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1

互聯網時代,隻要願意發聲,人人都可以暢所欲言,做社評家。

“五年藝考失利,美術生於畫室燒炭自殺”,區區16個字的標題,輕易就能刺激眼球,引發各種輿論猜想。鍵盤俠們高舉“正義”大旗,抨擊完現今教育製度弊端,又開始撻伐藝考培訓亂象。言辭激進偏執,恨不能指著每個從業人員的鼻子大罵—你們是魔鬼凶手吸血鬼,出賣靈魂牟取暴利。

你可以解釋,但沒有人會聽,他們隻聽得見他們想聽的,隻相信他們想相信的。

葉子爛了摘掉便是,沒有人在意深埋地底的根莖是否已經腐爛,反正看不見。迫於各方壓力,培訓學校成了那片爛葉子,不得不停業整頓,幾年苦心經營的名譽聲望一夕掃地,再難挽回。方槍槍和合夥人經過商議,痛下決心,從此退出培訓行業。

退出某個行業,說得直白難聽點,像“贖身”,要花錢。

方槍槍賣了手辦,賣了車,退了頂層公寓,賠上幾乎全部積蓄,才勉強全身而退。兩手空空反倒更輕鬆,如釋重負。隔天,方槍槍便帶著小曾父母和“小曾”南下三亞。乘船出港,三個人將小曾的骨灰撒進了蔚藍色的南中國海。

在那裏長眠,小曾將永遠不會孤單,陪伴他的有浪花、濤聲,有自由自在的魚群,和一年365天的豔陽高照。

方槍槍也把自己留在了一座南海邊的小漁村,全村二十來戶人家,家家姓“符”。

姓“符”,幸福。

方槍槍每天的生活就是日出而作,出海捕魚,日落而息,呼呼大睡。天氣炎熱,再好看的衣服也穿不住,他打摩的去附近鄉鎮買了一打廉價背心短褲。幾天時間,曬出一身古銅色,理了個小平頭,趿拉著人字拖,儼然已是地道漁民模樣。

俊帥不減,男人味暴增。

發給方戀戀的照片裏,方槍槍大剌剌地坐在舢板船頭,手持魚槍,爽朗大笑,背靠藍天激浪,簡直不要太瀟灑。

盡管下一秒就大吐特吐,連親媽都不認識。

小日子賽過活神仙,方槍槍今天發海鮮大餐,明天發白沙碧浪,發到方戀戀羨慕嫉妒,心中大石也跟著落了下來。沒隔多久,她又收到哥哥發的故事腳本和手繪人設。原來他一直有把《嘯音》MV的事放在心上。小曾再無法出鏡,方槍槍就以他為原型創作出一個動畫人物,通過動畫與真人結合的方式,呈現普通樂迷與搖滾樂之間的一段不解之緣。

方戀戀為哥哥的創意點讚,熱情高漲鬥誌昂揚,拉著周頌緊鑼密鼓展開MV的製作工作。“山嘯”四子倒是想插手,外行領導內行,周頌有模有樣地發過兩次飆之後,他們再不敢造次。

自從發誓再也不哭,周頌改走內外合一的“純爺們兒”路線,從方槍槍身上或多或少學到點精髓。因為工作和方戀戀吵起架來,也是三分樣七分像。

今天吵架的原因很簡單,為保持MV敘事的流暢統一,周頌堅持全部使用動畫版男主角,而方戀戀則更看重故事背後的意義,希望盡可能多地保留小曾生前的音容笑貌。

這一架從去往食堂的路上,吵到食堂的餐桌上,魏無疆見半點沒有休戰停火的意思,俊臉一沉烏眸一深,兩個人立馬消停,乖乖吃飯。

周頌刨兩口米飯,嚼著嚼著表情困頓:“為什麽我做不到像你和槍槍哥一樣,不開口說話也有威懾力?”

“可能因為你心裏一直住著一個小公主。”方戀戀代為回答,偷夾魏無疆餐盤裏的溜肉片,“以前都是別人覺得我碗裏的菜更好吃,為什麽我現在覺得你的更好吃呢?”

“你是覺得他的人好吃吧。”周頌也代為回答,仿佛方槍槍上身。

“周頌你學壞了。”方戀戀搖頭歎息,“你真行,成功避開我哥的所有優點,隻學會了他一身的臭毛病。我不管,別的事咱倆可以再議,原則問題我絕不讓步,一定會把小曾的片段剪進去。”

周頌:“我不同意,這是個美學問題,不是原則問題。”

“吃飯。”魏無疆麵無表情,各掃兩人一眼,把方戀戀不安分的小肩膀往下壓一壓,“你再不聽話,晚上的‘五分鍾’取消。”

方戀戀嚇得立馬噤聲閉嘴,一心一意埋頭吃飯。

雖然魏無疆已經從鄭穆的工作室離職,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依舊沒能擠出太多時間談戀愛。複習考研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被指導老師點名,帶領師弟師妹準備新一屆的全國大學生工業設計競賽。方戀戀要接活兒賺錢,要製作MV,偶爾還要去上上課混臉熟,同樣也是大忙人。

小情侶湊在一起上自習各忙各的時候居多,真真正正談情說愛的時間,隻有晚上分別前的五分鍾。唯有這短短五分鍾裏,方戀戀可以對魏無疆為所欲為,怎麽鬧他煩他,要抱抱要親親,要甜言蜜語,都會被一一滿足。

彌足珍貴的放縱時光是方戀戀的命門,隻要她不聽話,魏無疆一戳一個準。

2

吃完飯,三個人在食堂門口碰到方戀戀宿舍老大。

這妹子看見兩個大帥哥,眼睛噌噌冒綠光。最近B站美妝區流行男友出鏡撒口糧的美妝視頻,妹子沒男朋友,正愁跟不上潮流,兩位帥哥的出現給了她靈感,這下再也不用苦惱了,正好可以拍個“挑戰男朋友給我化妝”的主題。

老大是個東北妹子,作風海派,不介意周頌冒充男友。想交女朋友想瘋了的周頌當然不會拒絕,逢場作戲他也開心。

上次“替閨蜜換妝容”的視頻廣受好評,為了收藏彈幕投幣再創新高,妹子非拉著方戀戀和魏無疆一起出鏡,來個兩兩對決。

方戀戀覺得好玩,舉雙手讚成。隻要她高興,魏無疆自然奉陪,反正對她向來沒有抵抗力。比如,每晚五分鍾,對方戀戀來說是甜餅福利,對他來說就是考驗定力,坐懷不亂忍得辛苦。

恰巧下午大家都有時間,四個人很快便坐到鏡頭前,兩兩麵對麵。

老大妹子和周頌到底陌生,也不是職業演員,四目相對特別尬,不一會兒就同時笑場。試了幾次沒用,笑到妹子飆淚,周頌懷疑人生,根本拍不下去,隻能交由真正的情侶獨挑大梁完成挑戰。

也不是第一次在魏無疆麵前素顏,可能因為坐得太近,方戀戀又緊張又害羞,寧願看相機鏡頭,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不自覺腦袋便埋了下去。旁邊擺著一堆化妝品,魏無疆認識的沒幾樣,秉持做學問的精神正研究,不經意轉眸,見方戀戀低著頭,很自然地托起她的下巴頦兒。

“第一步先做什麽?”他眉眼沉靜,認真地問。

“上粉底。”方戀戀不敢亂動,伸手去摸粉底液,聽鏡頭外老大喊了聲“不準提示”,又暗搓搓地收回手。

隻能聽天由命,她橫下心咬緊牙,對魏無疆說:“我的臉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發揮你的聰明才智,覺得哪個像粉底就用哪個。”

自小學泥塑又有手繪功底,魏無疆觸類旁通,僅憑顏色就能輕易分辨。知道方戀戀緊張,下巴繃到僵硬,他罕見地大發玩心,故意繞過正確答案,拿起一瓶**腮紅。

他仔細端詳:“應該是這個。”

方戀戀心裏叫苦,這怕是要化關公出巡妝,隻能認命地閉上雙眼:“來吧,你高興就好,記得用美妝蛋。蛋!蛋!顧名思義,顧名思義啊,大哥。”

片刻後,美妝蛋輕抵上方戀戀“大義凜然”的臉蛋。

老大和周頌不矜持的笑聲傳進耳朵,方戀戀從“大義凜然”直接跳轉至“生無可戀”,打定主意逃避到底,妝不化完絕不睜眼。

“下一步呢?”魏無疆克製笑意,平聲問。

“隨便化吧。”破罐破摔的方戀戀說,“當給泥塑上色,覺得我五官哪裏不夠突出不夠漂亮,你挑喜歡的顏色來上幾筆。”

魏無疆左右轉動她的下巴,徐徐沉吟:“我覺得都很漂亮。”

早年跟著爺爺捏塑過四大美人,精心描繪下的眉眼鼻唇皆秀美端麗,卻均不及眼前女孩兒美得生動,美得令人心動。

瞎說什麽大實話。

方戀戀很受用,忍不住竊笑,差點睜眼,忙收攏表情。有他這句話,關公出巡怕啥,化成鬼她都樂意。

魏無疆可舍不得把她化成鬼,凝神屏息描眉畫眼,最後拿起了唯一眼熟的999。

視覺暫時失效,方戀戀鼻子靈,聞到熟悉的香味,條件反射一樣噘起嘴。而下一瞬,落在她唇間的卻不是口紅,而是柔軟的唇。

偷親!犯規!

有旁人又有鏡頭,方戀戀被箍著下巴躲不掉,嚇得忙睜開眼睛。與此同時,淺嚐輒止的魏無疆,收回了覆在鏡頭上的手。

“你幹嗎呀?”方戀戀快羞死了,捂緊發燙的臉頰。

魏無疆表情無辜:“沒忍住。”

“少來。”方戀戀撇嘴,言之鑿鑿,“肯定是把我化醜了,怕我生氣。”

魏無疆笑說:“醜了算我的。”

“那漂亮算誰的?”方戀戀順嘴便問。

“漂亮也是我的。”魏無疆輕刮她秀挺的鼻梁,“不管美醜,都是我的。”

甜到心裏,方戀戀不說話了,徹底淪陷在他迷人的微笑中。

四目相對,你中我有,我中有你,全是愛的濃情蜜意。

“哎喲我去,你倆這恩愛秀得賊拉仇恨。”老大妹子嫉妒得,大碴子東北話都禿嚕出來了,“要沒我和周頌,你倆備不住還得來場真槍實戰唄。”

周頌連連點頭,耷拉下嘴角,咕咕噥噥:“說好的給我介紹女朋友呢……天天吃狗糧,好傷腎的。”

“傷腎?”老大妹子看他像看大傻子,“小老弟,你吃的是真狗糧吧?那玩意兒是飼料,裏麵有添加劑,吃多了還傷身。”

周頌:“……”

這邊一對小情侶置若惘聞,魏無疆仔仔細細地幫方戀戀塗好口紅,拿起麵鏡子對向她,嘴角上揚出幾分驕傲弧度。方戀戀已經做好慘不忍睹的準備,猛一對上鏡子裏粉黛輕薄的自己,愣了足足三秒鍾……

手機響了。

3

給方戀戀打電話的是關梓萌。人在醫院,沒說幾句話,已淚如雨下。

鄭穆工作室接的近兩百萬的項目,因為違反合同條款,麵臨解約危機。

做交互設計開發,生產環境涉及使用多種軟件。照道理應該全部使用正版,但國內行業環境有其特殊性,對於一些常見的破解軟件的使用,行業內全都心照不宣,形成約定俗成的默契。鄭穆大意就大意在,想當然地以為合作方也會同樣遵循行業默契,偏偏就落入了他們的“陷阱”。

合同遵照國際慣例白紙黑字規定,整個開發過程所使用的全部軟件,包括操作係統必須為正版。鄭穆簽了合同,也簽了正版軟件承諾書,卻又理所應該地遵循著行業默契,繼續使用破解軟件。結果,項目進展到三分之一,被甲方反指違約,沒有按合同條款規定履行義務。

林靳作為甲方負責人,態度強硬,給了鄭穆兩個選擇,要麽賠償合同總金額20%—高達近四十萬的違約金,要麽法庭上見。

合同不會寬容你的“想當然”,法庭也不會體諒你的“理所應該”。鄭穆為了整個項目傾盡全力,不分晝夜玩命工作,突然間就從任勞任怨的乙方狗,變成了背負高額賠償金的違約狗,一氣之下突發腦梗。

幸虧搶救及時,堵塞麵積較小,性命無虞。

都是在外打拚的異鄉人,關梓萌不敢通知鄭穆遠在大西北的父母,孤立無援的她,隻好向方戀戀和魏無疆尋求幫助。

病**口眼歪斜的鄭穆看見魏無疆很激動,控訴一般含混不清地說著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主治醫生告訴他們,病人還年輕,伴隨著身體的恢複,堅持康複訓練,一年左右並發症狀會逐漸消失。不幸中的萬幸,可沒有人能長舒一口氣。

從醫院回來,方戀戀和魏無疆顯得格外沉默,兩個人都心事重重。

林靳不可能無緣無故設下合同圈套,肯定和他挨了方戀戀一耳光脫不開關係。

他懷恨在心,沒有直接報複方戀戀,而是選擇對一個毫無幹係的外人下手,甚至牽連了關梓萌和魏無疆,可見其手段有多卑劣陰損。

夕陽在風中緩緩冷卻,經過食堂,誰也沒胃口,魏無疆進小超市買了些吃的,送方戀戀到宿舍樓下。

用力絞著塑料袋,指間勒得泛白,方戀戀看著魏無疆,躊躇道:“要不我去找林靳,求他放鄭師兄一馬。”

“不要去。”他果斷否決,“如果這就是他的目的,他肯定會想方設法為難你。”

方戀戀咬了咬唇,故作無所謂地搖頭:“我不怕。為難就為難吧,我可以忍,總比鄭師兄拿不出賠償金,被告上法庭強。”

“戀戀。”魏無疆滿目疼惜地一把抱住她,斬釘截鐵,“你不要去,師兄也不會上法庭。我會想辦法籌到錢。”

“什麽辦法?”方戀戀仰著臉急急追問。

將她的一縷額邊碎發挽在耳後,魏無疆安撫似的對她溫柔一笑:“不要擔心,我會想到的。在這之前你什麽都不要管,專心做好MV。”

“可是……”

“沒有可是。”魏無疆飛快地截斷話頭,輕彈她的腦門,“你要相信你男朋友有解決問題的能力。進去吧,早點睡。”

無言,點頭,方戀戀用力回抱他,轉過身,邁著沉重腳步,走進宿舍樓。

黛眉仍濃,胭脂仍紅,下午那片刻的歡愉時光,卻已被一寸寸挫骨揚灰,仿佛從不曾發生。

周六晚間,宿舍不熄燈。

宿舍老三、老四名花有主,佳人有約,不負長夜不負君。

老大妹子孤家寡人一個,忙著拍開箱視頻。方戀戀當觀眾,趴在上鋪,懷裏抱著趴趴熊。她心煩意亂,一直在走神。老大讓她幫忙試色,吊著嗓門喊了幾遍,她聾了似的,愣是一個字也沒聽見。老大關了相機,爬上扶梯掐她屁股,她才大夢初醒一般驚聲喊疼。

新買二十瓶指甲油,十根手指不夠用,老大翻身上床,無償征用方戀戀的兩隻手。

方戀戀下巴抵著趴趴熊腦袋,若有所思:“老大,做美妝博主來錢快嗎?”

“不管做什麽,掙錢的永遠是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老大頭也不抬頭,專心試色,“你想掙快錢,可以去讀讀掙快錢寶典。”

“掙快錢寶典?”方戀戀隻知道葵花寶典,一頭霧水。

“又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法律專業的老大煞有介事,掰著指頭娓娓道來,“坑蒙拐騙偷,外加黃賭毒搶,一個比一個來錢快,一個也比一個死得快。有命賺沒命花,你三思啊,方老二。”

隨時隨地展開普法教育,方戀戀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怎麽著?缺錢?”老大拿出東北人的豪爽勁兒,“缺多少,姐借你。”

“不多,不多。”方戀戀嘿嘿笑,“也就三十來萬吧。”

眼珠頂向上眼皮,老大專業觸覺敏感,戒備道:“你該不會真犯了什麽事,想借錢帶著你男人跑路,亡命天涯吧?”

方戀戀無語:“不是啦,我朋友工作室出了些問題,我手頭現錢不夠,想幫他再借點。”

“你朋友真奇怪,怎麽會找兜比臉幹淨的窮學生借錢呢?”試色完畢,老大搖頭直呼不懂,“你一小富婆都沒那麽多錢,別人更不可能會有了。”

方戀戀沒吭聲,仰麵躺下,平舉著色彩斑斕的十根指頭,憂心忡忡地陷入沉思。思來思去思不出個所以然,她輾轉反側許久,抓起手機給魏無疆發微信。淩晨一點,有預感他和自己一樣睡不著,方戀戀發了個的“求抱抱”的表情包。約莫半分鍾後,電話打了過來。

方戀戀很想問他,是不是因為想不到辦法所以失眠,話到嘴邊上下牙一咬,又全部嚼碎咽了回去。

她改口:“我卡裏有三萬多,可以先轉給林靳,請他再通融一段時間,好讓我們去籌錢。”

沒有回應。

魏無疆人在走廊,倚牆站著,找舍友借了香煙和打火機,攥在手心,一根沒抽。

近四十萬的賠償金不是小數目,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確實一籌莫展。

短暫沉默後,他調整出輕鬆語調:“不是叫你早點睡嗎,當心長痘。”

“你不也沒睡。”

“我故意的。”他低笑,“舍友都在打遊戲,我也睡不著,熬夜試試長不長痘,省得你整天嫉妒我皮膚比你好。”

“你騙我……”方戀戀笑不出來,抱著趴趴熊坐起來,“你是不想我擔心,拿我當小孩兒哄。”

他仍在笑,也將笑意揉進了低醇的嗓音裏,蠱惑一般問:“方戀戀小朋友,你乖不乖,給不給我哄呢?”

“不乖。”方戀戀高舉起趴趴熊,就像麵對著手機另一端的魏無疆,字字鏗鏘堅定,“方戀戀小朋友想做個能幫男朋友分擔壓力的大人。”

“大人交給我來做,你……”話音停頓,魏無疆閉了閉眼,斂去所有憂思,低低沉沉地說,“你來好好愛我。”

愛我,給我力量,讓我堅信自己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