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一點也不喜歡丘桃桃

為了慶祝丘桃桃軍訓即將結束,丸子姐姐很大方地跟丘桃桃說要請她吃一頓火鍋。

丘桃桃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哎,這怎麽好意思!”然後屁顛屁顛就去了。

“丸子姐姐,你說的請我吃火鍋就是請食堂的火鍋啊?”丘桃桃坐在三樓旋轉小火鍋的等候座位上,問丸子。

“這樣下次你請回來的時候壓力也能小點,對不對。”丸子笑著對丘桃桃眨眼,“而且你不要小看我們學校的食堂,它可是上了全國高校食堂榜單前十的。你看這排隊等著吃的人—”丸子張開手臂,一揮,帶領丘桃桃看等候的人群有多少。

“行吧,我就信你一回。”

食堂裏正在放《極限挑戰》,正是沙溢被極限男人幫整得很慘的那一期。

“哈哈哈哈哈,我看的時候笑慘了,當天‘心疼沙溢’就直接上熱搜我也是一點都不奇怪。”

現在電視裏又放到那一段兒—

“金鍾罩!鐵布衫!”

丘桃桃笑得咯咯樂,丸子姐姐也跟著一塊樂,說:“上周更新的那一期你看了嗎?沙溢又回來了,跟宋小寶一起,搞了個‘複仇者聯盟’,結果又被整得很慘。”

“看了看了!”丘桃桃很興奮,“那時候軍訓好累,回宿舍一看這個都給我笑精神了,結果第二天站軍姿打盹兒被教官發現了,罰我圍著操場跑了兩圈兒—等等,我覺得心疼沙溢,不如心疼心疼我。”

丸子姐姐敷衍地回應:“對,心疼你。”然後突然一臉發現新大陸的樣子,指著正前方,“你看,那是不是莊穆……哇,莊穆居然也會來吃飯。”

“是啊,莊穆還會睡覺上廁所呢,神不神奇?”

丘桃桃順著丸子姐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確實是莊穆,高高大大的,一眼就能看見。她癟癟嘴。

“理解理解我,我們那一片兒長大的,誰不知道莊穆。”丸子笑著拍拍丘桃桃的肩,“不過現在,大家討論的人應該是你了吧?”

丘桃桃笑得很靦腆,但也確實有些偷偷摸摸的開心—現在大家討論的人是她和莊穆兩個人。

終於有三個人吃完了,丘桃桃拉著丸子坐過去。還有一個空位,丸子輕輕推了一下丘桃桃:“叫上莊穆?”

丘桃桃看著丸子。

跟記憶中溫柔親切的丸子姐姐沒有分別,但是突然就有些別的東西從心底慢慢冒出來了。

丘桃桃還是笑著:“可以當然是可以,但是,丸子姐姐,我好像知道了什麽欸。”

丸子有些窘:“哎呀,快點啦。”

“你自己怎麽不去叫?”

“不太好意思。”丸子搖著丘桃桃的手臂,“你快去好不好,我看等候座位那邊已經有人在對這個空位置虎視眈眈了。”

丘桃桃應了。

她走過去,揚起頭:“莊穆!”

莊穆回過身,看見丘桃桃,說:“我比你高很多屆。”

“那可不一定,小心我也跳級,到時候跟著你一起或者比你還先畢業,到那時候我們再來算誰是學長學姐吧。”

莊穆微微挑起眉,看著丘桃桃。

有點意思。

“叫我做什麽?”莊穆問。

“一起吃啊,我們旁邊還有一個座位。”丘桃桃說。

“我吃過了。”

“那你一直站這兒,是在幹什麽?”

“市場調研。”莊穆推了一下眼鏡,“江北校區的旋轉小火鍋很出名,我打算研究一下,回去給醫學院也引進一下。”

丘桃桃有點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啊?”

“其實你仔細看,整個過程有很多衛生狀況不太過關的情況。”莊穆嚴謹地指了指轉圈兒的食材,“那片土豆之前被人夾過了,但那個人隻是把它夾起來移到了另一邊,那片土豆沾了他筷子上的口水,卻沒有人注意到或者製止他的這種行為。很快—果然,你看,那個紅衣服的女生把那塊沾著別人口水的土豆片夾走了。”

明明還沒有吃,但是丘桃桃莫名其妙地就有點不想吃了。

“你再看那邊架子上自由選擇的鍋底,放在那裏誰都可以挑,問題在於那條過道,收剩菜剩飯的小推車也路過,因為很多人擠在那裏挑鍋底,推著剩菜小推車路過的人會不斷說讓一讓,即使如此,還是會不小心撞到桌角,雖然幾率小,但是剩菜的湯漬確實可能不小心灑出來,然後你再看高低水平位置,剩菜的湯漬一旦不小心灑出來,直接落進鍋底裏。”

……

丘桃桃看了一眼莊穆:“聽了你的市場調研,我還真是一點也不想吃了。”

“正常,這些衛生問題,我回醫學院以後會想辦法好好地改進一下,到時候歡迎你來醫學院吃美味又幹淨的旋轉小火鍋。”莊穆很平靜地說。

最後,丘桃桃拉著丸子去吃了蛋包飯。

“下次等莊穆不在的時候,我們倆再約火鍋吧。”丘桃桃歎了一口氣。

“他怎麽了?”

“他磨嘰。”丘桃桃麵無表情地說。

鄭良帛給莊穆發消息:“什麽時候回來?”

莊穆看著丘桃桃拉著她朋友轉頭去吃蛋包飯的背影,好笑地搖搖頭,然後低頭回複鄭良帛的消息:“後天。”

“怎麽是後天?”就算隔著手機屏幕,莊穆也能想象到鄭良帛此時此刻皺眉的臉,“文學院軍訓不是明天上午閱兵完了就結束嗎?”

“我媽說明天她要來江北,順道看看我。”

鄭良帛想了想,問莊穆:“我明天還有實驗,需要你幫我一下。這是關乎科學和親情的考驗,我就問你,我和你媽媽誰更重要?”

莊穆一點都沒有猶豫:“都沒我自己重要。我自己決定明天下午在江北多待一下,有問題嗎?”

發完這條消息後,手機屏幕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閃了好久。

最後,鄭良帛委屈巴巴地發來三個字:

“那好嘛。”

莊穆鎖屏,關上手機。

鄭良帛算是他上大學以來碰到的走得近的同學。

莊穆這樣的性格能和人走得近,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但鄭良帛屬於天生腦子缺根筋的選手,自從知道莊穆十六歲直錄醫學院並且本碩博連讀開始,他就把莊穆擺上了“競爭對手”的位置,動不動就舉著一張卷子跟莊穆挑戰看誰做得快,或者就拎著青蛙要跟莊穆比誰解剖技術更好。

莊穆一開始是把鄭良帛當作無聊生活的樂子拿來逗的,後來比著比著就習慣了這樣一個人見天兒在自己身邊瞎蹦躂。

“兒子,昨天的蘋果發布會看了沒有?”莊穆媽媽打電話問莊穆。

“……”

莊穆思考了一下:“你跟我爸吵架了?”

“啊?怎麽這麽說?”

“我爸不給你買嗎?”莊穆推了一下眼鏡,“這次iPhone x加了人臉識別係統還有全麵屏,我覺得—”

“哎呀,聽不懂,我是說你需不需要一個,我今天上午轉發抽獎了,我找大師算過了,說我最近很有抽獎運,我感覺這次我一定會中獎。”

莊穆揉揉眼睛:“媽—”

“大師還說了,今天是慈猛平日,不宜打電話打太久,掛了啊!”

莊穆聽著聽筒裏傳來的一陣規律的“嘟嘟嘟”聲,不可置信地把手機拿下來,確認了一遍。

這真的是他之前一打電話就嘮半個小時的親生母親嗎?

這麽快就結束和她的對話,讓莊穆覺得有點措手不及。

才九月初,還沒有到秋天,夏天的餘威尚且保存。

此時此刻正是黃昏,天際卷起一層一層彩色的雲,慢慢鋪展開,彌漫到地平線時,又隻剩下了淡粉色的畫布似的質感。

莊穆看著這一整片天空,默默思考著為什麽自己要在江北多留兩天。

是因為旋轉小火鍋很好吃嗎?不是的,其實旋轉小火鍋有點不衛生。

那還能是因為什麽,江北的什麽東西讓他舍不得走了呢?是這一周半帶的文學院新生嗎?好像感情也沒那麽深,隻是看個晚自習而已。

那還能是什麽?

莊穆百思不得其解。

他打開手機翻看自己的日程表,明天回學校之後,中午一點得開個會,討論這學期的校外實踐做什麽;下午五點的時候有個課題研究討論會,他對自己以後重點要研究的課題一直不太確定,本來這些應該在研一結束前就搞定的。

啊,研究課題。

莊穆甩甩腦袋。

這個比較重要。

到底要選什麽課題呢?

院裏的胡教授一直是《提高老齡和急危重症心血管疾病外科治療療效的研究》課題方麵的專家,但是胡教授這個人喜怒無常,就算是不關心八卦的莊穆都知道胡教授的好多傳說,以後如果他做了自己的導師,感覺好麻煩的樣子。不過莊穆對這個課題也確實很感興趣。

《常溫體外循環下心肌細胞超極化和去激化心肌保護的比較研究》課題也在莊穆的考慮範圍之內,心髒作為手術刀最後跨入的地方,其中包含著太多前輩的共同努力,因為心髒是血液的源頭,它的跳動直接說明了患者生命體征,後來人工心肺機的出現才算真正讓手術刀順利剖開了心髒,這種人工可替代讓莊穆特別好奇,況且,關於心肌細胞,莊穆是真的很感興趣……

世俗一點來比較的話,《提高老齡和急危重症心血管疾病外科治療療效的研究》是國家科技支撐計劃課題,而《常溫體外循環下心肌細胞超極化和去激化心肌保護的比較研究》是國家科技部項目課題……

莊穆皺起眉頭。

黃昏還是很美麗,又粉又藍又黃又紫的,但他欣賞不下去了。

他歎了一口氣。

這時,莊穆媽媽給莊穆發來一條鏈接:

“神了!在你迷茫無措的時候記得看看它……”

此時此刻,還挺應景的。

莊穆順手點開。

“活在都市中浮躁的人們,是不是經常覺得做事情好像沒有方向,人生好像看不到未來?做出了努力,但是成果的到來卻仿佛遙遙無期?不要慌!其實生活的舞台上,處處都有精彩。我們不必羨慕他人的位置,隻需演好自己的角色!沒有藍天的深邃,可以有白雲的飄逸;沒有大海的壯闊,可以有小溪的優雅。隻要懷揣希望,逐夢前行,你就是自己的人生主角!我們要始終向往光明!每一個人其實都是光明之子,對於象征著未知的無盡黑暗,都充滿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戰栗!”

莊穆挑眉。

等等。

這話怎麽這麽熟悉?

這話怎麽感覺從某個叫“丘桃桃”的人嘴裏聽過?

如果說剛剛莊穆還隻是看熱鬧的話,現在他倒是真的有興趣了。

他拇指往上滑,繼續閱讀這篇推文:

“但是要怎麽麵對黑暗,怎麽克服對於黑暗的恐懼呢?朋友們!關注本公眾號,回複‘光明’二字,就可以知道答案!”

莊穆嗤笑一聲,手指卻很誠實地點擊上方藍字,關注了公眾號,然後回複了“光明”兩個字。

公眾號自動回複了這樣一條消息出來:

“嶽鹿大學東南門步行街375號,丞馨美甲店旁,桃桃命理,歡迎您的到來。”

還“桃桃命理”。

莊穆眉毛要挑到發際線上了。

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很是從容地關閉手機,把手揣到衣兜裏,邁步走出去。

莊穆現在正好在東南門,穿過馬路就是步行街,他倒要看看這個桃桃命理能給他算出來個啥。

一個課桌大小的桌子,擺在美甲店旁邊,上麵鋪了一層黑白格子的布,布上麵放著一個筆筒,筆筒裏有兩三支圓珠筆,筆筒旁邊是一本藍皮兒泛白的《〈易經〉卦象卦辭全解》,桌上還放著一遝白色的紙,上麵胡亂畫著一些橫線和數字。

丘桃桃就坐在那桌子後麵,身子左右兩邊各豎著旗子—

左邊寫的是:“多多因果多多錯,空手生死過。”

右邊寫的是:“桃桃命理,你身邊的玄學大師。”

再一看那丘桃桃,戴著圓框黑墨鏡,低低地架在鼻梁上;一頭齊耳短發往後梳,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頭發估計是噴了發膠,在美甲店的燈光下看起來油光發亮;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對襟大褂兒,底下配著黑色闊腿收腳褲子,腳踩黑麵白底僧侶鞋。

這一身打扮看得莊穆當即就樂出聲了。

他借著夜色,不動聲色地移動到離她近一點的地方。

還真的有人去算。

坐著的客人一頭微卷長發,發尾染了一點黃色,穿著暗紅色的皮夾克,下麵是一雙到小腿的靴子。

莊穆好奇地看著丘桃桃在那兒嚴肅認真地給人算命,眼角不自知地帶上了笑意。

“明天開張不太行的,明天是善法平日,忌理發、立約、出財還有置業。哦喲,你看你這日子挑的哦,不行不行,開張是一種約定,你明天開張的話,這約定日後要破的!出財,開張是要花錢的啊!你明天要是花錢了那你這之後少說三個月得一直花錢曉得吧!還有這個置業,開張就是置業,你看看你挑的這個日子哦,明天熒惑碰斜太微垣,這是衝撞之象,暗示你會一直和競爭對手衝撞,沒有安寧的!”

莊穆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很荒謬。他看過學籍資料,丘桃桃跟東部沿海地區壓根兒就挨不著,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上海口音糊弄人。

真是怎麽看怎麽像騙子。

“啊?那大師,我應該選在哪個日子開張比較好啊?”

居然還真的有人信。

丘桃桃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並沒有胡子的下巴,沉思片刻:“後天吧。後天是日皆平,雖然比不得半個月後的最勝吉日,但是大吉也預示大凶,平平淡淡才是真吉祥。”

“啊,好!我們打算是上午八點開業—”

“上午八點這個時間是可以的。”丘桃桃這麽說著,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怎麽了,大師,您不要猶豫啊,我加錢!麻煩您給個更好的時間。”

“其實吧,”丘桃桃在紙上畫了一圈,“倒不是錢不錢的事兒,主要是這個算天機對我也是有損耗的……”

“別說了,我加錢。五百成嗎?”

“午時到未時最佳。”丘桃桃看了一眼麵前一臉茫然的客人,耐心地解釋,“就是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這個時間段內都可以的。”

客人走了,丘桃桃喜滋滋地點開手機微信餘額,看新進賬的錢。

頭頂卻突然傳來一道不高不低的聲音:“你這相當於詐騙了吧?”

“瞎說。”丘桃桃下意識地反駁,“你知道我為了等今天,蹲了這個女人多久,付出了多少努力嗎?”

她抬頭一看,是莊穆。

“詐騙,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款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莊穆平靜地把百度百科對於詐騙的含義背出來。

“我怎麽虛構事實了?我剛才說的都是我推算出來的真心實意的看法。”丘桃桃不認賬,“再說了,我這算什麽款額大。”

“詐騙滿三千塊錢都可以直接立案了,你覺得騙多少才算數額大?”

“反正,這不是詐騙。”丘桃桃堅定地說,“我可是從一周前就開始醞釀了,一天一天地給她算,費那麽多勁兒收集情報,讓她覺得我算得準。充足的準備,足夠的付出,現在開始收獲,這是很正常的勞動順序。詐騙是從天而降一筆大錢,我這可不是。”

“首先,你這從過程來看,頂多是蓄謀已久,還是詐騙;從結果來看,正常的勞動順序,可能一天就收到二千五嗎?”莊穆有理有據。

“那你想幹嗎?”丘桃桃有點心虛,“欸,不對啊,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你不回江南嗎?”

莊穆對丘桃桃的第二個問題直接忽視掉。

他徑直坐到丘桃桃麵前,把左手伸到丘桃桃麵前。

“給我也算一下。”

莊穆回到自己在江北臨時住的酒店。

打開窗戶,夜風沉靜,徐徐地吹過來,濾過身體。

他閉上眼睛。

一片空曠的原野,星星點上了燈,零散地分布在墨汁一樣的夜空裏。黑色的鳥振翅而過,落下兩三片羽毛,羽毛在寂靜中靜靜落下,恰如黑色的樹葉,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跌落枝頭。

“其實算命算的是什麽啊,隻不過是人們不敢選擇罷了,所以需要一個人來替自己做決定,套上‘命’的名頭之後,就覺得自己可以不用負責任的樣子。我看你不是那種不敢做決定的人,所以你不需要我給你算命。”

莊穆回憶起黃昏時丘桃桃說的話。

“我不太懂你說的那些什麽課題,聽著就費勁。但是我一直覺得醫生特別偉大,能救很多人。比如我外公最近就生病了,我現在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祈禱外公康複,第二件事就是希望外公的主治醫生心情愉快。醫生就跟救世主一樣,是閃閃發光的。我覺得,如果一定會有地獄的話,那麽地獄之門肯定不會對醫生打開。你不管選擇哪個課題,未來都是可以救很多人的,既然哪種選擇都不會害人,那就隨便選啊。”

外公最近生病了。

閃閃發光。

救很多人。

“外公最近生病了。”

莊穆睜開眼睛。

他轉身,走到桌子前,打開電腦,給胡教授發了一封郵件,希望未來對方能成為他的導師。

《提高老齡和急危重症心血管疾病外科治療療效的研究》。

這就是他的研究課題了。

丘桃桃一回宿舍,陳雙念就抓住她的手問:“怎麽樣,錢還了嗎?”

“算是還了吧。”丘桃桃撓自己的頭,“快,我要趕緊洗個頭,你這買的什麽定型噴霧啊,用著頭發癢死了。”

“唉,我不是剛被騙走了生活費嘛,銀行卡餘額隻有五十塊了,你還想讓我給你買多好的定型噴霧。”陳雙念走過去狗腿地揉丘桃桃的肩膀。

“我真是要被你氣死。”丘桃桃說,“下次請長點腦子好不好?我都多少年沒擺攤兒算命了。今天為你擺一次攤兒,結果中途居然還碰上莊穆了。”

“我去!”陳雙念瞪大眼睛,“你倆這是什麽緣分!我以為他走了呢。不都說醫學院的課程緊張嗎?”

“不知道。”丘桃桃指著陽台上的毛巾,“快,幫我取一下毛巾,我要洗盡身上的灰塵肮髒還有你的廉價定型噴霧。”

“嘿嘿!”陳雙念顛顛兒跑去陽台把毛巾取下來遞給丘桃桃,一邊問,“然後呢,遇到莊穆了,然後發生了什麽?”

“他說我詐騙。”丘桃桃說得很委屈,“說得像模像樣的,我百度了一下,他說的一個字兒不差。”

丘桃桃往浴室裏走,嘴裏忍不住念叨:“你說得是活得多無聊才沒事兒背百科詞條啊?”

“啊?”陳雙念沒反應過來,“怎麽就詐騙了?”

丘桃桃拿出手機,給陳雙念看微信零錢。

“兩千五!怎麽還多五百塊啊?”陳雙念驚喜地問丘桃桃。

“本來我把你被騙的兩千塊‘騙’回來了就打算收工,結果後來一想,坑我朋友一坑就直接坑走一個月的生活費,太沒良心了,得給點教訓,反正她剛好問該幾點開業,我就瞎說了一個時間,讓她多加了五百塊錢。”

陳雙念感激涕零。

“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我看了天氣預報,後天有36℃,我熱死她。”丘桃桃笑得很狡黠。

陳雙念那天從步行街回學校的時候,遇到一個女人,說是美容店即將開業,現在賺聲譽和客源,去店裏免費做臉,還送麵膜。陳雙念本來沒搭理,卻經不住那女人一直在旁邊亦步亦趨跟著念叨。

“行!”陳雙念想著反正不要錢,就當提前過上都市麗人的生活,去做做臉美美容。

結果做完了,女人原形畢露,說陳雙念總共消費了一千九百九十九元。麵膜和做臉不要錢,但是做臉過程中用的護膚品和儀器是要錢的,女人又叫著店裏的幾個男人堵在門口,陳雙念不給錢就不讓走。

陳雙念到底是剛高三畢業,才步入大學不過一周多一點的學生,瞬間被那架勢嚇到了。她給了錢回到宿舍,越想越覺得難過,再一看自己兩位數的銀行卡餘額,覺得自己怎麽那麽蠢,“哇”的一聲哭出來。

丘桃桃知道整件事後,也很生氣,拍拍陳雙念的肩膀:“放心!這種騙子最迷信了,我幫你把錢騙回來。”

兩人合計了一晚上,丘桃桃出錢在一個本地閱讀量還不錯的公眾號上發了自己的廣告。擺攤兒地址就在步行街,離那女人的店很近,丘桃桃換上行頭,抹上發膠,戴上圓框小黑墨鏡,像模像樣地坐那兒。女人一開始覺得這根本就是在鬧著玩的,湊熱鬧想看看,結果丘桃桃卻一點一點地從她嘴裏套話,換種說法,自己再說出來,女人真以為是丘桃桃算出來的,還覺得算得挺準,慢慢放下戒心和玩鬧的心態,真開始在丘桃桃這裏算所謂的“命”。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隻是沒料到半路殺出個莊穆。

“對不起哈,”熄了燈,兩人躺在**,陳雙念在下鋪小聲道歉,“害你被莊穆誤以為是騙子。”

“嗐!沒事沒事。”丘桃桃連忙說,“我在他麵前丟臉沒形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都習慣了。活著還能有誰沒被誤解過?正常,也不用解釋,能因為誤解分開的,那隻能說明沒有緣分。”

丘桃桃說到後頭,故作老成地歎了一口氣,陳雙念都樂了。

“我也是太蠢了,都十八歲成年了還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事兒。”陳雙念懺悔,“從小就特別愛貪小便宜,我家那位一直教育我,我還覺得他話多,這回真的長教訓了。”

丘桃桃翻了個身,把頭伸出床外,看下鋪的陳雙念:“欸,你家那位到底什麽樣兒啊?你倆怎麽在一起的?”

“他特別高,長得帥,球場上花樣兒特別多,但其實進球率還沒我高。喜歡耍帥,畫畫好看,在校服背後畫了好大一條龍,結果被年級主任看見了,就逮到主席台上當著全校念檢討。我個兒矮,站第一排,聽他念檢討不小心樂出聲了,他就記住我了。”

陳雙念現在回憶起來還覺得好笑,“咯咯”笑了好久。

“然後呢然後呢?”丘桃桃很激動地問。

“然後—哎,反正特別多事兒,一來二去,慢慢地就有點意思了。他是那種平時懶洋洋的,偶爾卻突然神經病一下,然後繼續懶趴趴的類型。學校裏特別多女生喜歡他,但是他隻喜歡我。”

陳雙念控製控製又控製,到底沒控製住,賤兮兮地把最後一句話甩出來了。

丘桃桃毫不掩飾地翻了一個白眼,把伸到床外的頭縮回去,放鬆地摔回**:“惡心。呸。”

“我比你大啊,你說話注意點兒。”陳雙念腳往上方床板踢了一下。

“比我大還被騙錢呢。”丘桃桃笑嘻嘻的樣子,“空長年紀。”

“丘桃桃!”

“哎哎,錯了錯了。”

莊穆媽媽打扮得花枝招展,戴著寬簷帽子和一副黑色大墨鏡,一路特別拉風地朝兩人走來。

莊穆看到他媽媽的時候,瞳孔真實地“地震”了。

站在他旁邊的丘桃桃瞳孔也“地震”了。

她不可置信地轉頭問莊穆:“這……是您的母親?”

莊穆皺著眉,很是無奈:“偶爾她也是會正常一下的……”

丘桃桃咽了一下口水,遲緩地回了一個單字:“啊。”

兩人安靜了半秒。

丘桃桃實在沒忍住:“你倆畫風差別真的有點大啊……”

莊穆沒回答丘桃桃,問:“你怎麽也來了?”

“我媽媽說讓你媽媽給我帶了什麽東西,但是我看你媽媽提的那麽小的一個小包,應該也裝不了什麽啊。”

“你媽,我媽,”莊穆頓了一下,“怎麽會認識?”

丘桃桃看了莊穆一眼。

個子矮的人看個子高的人,其實特別考驗個子高的人的顏值。從丘桃桃的角度看過去,莊穆的下頜線仿佛被能工巧匠雕琢過,線條流暢優雅又不失鋒利,隱隱約約的陰影在脖頸處留下一小片淺灰,硬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眼睛被鏡片遮住,本來應該有劉海的,現在剛好晚風吹拂,撩開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於是本來看著就有些清冷的臉這時更加冷峻。

冰冷薄情的理性怪物。

百度百科詞條背那麽清楚,重要的事兒倒是忘得一幹二淨。

“你真的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兒了?”丘桃桃問莊穆,語氣淡然,神情放鬆。

莊穆神經一緊張。

怎麽回事?

這即將要說大事的氛圍是怎麽回事?

他媽媽也是,就這麽段路,怎麽走了這麽久?

莊穆推了推眼鏡,謹慎地開口:“關於哪方麵的?”

“哪方麵的啊……”丘桃桃低下頭,齊耳短發傾斜如下,遮住了白淨的臉龐,看不清表情,“我想想—”

莊穆一口氣提起來。

“我怎麽知道!”丘桃桃猛地抬起頭,笑得很賤,“哈哈哈哈哈我剛滿十六歲欸,我的小時候跟你的小時候不在一個時期吧!”

“……”莊穆麵無表情地看著丘桃桃。

丘桃桃笑嗬嗬的,沒看莊穆,興奮地蹦起來跟莊穆媽媽打招呼:“阿姨好啊!”

莊穆媽媽給的回應也很熱情:“乖崽!”

這是什麽稱呼?

莊穆覺得自己腦花兒都快要炸裂了。

他一把拽住即將蹦過去跟莊媽媽抱在一起的丘桃桃。

“你冷靜一點,你們倆才第一次見麵而已!”莊穆小聲吼丘桃桃。

“我也想啊!”丘桃桃也很委屈,“我這是從小到大的條件反射,一見長輩就習慣性裝乖!”

莊媽媽走近了:“哎喲哎喲,我看看,這可真是郎才女貌。”

是啊,這可真是郎才女貌—

嗯?

丘桃桃眨眨眼。

莊穆也眨眨眼。

嗯?

“阿姨,您弄錯了吧,”丘桃桃見莊穆當場石化的樣子,解釋道,“我們倆不是—”

“欸,遲早會是的。”莊媽媽一臉看穿後續發展的樣子,“你就是桃桃吧。”

莊媽媽親昵地挽過丘桃桃的手,姐倆好地手挽手往前走。

“你媽媽特別不放心你,讓我一定要過來看看你。這不,一回國我立馬就來了,怎麽樣啊,來讀大學習慣嗎?還適應嗎?”

丘桃桃頓了一下。

你媽媽特別不放心你—既然不放心,為什麽不打電話問問呢?為什麽要迂回地讓莊媽媽來看自己呢?

“挺好的,習慣,也適應。”丘桃桃笑著說,“在這裏遇到丸子姐姐了,以前她住我們家隔壁,後來搬走了。”

“有熟人就好,有朋友也好。”莊媽媽笑嗬嗬的樣子,“到一個陌生環境啊,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交朋友,也不說多知心,但起碼有個什麽事兒還可以幫一幫。”

丘桃桃想到陳雙念,被騙了錢之後在宿舍裏號啕大哭的樣子。

“嗯,這倒是。”丘桃桃讚同地點點頭。

“再說了,知不知心有什麽重要的啊。”莊媽媽一臉過來人的樣子,“真心都是瞬息萬變的,你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的真心。你媽媽跟我說你是學文學的,哎喲,這可是一個敏感的科目,千萬不要被書裏那些浪漫多情的話給騙了,不要把‘朋友’這個詞兒看得多重多聖潔,那樣會不利於你交朋友的。”

丘桃桃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莊穆聽不下去了,他快走兩步,超過丘桃桃和媽媽二人。

“你走什麽啊,你也好好聽著點兒,”莊媽媽一臉恨鐵不成鋼,“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朋友,老是一個人待著……”

“低質量的社交隻會讓人逐漸對愚蠢感到麻木。”莊穆冷靜地分析。

“完全沒有社交隻會讓你逐漸對自我盲目推崇。”莊媽媽也很冷靜。

丘桃桃看看莊穆,他一臉不小心嚐到屎結果還好死不死咽下去了的表情。

所以再看莊媽媽的時候,丘桃桃心裏對莊媽媽陡然升起敬意。

家人真是讓人治愈啊。

三個人一起吃了頓飯。

席間莊媽媽不斷地給丘桃桃夾菜,問了好多有的沒的。

一開始,丘桃桃還沒意識到,問什麽答什麽,後來慢慢反應過來了,就覺得有點不自在了。

莊媽媽察覺到了丘桃桃的不自在,笑了笑,拍了拍丘桃桃的小手臂。

“不要怪阿姨老是問東問西的,我是好早就想見你了,結果一直沒有機會,這麽多年,我和你莊叔叔在國外,最掛念的除了莊穆,就是你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丘桃桃詢問地看向莊穆。

莊穆也一臉茫然。

“哎呀,你們是不是還不知道!”莊媽媽捂住嘴小聲驚叫了一下,“你倆從小定了娃娃親的啊!”

“什麽?”

“什麽?”

莊穆和丘桃桃同時反問。

“哎呀,怪我怪我,回來太多事兒忙忘了,這麽久也沒給莊穆提過。”

“不是,這不是‘回來’‘忙’的事兒,我今年二十歲,之前二十年裏您就沒找出個什麽時間跟我提一下?”莊穆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媽媽。

“我提了啊,你剛出生我就提了。”莊媽媽辯解。

“我倒是沒見過哪個剛出生的小孩兒有記憶的。”

“你這麽聰明,我以為你有呢。”莊媽媽一點也不著調地敷衍道,“桃桃是不是也不知道?”

她看向丘桃桃。

丘桃桃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愣愣地搖頭:“不知道啊,我爸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那今天你們都知道了,擇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把事情給定下來?”

“定什麽?”

“你們的婚禮啊!”

“咳咳—”丘桃桃那會兒聽了“娃娃親”三個字,打算喝口水冷靜冷靜,結果現在嘴裏包著一口水正打算咽呢,聽見這話,一口水卡喉嚨裏,嗆了好半天。

隔壁包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總之也聽到了好大一陣動靜,像是椅子倒在地上了。

莊穆這時反倒平靜了。

他無哀無痛、不悲不喜地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冷靜。

越是慌亂,越要冷靜。

莊穆推了推眼鏡,冷靜地說道:“第一,‘娃娃親’這種事情是你們作為上一輩定下的事情,跟我們這一代無關;第二,我作為當事人之一沒有知曉,也沒有同意,這無法構成約定;第三,丘桃桃作為另一個當事人,剛滿十六歲,未成年,談戀愛都屬於早戀,更何況結婚,那是觸犯法律。”

莊媽媽絲毫沒有退讓:“唯一可靠的隻有你當下的感覺,唯一重要的也隻有你當下的感覺。那些超越於感覺的對於這個事物的不可行性和複雜性的定論,都是可以改變並且重新加以構造闡述的。”

丘桃桃想起那會兒莊穆說“她偶爾也是會正常一下的”的話。

她信了。

果然,莊穆的媽媽又怎麽可能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個會打扮得誇張的熱情中年女人呢。

“所以,你現在對丘桃桃是什麽感覺?”莊穆媽媽問莊穆。

砰—

丘桃桃仿佛被一塊石頭砸中。她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盡管很丟臉,但丘桃桃確實像是落荒而逃。

莊穆愣了。

他看著丘桃桃落荒而逃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莊穆從出生,一直到現在,莊媽媽陪伴他的時間都很有限。

莊媽媽總是有很多工作,總是有很多研究,那些象征著成果的榮譽和眾人敬仰,像金光閃閃的蘋果,高高地懸在最頂尖的枝頭。

莊媽媽和莊爸爸一路往上爬著,越過一根樹枝,又開始攀登另一根樹枝。

金蘋果永遠尊貴,永遠嬌嫩欲滴,高高在上地俯視朝它而來的芸芸眾生。

想回頭,想放棄,想說一句“老子什麽都不要了”,但是回身一看,無數的人正虎視眈眈著自己的位置。

於是心情就變得微妙起來。

就是這麽想著,一路半主動半脅迫,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莊穆—”莊媽媽試圖說話。

“之前那麽多時間,您在幹什麽呢?”莊穆低下頭,筷子翻弄著自己的小碟—裏麵有不久前他媽媽夾給他的生魚片。

“嗯?”

“之前那麽多時間,您在幹什麽呢?”莊穆抬起頭,沒有情緒地看著自己的媽媽,“我長大的這麽多年,無數個需要您的時刻,您都沒在。現在好不容易,我長大了,是可以自己做決定的成年人了,您卻突然回國來,突然跟我說我應該有朋友,應該有社交,應該結婚了,並且很貼心,未婚妻都給我挑好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埋怨或者賭氣,現在也不是在質問,更不是因此想讓您道歉。沒必要,太幼稚了,事情已經這樣了。”

莊穆把生魚片夾起來,吃到嘴裏,仔細感受了兩秒,然後皺著眉頭咽下去。

“我隻是好奇,你是怎麽做到這麽自然地插手我的生活和計劃的呢?”

莊穆放下筷子。

“我果然還是不喜歡吃生魚片,即使是您給我夾的。”莊穆很平靜,像在闡釋一項實驗成果。

“對不起……”莊媽媽好看的眼睛裏似乎隱隱含著淚光,在燈光的照耀下,像是鑽石星辰。

“是不是接下來就應該這麽展開了?”莊媽媽笑一聲,她站起來,“說著不是質問,說著沒有賭氣,說著那樣太幼稚了。但你其實就是在質問和賭氣,就是在幼稚!這麽多年我跟你爸沒陪著你,但是也因此你過上了比同齡人更好的生活,接你的司機,保證三餐和家庭衛生的保姆,想做什麽實驗於是相應的器材材料就送到了你麵前,你以為這一切是怎麽來的?莊穆,你不能太貪心,你不能什麽都想要。”

莊媽媽手緊緊攥著桌沿,頭腦一片空白,隻覺得剛才莊穆的每一個字都無比狠毒地戳中了她身為母親、身為長輩的尊嚴,於是下意識就反擊了回去。

莊穆用一種近乎是悲憫的表情,看著站在自己麵前,居高臨下的媽媽。

唯一可靠的是當下的感覺。

莊穆想起媽媽說的這句話。

是嗎?

他現在的感覺就是很生氣。

他嘴唇輕啟,聲音冷淡:“我一點也不喜歡丘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