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

(3)

從工作室出來,伊千黛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辦公用品留在了公司,她沒有去整理帶走。

她將雙手垂在身側,在人行道上走著。她走得很慢,仿佛行走隻是一種機械的動作。

烏雲在天邊迅速堆積,陰雲後傳來陣陣雷聲。

伊千黛走到某個街角,一台自動售報機立在路口,玻璃罩後放著當日的最新時報和當月雜誌。伊千黛的目光無意間停留在一份報紙上,頭版的圖片刺痛了她的心。

那是一張偷拍的照片,一男一女兩人手挽著手並肩從酒店走出來,女人依靠在男人身上,幾乎要嵌入他的身體。她衝他笑著,一臉甜蜜的表情。

圖片上方有一行巨大的黑體字——狄梵妮戀情浮出水麵,男友是著名設計師淩迦楓。

伊千黛雙手貼在玻璃罩上,雙眼盯著那張照片,表情如同木刻版畫般呆板,唯一有生氣的地方是睫毛在微微顫動。伊千黛將目光往上移去,停留在一段文字上——

昨日,三棲明星狄梵妮正在戀愛的消息被曝光,戀愛對象直指時尚界被譽為“鬼才”的美男設計師淩迦楓。據他們身邊的知情人士透露,狄梵妮和淩迦楓彼此有好感,正在交往中,希望大眾能以祝福的眼光來關注他們。

據悉,他們是在一場高端服裝秀發布會上認識的……

剩下的字看不清了,眼淚像洪水般不斷湧出,伊千黛沒有去製止,任由它流淌。她不知道此刻除了流淚還能做些什麽,她將雙手離開玻璃罩,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離開。

烏雲連成一片,灰色的雲層堆積在空中,冷颼颼的風穿過柳樹,樹葉不斷搖擺。伊千黛慢慢地走著,心髒似乎不再跳動。天色越來越陰沉,不知何時,道路兩邊的行人開始加快腳步,更快,疾走,最後變成小跑。有人跑的時候撞到了她,匆忙對她說了聲“對不起”。有的人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她停住腳步,茫然地看著四周,驚訝地發現下雨了。

雨很大,雨水嘩啦啦地衝下來,在柏油馬路上濺起水花。車輛在雨幕中穿行,人們伸出雙手遮擋著頭頂在街上奔跑,街邊商鋪的屋簷下擠滿了躲雨的人。

整條大街上似乎隻剩下她一個人了,水在她的腳下聚集,沒過她的淺口鞋,灌進鞋內。她渾身濕透,頭發貼在臉頰上,烏黑得像是用濃墨在臉上畫了幾筆似的。

伊千黛想起來,下雨的話就該躲雨。是的,該躲躲雨。她邁出一步,朝街邊的商鋪走去,可是腳挪不動。她失去了所有力氣,全身沒有一絲溫度,連呼吸都是冰冷的。她覺得自己站在一條大河裏,河水不斷翻湧,要將她卷走。

站在窗簷下的躲雨者喊她,讓她過去躲一下雨。她茫然地朝對方笑了笑,以示感謝。笑過後,眼淚又滾出了眼眶。

她覺得自己的思維很奇怪,她覺得這場大雨,這條街道,整座城市是一個異度空間。所有的人都是假的,雨水、建築、人群、燈光,包括她自己,都是假的。這是一個玩笑,老天爺故意製造了一個下雨的場景,製造了她,製造了一切。

她繼續朝前走,依然漫無目的地走,她似乎堅信,一直走就能走出這場大雨。

此時,她身後十米外的地方有一個男人跟著她,他也渾身濕透了。他已經跟了她一路,卻不讓她發現。好幾次,伊千黛快要摔倒時,他猛走了幾步衝上去,但隨即停住了腳步,雙腳像是被堅硬的鋼釘釘在了地麵上。

他盯著雨中的伊千黛,看著她慢慢地在雨中行走。突然,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雙手撲在水裏濺起無數水花。他差點兒喊出聲,立刻朝那個方向狂跑起來,沒幾步又停住了。

他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停靠在人行道邊,車門打開,有人下了車,撐起一把黑色大雨傘。雨傘在移動,最終停在了伊千黛的頭頂上空。

雨停了?伊千黛仰起頭,發現頭頂上有一把黑色大傘。一個年輕男人手握雨傘,彎下腰來看著她。

“迦楓,你來接我了……”伊千黛伸出手,將手放在辰浚雅的臉上,滿臉痛楚地說道,“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

辰浚雅看著伊千黛那雙充滿悲傷的眼睛,什麽也沒說,伸出另一隻手扶起了她。

“走,你不能再淋雨了。”

伊千黛順從地站起來,身體搖晃了幾下。辰浚雅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感覺伊千黛幾乎沒有重量,就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辰浚雅的心裏湧起一股刺痛感,他將她攬緊了一些,然後打開車門,將她攙進車內,自己坐上駕駛位,發動了引擎。

站在街角的男人看著黑色轎車開進雨幕,雨更大了,像天空裂開了長長的口,雲層後的一片水從無數裂縫中噴湧而出。

黑色轎車打開紅色尾燈,在雨中駛遠,像一抹黑影消失在原地。男人久久地望著黑色轎車的後窗玻璃,想透過玻璃捕捉一些想看到的畫麵。

一把雨傘撐在他的頭頂上,他轉過頭,狄梵妮舉著傘看著他。雨斜斜地打濕了她的蕾絲衣袖,她嘴唇青白,仿佛以為淩迦楓對此時的大雨毫不知情,說道:“迦楓,下雨了。”

淩迦楓默默地看著她,透明的雨水從金色的頭發上流下來,像一串串水晶珠子,掉落在地麵上。他走出雨傘,慢慢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狄梵妮站在原地沒有動,看著他走進雨中,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直到他的背影被大雨吞噬掉,她也沒有挪開目光。

(4)

夜幕降臨時,雨勢小了一些。崔永英走到紅木書櫃前拉開玻璃門,將一套資料放進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本英文字典上——那本字典放反了。他一向細心,居然將字典放反。於是他伸手將字典擺正,聳了聳肩,最近太累了,他有點兒心不在焉。這次“紀梵希之星”設計師大賽結束後,他得休息一下。

他關上書櫃門,離開了辦公室。

深夜,雨徹底停了。淩晨一點,夜燈相繼熄滅,整座“莉維傳媒”大廈隱入黑暗中。一輛車緩慢地在路邊停下,隱在茂盛的樹叢中,一個黑影從車中走出來,敏捷地穿過大路,躍進“莉維傳媒”大廈的大門。

大門上了鎖,寒光一閃,黑影的手中亮出一根銀色的細針,往大廳的玻璃門鎖上捅進去。“哢嗒”一聲,門鎖打開了,黑影推開門,閃身進了大廳。

保安室內依然燈光通明,比之前多了三名保安,他們輪流看著監控器的顯示屏。

狄梵妮踮著腳尖進入一條狹窄的通道,走到盡頭,尋找控製電閘。控製電閘已經用鋼箱鎖好,看來他們加強了戒備。但狄梵妮早已料到,她還有其他辦法。

她走回保安室外,靠近保安室的玻璃門,從懷中掏出一個黑色圓柱體,拉動圓柱體頂端的線,將門輕輕地拉開一道縫,將圓柱體拋了進去。很快,圓柱體散發出濃烈的煙霧,保安們紛紛起身,尋找想象中的火源。狄梵妮越過保安室,走進樓梯間上了樓。

社長辦公室並沒有做任何新的防盜措施,看來他們並沒有發現社長辦公室來過不速之客。

狄梵妮將門輕輕合上,將手中的袖珍手電筒打開,警惕地查看四周,沒有任何異樣。她快步走到書櫃前,打開書櫃的玻璃門,然後將書櫃上幾本厚厚的書挪出來,保險櫃露了出來。她掏出鑰匙,打開第一扇門,第二扇門出現在微弱的手電光中。她拿出菱形鑰匙,對準鎖孔插進去,使勁一轉,保險櫃的門開了。

一陣狂喜掠過狄梵妮的心頭,她將手伸進去,手卻滯在了半空中。保險櫃中空無一物,隻有四麵合金櫃壁。突然燈光大亮,狄梵妮下意識地轉過頭,驚駭令她僵在了原地。

崔秀娜站在門口瞪著她,門外響起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崔秀娜飛快地將門關上,熄了燈,一把拉住狄梵妮,將她推到辦公桌前,低聲說道:“快鑽進去!他們要來了!”

沒等狄梵妮想明白“他們”指的是誰,她就被推進了逼仄的辦公桌下,不得不像一隻蝦那樣蜷縮起來。狄梵妮抱著雙膝,心髒怦怦跳動。崔秀娜的行為……似乎她早就知道會在這裏遇到自己。她看到崔秀娜的腳在挪動,然後在書櫃前站定。一刹那,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麵——崔秀娜站在櫃前,正做著打開保險櫃的動作。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雜亂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嘈雜聲停止了。周圍一片沉默,有倒抽涼氣的聲音。接著,崔秀娜的聲音響起:“爸。”

“你怎麽在這裏?”崔永英怒氣衝天地質問道。

“我,我……”

“你在幹什麽?你站在那裏做什麽?搬開那些書做什麽?”

“我沒有,我沒……”

“是你偷翻我的東西?是你?”

“爸爸。”

“你們先出去。”崔永英一聲令下,門口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門被重新合上。

“說,到底怎麽回事?”崔永英的聲音異常冰冷,“說!”

“我聽說……”崔秀娜停頓了一下,“我聽說你在保險櫃裏藏了和媽媽的離婚協議書草稿。”

狄梵妮捂住了嘴,暗暗佩服崔秀娜的機靈。

“什麽?聽哪個渾蛋說的?”崔永英依舊暴怒,但語氣緩和了許多。接下來是一陣哭泣聲,崔秀娜解釋著她聽到一些傳聞,說崔永英有了婚外戀人等等。十分鍾後,崔永英的語氣已經完全緩和,他安慰著女兒,哭聲小了許多。

“這麽說,上次也是你進了我的辦公室?”

一陣沉默,狄梵妮的指甲掐進了皮膚。

“對不起,爸爸。”崔秀娜又哭了起來。

“拉電閘,扔煙幕彈,你說說,都是跟誰學的?”

“對不起,爸爸,真的對不起……我在學校上過防身課,又買了書……”

“行了行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多危險?你一個小姑娘……唉!”崔永英無奈地抱怨道,“早知是你,我就不會費勁兒埋伏這麽久。”

幾分鍾後,崔永英讓崔秀娜離開了。

“你不走嗎,爸爸?”崔秀娜問道。

狄梵妮能想象到崔秀娜的目光飛快地掃過辦公桌。

“你先回去,我還要處理一些事情。”

崔秀娜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辦公室裏隻剩下崔永英和辦公桌下的狄梵妮了。崔永英在屋中來回踱步,突然他快步走向辦公桌。

狄梵妮的心猛地提起,她攥緊拳頭,打算一旦被發現,就拚死一搏。但崔永英的腳步在辦公桌前停住了,他拿起電話的話筒,又隔了三四秒,崔永英的聲音再次響起。

“是我,不是外人……是我女兒……不知道哪個渾蛋說我要和她媽媽離婚,把離婚協議藏在辦公室裏……沒事沒事……我知道不該留下那份資料,但凡事總有個例外,我怎麽會想到保險櫃不安全呢?你不用擔心了,老辰,別大驚小怪,是個誤會!知道知道,那份有關‘娜美利爾’的資料已經被我燒了,照片、跟蹤錄像帶都燒了……”

狄梵妮差點兒喊出聲來。

“我能騙你嗎?天下就這麽一份!就這麽一份!行了……好,知道了。好的好的……那就先這樣。”

“啪!”話筒壓在電話機上。

“老狐狸,對誰都不放心,早知道不燒了。”崔永英嘀咕了一句,轉身走到門口,關了燈,將門合上。

狄梵妮一動不動地待了將近一個小時,等她確定大樓重歸寂靜才從桌下挪出來。黑暗中,她揉著雙腿和胳膊,直到僵硬的肌肉放鬆了一些,她才站起來出了門。

走出大樓後,狄梵妮朝自己的車走去。剛走幾步,背後有人喊她。她嚇得打了個激靈,轉過身看去,隻見崔秀娜站在她身後,臉色十分慘白。

“秀娜,謝謝你。”

“三天前,我無意間聽到爸爸打電話,說在大樓裏加強了戒備,我天天晚上在這裏等著。”

“你怎麽知道是我?”

“不,我不知道。說實話,我真希望不是你。”

“秀娜,對不起,我有苦衷。”

“我知道。”崔秀娜勉強笑了一下,“那把鑰匙……保險櫃裏有東西,對嗎?”

狄梵妮點了點頭,心一直往下沉。

“有關‘娜美利爾’的資料已經被我燒了,照片、跟蹤錄像帶都燒了……天下就這麽一份……”

“梵妮?”崔秀娜看著她,“保險櫃裏的資料……是關於爸爸的罪證,對不對?”

狄梵妮愣了一下,問道:“你怎麽知道?”

崔秀娜說道:“猜的,我知道爸爸做過很多壞事……媽媽說的。”

“秀娜……”

“被爸爸傷害的人是你的家人嗎?”

狄梵妮動了動嘴,最終說道:“我不能告訴你,秀娜,對不起。”

“如果我爸爸傷害了你的家人,我替他道歉,好嗎?我不求你接受道歉,隻想和你說,我以為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狄梵妮忍住什麽都沒說。

“那我先走了,梵妮,再見。”崔秀娜失魂落魄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背影在路燈下顯得分外孤單。

狄梵妮坐進車中,想了想,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到手了嗎?”淩迦楓的語氣十分迫切而充滿焦慮。

狄梵妮回答道:“東西不在了。”

“什麽意思?”淩迦楓的聲音變得有些緊張。

狄梵妮望著窗外深沉的夜色,說道:“崔永英把資料轉移了,需要重新找,回頭再說。”說完,她掛斷了電話,坐了很久,最終發動了車子。

(5)

那天淋了雨,伊千黛大病一場,在**躺了三天,病愈後瘦了兩公斤。她接受了金在元的建議,報名參加了“紀梵希之星”比賽。

辰浚雅得知她參賽,邀請她去他的個人工作室畫圖紙,金在元繼續照顧奶奶。崔秀娜每天會來工作室,三人一起吃飯、開玩笑、在花園裏討論設計問題。三人從來沒有談起過淩迦楓,似乎那是一個禁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禁地。

辰浚雅笑稱伊千黛是他的“新晉競爭對手”,表示她的設計充滿了才華。

得到了辰浚雅的認可,伊千黛對自己更加有信心了,她日夜作圖,不讓自己休息。

伊千黛的設計圖順利通過了書信式的初賽。

時間過得飛快,二十天過後,複賽來臨了。

伊千黛的圖紙已經出了模型,是一座占地兩公頃的植物園圖紙。她總覺得哪裏有問題,卻又說不出具體的問題所在。她隻能帶著這份自認為不滿意的圖紙登上了複賽舞台,終於爭取到了進入決賽的資格。

在連續幾周的電視台熱播和媒體熱炒下,“紀梵希之星”這個比賽已經成為話題,每位參賽選手都成了所有人談論的焦點。每個人都在期待決賽的到來,唯有伊千黛抗拒這天的到來。

決賽的評委之一就是淩迦楓,伊千黛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聽到淩迦楓的消息了。在她心中,淩迦楓的模樣已經變得模糊,像年代久遠的舊黃紙上的圖像,隻有線條,沒有了神采。她回首往日,驚訝於自己為何那麽癡情於他,像撲進火焰中的飛蛾一般不顧死活。

她覺得力量重新回到了身邊,她可以將過去拋開了。金在元好幾次邀請她去家中做客,她都婉言謝絕了。她說現在滿心都是“紀梵希之星”的比賽,希望一切等比賽後再說。但她沒有說的是,她爭取獲得桂冠是需要那筆獎金,拿到那筆不菲的獎金,她將帶奶奶離開這座城市,永遠地離開。

繪圖讓她感覺得到了新生,她在繪圖的時候可以忘掉一切、拋開一切,進入一個全新的完美世界。她希望這是她人生中的幸運時刻,參賽之後一直都很順利,她直接進入了決賽。一周後的決賽,她也已經準備好了。但是那個關於圖紙的問題,她還是沒有找到答案。辰浚雅說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建築設計,但是缺了點兒什麽。

“你認為是什麽呢?”伊千黛有同感。

辰浚雅皺著眉頭反複看著圖紙,最終搖了搖頭,說道:“說不上來,我總感覺植物放在這裏會失去生氣,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千黛,如果你想拿到好成績,就得修改這點。對了,你這個設計有名字了嗎?”

“有,艾麗絲的夢境。”

“艾麗絲的夢境?好是好,可是太俗氣了一點兒……算了,這個一時也想不出來。慢慢來吧,還有一周呢。”辰浚雅安慰她。

伊千黛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那個問題依然存在,的確,辰浚雅說得對,它是植物園設計圖,可是它很冷。冷冰冰的,缺乏一絲活力和生氣。

伊千黛卷起圖紙,放進畫筒中,蓋上筒蓋。她打算出去一趟,也許在外麵能找到靈感。

她坐上公交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中穿梭,望著站牌下的人們,想著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到了某一站,她下了車。已經是傍晚,西邊出現了火紅的雲朵,夕陽灑下金色的光芒。

伊千黛望了望周圍,這裏的空氣有一股潮濕的味道。她並不知道這是哪裏。

路上很安靜,幹淨的柏油馬路上沒什麽車輛穿過,行人也不多。她走了一段路,發現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和灌木,綠草、野花,還有越來越濃的潮濕味道。

等她繞過一叢野玫瑰,看到麵前的景色時,她定在了原地,臉色“唰”地變白了。

她認出了這個地方,一片如碧玉般的圓形湖,湖麵上飄**著數十排小舟,小舟正對麵有一個巨大的鐵架,鐵架上掛著一塊被黑布罩起來的幕布。

青鳥湖……

她的腳帶著她來到了青鳥湖。她自認為她是漫無目的,其實內心已經決定了這個終點。落日懸在湖麵上,湖麵如同灑下大片大片的金箔,閃閃發亮。

她的心猛地一緊,突然疼了起來。她轉身想跑,想逃離這個地方,可是她的腳仿佛被釘在了草地上,她驚恐地瞪著前方。

前麵幾米之外,撥開柳樹枝條走過來的人在一叢野玫瑰旁站定,同樣臉色慘白,雙目瞪圓。顯然他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熟人。

仿佛點燃了一根導火索,導火索通往伊千黛遍布全身的神經網。萬分之一秒中,伊千黛的整個神經網燃燒起來,冒出火花,發出猛烈的爆裂聲。眼淚滾落下來,仿佛它們早已做好準備,根本不受大腦控製似的滾出了眼眶。

淩迦楓呆呆地看著她。

她驚訝地發現他瘦了,顴骨微微有些突出,下巴上布滿了胡碴,眉眼間的銳利和瀟灑不見了,仿佛他的體內住進了一個年邁的老人。

不該是這樣的,他本該神采飛揚,眼神犀利。

“迦楓……”她喊出他的名字。整整一個月,她不讓自己想起這個名字。她回避一切關於他的信息、他的新聞,甚至在睡覺前,她都祈禱不要夢到他。她認為自己恨透他了,隻想永遠與他斷絕聯係,不再讓自己傷心。

但是此刻,她突然意識到她騙了自己好久,她根本沒有忘記過,哪怕一分一秒都沒有忘記。她依然深愛著他,雖然他那麽冷漠無情,讓她在大雨中流淚、讓她生病,但是她依然愛著他。

突然,她明白了自己的圖紙缺少的是什麽,是感情。

她在繪製圖紙時從不肯放縱自己的感情,探究自己的內心,她怕自己崩潰,所以按著理性,強迫自己完全客觀地設計那座植物園——一座沒有感情投入的植物園,如辰浚雅所說,是一座植物無法存活的死園。

兩行眼淚從淩迦楓的眼眶中滾落下來,伊千黛突然明白,他當初讓她離開,並不是她聽到的那樣。

“迦楓。”伊千黛朝前邁出一步。淩迦楓,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願意和你共同分擔……

“別過來!”淩迦楓突然大喊一聲。

伊千黛嚇了一跳,停住了腳步。

“別過來。”淩迦楓重複了一句,輕輕地搖著頭,眼淚更加瘋狂地湧出來,“求求你,別過來。”

淩迦楓幾乎處在失控的邊緣,他用力握緊拳頭,保持理智。

兩人隔著兩米,誰都不敢動,仿佛腳下踩著一觸即爆的地雷。隻有眼淚,唯有眼淚。湖麵閃爍的光芒像無數根尖細的刺,刺進兩人的眼睛。

伊千黛想大吼一聲跳入這片湖中。跳進去,將一切忘記,忘記這刻骨銘心、撕裂心肺的疼痛。

“我想你。”伊千黛的眼淚不斷流進嘴裏,“我好想你。”

淩迦楓看著她,喉結上下顫動,眼淚像兩片金色的羽毛飛過他憔悴的臉龐。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一直注視著伊千黛的眼睛。

“忘了我,求你。”說完,他轉過身飛快地離開了。

“別走,求求你,別走!”伊千黛朝前跑了幾步,跌倒在草叢中。她沒有力氣爬起來了,她的雙手埋在草叢中,歇斯底裏地大哭起來。哭聲飄過金色的湖麵,飄向樹林。

樹林深處的狄梵妮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一幕。

十點多,伊千黛拖著沉重的身體走下公交車,在車站的長椅上坐下,拿出鏡子看看眼睛是否還紅腫。她不想讓金在元看出她哭過,可是眼睛腫得厲害,完全無法掩飾。該找個什麽理由呢?

“千黛。”聽到有人喊自己,伊千黛合上鏡子抬起頭,看著站在她對麵的人。

“我能坐下嗎?”狄梵妮問道。

“可以。”

“謝謝。”狄梵妮將黑色外套拉緊,坐在伊千黛的身邊。

此刻,最後一班公交車已經離去,沒有任何等車的人,唯有路燈和蟲鳴。夏天快過去了,蟲鳴聲在日益減少。

“千黛,我想給你講個故事,好嗎?”狄梵妮的聲音十分平靜,帶著一絲憂傷。

伊千黛看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狄梵妮笑道:“也許這個故事講完後,你會恨我,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你想聽嗎?”

伊千黛緩慢地點了點頭。

狄梵妮用一種平靜卻隱含著憂傷的語氣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從一個神秘人資助她讀書開始,到她答應為神秘的“先生”刺探內幕,包括那把鑰匙、淩迦楓、淩迦楓的童年和他的媽媽,還有那種叫蒲公英的花朵;到迫使淩迦楓離開伊千黛,答應和她在一起,以及最後她行動失敗,“娜美利爾”的資料被銷毀都講了出來,連她為了繼續和淩迦楓在一起,隱瞞了資料被銷毀的事情也說了出來。

她巨細無漏地講述著,表情安靜平和,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其間伊千黛好幾次想打斷她的話,都被她製止了,最終,她的故事講完了。伊千黛呆呆地看著狄梵妮,直到狄梵妮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幾下,她的眼珠才開始轉動。

“你是說……資料沒了?”伊千黛問道。

狄梵妮古怪地看了伊千黛一眼,笑道:“千黛,你果然是真心愛迦楓的。”

“啊?”伊千黛垂下了眼簾。

“沒想到你的第一句話是這樣,我要是你,會確認迦楓是否真的不得已離開我。資料恐怕真的燒了,崔永英自言自語時透露出來的。”狄梵妮說道。

夜風拂過,伊千黛抱緊了胳膊。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伊千黛喃喃地問道。

“剩下的都是冒險的招數,失敗的可能性太大了。要把兩個商界巨人同時扳倒,讓他們承認所犯的罪行,簡直是天方夜譚。”狄梵妮的眉頭微微皺起,“我已經苦思冥想了好久,辦法倒是想出一個,但是我一個人無法完成。”

伊千黛的眼裏閃現出一絲光芒,她又有些猶疑,最終說道:“你覺得我能幫你什麽忙嗎?我知道我很笨,但是我真的願意做任何事扭轉這個局麵。”

狄梵妮靜靜地看了伊千黛許久,最終說道:“不,千黛,沒什麽你能幫得上的。我得走了。”她站起來,卻被伊千黛一把拉住。

“你有辦法,對不對?我能幫忙對不對?”伊千黛急切地說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我可以把功勞讓給你,讓迦楓永遠不知道是我幫的忙,真的!你告訴我吧!”

“如果這個計劃會讓你失去很多東西呢?”狄梵妮深不可測地看著伊千黛。

伊千黛呆住了,半晌才問:“什麽?”

“這個計劃雖然有成功的可能,但是會對你造成不好的影響。換成是我,我會就此打住,忘記這些話。”

“什麽影響?隻要能讓我和親人待在一起,能繼續畫圖,什麽影響我都不怕。”伊千黛說道。

狄梵妮的眼神暗淡下去,雙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但她終究說了:“它可能會讓你斷送設計師的前途,你還願意嗎?”

伊千黛呆愣了半天,身體搖晃了一下,仿佛風可以將她吹倒。

“有多大成功的可能性?”伊千黛試探性地問道。

“如果我們幸運,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狄梵妮微微一笑。

一陣風穿過兩人之間,路燈完成了當日的任務,熄滅了,路麵一片漆黑。

“我接受。”伊千黛在黑暗中說道。

過了好久,狄梵妮的聲音響起來:“我今天才知道,這世上真的有肯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我很榮幸。”

“我有了收獲,我知道我的設計圖該叫什麽名字了。”伊千黛答非所問,語氣格外平靜。

第8章火紅的光在淩天瑉的眸中跳躍閃動,他舉起手,將手中那束蒲公英扔進火海。

“再見,老朋友。”

(1)

八月的最後一天,“紀梵希之星”決賽開啟。

連日的造勢與電視播出令“紀梵希之星”比賽的每位選手都擁有了超高人氣,每個人都在等待決賽的到來,看誰能摘取那一百萬的終極桂冠。

下午四點,觀眾開始陸續入場,有選手的親友團,有受邀的媒體記者,也有熱情的粉絲。三千人的會場座無虛席。

五點,比賽正式開始。伊千黛與一同進入半決賽的其他五位選手共同爭取總決賽的三個名額。第一環節,每位選手將為在場所有觀眾與坐在舞台前麵的三位評委講解自己的建築結構,做建築構思的分析。

伊千黛抽簽抽中第一個發言,主持人介紹完作品之後將她請上台。伊千黛身穿一襲藍色及膝裙,白色短袖外套,頭發斜斜地綰起,她的頭發上別了一個純白色的蒲公英花形發夾。

四周的燈光暗下去,一束強烈的光打在舞台正中央那塊巨大的屏幕上,圖案出現後,現場響起一陣輕歎。屏幕上出現了一大片美麗的蒲公英花海,它們在金色的陽光下迎風搖曳,天空藍得如冰,沒有一朵雲。大片的蒲公英花海隱約蒙上了一層白霧,白霧漸濃,背景模糊,一幅巨大的設計圖出現在屏幕上。

巨幅的設計圖整體看上去是一朵花的形狀,幾座樓完美地構造出了花瓣與花杆。

坐在評委席正中央的淩迦楓愣住了,這座植物園的設計圖外觀……他看出了那朵花的形狀,那是……

“大家好,各位評委好。我是一號參賽者,我叫伊千黛,來自奧維斯藝術學院設計係。今天我為大家展示的是我的植物園設計圖,它的名字是‘蒲公英花園’。”

觀眾席又響起一陣議論聲,淩迦楓左右兩邊的評委平靜地看著那幅圖紙,眼底流露出欣賞的神情。其中一位碰了碰淩迦楓的胳膊,說了句什麽,淩迦楓點了點頭,敷衍地回答了一聲。其實他什麽也沒聽清,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這幅巨大的設計圖吸引了。

蒲公英花園……

蒲公英……

觀眾席中的淩天瑉一動不動地看著設計圖,懷中抱著一大束蒲公英,幻想著淩迦楓的媽媽也在看這場比賽。

舞台上,伊千黛講解著對植物園的理解和植物園給遊客帶來的感受。觀眾席十分安靜,評委微微點頭表示讚同。

十分鍾的講解完畢,伊千黛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後走下台。

“謝謝伊千黛的精彩講解,下麵歡迎下一位選手……”主持人走上台,介紹著下一位參賽選手。

淩迦楓的目光在舞台側麵搜尋著,卻一無所獲,伊千黛早已進入後台。他收回震驚的目光,整理好思緒,認真聽其他選手的講解。

第一輪的講解環節結束,評委們開始打分,伊千黛以第二名的成績順利進入了總決賽。

比賽進入十分鍾的休息階段,休息階段結束後,將進入第二輪,也就是最後一輪的角逐,這一輪將決出冠、亞、季軍。比賽內容是就自己的設計圖的可操作性與藝術性進行講解,並對評委的提問進行回答。

淩迦楓離開評委席,推說去洗手間。他走進大廳,卻繞過洗手間直接朝後台走去,然後推開休息室的大門,尋找著伊千黛的身影。

“迦楓,你在這裏做什麽?”

當他再次推開一扇休息室的門時,一個聲音喊住了他。他回過頭,隻見狄梵妮正站在他身後。

“沒什麽。”淩迦楓說完便關上了門。

“比賽快開始了,我們回去吧。”狄梵妮說著,挽住淩迦楓的胳膊拉著他往原路返回。

淩迦楓無奈,隻能隨之而去。離開前,狄梵妮說鞋帶鬆了,於是蹲下身係高跟鞋的鞋帶。她從鞋裏掏出一張銀色磁卡,飛快地塞進休息室的門墊下,隨後站起身。

兩人穿過走廊進入場內時,狄梵妮貌似無意地朝後瞟了一眼。走廊的盡頭,之前淩迦楓推開的那扇休息室的門打開了,伊千黛探出頭,兩個女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狄梵妮將頭轉過去,和淩迦楓講起了笑話。

伊千黛張望了一下四周,發現無人,便蹲下身掀起門墊的一角,抽出那張銀色的磁卡放進衣兜,然後起身又朝四周望了望,最後朝反方向走去。

電視台戒備森嚴,演播廳的控製室對待來客更是格外嚴苛,隻有夠級別的員工和特別的貴賓才有進門卡。而此刻,伊千黛的手中就有一張,是狄梵妮從一個編導身上“借”來的。

伊千黛拿著磁卡一路通過三道鋼化玻璃門來到控製室,推開控製室的門走進去,直接走到中央控製台前。控製台前坐著總導演,他戴著耳麥背對著門,正在和一個編導聊天。

伊千黛幾步走上前,在總導演的肩膀上猛拍了一下:“嗨!表哥!”她順勢走到控製台前,雙手撐在控製台上,麵對著總導演。

總導演嚇了一大跳,抬起頭驚詫地望著她。

“哎呀,對不起!你不是……”伊千黛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對不起,我是來找我表哥的。”

“你表哥是誰啊?”編導問。

“他說他在電視台實習,說我有時間可以來控製室找他,他叫莫格裏。”這是伊千黛臨時編的名字。

“莫格裏?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咦?你不是那位參賽者嗎?叫什麽什麽……你是怎麽進來的?”總導演頓時戒備起來。

“我看到有人進來,就跟著進來了。就是剛才那個穿紅衣服的……好像在這裏……”伊千黛的目光在室內尋找著,雙手繼續在控製台上摸索著,將幾個連接器推往關閉狀態。

“好了好了,別找了,請回後台等待比賽好嗎?你一定是弄錯了,我們這裏很忙的。”總導演站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加油啊,我們很看好你。”

“嗯,謝謝。”伊千黛點頭道謝,雙手離開了控製台。

走出控製室的時候,她確信在幾分鍾之內,整個控製室看到的畫麵都是靜止不動的舞台背景。

控製室的秘密是狄梵妮告訴她的,她臨走時將玻璃鋼化門從外合上,將磁卡插入密碼鎖中,按了幾個數字,自動設了密碼鎖。

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她安心地離開了,確信短時間內外麵的人不可能傳遞任何訊息給裏麵的人,這道鋼化玻璃門除了耐強力擊打外,還屏蔽了一切聲音。

(2)

第一步成功。

伊千黛走出控製室卻沒有出去,而是拐了個彎走進另一條走廊。走廊一邊有幾扇門,她走到第三個房間的門口,紅色木門上的金色銘牌上寫著“貴賓休息室”五個字。

“它可能會讓你斷送設計師的前途,你還願意嗎?”

狄梵妮的話在她的耳邊響起,伊千黛定了定神,趕走這個聲音,伸出手敲了敲門。

“請進。”裏麵響起一個聲音。

伊千黛從衣領中掏出項鏈,項鏈末端掛著桃形的項鏈墜,銀墜中央有一顆紅寶石。她輕輕地按下紅寶石,啟動了藏在墜子裏的偷拍器。紅寶石閃動了幾下,很快暗淡下去。

她知道,第一組訊息已經發往了附近的控製室,發送到了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

伊千黛推開門走進去,房間內的兩個中年男人都朝她望來,麵露驚訝的神色。項鏈墜記錄著所有她看到的畫麵,如同她的第三隻眼睛,這隻眼睛將它看到的一切展現給了場內的每一位觀眾。

“什麽事?”坐在大廳西側的真皮沙發上的辰昌南端著一個紅酒杯,杯裏裝著半杯葡萄酒,他的目光在伊千黛身上來回打量。

崔永英站在沙發後的一個器皿架前,擺弄著一個獅子形的玉器。

“兩位前輩好,我是這次的參賽者,我叫伊千黛。”伊千黛關上門,禮貌地說道。

兩人麵麵相覷,眼裏閃過一道詫異的光芒。

“我長話短說,兩位前輩,我深深地仰慕兩位前輩,所以有點兒小事想拜托兩位。”伊千黛抑製住狂亂的心跳,她好奇自己的表情怎麽能如此平靜,不露一絲怯意。

“什麽事?”辰昌南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輕輕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

“我想得到這次比賽的冠軍。”

伊千黛的話音剛落,崔永英和辰昌南便飛快地交換了眼神,兩人突然大笑幾聲。

崔永英握著玉獅子的前腳,仔細地摩挲著它的頭部,用假裝善意卻明顯譏諷的口吻說:“小姑娘,你找錯人了,我們幫不了你,請回吧。這是評委的事,我們怎麽能左右比賽結果呢?”

“隻要你們想,你們就能,因為你們是真正的幕後之手。”伊千黛勇敢地直視著他們。

辰昌南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恕我直言,我覺得你這麽做有些失禮。”

“我不覺得。”伊千黛笑了笑。

時間不多了,她必須抓緊。

她從隨身的包中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晃了晃:“兩位前輩,你們誰有興趣用冠軍的頭銜交換這些資料嗎?”

“這是什麽?”辰昌南和崔永英異口同聲地問道。

“這是當年的時尚品牌‘娜美利爾’破產的真相,也是導致‘娜美利爾’創始人淩天瑉跳樓身亡的真相。”

“砰!”

崔永英手中的玉獅子滑出手心摔得粉碎,辰昌南的杯子也掉在了沙發上。紅酒濺了他一身,他都沒有注意到。

他們誰都不知道,此刻賽場內的每個人都盯著大屏幕,一片嘩然。所有觀眾、參賽選手和評委都呆呆地望著屏幕,剛開始他們以為這是一個特別錄製的短片,現在才明白,這是無意中正在直播的真實場麵。

淩迦楓正坐在觀眾席中和淩天瑉說話,隨著屏幕上畫麵的展現,隨著伊千黛的那句提問,他驚呆了。

狄梵妮的指甲掐入了手心,呢喃一聲“她做到了”。

“誰?”淩迦楓望向狄梵妮。

狄梵妮示意兩人壓低聲音,說道:“我們現在隻能等。先生,尤其是您。”

淩天瑉又將目光投向巨大的屏幕,場內良好的擴音器將每句話都傳得無比清晰。大家看到辰昌南和崔永英站起來,臉色蒼白得像兩個死人。伊千黛笑了一聲,這笑聲在場內擴散開來。

人們的議論聲更大了,有人大聲喊道:“黑幕,這個比賽有黑幕!”。

但是這個聲音很快被其他人壓下去,大家開始詢問“‘娜美利爾’破產的真相”是什麽意思。

有人開始用手機上網搜索,關鍵詞一個個地跳出來,更多的人將手機對準大屏幕,將所有的實況轉播到網上。

當對話再次響起時,場內一陣寂靜,人們吃驚地盯著屏幕,連主持人都好奇地仰頭看著屏幕。

“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辰昌南假裝平靜地說道,但是他有些顫抖的聲音出賣了他。

“小姑娘,不要聽到了一些不實傳聞就亂開玩笑。這個社會很複雜,你會造成你無法承擔的後果。”崔永英陰沉著臉說道。

“哦?你們的意思是這份資料是假的?嗬嗬……那我怎麽會知道裏麵所說的真相呢?”

“什麽真相?”辰昌南問道。

屏幕上,一個牛皮紙袋晃了晃,伊千黛的聲音響起:“當年,你買通黑道綁架‘娜美利爾’財務部部長權錫仁的兒子,妄圖逼權錫仁交出機密資料。權錫仁報了警,你們讓黑道撕票,並在權錫仁趕去認屍的途中製造意外車禍的假象,害死權錫仁。你們讓淩天瑉陷入偷運毒品醜聞,致使‘娜美利爾’的股票一落千丈。而且你還聯合當時在電視台工作的崔永英會長一再宣揚負麵新聞,淩天瑉被迫宣布破產,最終跳樓身亡!”伊千黛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們以極低的價格將大有可為的‘娜美利爾’買到手。辰會長,你收納了‘娜美利爾’的設計部和營銷部。崔會長,你吞並了‘娜美利爾’的形象推廣部和海外關係部,成立了‘莉維傳媒’。你們兩人的企業是從‘娜美利爾’身上挖下來的血肉,是淩天瑉一家人的血和淚!”伊千黛一針見血的話在場內回**著。

“兩位前輩,我說的對嗎?現在,你們還要不要換這份資料呢?”

大屏幕上的畫麵依然繼續,主持人好奇地看著屏幕,幾個工作人員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朝後台跑去。

可是就在他們跑到後台,拚命拍著控製室的鋼化玻璃門時,大屏幕上,崔永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卻沒有一絲溫度。好一會兒,他停住大笑,說道:“看來我們遇到了一個年輕的對手。不過,我不喜歡敵人,隻喜歡朋友。既然你有這份資料,我也不想再隱瞞什麽。對,你說的都是事實,是我們做的,可那又如何?商場如戰場,勝者為王,重要的是勝利,是當贏家!你現在站在這裏,不是也想當贏家嗎?”

“我沒那麽傻,你們離我遠點兒!”伊千黛厲聲吼道。

突然,辰昌南和崔永英朝鏡頭撲來,顯然是伊千黛在後退。接著,屏幕上的畫麵一陣搖晃,一隻手搶過了牛皮紙袋,幾張資料掉了出來。鏡頭飛速轉向了天花板,旋轉了幾下,停在了休息室的一處牆角,畫麵外響起了一陣咆哮聲和女子的尖叫聲。

“這是什麽?”

“你居然敢騙我們!”

“現在所有人都在看著你們!所有的畫麵都被發送到舞台的屏幕上了!”伊千黛大喊道。

接著又是一陣沉悶的撞擊聲。

淩迦楓猛地站起身,離開觀眾席朝後台奔去。淩天瑉在原地呆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拄著拐杖離開了座位。

狄梵妮想要跟上去,卻被他製止了。

“先生。”狄梵妮拉住淩天瑉,“辰昌南和崔永英的車停在電視台大樓的西側。”

淩天瑉在暗淡的光線中看了看狄梵妮,沒說什麽,轉身離開了。

(3)

終於,控製室內的人發覺出了問題,鋼化玻璃門外的人扭動密碼鎖,發現門被鎖定了,於是拍打著玻璃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出了事。總導演立刻冒出一身冷汗,撲到控製台前,飛快地關閉了整個電路開關。

大屏幕上的畫麵瞬間消失,像牆壁上鑿出的一塊正方形的窗戶。

觀眾們早已沸騰起來,主持人接到通知宣布比賽中止,疏散了觀眾。

淩迦楓衝進休息室時,伊千黛正坐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著崔永英的腳。崔永英舉著一塊圓形黃玉朝伊千黛的頭頂砸去,淩迦楓飛快地踢了一腳,直中崔永英的手部。

手中的玉石脫落,崔永英應聲倒下,臉朝下直挺挺地趴在伊千黛身上。伊千黛尖叫著將崔永英推開。

崔永英身後的地板上有一個牛皮紙袋,一疊紙從紙袋中露出來,紙上什麽字都沒有,隻是白紙。此時,辰昌南已經不知去向了。

“辰昌南跑了,我沒辦法拉住他。”伊千黛氣喘籲籲地說道。

淩迦楓將她扶起來,這時,更多的人衝進了休息室。

淩迦楓將伊千黛扶出休息室,走到後台寬大的廳中。崔秀娜和辰浚雅夾在人群中走過來,臉色灰白。崔秀娜雙手抓著臉側的頭發,張大嘴巴,目光飄忽不定。

“浚雅!”淩迦楓朝人群喊道。

辰浚雅慌亂的目光找到了目標,落在淩迦楓的身上,於是走了過去。

淩迦楓將伊千黛推向他,說道:“拜托了。”

辰浚雅拉住淩迦楓,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麽,眼裏閃爍著可怕的光芒,那是極度震驚和處在崩潰邊緣的狀態,那雙狂亂的眼睛下,湧動著歉意。

辰浚雅的臉色更白了,簡直如冬夜的白雪般慘然。

“對不起。”兩人同時說出了這句話。

兩人望著對方的眼睛,這一刻,既短,且長。淩迦楓收回目光,拍了一下辰浚雅僵硬的胳膊,什麽也沒說,轉身擠入了人群中。

(4)

電視台大樓的西側,一個白色木質小頂棚的一側立著一塊白色木牌,用紅色的字體寫著“貴賓停車區”五個字。頂棚內部頂層的燈正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落在幾輛高檔轎車上。

辰昌南氣喘籲籲地奔進頂棚,拿出電子車鑰匙,衝著最遠處的黑色法拉利按了一下。車子發出“嘀嘀”兩聲,開啟了啟動狀態。

辰昌南幾步衝到車門旁拉開車門,鑽了進去,然後“砰”地一下關上車門。車子啟動後,退出車庫,繞過車棚,衝出了出口。

一輛在暗處等待的寶藍色車子隨之啟動,跟上了辰昌南。

五分鍾後,辰昌南從後視鏡中確定沒有警車跟上來,心裏稍微安穩了一些。他痛恨自己和崔永英居然被一個小姑娘耍了,他此刻最擔心的是這一切早有預謀,警方也已經接到了通知。於是他打了個電話,通知助理準備遊艇、身份證件和錢,他必須馬上離開。

掛斷電話後,他拐上吊橋,這座橋有一千米,橫跨鬧市的樓宇,其餘部分臥在月亮江上。辰昌南需要經過這座吊橋,他將繞過大半個城市,在月亮江的另一頭上遊艇。當警察追上來,他早已身在一個東南亞國家,等警方追出境後,他早已登上飛往歐洲的飛機。

辰昌南的嘴邊浮起一抹用驚慌拚湊的冷笑。

老崔,算你倒黴,被那個小女孩拽住,老朋友不能再幫你了。

吊橋上的車輛一如既往很少,夜色中的城市一片繁華燈海,像星辰墜落塵世。從空中俯瞰,地麵的主街與吊橋呈十字交叉狀,像一個巨大的雙色十字架。橫線光明,縱線黑暗。

很好,此刻車越少越好。

辰昌南舉起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他知道當吊橋伸展到月亮江上時,車輛會更少。他開始考慮該給助理打個電話,再另行準備一些必備品,可是一輛寶藍色的雷諾車加速超過了他。

辰昌南沒來得及看那輛雷諾車一眼,那輛車便在前麵十米遠的地方刹車,滑出五米,橫向停住了。

辰昌南低聲咒罵了一句,使勁兒地踩下刹車,車子在距離那輛雷諾車五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辰昌南搖下車窗,探出頭,破口大罵,要對方讓開車道。

那輛雷諾車一動不動,仿佛車裏根本沒有司機。

“一定是醉鬼!”辰昌南罵了一句,推開門,大步朝那輛雷諾車走去,決定好好教訓一下那個司機。

可是他剛走了幾步,心裏的怒氣突然有了變化,一種他無法解釋的恐懼感升了起來。

他盯著寬敞的吊橋路麵,城市的燈光似乎與這裏徹底隔絕,吊橋兩側的路燈異常微弱。他突然想調頭回去,他不願相信,但是他的確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雖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麽,也許是害怕吊橋的高度,也許是害怕漆黑的夜色,也許害怕這輛雷諾車,也許是……

一個聲音告訴他,也許是雷諾車上的那個人。

那個人。

(什麽人?)

那個人。

(誰?)

就是他。

(他是誰?)

那個人。

那個……死人。

辰昌南發現自己的腳不知何時已經挪不動了,他隻走了不到兩米的路,就呆呆地站在原地,緊緊地盯著那輛雷諾車。

他想回到車裏,朝那輛雷諾車狠狠地撞過去,可是一股恐懼籠罩著他。他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害怕這輛普通的車。

突然,“砰”的一聲,那輛雷諾車的車門開了。

辰昌南雙腿一顫,差點兒跪倒。

一雙腳踏上了路麵,隨著一聲冰冷清脆的“篤”聲,一根閃著寒光的銅拐杖敲打在路麵上。一個漆黑的人影出現在雷諾車旁,像一個幽靈一般。

辰昌南無法挪開視線,也動彈不了。那個人影朝他慢慢走來,銅拐杖在路麵上發出緩慢而沉重的“篤篤”聲,像死神的鍾表在緩慢走動。人影走近了,一束微弱的黃色光芒灑在兩輛車之間,人影走到了這束光中,他的臉露了出來。

一聲尖叫卡在辰昌南的喉嚨中,他跪倒在地,雙手撐著路麵。他使出全身力氣想要站起來,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辰昌南死死地盯著燈光中那張蒼白的臉,那張因為遭遇大禍毀了容的臉,那是死神的臉,那雙眼睛是死神的眼睛!

“死神”抱著一束蒼白的花朝他微笑,那是祭奠他的花。

“你……你不要過來……你……”

“老朋友,好久不見……”淩天瑉冷笑道。

這個聲音像一股電流擊打在辰昌南的後腦,他渾身顫抖了一下,五官扭曲了。他認出了這個聲音,認出了那道目光。

“天,天瑉?不不……你……你是人還是鬼?”辰昌南不斷往後挪動,臉部肌肉的線條像琴弦般快速地顫動。

“是人。”淩天瑉朝前走了一步,“也是鬼。”

辰昌南不斷朝後挪動,像斷了雙腿的人,當他的背靠在吊橋的側欄上時,他無路可退了。

“你不歡迎老朋友嗎?我們這麽多年沒有見麵,應該好好敘敘舊。”淩天瑉繼續朝他逼近。

辰昌南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喊聲,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支撐著他,他猛地跳起來,朝吊橋一側奔跑過去,鑽進他的車裏,發動了引擎。

辰昌南的車拚命地轉彎掉頭,淩迦楓從車上跳下來,朝淩天瑉跑過去。

淩天瑉舉起右手,那根沉重的銅拐杖像一把利劍,刺穿空氣,直奔那輛車的擋風玻璃。

拐杖重重地擊中擋風玻璃,玻璃馬上出現了一道蛛網形的裂紋,車內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車子像中了槍的人似的打著晃,加速運動的車輪將整輛車帶向吊橋側欄,衝破了兩道護欄,飛了下去。

爆炸聲、火光、灼人的熱浪湧上吊橋。

淩天瑉在原地待了一會兒,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彎下腰撿起銅拐杖。他像是沒有看到淩迦楓似的,慢慢地走向缺口的護欄。

“爸。”淩迦楓驚恐地伸出手拉住他。

他輕輕地撥開兒子的手,雙腳踏上那道缺口的邊緣,朝下看去。主街交通已經癱瘓,正中央有一團燃燒的火焰,還有一連串的爆炸聲。

火紅的光在淩天瑉的眸中跳躍閃動,他舉起手,將手中那束蒲公英扔進火海。

“再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