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

(1)

周末兩天,伊千黛都沒有接到淩迦楓的電話,短信也沒有。周六下午她試著發了一條短信,內容簡單,隻問他是否安好,直到臨睡前,淩迦楓仍然沒有回複。

周一早上,伊千黛照例將奶奶送到療養院後,去了洗手間。她擰開水龍頭,雙手捧著清水拍了拍臉。一早上她神情恍惚,出門時還差點兒把奶奶的布狗熊落在臥室。

她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會神魂不定?

她抬起頭望著鏡中的自己,水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她感到莫名的沉重,心裏像壓著一塊石頭。有股力量使她抗拒去公司,對此她很吃驚。她整整兩天都在盼望周一的到來,那麽她就可以去上班,可以見到那個日夜思念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分針走了兩格,快遲到了。她抹掉臉上的水,轉身準備走。剛走到門口,一陣聊天聲傳了過來。兩個小護士邊走邊聊,伊千黛認出其中一位圓臉護士,之前金在元為救奶奶受傷,圓臉護士很不客氣地給她打過電話。

“唉,院長又是白忙一場了,人家根本不領情。之前那個女的沒工作、缺錢,院長還假意說他媽媽需要設計一套衣服,付給那女的一大筆錢。”

“咦?院長的媽媽不是早就……”

“是啊,也不知道那禮服是怎麽送給他媽媽的,可能是放在墳墓上吧。”圓臉護士不滿地說道。

“那套迷你家具好像也是專門買給那個老奶奶玩的吧?據說是院長托他國外的朋友帶回來的呢,很貴吧?”

“誰知道,院長鬼迷心竅了。”

伊千黛下意識地退回洗手間,心怦怦直跳。

“那也沒辦法,那個女的有個男朋友,看上去好像很有錢,又年輕,長得又帥,心裏自然裝不下院長了。”

“隻能說那女的太沒福氣了。院長身材好,又儒雅,要是我呀,肯定會選院長。”圓臉護士一臉花癡地說道。

“哎呀,早知道你暗戀院長,要是有膽量就去告白啊!”

接下來是一陣含羞的笑聲,兩個護士經過洗手間,朝前麵走去。

伊千黛伸出手捂住胸口,心猛地沉下去。她像一隻在草地上自由吃草的兔子,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在的草坪四周其實有一道隱形的圍欄,一道暗中保護她、限製她自由的圍欄。

她又感動,又吃驚,又難過,又煩躁,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金在元對她的心意,她隱約有所察覺,但是她不確定,也不想確定。她知道他照顧奶奶,免去醫藥費,他對她好。越是如此,她越是想趕緊將欠款還清。時間又過去五分鍾,伊千黛打開門走了出去。誰料剛走幾步,就迎麵碰到了金在元。

“千黛。”金在元像平時那樣和她打著招呼。

伊千黛像是被人喝令住了一般待在原地。她突然很想流淚,不知為何,一種遺憾湧上心頭。如果感情能隨心所欲,她會為自己的人生安排一個不同的方向。她想起兩天沒有音訊的淩迦楓,頓時心如刀絞。

謝謝你,謝謝你喜歡我。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心裏有個聲音拚命地叫喊,伊千黛有些頭痛了。

“我要遲到了。”伊千黛朝他點了點頭。

“好,晚上見。加班的話給我打個電話,我晚點兒回去。”金在元微微一笑,笑容背後隱藏著一抹傷感。

伊千黛埋頭快走幾步,不想讓金在元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和眼角快要迸出的眼淚。

伊千黛沿著療養院大門前的街道走遠後,淩迦楓駕著他的雅科仕停在了療養院門口。

淩迦楓在走廊上遇到了金在元,他正在和一個護士並肩走著,講解著什麽。當他發現淩迦楓時,愣了一下,擺手讓護士先走。

“千黛不在這裏。”金在元站在原地,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眯著眼睛看著淩迦楓。

“我是來找你的。”淩迦楓朝他走近幾步。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麽可談的,如果是有關千黛的事,恕我無可奉告。”金在元繃著臉說道。

淩迦楓向前邁了一步,站在離金在元兩米遠的地方:“你爸爸是金宰浩,對不對?”

金在元的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眼睛瞬間瞪圓。

“金在元,你爸爸就是當年有名的黑幫頭目金宰浩,對不對?”

金在元回過神來,卻沒有避開淩迦楓的目光,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沒空聽你在這裏胡言亂語。”說完,他轉身就走。

“你的項鏈是我爸爸寄給你的!”淩迦楓朝著他的背影說道。

金在元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著他。

淩迦楓幾步走上前,將手伸向金在元的脖頸,捏住環繞在他脖子上的細鏈,抽了出來。項鏈上的小鈴鐺晃動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幹什麽?”金在元怒吼著搶回自己的項鏈。

“這條項鏈是我爸爸寄出去的,他看著你爸爸去世,在……在許多年前。”

金在元的胸口起伏著,雙眼迸射出駭異的光芒。

“你……你爸爸……你爸爸不是已經……”金在元結結巴巴地說到一半,仿佛想到了什麽,停住不說了。

“你在偷偷調查我?”淩迦楓意識到了什麽,鬆開項鏈。

金在元半晌才開口:“我怕千黛上當,怕她會受騙。我想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

“千黛”這兩個字似乎戳中了淩迦楓的痛處,他苦笑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們的父親都不該在人世了,對不對?但是你必須相信我,你沒有選擇。”

金在元像是被施了咒語,直勾勾地看著淩迦楓。

“金在元,你一直想知道是誰給你寄了項鏈,你爸爸臨終前說過什麽,對嗎?”淩迦楓的聲音無比柔和。

金在元望著他,雙眸閃動著光芒。

“他臨終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他從來沒有怪過你,而且……”淩迦楓看著金在元的眼睛,輕聲說道,“他說,你一直是他的驕傲。”

“我們兩清了。”淩迦楓說道,“別再問我爸爸的任何事,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早已離開了人世。”淩迦楓說完,轉身離開了。

“那千黛呢?”金在元問道。

淩迦楓停住腳步,沒有回頭,隨即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2)

伊千黛推開辦公室的門,今天一早就烏雲密布,辦公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淡。她打開燈,目光掃過辦公桌,心猛地墜了下去。

所有的圖和資料都放在原處,和周五晚上下班時一樣,表明從未有人動過它們。這否定了伊千黛構想出的淩迦楓不聯係她的有力理由——

他太忙了,整個周末都在辦公室。既然他是個工作狂,那麽不理她也是有道理的,她根本不必為此介懷。

但所有的物品原封未動地擺在桌上,像是在嘲笑她。

她幾步走上前,開始動手整理。好一會兒,她發現把資料放反了,把海報設計圖和服裝設計圖混淆在一起了。她鬆開手,抽出設計草圖排列順序,好幾分鍾後,她發現自己將同一張設計圖拿起放下,又拿起放下。

她愣在原地,歎了一口氣,放下草圖。白底圖紙上的銀灰色線條在陽光下反射著暗光,她定定地看著那些線條,仿佛那些線條活動起來,在紙麵上來回跳動,重新組合,變成了一張人像素描。

一個英俊男人的臉,金色的頭發,烏黑的眼眸,高高的鼻梁——這張酷似淩迦楓的臉。

她站起來,驚恐地按住圖紙,指縫間,那張臉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挪開手,這隻是一張普通的素描圖紙,並沒有什麽臉。

她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涼風吹進來,像是一雙手插入她的頭發,滑向腦後。

突然,門開了,伊千黛轉過頭,淩迦楓出現在門口,一手拎著黑色皮包。

“早。”伊千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淩迦楓卻沒有什麽表情,這令她有些驚慌。那是一張陌生人的臉,她不認識這張臉。

淩迦楓在門口呆立了兩秒鍾,接著他快步走過來,將包放在桌上。

伊千黛緊張起來,她能看出來淩迦楓的心情很糟糕。

“要一杯咖啡嗎?”伊千黛盡力讓氣氛如常。她打定主意不去詢問整個周末他去了哪裏,狄梵妮和他說了什麽,雖然她隱約感覺到自己有這個權力。畢竟是他主動約她、握住她的手,主動吻她,那她也算是一個特別的人吧?

“不用了,謝謝。”聲音冷漠疏離,他的話明確地告訴她,他們之間應該保持距離。

一陣痛楚從伊千黛的心裏湧出來,她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那雙冰冷的眼睛曾溫柔地看過她,冷酷的嘴唇曾講過寵溺的話,如今卻像是變魔術一般,他變成了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陌生的人。

伊千黛看著他,淩迦楓避開她的目光,繞過辦公桌坐下。雙手撐在桌上,許久不說話。他的臉色很蒼白,似乎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

他睡得不好,生病了嗎?

伊千黛想問,又忍住了,她恨自己對他的關心。

“我去工作了。”伊千黛說完,轉身就走。

“千黛。”淩迦楓叫住了她。

伊千黛的心猛地提起,一股熱流傳遍全身。

“有什麽事?”伊千黛沒有回頭,語氣鎮定地問道。

“你明天不用來了。”淩迦楓冷冷地說道。

伊千黛轉過頭,對上淩迦楓的眼睛。血液在她體內凝固結冰,刺痛了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

“我犯了什麽錯誤?”伊千黛拚命克製,但聲音還是走調了。

“沒什麽,隻是我打算裁員。”淩迦楓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一塊僵硬的人臉化石。

“既然我沒有犯錯,你就不能辭退我。”伊千黛不由得握緊了雙拳。

“你必須走,現在就走。”淩迦楓變得嚴厲起來,“作為公司最高決策者,我有這個任免權。”

兩人沉默地看著對方,風很大,吹得窗戶碰到牆壁,發出“啪”的一聲。

桌上的紙張仿佛被一隻看不到的大手掀到半空中,然後落下來。紛紛揚揚的白色圖紙間,伊千黛看到了淩迦楓那雙冷漠的眼睛。淩迦楓從口袋裏拿出錢包,抽出一遝鈔票放在桌上,推向伊千黛。

“這是違約金。”淩迦楓冷冷地說道。

伊千黛的眼淚最終沒有忍住,一顆透明的淚珠滾落下來,“啪”地一下摔在黑色的桌麵上,濺出無數細小的水花。淩迦楓將視線挪開,起身走到窗前,麵朝窗外,背對著她。

眼淚成行地流下,風吹痛了她的臉,伊千黛顫聲說道:“別趕我走……求你……我絕對不會給你製造任何麻煩,我們之間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就當沒發生過。隻要你別趕我走……”

她的聲音被哭聲吞沒,漸漸地變成嗚咽。風異常冷,烏雲層疊堆積。突然,淩迦楓轉過身,幾步走到伊千黛的麵前,雙手使勁兒地抓住她的肩膀。

伊千黛疼得低呼一聲,對方卻沒有放開手。眼前一片模糊,像蒙上了一層水霧,她使勁兒地眨眼睛,看清了淩迦楓的臉。他的五官扭結在一起,眉心皺成一團,伊千黛往他的眼眸深處看去,想尋找什麽。刹那間,她看到一絲痛楚和悲慟從淩迦楓的眼裏閃過。但她再次看去時,那裏什麽都沒有了。那雙眼睛像黑洞般深不見底,如死水般沒有一絲波瀾。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伊千黛哭著問道,“為什麽非要我走呢?我發誓不會打擾你,隻要能看著你就行了,別趕我走……”

她的肩膀猛地被推了一下,淩迦楓收回雙手,胸口起伏著,冷冷地望著她,突然冷笑一聲。那聲冷笑讓伊千黛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你以為使出這種招數就能拴住我嗎?”淩迦楓嘲諷地笑道,“伊千黛,你醒醒吧!你打擾不到我,我讓你走的唯一理由就是——我厭倦你了,厭倦了!當初我看你還有點兒意思,但是現在你讓我感到無聊了,我們好聚好散吧。你早該知道我們之間隻是……”淩迦楓頓了頓,緊緊地盯著伊千黛的眼睛,從牙縫中擠出了下半句,“玩玩而已。”

伊千黛看著他,說道:“可我不是。”

淩迦楓像是挨了一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是真心的。”伊千黛說道。

“那是你的事。”淩迦楓轉身走到桌前,按下桌上的秘書鈴,對那台冰冷的傳聲電話說,“伊千黛離職了,你送她出去。”

他麵朝窗戶,目光落在烏雲上,使勁兒睜大眼睛,咬緊下嘴唇。他的手依然按在秘書鈴上,等待秘書進來。

“咦?人呢?”秘書驚訝地環視著辦公室。

淩迦楓猛地轉過頭。伊千黛不見了,那疊鈔票放在原處,一陣風吹進來,粉色的紙幣飛起,秘書驚呼一聲彎下腰去撿。淩迦楓一陣失神,跌坐在椅子上許久沒有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