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會陪著你的

周六。

胡教授家裏。

丘桃桃跟著莊穆一起到的。

這是丘桃桃第一次正式和胡教授見麵,她有點緊張。莊穆說完全沒必要,胡教授就是看著嚴厲暴躁。

丘桃桃差點兒當場跪下:“我哪有時間去挖掘真實的胡教授有多好相處啊?看著嚴厲暴躁,這個‘看著’是不是就意味著第一印象了?我一會兒還怎麽麵對他啊?”

但是情況沒有丘桃桃想的那麽糟糕,她和莊穆進家門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到了,胡教授對著丘桃桃點了點頭,然後就拉著他的一群學生去了二樓的書房,說是最近美國明尼索達大學新發現了什麽研究成果吧啦吧啦一大堆。丘桃桃聽見是聽見了,但也沒懂到底是啥意思。

倒是師母見著丘桃桃很開心,說莊穆的眼光真不錯,然後興高采烈地拉著丘桃桃去廚房包餃子。

去了之後,她才想起來問丘桃桃:“欸,你會不會包餃子呀?”

丘桃桃說會。

兩個人就在廚房裏包餃子,沒幾分鍾,丘桃桃就確定自己很喜歡師母。

師母完全就是個小女孩,眼睛彎彎的,笑起來像月牙兒,頭發很隨意地在腦袋後綰起來,鬢角落下來幾根碎發,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軟乎乎地撓著人耳朵,連眼角的皺紋看著都可愛。按理來說她應該跟胡教授差不多大,但是看起來就覺得比胡教授年輕了好多。

師母好像身體不太好。

丘桃桃發現她時不時地就要扶一下桌子,就跟站不穩了,要歇一歇似的。

“是太累了嗎?”丘桃桃擔憂地看著師母,“剩下的我來包吧。”

“我是高興。好久沒給老胡做飯了,他最愛吃我包的餃子。”師母笑著說,“家裏也好久沒這麽熱鬧了,平時老胡總是管著我,這不讓吃,那不讓碰,現在家裏人多了,他就顧不上我了。”

丘桃桃深有同感:“有個醫生做男朋友真的好難,什麽都不讓吃,啃個雞腿都被說可能異物窒息而死。”

師母哈哈大笑,說看不出來莊穆還會嘮叨這些,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年輕人談戀愛就是好,哪像我和老胡,青春歲月都過去了,才在一起,雖然說之後也恩愛,但是總覺得不圓滿。”師母歎了一口氣,“想想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這個了。”

丘桃桃驚訝地看著師母:“青春歲月都過去了?”

“對啊,”師母無奈地說,“第一次見老胡是在四川的小鄉村,那時候就覺得他很靦腆,老是抿著嘴,不怎麽說話,看著凶巴巴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一點也不怕他。後來我下鄉完了要回城,臨走前,老胡叫住我,我其實挺期待他說點什麽,結果這個人憋半天,也沒憋出什麽話來,就跟我說了句保重。後來回到城裏,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麽,剛好家裏介紹對象,稀裏糊塗地就結婚了。”

丘桃桃默默地張大嘴:“那,胡教授跟您是—”

“那又是二十年之後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呢,1998年,電視上王菲和那英在唱《相約九八》,他站在我家樓下,什麽也不幹,就站著。我爸嚇一跳,以為是我那前夫找的什麽打手—你也知道,老胡現在看著就凶,年輕的時候更凶,人高馬大的,又憨憨的。”

師母笑得眼睛都眯起來,眼角的額皺紋更加深了。

“今年過去,就2018年了,我們在一起就二十年了。”師母感慨地說,“聽著也挺長的時間了,但總也覺得不夠。一輩子太短了。沒能跟他早一點在一起,想想就覺得憤憤,要是他那時候開口說一下,哪怕什麽都不承諾,隻說喜歡我,那我們也不至於稀裏糊塗錯過二十年。仔細想想,到底還是對他更不公平。我沒動腦子結婚了,花了二十年才擺脫那段婚姻,老胡卻是一個人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等了我二十年。你想,哪有那麽多二十年啊,1998年的時候,我看他,還是高,還是看著凶,但是頭發都有白絲兒了,眼睛旁邊和鼻子兩邊也有皺紋了。”

丘桃桃鼻子酸了。

她覺得有些想哭。

師母手撐著灶台,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那是遺憾但又沒辦法的笑。

“但是,好歹,”丘桃桃忍下想哭的感覺,“好歹,之後在一起的二十年,足夠幸福。”

“所以才更加憤憤啊,憑空少幸福了二十年。”師母捏了一下丘桃桃的臉頰,包過餃子的手有麵粉,在丘桃桃的臉上留下白色的痕跡,“太短了,一輩子真的太短了,要好好珍惜你和莊穆的感情啊。他跟老胡本質上一模一樣,強、認死理、不會表達、硬邦邦的,我以前經常擔心,他要是沒遇見喜歡的女孩子還好,要是遇見了,但是兩個人又誰都不開口挑明,那不就重蹈我跟老胡的覆轍了嗎。幸好,一看你,就覺得你倆以後肯定會很好。”

丘桃桃後知後覺地後怕起來。

那時候如果沒有遇見那個漂亮的女作家,如果沒有喝下那點酒,她估計也不會開口說喜歡—那她跟莊穆就真的會耗著了。

鄭良帛最先下樓,他下樓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廚房。

“哇,是芹菜豬肉餡兒啊!”鄭良帛開心地說,“最喜歡吃這個味道了!我要吃兩盤!”

丘桃桃瞪大眼睛:“你怎麽吃這麽多?不行,隻能吃一盤!我和師母包起來可費勁兒了!”

鄭良帛委屈巴巴地求丘桃桃,說自己進行了這麽久的腦力活動,真的急需餃子帶來的營養。

丘桃桃鐵石心腸:“不行。你要珍惜勞動人民的成果,吃那麽多根本嚐不出來味道。”

莊穆和胡教授是最後下來的。

遠遠就看見丘桃桃兩隻眼睛亮閃閃地看著自己,莊穆微微笑起來,快步走到丘桃桃身邊。

“餃子你要吃多少啊?”丘桃桃小聲地問莊穆。

莊穆伸出兩根手指頭:“兩盤。”

丘桃桃點點頭,笑嗬嗬地說好,然後還悄悄地拉著莊穆彎下腰,附在他耳邊說:“本來我們包的是芹菜豬肉餡兒的,師母說你還喜歡吃香菇豬肉餡兒的,我就單獨給你包了一盤。”

雖然丘桃桃是悄悄跟莊穆說的,但是這種事兒怎麽可能瞞得住。

到了開吃的時候,鄭良帛發現莊穆不僅可以吃兩盤,而且還是兩盤不一樣的味道,氣得要飆髒話,但是平時又沒怎麽飆過髒話,所以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後就是鄭良帛手指著丘桃桃和莊穆,來回指,嘴裏囁喏著想說話,又半天沒說出來,臉都憋紅了。

“狗男女!”鄭良帛醞釀半天就醞釀出來這三個字。

丘桃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趴在莊穆肩上,上氣不接下氣。

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哄說鄭良帛要是這麽不滿意,自己趕緊找一個女朋友。

鄭良帛大聲吼:“說找就找,明天就找一個!”

熱鬧,溫暖。

窗外簌簌落下細雨,橙紅的路燈映在玻璃上。

師母和胡教授就默默笑著看這群年輕人鬧,胡教授牽過師母的手,大拇指在師母滿是針眼的手背上摸了摸,輕,憐惜,珍重。

陳雙念說丘桃桃明明已經談戀愛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一點都看不出來。

丘桃桃虛心請教,那麽自己該怎麽辦。陳雙念說:“情侶的第一步,不是接吻,而是換情侶頭像。”

丘桃桃點點頭,恍然大悟,然後暗戳戳地提醒莊穆:“我的微信頭像很久沒換過了,想換一個,但是又不知道該換什麽。哎呀,好苦惱啊。”

莊穆當然不是眼睜睜看自己女朋友苦惱的人。

他想到了那天在胡教授家裏看到胡教授和師母相處的點點滴滴—

“最重要的是為對方著想!”胡教授這麽說道。

嗯!莊穆點點頭。

他體貼地對丘桃桃說:“那就不換了吧。”

回答完了,莊穆還覺得自己很棒棒,一點也不知道丘桃桃在電話那頭氣得半死,連罵了他三天是不開竅的木頭。

“莊·不開竅的木頭·穆”在周六的時候,準時準點到了丘桃桃的校門外。

很正式。

他特意看了微博時尚博主穿搭,最後挑八天,挑了一件黑色長袖衛衣和深藍色牛仔褲,配上一雙板鞋。走的時候,鄭良帛看了他好半天,還是覺得不對勁。

“你這黑色衛衣上居然還有個胡蘿卜?”鄭良帛覺得不可思議。

“有小圖案顯年輕,而且這些小細節中透露著精致和簡約的時尚。”莊穆一板一眼地重複時尚穿搭博主的話。

鄭良帛不解道:“你今年也就二十出頭,哪需要穿衣服來顯年輕了—等等,你是在諷刺我嗎?”

“沒空諷刺你。”莊穆雲淡風輕地說道,“走了。”

“幹嗎去啊?”

“和丘桃桃約會。”莊穆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真是讓鄭良帛怎麽看怎麽覺得刺眼。

好歹人生中第一次約會。

丘桃桃很興奮,在宿舍裏糾結了半天到底要穿什麽衣服,最後把正跟男朋友聊天的陳雙念給整煩了,隨手給她選了兩件,讓她換好趕緊走。

丘桃桃扭扭捏捏地還想化個妝。

陳雙念和丘桃桃都是不會化妝但又都對化妝充滿好奇的人,兩人相視一望,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有之前表姐給的睫毛刷。”

“我有一支口紅。”

“欸!我找到了一根眉筆!”

“有沒有粉底啊?是不是得在臉上弄點東西然後才能進行後麵的步驟?”

“等等,我找找,我有個防曬!這個防曬有一點美白的效果,我覺得應該跟粉底差不多吧!”

“那不夠白怎麽辦?”

“不夠白,你多塗一點啊!”

兩人像探索新大陸一樣,都出了一份力,成功把丘桃桃的臉捯飭好了。

“我怎麽覺得跟我在手機上看到的妝不太一樣?”丘桃桃遲疑地說。

“你懂啥,雜誌裏模特的妝都這麽化的,你看!”陳雙念指著最新買的一本《時尚》,“你看這模特的眼睛,跟馬克筆成精了似的,狂魔亂舞,多自由啊!”

丘桃桃被說服了:“也是,這才是藝術。這才是高級的美。”

莊穆在女生宿舍樓下麵等半天了,掐著點兒算,最後丘桃桃下來的時候,比預計的時間遲了七分鍾。

莊穆皺著眉:“不守時就是在浪費時間,整整七分鍾,可以圍著操場跑三圈了。”

嘖。

這人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中聽啊。

“我錯了。”丘桃桃癟著嘴認錯,“遲到確實是我的不對。”

莊穆把手邊的珍珠奶茶遞給丘桃桃:“這個有很多人排隊,聽說大家都很喜歡喝。”

丘桃桃開心極了,驚喜地看著莊穆:“哇!這家店的確每次都要排很久欸!”

莊穆這才看清楚丘桃桃的臉—之前她不知道為什麽,總是低著頭,避開他的視線。

他倒吸一口涼氣。

長長地倒吸一口涼氣。

然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咳咳咳咳咳—”咳了好半天,莊穆越想忍,越是停不下來。

偏偏丘桃桃還很關心他,她擔憂地湊近,幫他拍著背。

莊穆這麽近距離欣賞丘桃桃的妝容,更加呼吸不過來,咳得更厲害。

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丘桃桃皺著眉,擔心地看著莊穆:“這是怎麽了啊?”

“沒怎麽。”莊穆心虛地避開丘桃桃的臉,想了想,實在覺得困惑,“你的眉毛—怎麽了?”

“哦,”丘桃桃害羞地把耳邊的頭發別到耳後,“新嚐試了一種妝容。”

“毛毛蟲妝嗎?”

“什麽毛毛蟲?”丘桃桃不明白。

“我感覺你的眉毛快要破繭成蝶飛走了。”莊穆說。

“……”

丘桃桃愣在原地。

她緩緩地抬頭:“你說啥?”

莊穆看丘桃桃的臉色不太對,思考了不到半秒,努力審時度勢地往回圓:“很有新意,感覺創造力十分強大—眉毛化成毛毛蟲的樣子。我還在想呢,這個妝容挺有生物基礎,眼睫毛是一串蚊子,口紅剛好就是捕蠅草的顏色,直接吸引蚊子過去,然後一口吃掉。嗯,還挺和諧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思想理念很先進。”

天知道,莊穆說這段話的時候真的盡力了,小時候賞析課文都沒有這麽結合實際再思想升華的。他腦子裏牢牢記住胡教授教的話:對於女孩子,一定要誇。

卻沒想到,他這麽費盡心思地誇了,倒是把丘桃桃誇得兩隻眼睛都紅了。

太丟人了!

怎麽會這麽丟人啊!

神經病啊!

誰化妝還講究生物基礎啊?!

誰會想自己的第一次約會,精心化的妝,結果被男朋友看成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縮寫景觀圖啊!

丘桃桃越想越覺得丟臉,越想越覺得委屈,難怪剛才莊穆一看到自己就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己還毫不自知地往前湊,問他到底怎麽了,難怪自己越問怎麽了,他咳得越厲害。

太丟人了。

怎麽可以這麽丟人。

雖然已經在莊穆麵前丟過很多次人了。

但這次真的丟太狠了。

丘桃桃根本控製不住,眼淚嘩嘩嘩往下淌。

這下估計更醜了。

在莊穆看來,自己的臉現在應該是熱帶雨林洪水大暴發或者泥石流災害現場吧。

丘桃桃悲從中來。

莊穆看自己怎麽也哄不好丘桃桃,他一著急一上火,腦子裏嗡嗡嗡的,就回響著胡教授的一句話:

“擁抱。擁抱是男女感情的黏合劑,是化幹戈為玉帛的良藥,是挽救失控場麵的關鍵利器。”

莊穆慌張而悲壯地把丘桃桃按進懷裏。

但是,這麽悲壯的莊穆,在聽到胸前傳來清晰的擤鼻涕的聲音時—他心裏隻剩下了悲涼。

宿舍樓上,陳雙念站在窗邊,手撐著下巴,看這一段看得那叫一個津津有味,還給自己家的大佬打視頻電話,直播現場狀況。

“精彩。這兩個人在一起果然精彩。”陳雙念誇道。

“你發視頻就為了給我看這個?”對方似乎有點不滿。

“對啊,刺激刺激你。”陳雙念突然覺得委屈,“你還不給我好好學習,早點考上嶽鹿大學。本來我們倆也可以秀的,結果現在就我一個人,還要看著他們秀。”

“我學到三角函數了。”

“這麽久你才學到三角函數?”陳雙念炸了。

“姑奶奶,我從初二的課程開始學的,我這速度已經很好啦。”

“……”

陳雙念想了想,也是。

“那你再快一點嘛。我很想早點跟你待在一起啊。”

好不容易丘桃桃不哭了。

她從莊穆懷裏退出來,看著莊穆襯衣上糊成一團的睫毛膏、眉筆和口紅痕跡,以及亮晶晶的鼻涕眼淚。

“不好意思哈……”她吸吸鼻子。

此情此景,莊穆不敢再多說,剛才就是他一手把丘桃桃給“誇”哭的。

他謹慎地把剛才混亂中又回到自己手上的珍珠奶茶,遞到丘桃桃麵前:“喝嗎?”

丘桃桃皺著鼻子,點點頭。

“你喝嗎?”丘桃桃見隻有一杯,問莊穆。

“不喝。”莊穆搖搖頭,見丘桃桃情緒穩定了,鬆了一口氣,“裏麵的珍珠像上次手術案例裏看見的膽囊結石。”

“……”

丘桃桃正好剛剛吸上來一口珍珠,現在包在嘴裏,吐也不是,嚼也不是,咽下去更不是。

她皺著眉,忍著惡心,還是把那些珍珠隨口嚼了嚼,草草吞了下去。

“怎麽樣,好喝嗎?”莊穆問。

丘桃桃看了他一眼。

“還行。”丘桃桃平靜地說,“你想象一下膽囊結石的味道就知道了。”

看著莊穆瞬間皺起來的眉頭,還有一臉難以言喻的表情,丘桃桃心裏舒服些了。

她拍了拍莊穆的肩:“我上去洗個臉,你等我一下下哦。”

看著丘桃桃蹦蹦跳跳上樓的背影,莊穆笑了笑。

剛剛這麽一折騰,又耽誤了不少時間。

莊穆索性在宿舍樓前的椅子上坐著等。

大多數的桂花已經謝了,但偶爾還會隨風飄來一絲絲淡淡的香氣。

莊穆深呼吸一口氣,香氣瞬間順著冷風灌進鼻子裏。

他竟然感覺一點也不生氣。

就算被破壞了計劃,就算打亂了他的時間安排表。

想起之前有一次鄭良帛也是出了什麽狀況,讓他一整天的時間安排都往後延了三個小時,他氣得三天沒理鄭良帛。

後來還是鄭良帛給他買來了一本Siavosh Khonsari和Colleen Flint Sintek寫的《心髒外科手術技術安全措施與失誤防範》送給他,他才緩和了態度。

“雖然我被很多人說活得宛如一個機器人,但是我覺得你比我更像。”經過這件事兒,鄭良帛算是真的見識到了莊穆的古板,“你根本就是機器人之父。”

莊穆不置可否,甚至還語重心長地教育鄭良帛:“亞裏士多德說了,人生由行為和習慣組成。我不希望我或者我的朋友有遲到的行為和習慣。”

越想,莊穆越覺得戀愛是一個神奇的東西。

於是,莊穆決定給鄭良帛打個電話:“我覺得你閑來無事可以研究研究戀愛相關的課題。比如我,我覺得我戀愛之後,好多之前完全不能打破的原則,現在也無所謂了。這是一種對人類行為和人類意誌的改變,究竟是什麽導致了這種改變?是不是跟生物基因技術有關呢?你可以往這個方向研究研究。”

“我的研究課題早就定了。”鄭良帛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

莊穆哀愁地看著手機,他剛才其實是想撒一波狗糧來著。

但是鄭良帛好像沒有看懂莊穆的操作,真以為是在給他介紹研究課題。

嘖,真惆悵啊。

“你現在在圖書館四樓對不對?”鄭良帛說,“我也馬上準備去了。”

“啊?”莊穆沒明白,“圖書館四樓怎麽了?”

“你居然不知道?”鄭良帛大吃一驚,“今天石永康教授來我們學校開講座啊!石永康教授欸!你怎麽回事?”

莊穆愣在原地。

“你幫我占兩個座位,我馬上來。”他立馬說道。

丘桃桃洗了臉,總算恢複到了跟平時差不多的模樣,剛下樓,就被莊穆拽進了出租車裏。

“怎麽了?這是去哪兒?”丘桃桃猝不及防地問道。

“石永康教授去醫學院開講座了。”莊穆一臉興奮,“你難道不激動嗎?”

丘桃桃懷疑自己聽錯了:“誰?”

莊穆就給丘桃桃普及了傳說中的“石永康教授”。

丘桃桃沒怎麽聽明白,莊穆嘴裏的專業名詞太多了,她聽得雲裏霧裏,後來自己查百度百科—“國務院醫改專家谘詢委員會會長”“中華醫學會副會長”“中華醫學會胸心血管外科分會主任委員”……

一個又一個的稱號,讓丘桃桃這個門外漢,大概地知道了這位石永康教授有多厲害。

不過,第一次約會真是糟糕透了。

一開始就狀況百出,這就算了,現在居然要去聽一個雖然十分厲害,但是她一點也不感興趣的人的講座,她能聽明白什麽呢?

她沒好氣地把外套丟給莊穆:“喏,給你。”

她剛才翻遍了衣櫃,也沒找著莊穆能穿的外套,最後陳雙念看不下去了,揪出一件買給她家大佬的黑色運動外套,說他倆個子差不多,應該能穿。

丘桃桃還挺不好意思,陳雙念生無可戀地擺手:“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誤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我家那位的穿衣品位,結果他看見這外套,一點也不喜歡!算了,給莊穆穿吧。”

總之—也是一件來曆曲折的外套。

要不是因為莊穆的衣服被自己蹭上了眼淚鼻涕和睫毛膏,丘桃桃真的是一點也不想搭理他。

那邊,莊穆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丘桃桃的情緒,直接接過外套穿上,還在很激動地說:

“他就是我一直想成為的那種人!在他做嶽鹿大學嶽鹿臨床醫學院院長期間,醫院成了疑難危急重症的國家級診療中心、高等醫學教育的示範基地、醫學科學研究和技術創新的國家級基地,有三十二個專科都進入了國家臨床重點專科建設項目,數量是全國醫院第一……”莊穆劈裏啪啦說了一長串,“非得說人要有偶像的話,他就是我的偶像。隻可惜最近幾年他身體不好,不太出來活動了,沒想到—”

莊穆緊緊拉著丘桃桃的手:“今天我居然能見到他!還能聽到他親自開口講話!!”

所有人想開口說話的話,都是得親自開口的吧。丘桃桃默默地想,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攤上這麽一個棒槌。

“你問我了嗎,就這麽把我拉進出租車裏,直接拉你學校去?”丘桃桃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問莊穆。

“這還用問嗎?”莊穆理所當然地說,“這可是石永康教授!誰不希望去聽他的講座,哪怕什麽都不做,就是站那兒,能看上一眼也是我們的榮幸啊!”

“重點不是石永康教授!是你根本沒有考慮我的感受!”丘桃桃怒吼。

“我給你留了座位的啊,”莊穆還邀功似的說,“剛剛跟鄭良帛說了,占兩個座位。”

“……”

丘桃桃深呼吸一口氣,張了幾次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反正就是氣得想咬死莊穆。

不解風情,鋼鐵直男,根本就是木頭!

媽媽給丘桃桃發來消息說外公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可能堅持不了了的時候,丘桃桃正坐在嶽鹿大學醫學院圖書館四樓聽石永康教授的講座。

“心髒是一團強有力的肌肉,心髒之所以不分晝夜地跳動,是來自心髒上的一些特殊細胞:起搏細胞。在心髒成形之前,這些起搏細胞就在三周大的胚胎裏開始跳動,它們在心肌中產生精準排序的電波,控製心髒的收縮,心髒開始了有節律的跳動……心髒的規律跳動是人體生命的象征,心髒停跳過後,血液動力學就停止了,人體氧的交換就停止了,這樣整個人的生命活動也就無法維係了。”

雖然來的時候百般不情願,但是聽了一會兒,丘桃桃還是入迷了。

老是說外公心髒不好,心律不齊,但是一直沒有搞懂到底是什麽意思,這下聽了石教授的講座才算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了一點。

一會兒還有互動環節,是不是可以趁機問問石教授自己外公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

手機振動了一下。

丘桃桃打開手機,看到兩條微信:

“桃桃,最近忙不忙?要是沒什麽課的話,可以回來看一下外公。最近幾天發病越來越頻繁,醫生的意思是,老人最近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吧。”

“外公說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邊過得怎麽樣。”

丘桃桃瞪大眼睛,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真空的環境裏。

一瞬間耳朵刺痛,似噪音衝擊耳膜一樣,什麽都聽不見。

“外公說想看看你,不知道你在外邊過得怎麽樣。”

台上的石永康教授,嘴巴一張一合還在說著什麽,他的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那是救了很多人,把很多人的生命從死神手裏拽回來的人才有的微笑,坦**、自豪,堅信自己是好人,死後會上天堂的那種微笑。

丘桃桃猛地站起來。

莊穆被她嚇了一跳。

石永康教授也被她嚇了一跳。

頓了兩秒,因為這兩秒的停頓,整個大廳的人都順著石永康教授的視線看過來。丘桃桃被這些人盯著,平時肯定早就覺得不自在了,但是現在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耳朵裏充斥的噪音還在“嗡嗡嗡”響著。

“石教授您好,”丘桃桃怔怔地問,“請問,當一個醫生說,老人最近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的時候,是什麽意思?”

莊穆心一沉。

他握住丘桃桃垂在身側的手,冰冷,手心濕濕的,指尖有些僵硬。

明顯的在緊張。

明顯的在慌亂。

他對石教授微微點頭示意,然後牽著丘桃桃走到大廳外。

圖書館裏的人還是那麽多,一樓的空地上擺著一架鋼琴,一個男生手撐在鋼琴上很認真地在背書;旁邊的自動還書處排著長長的隊,每一個人手上抱著厚厚的書;不遠處進出口,不時有學生刷卡進出,有個同學忘記帶卡了,打算趁大爺不注意,直接翻過來,沒想到剛好被逮住,於是大爺拎著他到一旁進行批評教育;電子閱覽室今天沒開放,一個同學隻好拎著電腦往回走;旋轉樓梯上零零散散坐著的同學在背“馬哲”或者“毛概”;隔音很好的減壓唱吧亭裏有同學戴著耳機咆哮似的在唱歌;打印機前排著長長的隊,自主選座機前也排著長長的隊……

丘桃桃一瞬間覺得恍惚。

因為這個世界看起來還是如常運轉的樣子。

莊穆喉結上下動了一下。

他把丘桃桃攬進懷裏,心裏滿是不忍、憐憫、心疼,他握著丘桃桃肩膀的手緊了緊。

“我會陪著你的。”莊穆無師自通地說了這句話。

現當代詩歌發展課程上,教授讓學生們一定要試著自己寫詩表達自己的心情,丘桃桃那節課閑來無事,寫了這樣一首詩:

苔蘚沉靜地攀附在石階上

森林最深處的麵包屋亮起了燈

山野一無所有

城市空曠

老人們的靈魂落到粗樹根裏

睫毛上吊著秋千

眨一次眼,星星旋轉一次

搖搖晃晃的星海

恍恍惚惚的人間

黑色的鳥飛過頭發末梢

痛苦應聲而落

宇宙空白

隕石跌落

生活是不美麗的

原本隻是無病呻吟的詩,現在落到現實的事情上卻發現,生活最好永遠不要跟悲傷的詩歌應景。

丘桃桃坐在回家的飛機上。

夜航。

昏暗的機艙裏,好像處在另一個時空,隔絕了信號,遠離塵世和人群,打開遮光板,看著夜空中的月亮。丘桃桃認認真真地對著月亮許了希望外公能挺過去的願望。

她早就知道破舊單薄的堤岸阻擋不了來勢洶湧的洪水,但是又期待著堤岸能創造奇跡。

下了飛機,丘桃桃走出機場,攔下一輛出租車。

接下來要去火車站,坐火車回老家。

她買完票,便坐在候車廳裏等。

外麵的天還是陰沉沉的,她連夜趕回來,現在正是清晨,天空霧蒙蒙的,隱約可見不遠處的低矮平房,橙色的瓷磚,頂樓是灰黑的水泥,還晾著衣服。一排排的平房立在火車站外,一排排的衣服立在灰色的天台上。

可是,霧那麽厚重,水汽仿佛是實質,沉甸甸地壓在地麵上,這樣的天氣裏,衣服真的可以晾幹嗎?

丘桃桃突然覺得霧太沉了,細細密密地穿過建築的空隙,穿過磚牆水泥之間的縫隙,侵入到火車站裏,侵入到她的身體裏,從皮膚組織裏滲進去,寒意和涼意窸窸窣窣地包裹住心髒和肺。

好難受。

喘不過氣。

丘桃桃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打開手機,首先蹦到眼前的就是媽媽的未接來電,總共兩個。

還能是什麽消息呢?

丘桃桃扯起嘴角,無力地笑了一下。

外公奇跡般痊愈了?

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又睜開,慢慢地呼出那口氣。

她把電話撥回去。

外公去世了。

洪水到底還是衝垮了堤岸。

之後的事情好像隻是一個又一個的片段。

夜裏寂靜而冰冷的靈堂。二十四小時低沉放著的哀樂。瘋瘋癲癲的法師。誦經的僧侶長長地排成一排。時而模糊時而高亢的咒語佛經。巨大沉默的菩薩。熊熊燃燒的大火。飛上天的黑煙。空曠遼闊的群山。順著風吹到屋頂懸掛著的黃紙。

曲終人散。

賓客們聚在酒店裏,服務員推著裝滿餐食的小推車,一桌子一桌子地上菜。

葬禮上哭得撕心裂肺的人們,此時歡聲笑語。大人們舉著酒杯四處噓寒問暖,總是能找到話題,互相拍肩膀,麵對麵開懷大笑,互相問著各自近況,孩子讀大學了嗎,工作了嗎,戀愛了嗎……

丘桃桃再次覺得喘不過氣。

她站起來,推開椅子,跑到陽台,手搭在欄杆上,看著深淺明暗的群山和薄霧,那瘋狂跳動暴躁的心髒,慢慢地平靜下來。

好累啊。

怎麽這麽累。

怎麽這麽麻煩。

莊穆在這時打來電話。

“怎麽樣?”莊穆估計沒想到這次丘桃桃接電話這麽快,有些措手不及,頓了小半秒,才幹巴巴地問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丘桃桃一瞬間覺得有些好笑。

她覺得滿腔的怒火、委屈和數不盡的疲憊,在這一瞬間,終於剖開了一條小小的口子,終於讓她能喘一口氣。

“挺好的。”丘桃桃說。

“哦。”莊穆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之前每次打電話,丘桃桃都接得很慢,要不就是不接,然後半夜才回電話過來,也是匆匆說幾句就掛掉。

“挺好的話,就挺好的。”莊穆笨拙地說,“我知道現在你應該是不開心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不開心。”

莊穆如果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後,得到的反應是丘桃桃的號啕大哭的話,他絕對不會說出口。

他隻恨自己現在沒在她身邊。

“別別別,不要哭。”莊穆急得不行,“我說錯了,我不是說你現在得開心,我的意思是—”

“我、我知道。”丘桃桃哭得打嗝。

“我就是覺得好煩啊。”丘桃桃平靜了一些之後,慢慢地說,“好想離開,好想永遠地遠離這攤子事兒,永遠不回來。外公突然離世的這幾天,我私心想讓全世界都停止快樂,我希望地球爆炸,所有人都死,因為我覺得每一個人的快樂都是在傷害他,全世界快樂的人都在傷害他。

“我外公死了欸,我外公死之前說想看看我,但是還沒看到我,他就死了。你說,我現在這麽難過,是真的因為外公的去世而難過,還是因為愧疚?如果是因為愧疚的話,那麽是不是就意味著這悲傷不夠純粹呢?我此時此刻譴責所有開心的人,是不是因為我本人心虛—因為我自己也不是很傷心?”

電話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莊穆始終靜靜聽著丘桃桃的話,時不時應一聲。

丘桃桃說了好多話,手機慢慢地發燙了,她依依不舍地掛掉電話。

一覺醒來。

天氣依舊陰沉。

丘桃桃迷迷糊糊地在樓下吃包子喝稀飯,接到莊穆的電話。

她問:“怎麽了?”

“我到車站了,你在哪兒?”莊穆說。

“什麽車站?”

丘桃桃不可置信,莊穆居然找到了這個小縣城。

去車站接到他的時候,她好像還在做夢。

他穿著白T恤,外麵是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背了一個黑書包,就跟平時上課似的,他就這麽清爽地走到她麵前。

丘桃桃又哭了。

因為莊穆,這個平時不解風情的木頭,在這個時候,認認真真地對她張開手,說:“不開心的話,我們就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