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圓之夜
一從學校出來,鬱顏就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鯨魚館。
晏清早就在那裏等著她了。鬱顏看到他,很興奮地跑了過去:“晏清!”
她來到晏清麵前,麵含期待地揚起臉:“後天和大後天這兩天你有空嗎?”
晏清一愣,問:“你的意思是後天晚上要在外麵過夜嗎?”
“過夜”兩個字不知怎麽讓鬱顏想多了,她的臉有些發紅,但還是點了點頭:“對。”
沒想到,晏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後天晚上我剛好有事。”
鬱顏傻了眼。一直以來,無論她對晏清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晏清都照單全收,沒想到這次他直截了當地就拒絕了。
鬱顏不死心:“是很重要的事嗎?”
被她這麽一問,晏清明顯是遲疑了:“倒也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
鬱顏略微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的話……那可以麻煩你改一下行程嗎?我想請你去看我的比賽。”
她拿出了那張陪同證,遞給晏清。
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場重要比賽。如果可以,她希望晏清能陪她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老劉說得沒錯,她心理素質不強,遇事容易緊張,在比賽中很有可能會發揮失常。如果晏清能在場的話,也許她就能沒那麽坐立難安。
說來奇怪,現在的她每當在看到晏清的身影之後,總是會感到特別安心,仿佛有他在身邊,自己就能無往不勝。
既然有現成的吉祥物,那比賽的時候為什麽不帶去呢。
“比賽時間是大後天早上。場所設在B市,車程是四個小時,所以需要後天就提前到達B市住上一晚。”鬱顏用上了懇求的口吻,“大後天一比完賽我們就立刻返程,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可以嗎?”
晏清盯著那張陪同證看了半天,到底還是沒有接。
“對不起。”他誠懇道歉,“我真的去不了。”
鬱顏不免覺得有些失望。自從她認識晏清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請求晏清,可晏清卻拒絕了。
雖然失望,可鬱顏還是願意理解他:“沒關係。”
他這麽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話雖這麽說,可一直到鬱顏出發去B市,她仍舊眉頭不展,無精打采地癱坐在座位上。
老劉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你的‘家屬’呢?怎麽沒來‘陪同’你?”
鬱顏哀怨地看了老劉一眼,沒說話。
“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老劉訓她,“跟被人拋棄了的怨婦似的。”
要是換作平時,鬱顏非得跟他嗆上幾句不可,可是今天的鬱顏卻難得地很老實。
因為她真的有種自己被拋棄了的哀怨感。
老劉樂了,露出一副八卦的表情:“鬱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原本想讓晏清先生陪你一起去的?”
鬱顏一聽這話就奓毛了:“沒有,不是,你可別瞎說啊。”
看她這副急於否認的樣子,老劉就猜到了八九成:“早就覺得你跟晏清先生的關係不大對勁。我要沒猜錯,他是在追你吧?”
鬱顏不想搭理老劉,可老劉的八卦之心已經讓她給勾起來了:“要我說啊,晏清先生這個人是真的不錯,性格好,手裏錢又多。要不是我家的那個是個小子,我都想讓他做我女婿。”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他不就送了你一塊手表嗎,你至於這麽替他說話?”鬱顏白了老劉一眼,“再說他手裏有多少錢你能知道?興許都是裝出來的。”
“退一萬步來講,即便他有錢是裝出來的,那他的顏值肯定不是裝出來的。你看看小夥子長得多帥啊,跟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老劉拍拍鬱顏的肩膀,“我很開明,不反對學生談戀愛。喜歡就要把握好機會啊,別不好意思。燒火的時候要是不給添柴火就滅了,就算是人家喜歡你,你老不給人家反應,人家遲早也得變心。”
鬱顏聽了沒吭聲。她難得沒回嗆老劉,隻是抿著嘴,眼睛望著窗外。
車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老劉帶著鬱顏和喬安安在比賽場地附近的旅館住下,一會兒還得帶她們去賽場。
“反正在旅館裏也沒事幹。”老劉看了看手表,“這才不到中午呢,咱們先提前去適應一下賽場。”
鬱顏求之不得。
小氣的學校隻舍得給參賽學生和指導教練預訂相對便宜的雙人標準間,老劉是和另一個男教練住在一起,鬱顏也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和喬安安住一間房間。她倆的關係正僵持著,房間裏的氣氛簡直就讓人喘不上氣來,鬱顏可不想在房間裏多待。
按照慣例,賽場在比賽的前一天對各位參賽選手開放。不僅是比賽選手,組委會的其他工作人員也都來了,在場地裏為明天的比賽做最後的準備。
鬱顏在泳池裏緩緩遊了幾圈,老劉就向她招了手:“中午十二點了,咱們去吃飯。”
不遠處的喬安安比鬱顏先一步上了岸,她抽過老劉手裏的浴巾徑直向女更衣室走去,絲毫沒有要等鬱顏的打算。
鬱顏也從老劉手裏接過浴巾,一邊擦著頭發,一邊向女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的地板是白色的,她沒留意地上留有一攤同樣是白色的**,一腳踩上去,瞬間滑倒在地。
鬱顏摔了個四腳朝天。她回過頭來看了看身後的痕跡,又看了看麵前拿著一隻塑料瓶子笑得一臉得意的喬安安,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喬安安往地上倒了和地板顏色相近的沐浴液。她是故意想讓鬱顏滑倒。
鬱顏冷嘶一聲,揉了揉自己被摔痛的屁股,慢慢站了起來。
幸虧她皮糙肉厚,還能立馬爬起來。要是換成老劉那個歲數,這麽一摔非得摔出什麽好歹不可。
鬱顏想到這裏,心裏的火氣也上來了:“喬安安,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現在正處於即將要比賽的關鍵時刻,喬安安卻故意做出這種事情,明擺著是要讓她出點什麽意外。
“這一下摔得痛不痛?你是不是覺得很委屈、很難過、很憤怒?告訴你,前幾天我爸爸媽媽被帶走的時候,我比現在的你更委屈更憤怒。”喬安安把手裏的沐浴液空瓶扔進了垃圾桶。
“不過就算我跟你說估計你也不明白。”喬安安冷笑,“反正你就是個沒爹沒媽的野種,怎麽會懂爹媽被人從眼前生生帶走的感受?”
“喬安安,請你向我道歉。”鬱顏眼神逐漸變冷,“如果你向我道了歉,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嗬。”喬安安將雙臂放在胸前,眼神裏滿含輕蔑,“你不會真以為找了個有錢的男朋友,自己就能從灰麻雀變成金鳳凰了吧?”
鬱顏忍無可忍:“喬安安,你這是什麽意思?”
如果單純地隻有自己被羞辱,鬱顏也許還能容忍。可是喬安安和舅舅舅媽一樣,從來不滿足於隻羞辱鬱顏一個,總是故意把矛頭指向鬱顏在乎的人。
比如她的父親,再比如晏清。喬安安心裏很清楚如何才能快速地激怒鬱顏。
喬安安揚了揚嘴角:“我是什麽意思?難道我表達得還不清楚嗎?既然你非要問得這麽明白,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鬱顏,你的爸爸就是個廢物,他一輩子沒有出息,到死都是窩窩囊囊。你就是一個白眼狼,我們家養了你這麽多年,你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還有那個叫晏清的,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來曆,但我倒是覺得你們倆挺般配,兩麵三刀,落井下石!”
喬安安心知肚明,鬱顏並沒有那麽多的心機和手段,為她撐腰的肯定另有他人。很明顯,那個人就是晏清。
“一對賤人。”喬安安下了定論,冷笑著向更衣室外走去。
鬱顏頭腦一熱就拽住了她的胳膊,五根手指用力地握著。
“喬安安,”鬱顏用最後的理智支撐著自己,“請你向我道歉。”
喬安安皺了皺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臉上淨是厭惡的神色。
“那也請你放開我。”喬安安一把甩開她,“無能和陰險是會傳染人的。你已經從你爸爸和晏清的身上學會了這些惡心人的手段,所以請不要再傳染給我。”
鬱顏終於忍無可忍,伸手扇了喬安安一巴掌。
憤怒讓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喬安安白皙的臉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紅指痕。可出乎鬱顏意料的是,當喬安安重新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卻掛著笑容:“鬱顏,你完了。”
喬安安突然拔高了聲調,用帶著哭腔的委屈聲音大喊:“打人了,參賽選手打人了!”
大聲的呼喊很快引來了大批的工作人員。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鬱顏看到他的胸口掛著全國賽組委會的工作牌:“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
“是她打了我。”喬安安哭得梨花帶雨,指了指頭頂的攝像頭,“是她突然動手打人的,有攝像頭可以證明!”
全國賽設在了B市市中心的遊泳館。和人員相對固定的校遊泳館不同,這裏人流量大,魚龍混雜。為了防止出現失竊案件,遊泳館在更衣室的門口安裝了攝像頭。
這也是喬安安故意在更衣室裏挑起爭端,又故意把鬱顏引到更衣室外讓她動手的原因。
“還沒比賽,就出了這種惡性事件。”喬安安一邊哭著,一邊還不忘煽風點火,“在你們組委會的眼皮子底下出了這種事,你們就不怕影響不好嗎?”
很明顯,她是早有預謀的。喬安安早就盤算著要讓鬱顏失去這次寶貴的比賽機會。
鬱顏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
她確實是打了人。按照比賽規定,如有參賽選手做出毆打、辱罵、惡意挑釁他人的舉動,將會直接被判處取消參賽資格。
老劉急匆匆地撥開人群擠到鬱顏跟前。他立馬滿臉堆笑地搓了搓手,向組委會的工作人員求情:“各位,這兩個孩子都是我的學生,倆人是一個隊的,還是表姐妹,關係好著呢!這就是兩個孩子瞎鬧著玩,沒大事,你們忙自己的去吧。”
他話音剛落,喬安安就不依不饒地嚷嚷開了:“什麽鬧著玩,明明是鬱顏動手打我!你們組委會要是不處理,那就是有黑幕,我非要把這件事告訴媒體不可!”
體育賽事最怕的就是被扣上“黑幕”的帽子。喬安安這麽一說,組委會的幾個成員立馬站了出來。
“這件事我們會秉公處理,絕對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剛剛那個工作人員站了出來,“請三位跟我們去一趟監控室,事實到底是怎麽樣的,我們看一下就知道了。”
鬱顏下意識地攥了一下自己的拳頭,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掌心早已經被汗水濡濕了。
她明白,這次自己是凶多吉少。
老劉看出了她的緊張,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一行人來到監控室,保安很快把錄像調了出來。
屏幕上出現了幾分鍾之前的監控畫麵。喬安安假意抹著眼淚,可畫麵一出來,她手上的動作就明顯地停滯了一下。
攝像頭安裝在更衣室外,喬安安原以為進了更衣室門就是監控死角,可沒想到更衣室門內一米見方的空間仍然在監控範圍之內。
監控器屏幕上清晰地顯示出喬安安打開沐浴露瓶子往地上倒的畫麵。
喬安安的算盤打錯了。她倒沐浴露的時候更衣室裏沒有人看到,原本還想抵死不承認,可是監控卻把這一切都記錄了下來。這麽一來,她事先挑釁的罪名就被坐實了。
畫麵繼續播放。正擦著頭發沒注意看路的鬱顏走進了更衣室,一腳就踩上了那攤滑溜溜的沐浴露,摔了個四仰八叉。
監控是沒有聲音的,喬安安也已經走出了監控範圍之內。可大家還是能清晰地看到鬱顏在爬起來之後並沒有立即動手,而是先向喬安安理論討說法。喬安安回答了什麽大家也無從得知,但從鬱顏的表情變化來看,那應當是極具挑釁性的話。
喬安安向前走了兩步,又重新回到了監控畫麵裏。這時,她臉上帶著輕蔑和嘲諷的笑,嘴巴還在不停地說著話。鬱顏揚起胳膊,朝她臉上扇了一耳光。
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顯而易見。
喬安安默不作聲地看向別處,鬱顏也局促不安地看向自己的腳尖。
組委會的幾個工作人員聚在一起討論了一陣,很快就出了結果。
“事情真相並不複雜,你們一個故意挑釁對方,另一個出手打了人,這都是事實。”為首的組委會工作人員望向了老劉,“很可惜,貴校在女子遊泳項目上選派出的兩位選手都犯了很低級的錯誤。但是規定就是規定,不會為誰開特例。按照規定,兩位的參賽資格被取消。”
喬安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她原本打的是讓鬱顏被取消資格、自己頂替上場的算盤。誰知道到了最後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鬱顏則是呆愣在了原地。她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才拿到了參賽資格,又讓晏清陪自己做了那麽多天的特訓,她還答應了老劉要在全國比賽裏拿到冠軍……這一切都在頃刻化為烏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的監控室,腳底像是踩了棉花,輕飄飄的,腿也失了力氣。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老劉就站在她身後,她根本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
本校的兩名參賽選手起了矛盾,被雙雙取消了比賽資格,帶隊教練必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下他不光看不到自己的愛徒拿到冠軍獎牌的場景,回到學校之後還會背上處分。
監控室外有大批來看熱鬧的人在門口等著,其中不乏記者。全國賽不是小事,選手之間發生肢體衝突被取消參賽資格也不是常見的事,如果能掌握到第一手資料,絕對能引起轟動。
為首的組委會成員站了出來,示意大家安靜:“各位,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們已經查清楚了。這兩位選手,一個涉及惡意挑釁,另一個涉及動用暴力,所以都被取消了參賽資格。涉事參賽隊將被組委會從參賽名單上除名。但請大家放心,比賽並沒有受到什麽影響,明天早上比賽將照常舉行。”
四周一片嘩然。大家原以為這隻是最簡單的摩擦衝突,卻沒想到是被打者故意挑釁在先。再加上兩個人互為替補的關係,這的確是個讓人浮想聯翩的事件。
鬱顏低著頭不敢看圍觀的人群,她的餘光瞥見旁邊一個記者抬起了攝像機對準了她和喬安安,連忙窘迫地把頭壓得更低。
一隻手把攝像頭壓了下去。
“不好意思,請不要拍我的學生。”老劉再也看不下去。他站了出來,把鬱顏和喬安安拉到自己身後,想幫她們擋掉所有的視線。
鬱顏愣了愣,喬安安也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們倆鬧出這麽大的動靜,最倒黴的就是老劉。他明明什麽都沒幹,卻要因此背上處分。難過也好,憤怒也罷,於情於理他都該表現出情緒的波動。可他什麽都沒說。
被老劉碰到了金貴的儀器,那個記者不樂意了:“敢幹還不敢讓人拍啊?”
“我就不讓你拍!”老劉眼睛一瞪,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直接吼了出來,“你們再敢拍一個試試?老子這幾十年的體育不是白練的,不服站出來!”
老劉說這句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橫豎鬱顏和喬安安的比賽資格都已經被取消了,他也沒什麽好顧慮的了,直接把胸口處的積鬱喊了出來。
他又不是塊木頭,怎麽會真的絲毫感覺不到難過和不甘。
鬱顏忍不住無聲地哭了起來。
老劉深呼一口氣,強壓下了自己的怒火:“這兩個孩子都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尤其是這個孩子,她是我當教練的這二十多年裏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她們真的很優秀,也很有前途。現在她們一時犯了糊塗,做了錯事,我們敢作敢當,我們認罰!被取消參賽資格我們認了,背處分我們也認了。可是我希望在場的各位能高抬貴手,給兩個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別把她們逼到死路裏去。”
考慮到參賽選手大多數是年輕人,組委會並不會對取消參賽資格的選手進行信息披露,這也是對個人隱私的保護。可是如今是信息時代,人人手裏都有手機,但凡有人拍下了鬱顏和喬安安的照片傳到網上就有可能產生極大的影響。
“曾在比賽期間動手打人”—這將是一個職業運動員一輩子都無法洗掉的汙點。
“我不會說什麽因為她們年齡小就求大家放過的鬼話。她們兩個已經成年了。做錯事就要承擔,這個我們不會逃避。可她們真的罪不至此。一個巴掌,不值得把兩個孩子的前途都搭進去。往小了說,她們有可能成為優秀的運動員。往大了說,她們未來也許能在國際比賽上得獎,為國爭光!如果說,這兩個孩子還沒意識到錯誤,我會親手糾正她們。我是她們的教練、朋友和父親,教育好她們是我的責任和義務!但請大家不要把她們丟到網上,讓她們被千千萬萬個人指責。那和把她們扒光了丟到人群裏沒什麽兩樣。”老劉說著,對著擁擠的人群鞠了一躬,“所以我懇求大家,請不要拍照,也不要把她們的個人信息放到網上。”
圍觀的人群陸陸續續地放下了原本舉起的手機。
就連喬安安也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鬱顏更是泣不成聲。
“沒事,以後有的是機會。”老劉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她倆的背,“走,咱們回家。”
既然被取消了比賽資格,那麽再待在B市也就沒什麽必要了。老劉帶著鬱顏和喬安安回了學校,這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你們兩個幹脆來我家吃飯吧。”老劉想給她們打打氣,“我讓你們師娘給你們做點好吃的。”
“謝謝你,老劉。”鬱顏擦了擦眼淚,“可是我想回家。”
她沒說“回去”,卻說了“回家”。不過隻是短短的幾天,她就把晏清那裏當成了自己的家。
在剛才那四個小時的車程中,她腦子裏想的全是晏清。人就是這麽奇怪,受了委屈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找一個依靠,而晏清就是那個依靠。
離晏清的距離越近,這份感覺也就越發強烈。
鬱顏現在恨不得馬上就能飛回到晏清身邊,她想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嗅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把自己受的所有委屈一股腦地傾瀉給他,然後再對他說,我很想你。
哪怕隻是一天沒見麵,我也很想念你。
鬱顏走在路上,抬頭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是滿月,一輪圓月高高掛在了天上。
她很快回到了家。
鬱顏輸入密碼打開門鎖,發覺屋裏漆黑一片。
晏清好像不在家。
鬱顏隨即想起晏清之前對她說,今晚他有事。
鬱顏歎了口氣,打開了客廳的燈。
脫下外套換上拖鞋之後,鬱顏就向浴室走去。今天實在是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早就覺得身心俱疲了,隻想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
浴室的門是關著的,鬱顏伸手擰開門把手,卻發現裏麵並非是空無一人。
和客廳一樣,浴室的燈也沒有被打開。鬱顏開了燈,卻猛然發現浴缸裏有人。晏清半躺在那個巨大的圓形浴缸裏,右手舉著那條鑲嵌著月光石的手鏈,似乎在想事情想得出神。
突然出現的強光讓晏清有些不適應,可他顧不上眼睛的不適,慌亂地望向門口。
鬱顏也被嚇了一跳。她立馬想起自己前幾天還因為懷疑過晏清的腿上長著鱗片,強行扒了人家的衣服,被人家當成了女流氓。現在她又直接在人家洗澡的時候衝了進來,這讓她尷尬到了極點。
“我以為你不在家。”鬱顏紅著臉迅速把門關上,“對不起!”
她轉身就要跑回自己的房間,剛要邁腳,卻想起有什麽不對。
雖然隻有短暫的一瞬間……但她好像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鬱顏怔了怔,到底還是轉過身來,手又握上了門把手。
她沉吸一口氣,緩緩地打開了浴室的門。
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
浴缸裏的是晏清。他仍是一臉的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鬱顏。
再往下看去,他原本應該是腿的地方卻變成了一條魚尾,比人腿更長、更有力,覆蓋著鱗片。
和十二年前一樣,她看到了一條人魚。
鬱顏一直到第二天才接受了這個現實。
昨晚,她再次打開浴室門後直接愣在原地足有一分鍾,然後尖叫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死死地關上。
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長出了魚尾巴,說不怕那是假的。可是相比較於“害怕”,鬱顏的心裏更多的是“震驚”。
晏清真的是人魚—雖然鬱顏以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懷疑,可是等真相真的擺在她眼前時,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服自己接受眼前的情景。
鬱顏奪門而出,晏清卻沒有追上來。這也難怪,現在他是魚,是離開水就寸步難行的魚。哪怕鬱顏就在他隔壁的房間,他也沒辦法從水池裏跑出來追她。
很多事情的原因突然變得清晰起來。為什麽他的瞳孔是藍色的,為什麽他那麽害怕貓,為什麽他那麽喜歡泡澡,為什麽他能在黑暗中不開燈就能看清一切,為什麽他隻吃海草,為什麽他能夠用眼神操控人的心智……這一切的一切,突然都有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因為他原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條人魚。
原來自己早在十二年前就和他相遇過。原來他的愛並不是突如其來,而是蓄謀已久。
鬱顏躺在**靜靜地想著。
說來也奇怪,原本她是那麽害怕,可是當她回憶起和晏清一起生活過的點點滴滴之後,內心的恐懼卻消失了。
他曾經對自己說過:“哪怕這違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但我仍舊愛你。”
她原本以為這隻是一句煽情的客套話,畢竟晏清自打見到自己起就一直在對自己說各種各樣的花言巧語。可現在她才後知後覺,這句話到底有著怎樣的含義。
雖然這樣想難免有自戀的嫌疑—如果晏清真的是為了自己才變成了人類,那麽他就真的踐行了自己所說的話。他違背了自己的天性,忤逆了自己的本能,舍棄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海洋,來到了對他來說一片陌生的陸地。
自己對他而言,就真的那麽重要嗎?
可是他為什麽不早點告訴自己呢?他費盡心機地想掩藏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她意外提前回家恰好撞見,也許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不知道為什麽,鬱顏又覺得有些來氣。
鬱顏正坐在**抱著枕頭想得出神,房門被輕輕打開了。
晏清可憐兮兮地探進來半個腦袋:“我可以進來嗎?”
鬱顏還在氣頭上。她看了晏清一眼,又把頭扭了回去,假裝什麽都沒看見。
晏清向來習慣於用最厚的臉皮去對付鬱顏。見鬱顏沒有直接回絕,他就抓住時機走了進來。
現在已經是白天了,晏清那條魚尾也不知怎麽變回了人腿。他走到床邊,直接雙膝跪了下來,腰背挺得筆直,還擺出一副懺悔的神情:“我錯了。”
鬱顏板著臉質問他:“你以為自己能瞞得滴水不漏、騙我一輩子嗎?”
晏清活像是隻被訓了的小狗,大氣都不敢喘,隻是輕輕點了一下頭:“嗯。”
鬱顏覺得好氣又好笑:“你跑到我這裏來道歉是覺得我能被你哄好嗎?”
晏清又點了下頭:“嗯。”
鬱顏被他氣笑了:“在你心目中我就那麽好哄?”
看見鬱顏露出了笑容,晏清也猜出了她十有八九是氣笑了,於是厚臉皮地站了起來:“那當然,鬱顏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最善良、最可愛的女孩子。
“你少貧嘴!”鬱顏已經對他的彩虹屁免疫了,“我先說好,今天你要不如實交代,我可是真的會生氣的!”
晏清立馬把背挺得更直:“保證如實回答!”
鬱顏扔了枕頭,坐到床邊:“那我開始問了啊。第一個問題—”
“我是人魚。”還沒等鬱顏說完,晏清就搶了答,“就是你十二年前在海邊救下的那一條。”
他忙不迭地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那條月光石手鏈。
“當年我好不容易找到這條手鏈,可是當我回到岸邊的時候,你已經走了。”他輕輕拉過鬱顏的手,將那條手鏈戴到她手上,“現在,這條手鏈和我的心,一並物歸原主。”
鬱顏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鏈,有一瞬間的失神。
“第二個問題。”鬱顏很快回過神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
“因為我害怕。”晏清看著她的眼睛,“我和你們人類不一樣,我怕你會害怕我異於常人的地方。而且,重逢後,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就曾經告訴過我,你很討厭魚。我怕你會討厭身為魚的我。”
十二年前,鬱顏因為說自己見過人魚而被大家誤會成了騙子,她才從此討厭魚類。十二年後,她卻又因為晏清的出現,抹除了自己對魚類的厭惡。
一切的因緣巧合,都是源自於他。
“第三個問題。”鬱顏又問,“你是怎麽把魚尾巴變成雙腿的?”
“我找到了海底女巫,請求她幫我得到一雙人類的雙腿。”晏清解釋,“她擁有神奇的魔力,能幫助別人實現自己的願望。”
當然,海底女巫向來貪婪成性,她的幫助可不是免費的。但是晏清沒有向鬱顏提起這件事。
可鬱顏立馬聯想到了童話故事裏的邪惡巫婆,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那她有沒有向你收取什麽代價?比如要付出聲音什麽的……”
晏清看她這副著急的樣子覺得有趣:“你是在關心我嗎?”
鬱顏瞪他:“這麽嚴肅的事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誰知道海底女巫有沒有收什麽代價,雖然晏清目前看著四肢健全,可萬一他少了個腎或者半個肝什麽的,等到晏清老了身體出狀況了自己豈不是要一直伺候著?
“不用擔心我。”晏清輕描淡寫地回答,“我不會讓她從我這裏拿走什麽代價。”
他沒有說“沒有代價”,而是說“我不會讓她從我這裏拿走什麽代價”。但鬱顏並沒有察覺到其中的細微差別,她鬆了口氣:“那就好……那你昨天為什麽又變回了人魚?”
“海底女巫的力量來自於月亮。到了月圓之夜,女巫的力量就會暫時消失,我也會變回人魚。這也是人魚一族信仰月亮的原因—月亮真的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晏清老實回答,“但這是暫時的。三個月之後,我將徹底變成人類,永遠地和你在一起。”
“第四個問題。”眼看晏清又要開啟表白模式,鬱顏連忙打斷了他,“你為什麽要去找海底女巫?”
晏清看著她的眼睛,笑了。
“因為你,因為我必須要找到你。”晏清溫柔地開了口,“鬱顏,我來找你,不隻是因為要找你報恩,更是為了要得到你和你的愛—鬱顏,就像童話故事裏所說的那樣,早在十二年前,你救我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你。”
鬱顏被他說得臉色微紅。
“最後一個問題。”她猶豫了兩秒,最終還是把自己想問的問了出來,“你到底有多喜歡我?”
這也是鬱顏最在乎的問題。哪怕問出這個問題需要很大的勇氣,可她實在是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晏清認真地想了想:“比昨天多一天,比明天少一點。我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因為它的分量實在是太重太重了。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每一天,我都會變得比以前更加愛你。你在我心目中,比月亮還要神聖美麗—鬱顏,你是我的信仰。”
鬱顏哪裏招架得住這樣的情話,臉頰瞬間就漲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
晏清仍舊滿眼含笑地望著她:“那麽鬱顏,哪怕隻有一點點,你喜歡我嗎?”
看到晏清擺出那麽一副期待的神情,鬱顏實在不忍心撒謊說自己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有那麽一點點吧。”
晏清的笑意卻更深了:“鬱顏,你知道嗎?有時候‘有一點’和‘有很多’是一個意思。當你意識到自己‘有一點’喜歡我了,其實就是‘很’喜歡我了。”
鬱顏立刻否認:“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啊。”
晏清走到她麵前,距她隻有咫尺。
“你騙不了我的。”他輕聲開口,“因為我也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十二年前,我原以為自己隻是‘有一點’喜歡你。可是十二年過去了,這份隻有‘一點點’的喜歡卻沒有消失。它日益膨脹,最終驅使著我為你放棄了整片海洋。”
晏清輕輕地拉起了鬱顏那隻戴著月光石手鏈的手:“鬱顏,你知道對於一條魚來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是什麽嗎?”
鬱顏害臊到幾乎說不出話來。她結結巴巴地問:“是什麽?”
“對於一條魚來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過於‘願者上鉤’。”
晏清虔誠地親吻著鬱顏的手背。
“世界上真的會發生‘願者上鉤’這種事嗎?是的,看似天方夜譚,可它真的會發生—正如我遇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