打架被關進拘留所。”

電梯門一直敞開,頭頂響起尖銳警示音。魏無疆沒說話,果斷使出男友力,強行把人抱出去。抓起方戀戀的手指打開指紋鎖,他打橫抱起她,踹開門,徑直來到客廳將人扔進沙發,自己也迅速欺身上前,將人困在沙發與手臂之間。

魏無疆突如其來的強勢,震住了方戀戀,眼裏有了懼意,她一動不敢動。

知道怕就好。魏無疆仍麵帶厲色:“周頌連槍槍都瞞著,他怎麽可能會讓你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知道了,試想一下當時的場景,槍槍哥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出手打人,你覺得你能控製住嗎?你會比你哥更冷靜嗎?”

方戀戀沒推開他反被雙手反剪,急火攻心,瞪大眼睛質問:“你憑什麽說我控製不住?”

“就憑你在電梯裏說的那些話!”魏無疆低喝,“方戀戀,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你會覺得很好受嗎?”

“我,我……”誠實的淚珠滾落眼眶,她無力還擊又不肯認輸,崩潰地大叫,“控製不住就控製不住,我倒希望可以陪我哥進……唔!”

魏無疆不準她把話講完,用吻狠狠堵住了她的嘴。

眼淚苦澀,沾濕了她漲紅的臉頰,也沾濕了他微顫的嘴角。

他自私,他慶幸,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方戀戀也被關進那種地方,連那三個字他都不敢聽。

“戀戀聽話,不要胡思亂想。”貼著她的唇,魏無疆啞著嗓子,近乎乞求地說,“我沒你想的那麽理智,不要意氣用事來嚇我。”

方戀戀沒吭聲,濕漉漉的眼睛裏盈滿無助與委屈。

“對不起,對不起。”撫過她微微紅腫的唇瓣,魏無疆內疚不已,將她攬進胸膛,靠進沙發,“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溫情脈脈的低醇嗓音撫慰著一顆兵荒馬亂的心,方戀戀枕進他的肩窩,緩緩合上雙眼。

一遍遍反複默念,會好的,都會好的……

良久後—

“魏無疆,不準再凶我,我更喜歡溫柔的你。再凶我,我就要凶回來了,我還要找我哥一起凶你。”

心愛的女孩兒怎麽著都得寵著,魏無疆低頭輕吻她發頂:“好,我錯了。”

“我原諒你。”方戀戀哪裏舍得呀,閉著眼抬起手摸摸他的臉,“我愛你還來不及呢,怎麽可能會凶你。我說過的,你喜歡我,永遠都不會比我喜歡你更多。”

魏無疆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唇邊,無聲啟闔:“人生還長,我們試試。”

人生還長,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對你的愛隻多不少,至濃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