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去食堂的時候，果然已經晚了，餐桌上又沒剩多少菜了，但這次晚到的人多，大家拚著又買了幾個菜。
晚飯吃完，回教室準備上晚自習，我在座位上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洗完澡過來的林嘉瑞趿拉著一雙拖鞋，氣勢洶洶地朝我衝來。
“簡樂檸，你到底搞什麽？為什麽每次都要揪著安小朵不放？你在音樂教室把她嚇哭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消息傳得真快。
要讓三班女生別多嘴，看來是不大可能的事。
我實在有些搞不懂那群女生，為什麽這麽自以為是？她們認定了林嘉瑞會幫安小朵，但憑什麽認定我簡樂檸會怕林嘉瑞？
我不想再像小時候那樣，傻傻地承受冤屈。被人賞幾巴掌，再吃她們送的糖，這種感覺真的很糟糕。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如果沒有對不起我，為什麽哭？我一沒有嚇她，二沒有打她，那群跟你嚼舌根的女生如果能跟你說出我簡樂檸罵了安小朵什麽？或者打了她哪裏？你來向我興師問罪，我無話可說，但現在你憑什麽凶我？”
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毫不怯懦地挺起胸脯與林嘉瑞直視道。
林嘉瑞一時被說得接不下話，僵愣了一會兒，語氣軟了些，再度開口：“那到底是因為什麽事安小朵才會哭啊？簡樂檸，她哭說明肯定有問題啊！”
“有問題你就來找我？林嘉瑞，你憑什麽以為安小朵做什麽都是對的，我做什麽就都是錯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你這一點？你每次都為了安小朵連親朋好友都不顧，多少次幫他們班對付我們班？可你得到些什麽？你到底喜歡她哪點？既然喜歡了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直接跟她表白？被接受正合你意，被拒絕你也可以早點斷了，為什麽要像現在這樣模模糊糊的，有意思嗎？你是不敢嗎？”
終於把鬱結在心口已久的話說了出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
林嘉瑞被我激得說話都有些結巴：“誰說我不敢，我會去表白，你急什麽？老子今天就表白給你看！”
“那行，快去，還站在這兒跟我耗什麽？”我冷笑，聳肩道。
林嘉瑞氣急，手指著我的鼻子，半晌才憋出了一句“簡樂檸，你還是那麽討厭”後，甩門出了教室。
教室裏的人不多，加起來也有十來個。
看到我跟林嘉瑞對峙的時候，誰也沒敢吭聲。林嘉瑞是什麽脾氣，大家都知道，又急又噪，容易遷怒別人，要是他們出聲，很容易成炮灰。至於我，在眾人眼裏，似乎沒有簡樂檸解決不了的矛盾。
等林嘉瑞離開，大家才敢小聲地議論起來，多半都在說林嘉瑞犯傻，又為三班的人惹自己班的人，還有的就是討論他今晚是不是真的會去找安小朵表白。
我揉了揉淩亂的短發，像沒發生過什麽事似的，回到了座位上做奧數題。
“簡樂檸，外麵有人找你！”
筆剛拿起來，就聽到有人喊，我驚愕地抬頭，看到柒軒站在我們班的走廊外等我。
教室裏的人都好奇地朝窗外張望著，恍然大悟地叫著。
“原來他就是三班新轉來的男生啊！還蠻帥的！”
“不僅帥，聽說家裏還很有錢呢！他之前在香港念書的，真不知道為什麽會轉到我們這種地方來！”
“這我知道，我聽我三班的朋友說，是因為他爺爺還是奶奶病得很重，但是老人家又頑固，不肯留在香港治病，一定要回來，所以他們一家人隻好都搬回來了。他爺爺家就在離我們學校不遠的那個棚戶區。不過他家很有錢，早就在外頭買了別墅了，可是他爺爺奶奶念舊，非要住老房子。他爸媽還在忙生意，他隻能跟長輩住，為了方便上學就來我們這念書了。其實吧！成績好在哪兒上學都一樣，聽說他的成績很好，比簡樂檸差不了多少。不過沒想到富家公子也願意住棚戶區那種窮地方。”
……
教室裏議論聲不斷，我像沒聽到似的，走出了教室。
我並不清楚柒軒為什麽轉學來這兒，也不清楚他來找我做什麽。
“找我什麽事？”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
柒軒臉上的表情有些落寞，打量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身上找尋一絲他曾經熟悉的部分，然而最後那雙眼裏隻剩下了失落。
“我把肖晶晶送回家了，跟你說一聲，你不用太擔心。”柒軒僵愣了會兒，開口跟我說道。
“嗯，謝謝。”
我簡短的回答讓柒軒感到尷尬。他一下子沒了話接下去，隻是杵在原地沉默著。
“快上課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先進去準備上課了。”看得出柒軒的局促，我率先打破了沉悶。
既然兩個人都無法繼續下去，那還不如早點結束這無意義的交談。
“明天放學，晚上回去之前，我們幾個人一起吃個飯吧！都快六年沒見了。”在我進教室之前，柒軒突然追了上來，攔住了我說道。
吃飯？
我微愣地看著表情認真的柒軒，目光暗淡了下來。
幾個人？跟誰？他，安小朵？還有誰？還是沒有了？
我不懂，柒軒這麽做是為了什麽？想挽回大家曾經的友誼嗎？
“小眼睛，一起吃個飯聊聊，行嗎？”
柒軒再度開口，聲音帶著些祈求，卻依舊如同一塊石頭般，砸痛了我的心。
再次從他的嘴裏聽到“小眼睛”這個綽號，我嘴角不覺地苦笑。
“我媽身體不太好，放學後我得早點回家幫她做家務。飯我就不吃了，還有……”
我突然停頓了一下，抬頭看著眼前清俊的少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澈無比。
“不要再叫我小眼睛了，我叫簡樂檸。”
那語調輕得像初秋的微風刮過臉，讓人不由得覺得微涼。
我轉身，不帶任何依戀地離去，柒軒再也沒有上來攔我。
等我坐回到座位上，穿著白襯衫的少年還依舊僵愣地站在走廊裏，任由微風吹拂著他的衣擺。
簡樂檸……
他薄潤的唇瓣微微地動了下，我竟然能看得懂他在呢喃什麽。
我的心中一絲悸動掠過，我又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螢火紛飛的夏夜。
那時，我們還未有過爭吵。
02
小學的時候，林嘉瑞一直喜歡安小朵。
他喜歡一個人的表現比較獨特，那就是喜歡整對方，從而引起對方的注意。
小時候，安小朵很討厭林嘉瑞，因為他很調皮，而安小朵則跟柒軒一樣，是很安靜的孩子。
林嘉瑞引人注意的方式有時候真的很讓人無法忍受，比如那次，他用假蛇嚇安小朵，安小朵被嚇得號啕大哭。
我沒跟柒軒他們鬧矛盾的時候，每次看到小朵被林嘉瑞欺負，我都會跳出來幫安小朵，常常跟林嘉瑞吵架。最嚴重的一次，我們倆扭打在了一起，把課桌都踢翻了。
那次，我跟林嘉瑞被留校察看。晚上，是爸爸是接我的。
我坐著爸爸的自行車到家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狹窄的弄堂裏停著輛紅色的小轎車。
在當時，棚戶區的居民買得起轎車的很少。
按爸爸的說法，這一定又是哪戶有錢人家。
果然，我一下車，就聽到爸爸望著那輛紅色的轎車，笑嗬嗬地道：“老柒他兒子果真是發大財了，瞧他媳婦都開上這麽好的車了！”
按年齡算，我爸是跟柒軒他爺爺同一輩的。聽到我爸的話，我滿臉驚愕地望向推車的爸爸，訥訥地問：“軒軒他爸爸媽媽回來了嗎？”
十歲之前，我的印象中很少見到柒軒的爸媽，因為他們一直待在外地，不常回家，有時候連新年都很難見到。
柒軒剛生來不久，就被丟在了他爺爺家，由二老照料，他爸媽都去了外地做生意，廣東待過幾年，香港又去了幾年，就是極少回上海。
那天晚上，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去柒軒他爺爺家玩。因為老柒家擠滿了人，軒軒她媽媽買了很多高級家用電器過來，很多人都好奇地去看。
傍晚，我吃完飯一個人在屋外乘涼，我爸媽則去了小叔父家，商量拆遷的事。
那陣子，棚戶區鬧著拆遷，發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我不太想提起。
誰知道，鬧了六年，棚戶區依舊是那個棚戶區，拆遷一直未開始。
我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感覺無聊，幾隻蚊子不停地圍著我轉，貪婪地吸著我的血。心情煩躁的我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準備先上樓睡覺，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從我家屋前經過，穿過弄堂，拐到了西邊的石橋邊。
我的眼睛猛地睜大，顧不得拍咬在臉上的蚊子，急忙抓著手中的芭蕉扇追了過去。
那個身影停在了馬路邊，然後蹲了下來。
我走過去的時候，看到是柒軒，他顫抖著肩膀在偷偷地哭。
這是我第一次見柒軒哭，記憶中柒軒雖然柔弱，也被學校的男生欺負過，但也沒像現在這樣哭過。
我有些慌神，伸手輕輕拍了拍柒軒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問：“軒軒，你怎麽了？”
小時候，我習慣喊他軒軒。
就算其他人都不這麽叫他，連他的爺爺奶奶都隻叫他“柒軒”，我卻一直喚他軒軒，這樣感覺親昵。
從一開始覺得別扭，到後來的習慣，柒軒越來越不計較隻有我這樣喊他了。
聽到了我的聲音，小男孩抬起頭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鼻子吸了一下，想想還是難過，繼續哭了起來。
我被搞得很無措，我又不會安慰人，柒軒在一旁哭，我都不知道怎麽辦，隻能在一旁睜大眼睛看著柒軒越哭越凶，直到柒軒哭得嗓子都啞了，我才憋出來一句：“軒軒，你現在聲音好難聽！”
那時的我，是多麽不懂事。
柒軒當即停止了哭泣，抬頭憤憤地瞪了我一眼，挪動了幾步，蹲得離我遠了點，不想理我。
我像沒看出柒軒生氣似的，厚著臉皮又朝柒軒的方向移近了些，手裏還握著剛抓的螢火蟲，一臉想不通的樣子跟柒軒說話。
“軒軒，你媽媽不是回來了嗎？還給你爺爺家買了彩電冰箱呢！我爸說你們家發財了，都有小四輪開了，你為什麽還哭啊？你不是一直希望你爸爸媽媽回來看你嗎？”
“發財有什麽用？現在回來有什麽用？嗚嗚，你都不知道，我連我媽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她進門的時候，我都沒認出她來。我都十歲了，她才回來看過我幾次啊？我剛生下來就被他們丟到爺爺家了！嗚嗚……”
柒軒雖然比其他孩子看上去冷漠些，但脾氣很好，就算很難以忍受，也不會隨便發脾氣。
好脾氣的柒軒突然朝我哭訴，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傷心的地方，又一次大哭起來。
我被這突然痛哭嚇得心猛跳了會兒，不知道再說什麽，隻愣愣地看著哭得泣不成聲的柒軒。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柒軒心裏也有別人不知道的傷心之處，就像我心裏其實一直介意著，我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
四年了，從我知道那個真相後，已經四年了。
鄰居們看到我，總會聊起我的事，而我都一直微笑地麵對。
人家說，小眼睛，你知道嗎？你不是你媽媽親生的啊！心裏難過嗎？
我總會咧著嘴笑著答，是啊！我早就知道啦！有什麽好難過的，媽媽說我跟親生的一樣的。
到底一不一樣，我自己知道。雖然媽媽跟爸爸真的把我當親生女兒疼，但我知道自己一定要比其他孩子更努力，更貼心，才能回報爸爸媽媽給的愛。
我一直覺得柒軒很幸福，他爺爺奶奶疼他，爸爸媽媽又經常從外地給他寄貴重的禮物，好多東西，我連看都沒看過。可是，那時我才知道，柒軒其實沒那麽快樂，因為他爸爸媽媽不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幾年才見一次，就拿柒軒的話來說，他連他媽都認不出來，因為太陌生了。
可是，一個孩子竟然連媽媽都不認識，這又該有多悲哀？
我突然覺得柒軒很可憐，比起柒軒，一直被媽媽跟爸爸當寶貝寵著的我，算很幸福的了。
看著哭得很慘的柒軒，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他，我有些心疼，想都沒多想，索性上前一步，將這個和我一樣高的男孩一把抱住，用手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軒軒不哭，軒軒不哭，媽媽說上天是公平的，你爸爸媽媽以前陪你的時候少，以後就會多了，就像大蛋糕，你之前吃得少，最後就剩得多了……”
原諒我的笨拙，當時的我隻會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安慰他，卻又被自己的話給酸到。
如果愛真的等同，那我呢？
爸爸媽媽給了我這麽多愛，我已經消耗了這麽多，往後是不是剩下的很少了？
十歲的我，突然想到爸爸媽媽的年紀都可以當我的爺爺奶奶了，他們還有幾個十年可以陪我……
懵懂年少的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的可怕，我驚愕地發現，爸爸媽媽能陪我的時間要比其他父母少很多。
想到這一點，我自己竟然哭了。
原本想要安慰柒軒的我，結果哭得比柒軒還厲害，把柒軒給嚇到了。
柒軒不知道我為什麽突然哭，他的身體被我抱得緊緊的，脖子上全是我的眼淚。
柒軒不敢亂動，任由我抱著哭，然後，他的手慢慢地伸向我顫抖的脊背，像我剛才安撫他一樣，輕輕地拍著。
擁抱，或許就這麽簡單。
兩個半大點的孩子，在螢火蟲紛飛的夏夜，就這麽單純地擁抱著，眼角還殘留著晶瑩的淚，如此美好。
……
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那個夜晚，我是多麽懷念。
懷念最初的我們，單純的時光。
然而我知道，一切都不回去了。
不管我跟柒軒後來有沒有因為他媽媽發生爭吵，就在安小朵出意外的那一刻，他對我責罵的態度，已然摧毀了我對那段感情最初的信仰。
朋友是不會懷疑你的，不會不相信你的。
所以，我們不是朋友。
那些舊時光，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03
回憶被窗外突然驟響的雷聲打亂。
一場氣勢洶洶的雨突如其來。我坐在座位上，握著手中的筆，望著窗外急驟的雨勢，思緒有些恍惚。
我許久才驚醒過來，自己好像沒有帶傘。
我一向不喜歡雨天，空氣中那潮濕的氣息讓人心情壓抑而憋悶，主要是小時候，雨天給我留下了不好的記憶，所以，每次下雨，我的心情都是抑鬱的。
盡管沒帶傘，我也沒有想去請求人幫忙的意思。也許是我這人自尊心太強，從不將脆弱表現出來。
一直等到自習課結束，雨還沒有停。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因為我要留下來關好門窗。
走在廊簷下，遇到很多還未散去的同學，三三兩兩，吵吵鬧鬧著。
雨中遍布著很多顏色的雨傘，傘下有孤獨的一人，有歡笑的兩人，甚至還有拚命擠進去的第三人。
我站在廊簷下，看著一時停不下來的雨，心思沉靜，視線飄忽在外麵那一方迷蒙的世界，忘記了前行。
“安小朵，等等我！我有傘，我們一起撐！”
熟悉而又聒噪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一個撐著黑藍格子的傘的黑色的身影興衝衝地在我眼前閃過，朝站在雨裏用手擋著頭的少女奔去，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討好。
安小朵不願進林嘉瑞的傘，可林嘉瑞又豈是要臉的主，死命地將安小朵拉進了傘中，手臂用力地壓在安小朵的肩膀上。
我看著這對別扭的男女慢慢混進雨中的人群，漸漸地消失在我飄忽的視線中。
整座教學樓開始安靜下來，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我深吸了口氣，邁開腳步，進入了這場雨。
我想我也該走了，又不是第一次淋雨，我何必如此畏懼。或許那不是一種畏懼，而是一種突然的失落，被人忽視的失落。
秋雨打在身上，涼涼的，帶著冷意。我慌亂地加快了腳步，朝宿舍樓的方向跑。淋雨很容易生病，而我並不想生病。
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似乎有人跟我朝同一個方向跑，我孤寂的心驀然地歎了口氣，原來，這裏還有跟我一樣晚歸的人。
後麵有人衝了上來，我準備繞道，卻被人一把抓住手，我整個人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胸懷中。
“你為什麽跑得這麽快？追都追不到！”
耳邊傳來一聲抱怨，我失措地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望到了那雙黑亮的眼眸。
柒軒看著我，無奈地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把我帶著雨霧的短發，道：“下雨地滑，小心摔倒。”
我的鼻子瞬間有些酸澀，眨了眨眼，倔強地別過頭去，不去看那少年緊張的眼神。我不想再被迷惑，迷惑後再被忽略，忽略後再慢慢被丟棄，最後一個人孤寂，傷心。
感情的最初都是美好的，所以很多人才會負傷。
我想逃離那把不大的傘，手卻被緊緊地拉住。少年拉著我的手不放，帶著同樣的倔強。
一路無聲地掙紮，臨近宿舍樓的時候，我終於掙開了柒軒的手臂，快步跑出了那傘下的天地，像逃跑一般衝進了昏暗的女生宿舍。
直到跑到宿舍門口，我才敢停下腳步，拚命地喘氣，心跳早已失去了常律，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卻假裝不懂。
假裝不明白，他在努力地想跟我和好。
假裝不明白，自己也渴望與他回到最初。
04
秋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外麵的大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有一瞬間，我竟然有點癡迷這場雨，希望它能下一整夜，留給我足夠的時間去說服自己，剛才的那股悸動是真實存在的。
沒了雷聲，耳邊卻並未因此安靜。
“簡樂檸，把你的數學作業借我抄一下。”
“簡樂檸，你的物理練習冊在我這兒，等我抄完還你啊！”
“簡樂檸，你把數學練習冊全本都做完了，你還是不是人啊！這學期課才剛開始呢！也太誇張了吧！”
“有得抄還那麽多廢話！快點抄吧！”
……
晚上宿舍裏鬧成了一團。
明天傍晚就放假了。
每周隻有一天半的假期，對大家來說，這樣的假期很寶貴，如果被成堆的作業淹沒就太可惜了。所以很多人都在放假前就把老師可能布置的作業做好，回去就不用做了。
每當這樣的時候，大家就會想到我。
作業做得最快，正確率最高的，全校估計沒有人能比得過我的。
耳邊鬧哄哄的，我坐在**無奈地伸了伸腿，繼續埋頭做我的奧數題。
我似乎總有做不完的題，也似乎總沒有不會做的題。
很多人覺得我這麽聰明，我父母一定從小就對我教育得很好，但事實上，很多人心裏都知道，我的父母都小學未畢業，我幾乎都是自學的。
我的身世早就被人傳開了，那已經不再是秘密了。
或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世界上總存在這麽些人，聰明絕頂近乎天才，而天才，隻是因為比人多費了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我不得不讓自己變得優秀，為了爸爸媽媽，我必須優秀。
將今天勾畫的最後一道奧數題做完之後，我合上了書本，準備先睡覺。
我一貫是宿舍睡得最早的。
早睡早起，對身體好。
我一直這麽覺得。
躺下沒多久，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捶牆聲，我以為是幻聽，翻了個身繼續睡，那驟起的捶牆聲卻越發響了。
同宿舍的其他女生也聽到了，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傾聽，發現聲音是隔壁宿舍傳來的。
隔壁宿舍住的是三班的女生。
“吵什麽？神經病啊！”
“誰在發神經？”
……
一發現是死對頭三班的女生在挑事，我們宿舍的幾個女生再也忍不住了，從**爬了下來，都跑到我那頭對著牆頭大罵。
那邊的捶牆聲更響了。
宿舍的一個女生氣哼哼地開了門衝了出去，直接跑到了三班宿舍的門口踢門。
“你們有種給我滾出來！想吵架是吧！有本事出來吵啊！”
我頭疼地捂著被子，宿舍裏的人都衝出去了，就剩我一個人還躺在**。
另一頭的捶牆聲斷了，三班的女生頓時沒了動靜，不回嘴也不開門，我的耳邊隻聽到自班女生憤怒的吼叫聲。
看了看手表，都十點了，到熄燈時間了。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從**爬了起來，準備喊自己宿舍的同學回來。三班的人存心是耍她們，眼看著要到宿管老師巡邏的時間了，故意找事，這會兒又不吭聲，擺明了就是想讓老師覺得是我們四班的人在惹事。
然而我還是晚了一步。
沒等我喊人進屋，宿管老師就已經衝了上來，拿著手電筒朝我們班的同學吼：“大半夜的吵什麽？你們還讓不讓人家睡覺了！現在都幾點了，你們宿舍為什麽還不熄燈！是想全體被通告批評嗎？”
“老師，不是我們吵，是她們先吵的，三班的人故意不停地捶牆，吵得我們……”
“還有理了是吧？人家哪兒捶牆了？整棟樓就你們宿舍沒熄燈了！怎麽就你們聽到捶牆，其他宿舍沒聽到啊！還不快回去睡覺！”
不等我們宿舍的女生辯解完，宿管老師就怒氣衝衝地打斷了她們。
大家不甘心地還想爭辯，卻被我一把拉住。
我朝還要辯解的女生使了使眼色，道：“先回宿舍吧！”
宿管老師是不會聽我們解釋的。
後半句我沒有說出來，但我想大家都明白，不然也不會沉默地跟著我進了屋。
在宿管老師的注視下，我們關了門，熄了燈，躺到了自己的**。
老師一走，幾個人又從**爬了起來，找了蠟燭點亮，繼續寫作業，時不時地有人咕噥幾句，抱怨三班的女生。
我早已沒了睡意，三、四兩個班女生的矛盾從林嘉瑞的出現之後，就越來越尖銳。老這麽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深刻地覺得，兩個班很有必要找個時間溝通一下。
一心想把事情化解的我，從未料到過，這個矛盾會演變到那麽激烈的地步，差點害死人。
05
三班女生宿舍尖叫聲傳來的時候，我們宿舍一共十二個人，肖晶晶腳傷回家了，包括我在內已經睡著了四個人，還有七個依舊在搖曳的燭火下忙著寫作業。
“老鼠！有老鼠！”
“快開門，趕它出去！快啊！”
“燈開不了，看不到啊！”
“用手電筒照啊！肯定是老鼠，它剛才還爬到我**了！”
……
隔壁的尖叫聲驚醒了很多人，這一夜，又注定無眠了。
我有些不爽地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抬頭看了下四周，大家都陸續從**爬了下來，幾個人開了門，湊在門邊看三班的女生齊力打老鼠。
“看，報應來了，老鼠就往你們宿舍鑽，不鑽我們這邊！”
“喲！還真是隻老鼠呀！蠻大的一隻，看上去挺肥的，養了有一陣子了吧？”
我們班的女生嘲諷道。
“報應是吧！好啊！就讓你們看看什麽是報應！姐妹們，把老鼠趕到她們宿舍去！”
“喂！你們想幹嗎？神經病啊！”
“劉慧快點把門關上，別讓她們把老鼠趕進來！”
“吉莉把掃帚給我，我來趕！”
“季曉麗別鬧了，把所有人都鬧醒了就不好了！”
“劉慧還愣著幹什麽？關門啊！”
“我看她們到底敢不敢往這兒趕！”
……
手電筒的光跟搖曳的燭光混雜在一起，我的眼裏除了混亂還是混亂，耳邊喧囂不止。
感覺頭痛得快裂了，我扶著床，掙紮著站了起來，想要喊大家別吵了。三班的季曉麗卻突然撞開了我們宿舍的門，手裏拿著把掃帚，做著趕東西的動作，闖了進來。
“老鼠！她把老鼠趕進來了！”
“快開燈！那老鼠跳到我**了！”
“小慧快開燈啊！”
淒厲的尖叫，受驚而引起的哭號，老鼠發出的聲音，女生們在床邊亂跑亂撞的影子，我隻覺得這世界亂了套。不知道是誰逃跑的時候，撞倒了床邊上燃著的蠟燭，紅色的火急速地引燃了**的蚊帳跟棉被，一床接著一床，瞬間嚇傻了所有人。
“水！大家都快拿臉盆去打水！快啊！”腦子空白了幾秒，我像被雷劈醒了般，朝眾人驚叫道。
火勢還在蔓延，蚊帳是易燃物，很快就燒了好幾床。我跟劉慧兩個人用盆裏存的水先滅火，其他人急著跑去樓梯口的洗手間取水。
宿舍裏本來存好的水並不多，潑光了也滅不了所有的火，室內的濃煙嗆得人無法正常呼吸，我一邊用手捂住鼻子，一邊拉著嬌小的劉慧朝門後退。
“咳咳！你先出去幫其他人，我找滅火器滅火！咳咳，把……把附近宿舍的人都喊過來，大家一起幫忙。”
我的話剛說完，劉慧突然哭了起來，死死地抓著我的手，急喊道：“門不知道為什麽關上了，我怎麽打都打不開。門把好像壞了！簡樂檸，我們該怎麽辦，現在出不去，火還在燒，我們會不會被燒死！”
我從未想過，這麽早就要麵對死亡。
煙和火灼燒著我的眼睛，劉慧縮在門邊不停地顫抖，我像瘋子一般搖著失靈的門把，心跳得很快。
“門怎麽鎖了？簡樂檸，小慧，開下門啊！門鎖了，我們怎麽去撲火啊！”
“簡樂檸！劉慧！”
“老大！”
“小慧！”
……
頭痛，耳鳴，我咬著牙沒有回答，隻是不停地弄著門鎖，眼裏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落在手腕上，涼涼的，濕濕的。
“門把壞了，我們打不開！快來救救我們！求你們救救我們！”
劉慧哭喊著，人早就沒了力氣，癱軟在地。
整個樓層都被驚動了，無數的人朝二樓的方向跑來，連住在一樓的男生得知發生火災後，也毫不忌諱地衝了上來。
有人上樓，有人下樓，有的人來救火，有的人想逃跑。
可是，誰也救不了火，火越燒越大，門卻依舊緊鎖著，劉慧的哭聲都啞了，我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
外麵有人在撞門，可門還是沒開。
我慌亂地扯下宿舍還未被燒到的窗簾，不再期待有人撞開門救我們，拉起腿軟的劉慧，用同學們透過門縫潑進來的一點兒水將窗簾微微浸濕，然後將自己和劉慧裹住，衝進了火堆。
宿舍有個後窗，因為覺得有些悶，今晚我開了後窗透氣。我記得窗戶沒關，門口到後窗跑過去就幾步，這是二樓，跳下去死不了人的，而繼續待在這裏，可能會死。
“簡樂檸，我怕！”劉慧尖叫，不敢跳。
根本不給她掙紮的時間，我直接帶著劉慧從後窗跳了下去。
……
媽媽說：“好閨女，睜開眼朝我笑笑，我就帶你去我們家過日子，好嗎？”
爸爸說：“小眼睛啊小眼睛，一定要乖哦，在家好好照顧媽媽啊！別跟媽媽吵架！”
二姨媽說：“小眼睛，你小時候你媽奶不夠，你還喝過我的奶呢！”
小姨媽說：“要是你媽那個孩子還活著，跟你差不多大了。真是緣分啊！要是你媽保了親生孩子丟了你，保不定那孩子還沒有你這麽聰明，畢竟你媽懷孕那陣子傷透了心，一直哭，那孩子要是生出來，還不知道傻不傻。”
小堂姐說：“我還記得我一年級時，放學回家，看到你光溜溜地躺在我家**，朝我咧著嘴笑，那時我嚇了一跳，跑出去問我媽，我媽說你是大伯母抱回來的小妹妹。”
養大怪叔叔說：“瞧瞧你這凶孩子，到底是撿回來的，江北人，就是凶！”
安小朵說：“小眼睛，我媽說你是撿回來的，真的嗎？”
柒軒說：“你就不能像小朵一樣，安分點嗎？野得跟男孩一樣，怪不得人家老叫你野孩子！”
林嘉瑞說：“小眼睛，安小朵不喜歡跟我玩，柒軒也不喜歡跟你玩，以後我們倆一起玩吧！”
……
我不能死的。
我活得這麽不容易，怎麽可以就這麽死了。
我死了，媽媽怎麽辦？爸爸怎麽辦？
我們這個家怎麽辦？
06
這是一場劫難，不拚盡力氣，怎麽幸存？
午夜的校園裏火光驚醒了所有人，兩棟宿舍樓的人都跑了過來。
消防員，老師，校長，同學們……
救火的、救人的都有。
操場外圍聚滿了人，都是從起火的宿舍樓裏逃出來的孩子。
我一直在抖，從被救起的那一刻，我的身體一直在抖，身上的擦傷與燒傷灼痛著，而我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隻是抱著瘦弱的身體，目光空洞地望著被月光照亮的地麵。
一旁的劉慧不停地哭著，她的嗓子早就哭啞了，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隻是聲音嘶啞地喊著“痛”。
是啊！就算樓層再低，跳下來摔傷又怎麽可能不痛？
但她還算是幸運的。
墜地的時候，如若不是我用腿護住了她的身體，她怎麽可能隻是扭傷腳那麽簡單。
我沉默地摸著崴傷的左腳，許久，我的身體終於停止了顫抖，我睜著黑亮的眼眸盯著紅腫的腳踝，目光諱莫如深。
斷了嗎？
我想，可又不敢想。
要是斷了，誰來養我一輩子？
媽媽爸爸已經老了，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還有幾十年可以依靠他們的父母。
我多麽想保護好自己，不受到一丁點兒的傷。可是現實於我，終究是殘忍的。
“簡樂檸！安小朵呢？你看到安小朵了嗎？她腳走不快，你有沒有看到她下樓？”
林嘉瑞不知道從哪裏突然鑽了出來，激動地撲到我的麵前，抓著我的肩膀急問道。
我這才想起，安小朵在三班，她們的宿舍就在我們宿舍隔壁。
看著林嘉瑞帥氣臉蛋上緊張惶然的神色，我漠然地垂下了頭。
我從來沒有感覺這麽累過。
我一點也不想動，可林嘉瑞不放過我，不停地用手臂搖晃著我的身體，我本就漲疼的腦袋仿佛要撕裂般劇痛著。
“林嘉瑞……”
我虛弱地喊著身旁焦急的男生，語氣帶著些祈求。
林嘉瑞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愣愣地看著我，茫然地眨了眨黑亮的眼睛。
“你知道安小朵在哪兒嗎？”他傻傻地問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我終於心冷了。
真的很討厭這樣的林嘉瑞，每次都向我詢問安小朵，我不是安小朵的跟屁蟲、保鏢、監護人，為什麽安小朵一出什麽事，他都要來質問我？
他有沒有看到，我是怎麽從樓上下來的？
我是豁出命跳下來的！
一股心酸襲來，我緊緊地攥著拳頭，逼著自己不要哭。
“林嘉瑞，你看到那個窗戶了嗎？我是抱著劉慧從那兒跳下來的。被困在大火裏的，是我簡樂檸，不是安小朵。我都沒死，她安小朵又沒被困，她們班還有那麽多女生保護著她，她能出什麽事？林嘉瑞，你真是一個渾蛋。”
我手指著自己宿舍的後窗位子，朝林嘉瑞說道，語氣平淡得仿佛剛才差點死在大火中的不是我。
“簡樂檸，你沒事吧！簡樂檸！我不知道你被困了啊！你現在還好吧？沒傷著吧？”聽到我的話，林嘉瑞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我，擔憂地問道。
我懶得再看他，垂下頭再度沉默，手依舊按著自己的腳踝處，輕輕地摩挲以減緩疼痛。
“你別生我氣啊！我這不是不了解情況嘛！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個老師來幫你看看！”
也許林嘉瑞並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孩子，看著狼狽而又沉默的我，他的臉上竟然會出現內疚的表情。
我跟安小朵小學同班，所以認識林嘉瑞。
可我從來沒有被林嘉瑞像袒護安小朵一般袒護過。
在他的眼裏，也許，我隻是一個認識了很多年的小學同學而已，或許連朋友都算不上。
見我不吭聲，林嘉瑞急了，抓了抓亂蓬蓬的頭發，從地上站了起來，朝我喊道：“簡樂檸，你別氣啊！我是渾蛋！都是我不好！你先忍忍，我這就去給你找老師！”
沒等我回答，林嘉瑞已經一股腦地衝進了操場上混亂的人群中。
我望著林嘉瑞的背影，無奈地罵了句“蠢豬”。老師又不是醫生，找來了也沒什麽用。
林嘉瑞就是林嘉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我雖然罵林嘉瑞笨，心裏卻微微感到些暖意。
最起碼這樣的時候，他沒有完全丟下我，或許，他有把我當朋友。
有個人關心總比沒人關心好，我突然有些羨慕安小朵，不明白安小朵為什麽一直不接受林嘉瑞。
我無法理解，安小朵為什麽看不上整體條件都算優秀的林嘉瑞。
是心裏有了其他人嗎？如果有，她為什麽不跟林嘉瑞說個明白，讓他死心別再折騰了呢？
說來說去，我還是為傻傻執著卻不得回報的林嘉瑞感到有些不值。
從最初到現在，這個少年堅持了有多久？
從懵懂到現在微微的成熟，林嘉瑞為安小朵所做的一切，我全看在眼裏，安小朵是否也知道？
幼時那青澀朦朧的情感，現在還記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