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嶺之花

早上。

太陽已經透過窗簾隱隱約約射進屋子裏,一條黃白的光線,筆直地在牆角和地上折射出一個鈍角。

丘桃桃睜開眼睛。

在清醒的一瞬間,有兩件事分別湧入了腦子裏:外公心髒病犯了,昨天晚上爸爸媽媽連夜趕了回去;這兩天開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會慢慢地發下來。

“嗡嗡嗡……”

手機振動的聲音恰好響起。因手機放在桌子上的緣故,聲音聽起來有些刺耳。

丘桃桃接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嶽鹿大學招生辦……”

啊,大學。

丘桃桃提起一口氣。

“錄取……”

成功了。

丘桃桃把提起的那口氣放下。

成功了。

她考上嶽鹿大學了。

紙質版錄取通知書還有兩天就會送到她手上。

然後再過兩個月,她就可以拿著錄取通知書,去嶽鹿大學報到。

嶽鹿大學很好,科研成果優秀,骨幹教師眾多,教育研究經費充足,重點科目在全國範圍內可以排前三。

更重要的是,嶽鹿大學裏有一個叫“莊穆”的人。

莊穆在解剖室裏,正用手術刀劃開一頭豬的心髒。

電刺激的緣故,心髒還在規律地跳動著。

莊穆對著尚且還在跳動的心髒,冷靜有序地劃開它,手握內窺鏡,找到三尖瓣,記錄下實驗數據。

這時候,班導發來消息:

“想不想做今年院裏大一新生的負責學長?”

莊穆一點都沒有猶豫地回複:“不想。”

“我就知道。所以我一開始就沒把你的名字往上報。”

聽這語氣,是要莊穆向他道謝。

“謝謝聶老師。”

“沒事,你做出一點實際行動來謝我就好。”

“上學期的家訪記錄,我幫您寫?”

“不用,那個我自己寫完了。”

班導發完這一條消息,隔了半秒,緊接著就打了一個視頻電話過來。

莊穆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視頻電話還在響。

莊穆接了起來。

“上午好啊,做實驗呢?”班導笑得很和藹。

“嗯。”

“情況是這樣的啊,文學院今年的新生負責學長吳壘昨天跟體院的打球時受傷了,現在拄拐呢。所以情況特殊並且緊急,文院那邊的輔導員陳老師直接找我要你。”

“我醫學院的,去做文學院的負責學長?”莊穆皺起眉頭。

“今年貼吧票選出來的校園最帥高嶺之花,你又排第一。陳老師說把你拉出去在文院裏晃一圈,激發激發文學院學生的文學創作才華。”

“不去。”莊穆說。

“行,就這麽定了。”班導心情很愉快,“我們院的門麵,好好幹,多笑笑,也就帶一個軍訓和幾天晚自習。”

莊穆平靜地看著班導。

班導想了想:“你自己說你要謝謝我的。”

莊穆還是平靜地看著班導,沒有說話。

“這屆進來的文院新生裏,有個女孩兒才十六歲。跟你當年一樣,不,其實比你更早,考試的時候她十五歲,最近剛過的十六歲生日,這麽算來,比你還要厲害一點。”

莊穆挑眉。

“而且文學類的能提前招進來,比理工科的要難很多……”班導一邊看著莊穆的臉色,一邊繼續說。

“我去。”莊穆應了。

食堂在嶽鹿大學跟個聖殿似的,供在高高的階梯之上,每次吃個飯,宛如去西天拜佛求取真經。

丘桃桃在食堂裏見到了丸子。

兩個人剛開始還有點不敢相認。

丘桃桃小時候和丸子在一起玩過,丸子對她來說是住在隔壁的溫柔姐姐,漂亮、好看。為了哄她寫作業,丸子每次都會給她好吃的糖。後來丸子搬走了,她還傷心了好一陣。

“丸子姐姐,沒想到你居然也在嶽鹿大學!”

丘桃桃開心得不得了,拉著丸子說了好多小時候的事兒。

今天風有些大,莊穆即使戴著眼鏡,還是覺得風一陣一陣地往眼睛裏灌。

連續做了兩個小時的實驗,從科學的角度講,本來應該每隔三十分鍾就看一下遠方休息眼睛的。莊穆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手上有很多細菌,相對來說,手背的細菌總量要少些,所以莊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兩個剛從食堂吃完飯下來的同學,在階梯上嘻嘻哈哈地打鬧。

真是危險。

莊穆搖搖頭,正要避開,卻見其中一位同學太興奮,手舞足蹈的,先撞了他,然後又波及了同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莊穆來不及回應那位女同學的道歉,他眼疾手快地往右躥了一步,張開雙臂,把不小心摔下階梯的另一位女同學接住了。

那一刻,天旋地轉。

鳥兒在耳邊溫柔地唱歌,風兒在臉頰旁輕輕地撫過。

搖搖晃晃的世界裏,莊穆冷峻嚴肅的臉猝不及防地落到丘桃桃的眼睛裏。

“謝、謝謝。”丘桃桃愣怔住,躺在莊穆臂彎裏。

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

這就是……莊穆。

果然很帥,比小時候帥,比照片上還帥。

莊穆把丘桃桃抻直,讓她站在階梯上,然後彎下腰,撿起自己剛剛還來不及戴回去,然後就被撞到地上的眼鏡,左右上下仔細看了一遍。

“幸好沒事。”莊穆掏出麵巾紙,擦了擦眼鏡。

“小心一點,階梯上打鬧,你們不要命,我還要眼鏡的。”莊穆嚴肅地說。

“……”

丘桃桃震驚地看著莊穆冷漠離開的背影。

沒錯啊,是莊穆啊。

是從小就被爸爸媽媽掛在嘴邊念叨的優秀有禮貌成績好啥都好的莊穆啊。

人的發展變化這麽大嗎?怎麽感覺跟小時候一點都不一樣?

她問身邊的丸子姐姐,懷揣著最後一絲希望:“剛剛我是不是被英雄救美了?”

“好像是……沒有。”丸子姐姐小心翼翼地說。

“那你說,我是不是被他攔腰抱住了?”

“這個倒確實是。”丸子姐姐停頓了一下,“但是,他好像也不是為了你的安全接住你的,他是為了不讓你踩到他的眼鏡。”

丘桃桃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

今天風有些大,吹得遠處的樹東倒西歪,天上蒙蒙罩了一層灰色,看起來像是很久沒擦的車庫玻璃。

“沒事啦,他就是莊穆,性格就這樣兒。”丸子姐姐看丘桃桃實在太悲傷,安慰道,“每年被他傷到的女孩兒可以繞食堂三圈。”

丘桃桃癟癟嘴,沒有說話。

報到的兩天時間一過,晚上緊接著就開始了晚自習。

丘桃桃午睡睡過頭了,緊趕慢趕踩著時間點進了通知裏說的自習室。

結果—人山人海。

真的是人山人海,別說坐的地方了,站的地方都夠嗆。

丘桃桃不可置信地拿出手機確認了一遍。

對的啊,人文樓301,沒走錯教室啊。

怎麽這麽多人?

今年漢語言文學專業招了這麽多新生嗎?

丘桃桃站在門口,對著麵前的人牆,很無奈。

“怎麽不進去?”

身後傳來一道沉靜的聲音。

好耳熟。

丘桃桃轉過頭,果然是莊穆。

“進不去啊。”丘桃桃手捏緊了衛衣的衣擺。

莊穆皺著眉,他走到門邊,屈起食指敲了敲門。

鬧哄哄的教室安靜下來,在看到他之後,又響起了一陣小小的議論聲和驚呼聲。

莊穆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丘桃桃離他很近,聽見了,她笑了笑。

莊穆轉頭看了她一眼。

丘桃桃連忙擺手:“沒事沒事,你繼續。”

莊穆又敲了敲門,聲音比第一遍更重。

教室立馬安靜下來。

麵前的人群給莊穆讓出來一條狹窄的道。

莊穆看都沒看那條窄窄的小道,低頭翻手裏的點名冊:“我手上的冊子裏總共八十九個人,有兩個同學飛機晚點,不能趕來上自習,今天在教室裏的應該隻有八十七個人。”

莊穆抬頭,看了一眼擠得水泄不通的教室:“不在點名冊裏的同學,麻煩出去一下。”

盡管不情願,但陸陸續續有好些人收拾東西往外走。

莊穆站在門邊等著,一些同學走出來的時候大著膽子向莊穆打招呼,莊穆就微微點頭。

丘桃桃逆著人群往裏走,開玩笑,現在再不走,一會兒人都出來完了,她那時候再往裏走,那遲到得也太引人注目了。

剛邁出半步,丘桃桃就被走出來的同學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我—”丘桃桃低著頭,一路說著“借過”和“抱歉”,一路往裏走。

沒走出三步路,連帽衛衣的帽子就被拎住了。

丘桃桃回頭,正好撞進莊穆的眼睛。

“你遲到了。”莊穆說。

“瞎說。”丘桃桃辯解,“我跟上課鈴聲同時到的,不算遲到。”

“《學生守則》裏說得在預備鈴響之前到教室,剛才響的是正式鈴。”

丘桃桃苦著臉:“我錯了。”

莊穆鬆開丘桃桃的衛衣帽子,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站好:“等人走了再進去。”

“一會兒,還要當眾批評我啊?”丘桃桃要哭出來了,太丟人了吧,“別啊,我真的錯了,睡過頭了,而且、而且這第一天,我不知道得在預備鈴之前到,你看,我……下次真的絕對不……”

莊穆低頭看了一眼她,可憐兮兮的,一張臉皺成一團,像小時候家裏養的那隻加菲貓。

“不是要當眾批評。”莊穆鬼使神差地開口解釋了一句,“等人走了再進去,逆著人流走不安全。”

丘桃桃鬆了一口氣。

她乖乖地站到莊穆身邊,目送教室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去。

“這些人都是來看你的啊。”丘桃桃感慨了一句。

莊穆沒說話。

非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進去吧。”莊穆說。

本來晚自習的第一件事是點名,但剛才清人已經花了很多時間,莊穆大概掃了一眼,有八十幾個人的樣子。

也是,第一天上晚自習,都是剛剛入學的,膽子還沒肥起來的大一新生,應該不會逃晚自習。

“我叫莊穆。從今天起到軍訓結束,由我帶著你們熟悉校園環境。”莊穆背過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莊”字,“最近這段時間的晚自習我都在,關於入學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我!”前排一個女生舉手,“莊學長有女朋友嗎?”

“這個問題跟入學無關。”莊穆回答,然後繼續說,“以後都像今天一樣,七點正式開始晚自習,六點五十八分預備鈴響,在預備鈴響之前,大家要到教室坐好。”

說到這兒的時候,莊穆正好看到坐在後排的丘桃桃。丘桃桃一聽這話,就抿了抿嘴,很是尷尬地低下了頭。

莊穆嘴角揚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真的很像小時候養的那隻加菲貓。皺著一張臉的時候像,犯了錯低下頭的樣子也很像。

晚自習結束,丘桃桃回到宿舍。

她分到的這個宿舍在樓梯拐角,很小,隻夠擺一張上下鋪,是整棟樓唯一的一個二人寢。

白天丘桃桃到的時候,舍友沒在,現在她推開門,裏麵卻亮著燈。

她有點緊張。

這是丘桃桃第一次住校,第一次有舍友。

網上有很多人都在吐槽自己的大學舍友,丘桃桃看了總覺得心驚膽戰,怕自己遇到不好相處的,那樣會很麻煩。

“嗨!”正蹲著收拾行李的舍友轉頭看到丘桃桃進來,笑著打招呼,“我叫陳雙念。早聽說跟我一起住的就是那個十五歲考進來的天才,我以為得是那種埋頭讀書的女學霸,沒想到你長得這麽水靈!年輕真好啊。”

丘桃桃一下子就樂了。

“我最近十六歲了。”丘桃桃糾正道,“也沒年輕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聽說你十五歲的時候,我還挺擔心我們倆有代溝。不都說三歲一代溝嘛。”

丘桃桃走過去看到陳雙念正把衣服從行李箱裏往外拿,她問:“要我幫忙嗎?”

“不用!”陳雙念一擺手,“我家就在本地,衣服帶過來的時候,我特意連衣架都沒摘,你看—”

陳雙念連著衣架把衣服拎起來:“直接掛衣櫃—我去,忘了一個重要步驟!”

“我幫你把衣櫃擦了。”丘桃桃笑著說。

“漂亮!”陳雙念大叫一聲,“謝謝你哦!”

陳雙念把衣服掛完就開始往**鋪被子。她在下鋪,鋪被子要方便很多,丘桃桃就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削蘋果。

“沒來的時候,以為你特高冷。”陳雙念說。

“為什麽啊?”

“我們學校近十年的曆史中,上一個十六歲就考進來的,是莊穆,你看他都高冷成啥樣兒了。”陳雙念模仿晚自習的時候莊穆說的話,“這個問題跟入學無關。”

“說起來,他都讀研二了。”陳雙念感歎了一聲,“別人的二十歲啊。”

“這倒是。”丘桃桃感同身受地點頭。

從小就聽媽媽念叨,莊穆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小學華羅庚和哥白尼,初中的物理和生物競賽,但凡有名字的比賽他都去了,然後都抱著獎杯回來了。

丘桃桃有一次跟著爸爸媽媽去過莊穆家裏,看著一整麵牆的獎杯證書—“真的是個怪物啊。”丘桃桃喃喃自語。

此時此刻,丘桃桃發出了和當時一樣的感歎—

“真的是個怪物啊。”

“對。”陳雙念補充了一句,“還是個很帥的怪物。”

明天開始就要軍訓,陳雙念每天進行的求雨活動達到最高峰,她把丘桃桃削好的蘋果規規矩矩地擺在窗戶下麵的桌子上,兩邊各自放了三根香蕉。宿舍裏不讓有火,陳雙念就手拿著三支圓珠筆,跪在桌子前,虔誠地對著夜空拜了三下。

丘桃桃看得直樂。

“別樂,快幫我想想,《西遊記》裏麵那段詞兒是啥來著?”

“這一上壇,隻看我的令牌為號: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聲響雲散雨收。”丘桃桃說。

陳雙念瞠目結舌:“你還真知道啊?”她回憶著丘桃桃的話,“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然後啥來著?算了算了,龍王知道我意思就成。”

丘桃桃笑得不行:“你真好玩兒。”

“我更喜歡你說我好看。”陳雙念傲嬌地揚起下巴。

可能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第二天軍訓的時候,正好趕上下雨。

陳雙念激動壞了,一邊往訓練場跑去,一邊氣喘籲籲地跟丘桃桃扯犢子,說這說明她跟龍王爺有心電感應。

結果上天再有好生之德,也比不上人類冥頑不靈。外麵下雨不能軍訓,那就到體育場去比賽拉歌。

所有人根據連隊被整齊分成塊兒,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班的位置,丘桃桃在一連,帶她的教官好像是班長,其他連的教官老是和班長互動,直接結果就是一場拉歌下來,丘桃桃嗓子直接冒煙兒。

因為他們的教官特別興奮,全程和看台對麵的十三連對著喊: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樣!”

對麵十三連也不甘示弱:

“12345,我們等得好辛苦!1234567,我們等得好著急!”

這時候丘桃桃就特別佩服陳雙念,這麽吵、這麽激動、這麽關乎尊嚴的時刻,陳雙念低著頭,睡得非常香。

“昨晚上求雨完了,夢裏和龍王爺溝通了一番,太累了我。”陳雙念說。

“那一會兒教官發現了怎麽辦?”丘桃桃很擔憂。

“你看你這個問題問的。”陳雙念對著丘桃桃擠眉弄眼,“你的作用是什麽?”

丘桃桃樂了:“行!我幫你盯著,你睡吧!”

拉歌結束了,外麵雨也停了,大家開始被指揮著往外走。

“一連的同學聽著!先不動,等出口的連隊走完了,咱們再有序離場!”

丘桃桃搖醒陳雙念:“要走了。”

“好。”陳雙念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欸,莊穆。”

丘桃桃連忙回頭。

真是莊穆,他就抱著手站在他們連座位後麵。

什麽時候來的?

剛才自己吼得脖子都粗了一圈兒的樣子,也被看見了?

丘桃桃下意識就捏緊了手。

“嘶—”陳雙念倒吸一口涼氣,“你掐我幹嗎?我已經醒了!”

“隊伍裏保持安靜!”教官回過頭來瞪了一眼丘桃桃和陳雙念。

啊,真是丟死人了。

總算輪到一連往外走,丘桃桃頭快要低到脖子下,一路埋頭跟著,看也不看莊穆一眼。

“軍訓就要有軍訓的樣子!抬頭挺胸!”教官又在那兒喊。

陳雙念扯了扯丘桃桃的袖子:“我懷疑教官在針對我們。”

“別說了,趕緊走,正盯著我們呢。”一開口,丘桃桃才知道,自己聲音啞成這樣了。

正巧這時候經過莊穆身邊。

丘桃桃看了莊穆一眼,莊穆一臉平靜,好像沒認出她來。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慶幸,丘桃桃癟了癟嘴,乖乖跟著人流出去了。

外邊雨停了,天兒特別幹淨。

與此同時,太陽也冒出來了。

沒一會兒,同學們就切身感受到了什麽叫盛夏,什麽叫酷熱。

休息時間,女孩兒們三三兩兩在樹下坐著。

丘桃桃質問陳雙念:“你不是說你跟龍王爺溝通過了嗎?你溝通到哪兒去了?”

“別提了!我算是把這個老頭子看透了!”陳雙念義憤填膺,“昨天給他吃的蘋果香蕉真是白吃了!”

“蘋果後來不是你給吃了嗎?”丘桃桃忍著笑。

“那不是因為你削好了嘛,我也不能白白浪費你的心意。”陳雙念這話說得特別正經。

丘桃桃笑得前俯後仰。

莊穆來到連隊送水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丘桃桃躲在人堆後麵,坐在樹下的路側石上跟身旁的同學笑。

盛夏的陽光從葉子和葉子中間瀉下來,白布一樣,光斑正好落在她耳根。

白的、嫩的,甚至晃神間看著有些粉。

像是剛剛從鍋裏端出來的熱乎乎的粘豆包。

她居然就是丘桃桃。

看著智商也不太高啊,到底是怎麽考進來的。

從體育場往外走的時候,他站在一旁,聽見她和同學說話,聲音聽起來有些啞。再一想不久之前拉歌的時候,她賣力的樣子,莊穆暗自覺得好笑。

就這樣的小屁孩兒,莊穆再次感歎,居然是個學霸。

不過她嗓子啞了的話,別的同學嗓子也會啞吧。

莊穆去學校超市訂了三箱水,超市配送師傅騎著三輪車,要載著莊穆過來。莊穆看了一眼髒兮兮的三輪車,拒絕了。

三輪車比他先到,他到的時候大家手裏都有水了。

“謝謝莊學長!”同學們賣乖說謝謝。

莊穆擺擺手,適當遏製同學們自發舉行的賣乖行為:“可以了。”然後拿著兩瓶水走過去遞給教官。

“不好意思,新生剛高中畢業,不懂事兒,也不知道給您拿兩瓶水。”

“可不嘛,我還不好意思主動走跟前兒去拿。”教官一臉委屈,“渴死我了。”

莊穆微微笑了笑,這個教官有點可愛。

“還有多少訓練內容啊?”莊穆問。

“這才第一天,剛開始站軍姿呢。”教官一口氣喝了半瓶水,抹抹嘴,“我聽說我這連是文學院的,大多是女生,打不得罵不得,你看,那兒還有穿緊身牛仔褲的,真是愁死我了。”

晚上晚自習,莊穆拿著點名冊把名點完了。

“不出意外的話,大學的軍訓就是你們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軍訓。”莊穆在講台上說,“認真一點。不要再穿牛仔褲了。”

“軍訓服穿著熱……”下麵有女生小聲說。

“緊身牛仔褲穿著是會涼快一些嗎?”莊穆反問。

陳雙念本來埋頭吃餅幹呢,聽到這話,笑得不行,差點兒嗆著。

丘桃桃拍著陳雙念的背,喃喃自語:“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啊?”

上次在食堂門口接住掉下樓梯的她時也是,他說話真的不太好聽。

“鬼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陳雙念緩過來了,喝了一口水,“從入學以來,連續四年被評為‘高嶺之花’不是沒有理由的。”

“也就是長得好看了,所以是高嶺之花。”丘桃桃小聲說,“但凡醜一點,估計就是全校公敵。”

“人類就是一種膚淺的生物嘛。”陳雙念聳聳肩,“正常正常。就這,每年跟他告白的人還絡繹不絕的。”

丘桃桃問陳雙念:“我怎麽覺得你知道的事兒不少?你確定你跟我一樣是新生嗎?”

“確定啊。”陳雙念笑眯眯的樣子,“高中的時候跟人說好了要一起考這所大學,所以做了很多功課。”

“那,跟你一起考來的人呢?”

“那個傻缺沒考上。”陳雙念無奈地搖搖頭,“複讀呢。我假期回去還得給他輔導作業,跟著一起寫‘五三’,真是愁死我了。”

丘桃桃沒忍住,樂了。

“我知道的關於嶽鹿大學的,有‘豹哥’。”丘桃桃笑著說。

“豹哥確實是,我們學校的馳名商標了。你是提前三年考進來,豹哥是延後三年了都沒畢業。”陳雙念說,“不過,聽說最近他開始努力讀書了欸。”

“再不努力讀書,真的就拿不了畢業證了。”丘桃桃點頭,表示理解。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就是—”陳雙念神神秘秘地湊近丘桃桃的耳朵,“據說他桃花兒開了,現在逮著一小姑娘天天給他補課呢,所以學習熱情才這麽高。”

丘桃桃瞪大眼睛。

“據說這個豹哥長得傾國傾城,是個混血兒,隻可惜平時他都戴口罩帽子,神出鬼沒的。”陳雙念惋惜地說。

“那、那不是還有莊穆嗎?”

“你以為有多大概率可以看見莊穆?”陳雙念歎了一口氣,“他是醫學院的,醫學院其實獨立於嶽鹿大學存在,隻是掛了嶽鹿大學的名兒而已,院內跟正兒八經的大學差不多。平時都在江南,我們這兒可是江北,都跨越整個市區了。”

陳雙念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所以啊,我們可見的帥哥還是隻有豹哥,結果豹哥又不讓我們見。”

“要是我那位今年跟我一起考進來了就好了。”陳雙念越說越起勁兒,“我那位長得也好看。在我們高中可火了,大佬級別的人物。”

丘桃桃不關心陳雙念那位年級大佬,她追著問:“意思是軍訓結束了,莊穆就回江南的醫學院了?”

“對啊。”陳雙念點頭。

“好嘛。”丘桃桃癟癟嘴。

她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握著一支筆在草稿紙上胡亂畫圈圈,早知道她當初就考醫學院了。

丘桃桃回憶了一下高中生物知識。

嘶—頭疼。

一點生物知識沒想起來,倒是想起來自己考了三分的生物卷子。

都這麽久了,感覺自己還是那個屁顛屁顛追著他,還是不如他的自己。

絕望。

丘桃桃歎一口氣,把頭翻了個麵,繼續死魚狀趴著。

桌子被敲了敲。

丘桃桃猛地抬起頭。

莊穆正站在她麵前。

“?”

“導員讓你把論文發過去。”莊穆說。

“什麽論文?”丘桃桃沒反應過來。

“《淺析費爾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澤主義及其對葡萄牙新詩學的影響》。”莊穆皺著眉頭,很費勁地拿著手機念道。

丘桃桃眨了眨眼,挑眉:“你確定是這篇嗎?”

“是啊。”莊穆又低頭翻了一下消息,“就是這篇《淺析費爾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澤主義及其對葡萄牙新詩學的影響》。”

他重新費勁兒地念了一遍。

“是嗎?我怎麽沒印象?你搞錯了吧?”丘桃桃忍著笑。

“真的,費爾南多—”莊穆一頓,他停住了要說的話。

他平靜地看著丘桃桃。

丘桃桃再沒忍住,直接樂了。

生物厲害又有什麽了不起,在江南又有什麽了不起,我擅長的你也費勁啊!哼!

陳老師把那論文拿去看了,說果然寫得很好。丘桃桃不知道說什麽,隻好在屏幕這頭回複了一堆表情包。

“一會兒晚自習結束了,你幫我去多媒體教室拿一下U盤可以嗎?”陳老師問,“上午在那邊開會,U盤給落那兒了。”

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丘桃桃無奈地歎一口氣,她晚自習結束了本來是打算去夜市逛一逛熟悉地形的。

“好的。”丘桃桃慢吞吞地回複。

“麻煩你了啊。主要我現在已經回家了,懶得再回一趟學校了。U盤裏麵有一份兒資料要發給聶老師的,聶老師就是—這樣,你拿著U盤以後直接給莊穆,他知道。”

丘桃桃把這份聊天記錄截圖下來,打算發給莊穆,結果發現兩人並沒有加微信。

她舉手。

莊穆從講台上走到她身邊。

“加個微信吧。”丘桃桃揚了揚手機。

“不加。”莊穆轉身就要走。

“欸!”丘桃桃條件反射想要拽住莊穆的衣服,結果陰錯陽差卻拉上了莊穆的手。

莊穆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她。

丘桃桃愣愣地鬆開手,訕訕地說道:“不好意思哈。”

“你先看看這個。”丘桃桃把消息記錄截圖給莊穆看,無辜地說,“我找不著多媒體教室。”

“你覺得我就找得著了?”莊穆反問。

“那你不是比我多待了四年嗎?”丘桃桃說。

“我多待的四年在江南。”莊穆很冷靜,“我對江北校區的地形也不了解。”

“那一會兒我自己,一個人,大半夜的,黑燈瞎火的,在人文樓裏,獨自摸索?”丘桃桃半句一停,充分強調了語句重點。

“你還怕鬼?”莊穆看起來好像絲毫沒有抓住丘桃桃話裏的重點。

“我是光明之子,對於象征著未知的無盡黑暗充滿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戰栗。”丘桃桃一本正經地說。

真是難為莊穆了,估計很少有機會在現實生活中聽到有人說話說得這麽費勁。他也費勁地捋了一遍,明白了大概意思。

“走廊有燈—”莊穆正要說話,但看了一眼丘桃桃的臉色,他人生中第一次憋回了自己想說的話,轉而妥協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謝謝。”丘桃桃迅速回答。

莊穆轉身朝講台走,身側不久前剛被丘桃桃不小心抓到的手卻微微彎了一下。

他當然看得懂人的臉色,也當然知道自己有些話說出來很不好聽,但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簡潔高效,隻要那麽說話能讓事情結束得更快更好,那就應該那麽說。拐一道彎修飾語言當然也可以,前提是那麽做能更簡潔高效。重要的是簡潔高效。但是為什麽,剛才他做了一個一點也不簡潔高效的決定?

為什麽會因為丘桃桃的臉色就改變主意?

為什麽要答應跟著丘桃桃一起去找傳說中的多媒體教室?

等等,為什麽不找個知道多媒體教室到底在哪兒的人去?

莊穆回過身,卻看到丘桃桃已經重新趴在桌子上睡覺了。

—真的太像小時候養的那隻加菲貓了。睡覺時團成一團,頭埋在前爪裏。

莊穆心不在焉地又轉過身,繼續往講台上走。

“哢噠!”

輕輕巧巧的一道聲音,同時擊中了莊穆和丘桃桃。

兩人在黑暗中絕望地對視一眼,確切來說,是丘桃桃絕望地看著依舊一臉平靜的莊穆。

“剛才是什麽聲音?”丘桃桃問莊穆。

“門關上的聲音。”莊穆回答。

丘桃桃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怕黑?”

“沒有。”莊穆記憶力很好地重複丘桃桃晚自習說的話,“你隻說你是光明之子,對於象征著未知的無盡黑暗充滿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戰栗。”

“這時候就別諷刺我了。”丘桃桃手緊緊抓著挨著自己的桌角。

莊穆在牆上摩挲了一陣,準確找到了開關。

“啪嗒!”

天花板上間隔有序的白色日光燈瞬間點亮整個多媒體教室。

“好了。”莊穆看了一眼丘桃桃緊緊抓著桌角的手。

“謝謝。”丘桃桃不太好意思地鬆開手,調節氣氛地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光明之子了。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你就開了燈。”

“再廢話我就關燈了。”莊穆麵無波瀾地看著丘桃桃。

“上帝知道你這麽叛逆嗎?”丘桃桃癟癟嘴,一眼看見講台上陳老師遺落的U盤。

“我學醫的,在我眼裏,上帝才是叛逆的那個。”莊穆抱著手,站在門邊看丘桃桃去講台拿U盤。

“拿了U盤又能有什麽用呢?”丘桃桃跳下講台,一屁股坐在底下的課桌上,“剛才我們倆誰走的後麵,怎麽把門給關上了。”

“我。”莊穆很不解,“隨手關門,有什麽問題嗎?”

“放平時沒問題,可是,在這裏,你把門關上……”丘桃桃欲言又止,抬眼看了一下莊穆,“唉,我也理解你的想法。”

“很多人見到我,都誇我長得好看。”丘桃桃羞澀地摸摸鼻子,“但是我剛滿十六歲,我建議你喚醒一下自己的良知,不要對我有什麽想法。”

莊穆皺起眉。

“兩個人獨處在一個空間裏,空間還是密閉的……”丘桃桃一臉“我都懂”的表情,“小說裏這種情節我看得多了,但是你放心,不會的,我舍友說了,十點的時候大爺會整體巡視一圈人文樓,我們到時候會被發現的。”

言外之意是,你休想對我做點什麽。

莊穆眉頭越皺越緊。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那種人,平時我看你也挺正經的,但是吧,現在我們處於一個密閉的空間裏,你也知道,人性這個東西是多麽多變,又是多麽惡劣,我覺得—”

莊穆忍不住了,打斷丘桃桃的話。

“我覺得你是不是精神狀態有點問題?”莊穆費解地看著丘桃桃,“我們現在在教室裏麵,我從裏麵關的門。”

“對啊。”丘桃桃沒反應過來。

莊穆懶得解釋,他拎起還坐在桌子上的丘桃桃,徑直往門邊走,然後當著丘桃桃的麵,手握住門把手,往下壓了一下,門開了。

“看明白了嗎?”莊穆故意說,“需不需要我再演示一遍?”

“……”

丘桃桃沉默了。

“‘小說裏這種情節我看多了’,那麽小說有沒有教你門關上了從裏麵是可以打開的這個常識?”莊穆一臉疑惑地問丘桃桃。

“別說了。”丘桃桃疲憊地擺擺手,“走吧。”

“我真的很疑惑—”莊穆還想繼續說。

“疑惑也憋回去!我好歹也是提前招進來的天才學霸級人物,你給我點麵子!”丘桃桃低吼。

“撲哧—”莊穆沒料到丘桃桃會來這麽一句,一個忍俊不禁。

這是丘桃桃第一次見到莊穆笑。

原來這個人也是會笑的—平時卻總是一副嚴肅冷靜的樣子。

丘桃桃說:“你該多笑笑的。再想因為你的話打死你,但是看到你笑的話,估計所有人都會瞬間原諒你。”

“我為什麽需要別人原諒我?”莊穆反問。

“外公怎麽樣?好點了沒?”丘桃桃從多媒體教室回到宿舍後,打電話問媽媽。

“老樣子。”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沒有多悲傷,更多的是一種平靜。

“還是心率不齊?”丘桃桃問。

“嗯啊。”媽媽歎了一口氣,“一直拿藥吊著,現在歲數大了,做手術風險太大。”

“前幾天他狀態不錯,我就說了,你外公高興得不行,誇了你好久,結果可能太興奮的緣故,立馬就發病了,折騰到了大半夜。”

丘桃桃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皺眉,眼神一黯。

“對不起……”丘桃桃低聲說。

“這怎麽能算在你頭上。”

“整個高三暑假,三個月,我也沒回去看看他。”丘桃桃想起這事兒,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你舅舅的兒子是正孫都沒回來,你是我女兒是外孫這麽快趕回來怎麽行。”媽媽一直平靜的聲音總算出現了紕漏,露出來一絲疲憊,“你那舅媽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到時候嘴裏不知道又要冒些什麽屁出來。老人聽了也心煩,算了吧,你有這份孝心就好。”

真麻煩。

連回家看看生病的外公也有這麽多考慮。

成年人真的太累了。

“媽媽,我今天聽到了一句話,”丘桃桃手搭在宿舍陽台上,眼神縹緲地看著遠處的夜空,“是個反問句—‘我為什麽需要別人原諒我?’你仔細品品這句話,我覺得說得挺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桃桃,你才十六歲,你不懂,人其實就是需要別人原諒的,人其實也就是活在別人眼睛裏和嘴裏的。怎麽可能有人真的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呢?”媽媽在電話那頭說。

“有啊。”丘桃桃小聲嘀咕,“莊穆就是。”

“什麽?”媽媽沒聽清,但正如她沒有精力細說成年人的無奈一樣,她也沒有精力耐心傾聽女兒的話,“好了,先不說了。事兒趕一堆了,你去上大學也沒能送你。在那邊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熬夜,少吃辛辣食物,每天吃完飯出去散散步,不要直接躺著……”

“哎呀哎呀,知道了。”

丘桃桃掛了電話。

幹巴巴的叮囑—雖然這麽說顯得自己很沒有良心—早就聽膩了。她對媽媽那一套所謂的“周全”感到厭煩,而媽媽也覺得她思考問題太過簡單片麵,但是為什麽成年人總要把事情弄得那麽複雜?外公是媽媽的親爸爸,女兒對爸爸好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喜歡外公,外公現在生病了,她想回去看一看,難道這有什麽不對嗎?怎麽就變成了意有所指和別有所圖呢?

無聊。

丘桃桃合上日記本,拿著台燈,走到下鋪床邊,脫鞋,上爬梯,上床,蓋被子,關燈。

閉上眼睛,睡覺。

加繆寫過這麽一句話: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麽樣的生活都差不多。

這可真讓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