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簡樂檸,你告訴我,許岩說的話都是假的對不對?那天,他沒有對你做過那件事對不對?你沒有被傷害對不對?簡樂檸,你說話啊!你說沒有啊!你說啊!”
在我家門口吵了一晚上,終於將我逼出去的林嘉瑞一見到我,便拉著我的手,一口氣拖著我走了很遠很遠,走到無人的街角處,激動地朝我問道。
我倔強地掙開他的手臂,往後退了幾步,冷眼看著這個滿臉痛心的少年。
這是從安小朵發生意外後,我第一次見到林嘉瑞。
平時他沒事兒就會待在安小朵所在的醫院,跟柒軒爭風吃醋,熱臉貼著人家的冷屁股,不管安小朵怎麽厭惡他,他還是不要臉地纏在那兒,搶著要照顧他心愛的女孩。
他肯定遇到了許岩,許岩一定是想狠狠打擊林嘉瑞才告訴了他那晚對我施以的傷害,所以林嘉瑞才會突然丟下還在醫院的安小朵不管,跑到我家找我。
我想,如若不是從許岩的嘴裏知道些什麽,我應該還沒這麽大麵子,能見到林嘉瑞。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看著林嘉瑞身旁的路燈。
昏黃的燈光灑下來,空中的小飛蟲圍繞著光源飛舞著。
見我不說話,林嘉瑞憤怒了,走上前來,用力地抓著我的雙肩,迫使我看著他,眼裏帶著深深的自責與傷楚。
“簡樂檸!求你,求你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林嘉瑞嗓音嘶啞地朝我哀求道。
我望著他,嘴角慢慢地揚了起來,眼裏帶著報複性的冷漠:“你想聽我說是假的嗎?這樣的話,你就不用對我感到那麽自責與抱歉,對嗎?可惜,一切都是真的,許岩說的都是真的。林嘉瑞,你欠我的,你們都欠我的。那晚,將我拋下,對我置之不理的人,你們都欠我的。現在你知道了,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麻煩你早點說完,我不想再跟你們這些人有任何牽扯。而你,也可以回去繼續找你的安小朵了。”
我嘲諷的話語,刺痛了林嘉瑞。
那雙抓著我肩膀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林嘉瑞看著我,不敢相信地搖著頭,清澈的眼睛有些許泛紅。他的聲音哽咽而又顫抖:“我不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簡樂檸,你打我罵我都可以,我不知道該怎麽彌補,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你會遇到許岩,我就不會丟下你不管了。對不起,我……”
“對不起有什麽用!對不起能讓時光倒流,能讓那可怕惡心的一切都不在我身上發生嗎?你知不知道又怎樣?你最終還是丟下了我!你,柒軒,還有安小朵她媽媽,你們所有人都丟下了我,選擇了安小朵。不管你們是什麽樣的原因,丟我一個人自生自滅,我都不會原諒你們。我恨你,恨安小朵媽媽,恨柒軒,更恨安小朵!憑什麽,憑什麽你們每次都向著她!憑什麽,你們每次都在我受傷後,再假惺惺地說對不起!我再也不需要你們的道歉。如果你真想彌補我,那請你們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了,麻煩你,就跟柒軒他們一樣,離開我的世界,不要在我眼前晃了。隻要看到你們,我就會惡心!”
我冷漠地說完,不再看癱坐在地上的林嘉瑞,轉身離開。
他們有說抱歉的權利,而我有選擇不原諒的自由。
從那以後,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見到林嘉瑞。
我與許岩的事,似乎除了林嘉瑞,學校裏誰也不知道。大家傳的,隻有林嘉瑞跟人家打架鬥毆,無意用刀刺傷人而被抓進少管所的事。
那個被刺傷的男孩就是許岩。
我記得,我剛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正在做複習試卷。本來握在手心的自動筆被生生地扼斷,望著卷子上熟悉的題目,我的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這樣的結果,並沒有減輕我對林嘉瑞或是許岩的恨。
我對林嘉瑞的恨,不是他為我刺傷了許岩就是能解除的。我要的彌補不是這些。
我對許岩的恨,不是他被人刺傷了,我就快樂的。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不記恨他們,他們卻自己選擇了那樣的方式。
一個對我的傷害毫無作用的方式。
我不知道許岩受了多重的傷,我隻知道林嘉瑞因為那件事被抓進了少管所。
到底要關幾個月我不清楚,我也沒有刻意去問,因為我心裏不怎麽想知道他們的消息。
這段時間,其實我一直很怕,怕突然有一天,從別人的嘴裏聽到我被許岩玷汙的事。
怕突然有一天,這消息傳入我的家人耳中,怕向來以我為榮的爸爸媽媽知道這件事,怕他們跟當時的我一樣,沒有勇氣承受這樣的打擊。
怕這世界上最愛我也是唯一愛我的爸爸媽媽受傷害,所以我受到那樣的傷害之後,選擇了不報警。
這是爛在我心底的一個秘密,我不能向任何人說出口。
所以,最終就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在煎熬。
02
“我回來的時候,看到老柒一家在收行李,老柒兒子回來了,要帶他們一家出國去。聽說,安小朵的一隻眼睛被啤酒瓶割破了,瞎了,所以這次連安家那丫頭都帶上了,安家拜托人家帶她女兒看眼睛。”
吃晚飯的時候,下班回來的爸爸依舊像往常一樣,嘮叨個不停。
我無心地撥弄著碗裏的飯粒,夾起一口往嘴裏送去,原本香甜的糯米咬在我嘴裏,卻有點苦澀。
媽媽用筷子打了一下我的手,表情微微不悅地問我:“吃個飯都這麽不用心,在想什麽呢?”
手上的疼帶動了心口的痛,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悲哀,隻是我真的很難忍住,讓眼淚不滲落出來。
手中的瓷碗,摔落了下來,落在堅硬的地麵上,響起了一道刺耳的脆裂聲,我眼裏的淚擦也擦不幹,嚇住了同桌的所有人。
“你怎麽了?你這孩子到底出什麽事了?好好的哭什麽?小眼睛,你到底怎麽了?”媽媽急了,放下碗筷走到我身旁,緊緊抱著我,紅著眼眶問道。
爸爸也收住了話,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我。
靈耳站在一旁,那雙黑色的眼眸緊緊地盯著我,眼裏也寫滿了不解。
而我,則勾著身體,用手緊緊地捂著壓抑得難受的心髒,歇斯底裏地大哭著。
我不知自己為什麽突然如此失控,我的眼裏,隻有柒軒小朵他們,微笑著奔赴大洋彼岸的畫麵,而我則一個人蹲在那陰暗的角落裏,衣衫襤褸,臉上斑駁,望著昏暗的巷子口,期盼著有人走進來,看到我,將我從那肮髒的地方帶走。
然而沒有……
為什麽?
為什麽老天爺要這麽對我?
我那麽地想離開這個地方,卻走不遠,而他們,隨便輕而易舉地就能出國。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無辜地被人傷害?
為什麽,我十六歲的人生,除了這雙年邁的父母,就毫無依靠,無人再在乎?
我的心口仿佛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揪著,我很難受,很痛苦,很不甘。
終於,我忍受不住那無法說出口的痛苦,拍著鬱結的胸口,在媽媽的懷中痛哭起來。
一旁的媽媽,不明所以,卻陪著我一起哭,嘴裏哽咽著,還在追問:“孩子,你這是怎麽了呀!你別嚇媽啊!你這麽哭,哭得媽心都揪了。”
我匍匐在地,像個瘋子,絕望哭號。
幼小的靈耳,突然衝到我的麵前,清澈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我,嗓音帶著兒童特有的清脆:“小姨,你這麽聰明,大奶奶大爺爺都這麽疼你,你為什麽還要哭?我要是你,我就天天笑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單純的靈耳,回想我在她這個年紀,還傻乎乎地跟柒軒他們黏在一起,而今,我誰都沒法黏了。
我終於收住了哭聲,抓著靈耳瘦弱的手臂,緊緊地咬著牙。
我與靈耳,其實同命相連。
我們都是被親生父母拋棄,後被一個陌生的家庭領養的孩子。
我們生來都被拋棄,生來就不比常人容易。
如若我們沒有被拋棄,我們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然而,我們已經被拋棄了,沒有另一個人生。
現在經曆的一切,就是我們的生活。
“媽!我突然心口悶,很難受,所以才這樣的。你別哭了,我沒事了,媽。”我吸著鼻涕,伸手擦著媽媽臉上的眼淚,安慰道。
媽媽將信將疑地看著我,聲音哽咽道:“心口不舒服怎麽不早說,天還沒太黑,讓你爸帶你去醫院看看。”
爸爸聞言,極快地丟下碗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著我們。
我搖頭拒絕,將瘦弱的靈耳拉到了身旁。
剛哭過,我的嗓音還很沙啞,我摸著靈耳那頭披肩的長發,澀然道:“估計是天太熱,我一時憋得慌。現在哭過就沒事了,不用去醫院了,我一會兒還得繼續教靈耳做作業。”
“不舒服還是看看好!”許久沒開口的爸爸,突然插嘴道。
我目光真摯地望了望二老,勉強地擠出一抹笑:“真沒事了,你們不用擔心。”
抑鬱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隻有我心裏明白,一切都沒那麽容易過去。
03
本以為,直至離別,他們與我也不再有任何羈絆,卻未料到,柒軒會突然來我們家,做為一個朋友,來一場正式的告別。
朋友?
好吧,就算曾經是吧!
“我要走了。”
那日,我媽不在家,我爸去上班了,家裏隻有我跟靈耳兩個人。
柒軒就站在我家門口,甚至都沒有進門,白色的短袖襯衫,水洗白的牛仔褲,一如往昔幹淨帥氣,隻是看著似乎比前陣子疲憊了許多,他就站在我十步之遠的距離,對我說。
我抱著靈耳在給她讀《福爾摩斯》,像沒聽到他的話,久久沒有給他回應。
柒軒終於忍不住地向我哀求,聲音激動:“小眼睛,我要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我知道自己曾傷害過你,但是我要走了,你連最後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嗎?”
傷害?
他說的傷害是哪一件?
是他說我推安小朵下樓?還是,那天安小朵出事,他掛斷了我的電話?
不不,後者,我想他都不知道那樣做對我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我抬起頭望向門口的少年,明顯看到他臉上的痛楚,那種惜別的表情。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是真的舍不得我,舍不得我這個小時候像傻子般糾纏他、癡迷他的女孩,舍不得那曾愛他和安小朵,愛得比自己還深的小眼睛。
那一刻,我突然朝他笑了,壓住心口的不甘與痛楚,溫婉而又殘忍地朝他笑道:“好,那你留下來和我在一起,你會嗎?”
柒軒震驚地看著我,似是完全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他的眼裏滿是痛苦,良久,他才說:“我……”
“好了!不用說了!”柒軒剛說出一個字,我就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我剛剛為什麽會問他那樣的問題,是因為內心還存有一絲殘念嗎?
不!我隻是想讓自己的心死得更徹底一點兒。
我不願猜測他那個“我”字之後,是會留下來,還是不會留下來,那都不重要了。我抑製住內心的刺痛,盡可能平靜地對他說:“你走吧!走好。”
柒軒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眼睛有點紅,艱澀地朝我笑了笑,沙啞著說“好”,然後倉皇地離開。
直至他走,我都不願將那晚經曆的痛苦告訴他。
因為他沒有資格了。
他要走了,跟安小朵一起走了,再一次丟下我簡樂檸走了。
我依舊坐在原地,手裏托著翻開的書,靈耳在我懷裏亂動,靈動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
靈耳說:“小姨,你哭吧!”
我僵硬地搖頭,神情呆滯地望著模樣姣好的外甥女,摸了摸她的頭。
“靈耳,記住你還是個孩子,不要太早熟,這會讓你失去孩子的快樂。”
我將靈耳放了下來,一個人踱步回了臥室,關上了門。
我竟然沒有哭,隻是無力地躺在**,努力地讓腦袋放空,讓思緒空白起來,以減輕心口的那股痛。
許久許久,那痛都沒有消減。
我終於明白,原來有些痛已經深入骨髓,無藥可救。
04
自從柒軒到我家跟我道別之後,我一直就沒再見過他,也沒見過安小朵。說起來,從安小朵眼睛受傷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當然,我也並不想見到他們。
時隔半年,我再次見到安小朵,是在她坐著柒軒爸爸的車裏,和柒軒一起離開棚戶區的那天。
“小眼睛,聽說柒軒跟安小朵今天走,你們也算從小玩到大的,一會兒去弄堂口送送他們。安小朵這丫頭也怪可憐的,好好的一隻眼睛就瞎了,去了國外還不知道能不能醫好。所以說,小眼睛啊,你沒事別學人家喝酒,開啤酒瓶很危險的。哎,我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
“靈耳作業快做完了,爸不是說今天想吃紅燒魚嗎?我去菜市場買些。”被喊住的我,回過頭去,表情平淡地朝媽媽回道。
“買完菜早點回來啊!還得去送小朵他們。”
媽媽依舊執著地朝騎電瓶車離去的我大喊道,我朝她揮了揮手,沒有回答。
夏日的暖風拂麵,我騎著車,在弄堂口處停了下來。
那裏早被人圍得沒法走了,安小朵的意外,讓整個棚戶區的人都唏噓不已,所有人都同情她,所有人都覺得她這個孩子命途多舛。
柒軒一家覺得安小朵出事,柒軒在一旁沒能幫上忙,感到很抱歉,於是柒軒的爸爸幫忙聯係了國外一家很好的眼科醫院,主動出錢,讓安小朵出國去治,兩個孩子也可以在那兒繼續念書。
老柒他們覺得,這倆孩子從小一直關係很好,現在出了這種事,柒軒還主動說要照顧安小朵,心裏便直接把安小朵當作了自家人,暗中都盼望這對孩子一直這麽下去,將來成為一家人也是好的。
這個破敗的棚戶區,比不上外麵的繁華,從來沒有人有條件出國,所以很多人都跑來歡送。
堵在弄堂口的人,要麽同情一隻眼睛失明的安小朵,要麽讚美不離不棄的柒軒,要麽歌頌有情有義的柒家,要麽豔羨禍中有福的安家……
我坐在電瓶車上,被堵在一旁,聽著那些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嘮叨,眼神越來越暗淡。
不知道等了多久,人群**了起來,柒軒爸爸的車從後麵的馬路轉了出來,兩家的主要代表都坐在裏麵,圍著的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擠了上去,搶著跟轎車裏的人握手。
車子裏的人都下來了,很多人衝上去,祝福的祝福,惜別的惜別,我就這麽被擠在了外圍,看著那群仿佛很有同情心、人情味的人們,心裏掠過一絲冷笑。
有人推了推我的手,問我:“小眼睛,你怎麽不為你朋友高興啊?他們出國了,多讓人羨慕啊!等你爸爸發達了,你也出國唄!下次我們也這麽送你。”
朋友?
我的臉上揚起了微笑,對著那個搭話的鄰居,笑得很是開懷。
朋友會在那個寒冬夜晚對我置之不理,直到第二天,第三天……無數天過去,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為那件事對我有過任何解釋嗎?
朋友會在他們歡笑的時候,聽不到我的心在哭嗎?
混在那麽多人中,誰也聽不出我的笑聲有多淒涼,有多苦澀。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我的笑容才漸漸淡去。
狹窄的上海老弄堂口又一次空了,我再度騎上了車,朝菜市場的方向駛去,眼裏依舊是一片空洞的色彩。
誰也不知道,我的心裏,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還有無法愈合的傷口。
誰也不知道,我的心裏,那些關於朋友的最初的信仰,是否還依然堅固如初……
我騎著車穿過弄堂,在柏油馬路的某處,遇到了離去後又突然停在馬路邊的轎車。
一個幹淨的少年從車上走了下來,白色的襯衫在夏日微涼的風中,隨意地拂動著,如蔚藍的海邊那翻卷的波浪。
我的車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望著許久不見,即將再也不見的少年,眼裏不覺染上了落寞。
柒軒下車準備朝巷子口奔來,他的奶奶還在他身後喊著:“是放在陽台上的那盆吊蘭,我養了很久了,可不能忘了帶走啊!”
柒軒邊應著邊朝我站著的巷子口跑了過來。
那清秀的眉眼,那清新的氣息,我竟然恍惚有種錯覺,這少年是在朝我奔來,然而不是,溫熱的手臂擦過我的肩膀,那人與我擦肩而過,卻沒有看我一眼。
原來戴著頭盔的我這麽不起眼。
也好,反正都是要走的人,何必,再矯情地來場告別。
手再次扶上了車把,這一次,我也沒有回頭。
你依戀,我也依戀。
你不留戀,我也不留戀。
六年前,我們已經當不成朋友。
六年後,我們隻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