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喜歡你時卑躬屈膝
【葛漫漫和秦束聊了很久。
秦束是葛漫漫的同係師弟,比她低兩級,兩人在一次係裏組織的同鄉會上認識,不僅是老鄉,還畢業於同一所高中,交流起來很投機。後來因為葛漫漫畢業了,兩人才斷了聯係。
他們從大學聊到畢業,又從畢業聊到工作。原來,秦束今年畢業,通過校園招聘進到嘉城報社,現在正在實習期。最近因為報社人員調動,接了葛漫漫大學室友蔣菲菲的案子,跟蹤報道一個叫林梓沫的女孩。
“原來她叫林梓沫呀。”葛漫漫腦海中浮現一張蠻橫霸道的小臉兒。
“師姐認識林梓沫?”
“也算不上認識,我們見過兩麵。”
“原來是這樣。”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秦束張羅著出去買點吃的。葛漫漫來不及阻止,秦束抓起錢包就跑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秦束回來,帶了兩份煎餅果子。酥脆金黃的煎餅包裹著細軟的肉鬆,再撒上些香菜,塗上醬料,聞著都讓人嘴饞。
“你還記得我愛吃這個?”葛漫漫驚訝道。
“那當然,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秦束笑道。
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窘事。上大學的時候,葛漫漫特別喜歡吃學校超市的煎餅果子,每天中午下了課,都要繞遠路買上一個。那時,秦束為了賺暑假出國旅行的錢就在那裏打工,每次看到葛漫漫來買,都少收她兩塊錢,後來這事被老板發現,他直接被開除了。
“我在醫院門口買的,嚐嚐和我們學校的味道一樣嗎?”秦束熱情地把煎餅果子往葛漫漫手裏塞去。
葛漫漫下意識接住,望著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和滿眼期待的秦束,有些為難。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開口告訴他自己還在禁食時,謝雲舒和方黎走了進來。
謝雲舒見秦束還沒走,愣了一下,隨即視線定格在葛漫漫手上。他瞳孔一縮,眉心一皺,疾步走上前,一把奪過噴香四溢的煎餅果子,往垃圾桶裏一丟。
眾人都愣住了。
“喂,你這人……”秦束目瞪口呆,氣得說不出話。
“謝雲舒,你幹嗎?”葛漫漫大叫出聲。
“許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嗎?”謝雲舒雙手自然下垂,站在那兒,居高臨下,一臉冷漠地看著葛漫漫。
“我……”
“啊,原來師姐不能吃東西?對不起,謝醫生,我不知道師姐她不能吃東西……”秦束慌忙站起來,不等他說完話,就被謝雲舒打斷了。
“好了,探視時間到了,麻煩請回吧。”
方黎:……
葛漫漫:“啥?”
秦束納悶:“普通病房也有探視時間限製嗎?”
謝雲舒沒說話,雙手插在上衣口袋,冷冷地盯著秦束。
秦束被他看得心底發毛,咽了口唾沫,背起攝像機,不甘心地回頭看了一眼葛漫漫:“師姐,那我就先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天再來看你。”
秦束走後,葛漫漫沒好氣道:“你有病吧,這又不是ICU,什麽叫‘探視時間’到了?”
謝雲舒轉過身,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葛漫漫的臉莫名一紅,避開視線:“你看我幹嗎?”
謝雲舒無奈地搖搖頭:“你不累嗎?”
葛漫漫怔了一下,說不累是假的,其實從剛才起,她就坐得腰酸背痛了,無奈秦束一直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趕人。
“不累啊!”葛漫漫倔脾氣上來,黑的也是白的,一點也不認輸。
“真的不累?”謝雲舒在給葛漫漫找台階下。
“不累!”葛漫漫嘴硬,心想,你再給我一階台階我就下。
“那好,下床。”
“啊?”
“你不是想走路嗎?跟我下床去走兩圈,預防術後腸粘連。”
啊咧,說好的台階呢?葛漫漫一聽下床,也不管麵子不麵子了,嘴巴立刻軟下來:“那個,嘻嘻,我好像是有點累。”
可謝雲舒已經打定主意,態度堅決:“是你自己下來,還是我拽你下來?再不然,我叫許亦白過來,他對患者一向要求嚴格,不盯著你繞醫院跑十圈,絕不姓許。”
葛漫漫忍不住爆粗口:“謝雲舒!你跟我有仇吧?”
謝雲舒麵色緩和下來,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那樣子似乎在說:你說呢?
葛漫漫看了一眼方黎,再看一眼謝雲舒粉粉薄薄的嘴唇,心虛地低下頭:好吧,確實有。
謝雲舒說多走走對身體好,可以預防術後並發症。葛漫漫撇著嘴,總覺著他公報私仇的心理占了大半。
謝雲舒帶葛漫漫來到頂樓的一間公共休息室。休息室麵積很大,頭頂的LED燈亮如白晝,四周是一圈巨大的觀光玻璃窗和一些四方座椅,中間零星安裝著幾個室內運動器材。晚飯時間,人不多,隻有七八個穿著病號服的患者。
“哇,沒想到醫院還有這種地方。”
葛漫漫鬆開扶著謝雲舒的手,快步走到窗邊,華燈初上,透過巨大的玻璃牆壁,嘉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
“快過來,我看到我們學校了。”
嘉大附院旁邊就是嘉城大學,站在這兒,能看見整座嘉城大學。葛漫漫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驚喜極了,擺著手,招呼謝雲舒過來。
“中文係,美術係,音樂係……好亂啊,哪個才是播音係呢?”
據說,嘉城大學的建築格局是由著名建築大師按照古典易學原理設計的,整個校園類似於五行八卦,一環套一環,生生克克,如果沒在裏麵生活個三四年,很難做到不迷路。葛漫漫本來對方向就不敏感,到了大四還經常找不到教室。此時,換了一個陌生位置看校園,她更是連北都找不著。
謝雲舒低聲一笑,走到葛漫漫旁邊,指著另一個方向,說:“你看的那邊是七號餐廳的位置,這邊才是你們播音係的教學樓。”
“真的假的?”葛漫漫將信將疑地看過來,因為離得不遠,可以看見樓頂電子顯示屏滾動的字幕,是一則元旦晚會的報名通知,落款是播音主持係,“好像是耶,你好厲害,一下子就找到了。”
謝雲舒背過身,靠在玻璃與玻璃之間的白色牆柱上,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低頭看著她,溫柔的目光像三月流過的潺潺清泉,他喃喃:“四年前我就知道了。”
四年前,是他成為實習醫生的那一年。
謝雲舒說話的聲音很小,葛漫漫興奮極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懷舊遊戲裏,絲毫沒聽到他的話。
“一,二,三,就是那裏!你看你看,那個樓下停著一輛車的樓就是你們醫學院,對不對?”葛漫漫扯扯謝雲舒的袖子。
謝雲舒懶懶地回頭,順著葛漫漫的手看過去,真的是醫學院。
葛漫漫一臉得意:“怎麽樣,我也很厲害吧?想當年,為了閉著眼睛摸到你們醫學院,我可沒少下功夫。你看,如果把播音主持係看成周易中的坤位,那麽你們醫學院就在一百二十度夾角的震位,也就是我們播音主持係的東北方向。”
謝雲舒不解:“你研究這個幹什麽?”
“追方黎啊!當年我還專門用塔羅牌算了一下,牌麵上說,我將來會和一個醫學院的小哥哥結婚呢。”
謝雲舒皺皺眉。
葛漫漫努努嘴:“你怎麽啦,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
“你不會還喜歡方黎吧?”
葛漫漫眨眨眼:“當然不會,那是我年少無知,方黎比我大五歲呢,現在不流行大叔戀,都流行小鮮肉,姐弟戀懂不懂?”
謝雲舒:“不懂。”
謝雲舒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葛漫漫站在窗邊又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走過去,在謝雲舒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對了,聽說你跟方黎是大學同學?”
“是呀。”
“我怎麽之前沒聽你說過?”
“你沒問啊。”
“那你和他熟不熟?”
“還好,你問這個幹什麽?”
“沒什麽。”葛漫漫靜了一下,小心組織一下語言,“那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關於我的事情?”
雖然葛漫漫一直都知道謝雲舒和方黎是大學同學,但念在方黎畢業後就棄醫從商,和大部分同學都斷了聯係,就沒在意。可最近幾天,就她對方黎和謝雲舒的觀察來看,兩人的默契程度似乎有點超出她的預料。她心裏沒了底,不敢確定謝雲舒是不是已經通過方黎知道了她就是當年事件的禍首。
“關於你的事情?”謝雲舒側過身子,一隻手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比如,哪件事?”
葛漫漫咽了一口唾沫,忙不迭躲開他的視線:“好吧,當我沒問。”
晚飯過後,休息室裏的人多起來,葛漫漫累了,刀口疼得有些厲害,拉著謝雲舒回去。
一對年輕夫婦推門進來,女的穿著醫院裏的病號服,大概剛剖腹產不久,一隻手捂著小腹,一隻手扶著男人的胳膊,小鳥依人地往男人懷裏靠去,旁若無人嘟起嘴:“老公,親一下。”
男人性格內斂,左右看看,推開女的:“別鬧,那麽多人呢。”
女的高聲道:“怕什麽,自家老公還不能親了?再說了,我剛給你生完孩子,還不能要點獎勵了,你看人家夫妻多親密。”
此時,葛漫漫坐在椅子上正要起身,因為沒有扶手,不敢使勁站,謝雲舒走過來攬著她,一隻手扶住她一邊的肩膀,她一隻手捂著肚子,一隻手抓著謝雲舒的胳膊,那樣子簡直就像一對剛剖腹產完的小夫妻。他們兩人聽見夫婦倆的對話,一齊望過去,那男人也隨之望過來,隨即扭頭對女人說:“人再親密,也沒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啊。”
“那你親我的臉一下總行吧。”
“別鬧,回去親。”
葛漫漫和謝雲舒站在那兒,和夫婦倆隔著七八米遠,能看到女人臉上明顯的失落感。
葛漫漫說:“我猜他們這個肯定是頭胎,這男的明顯不知道,產後抑鬱症多數是由你們男人的冷落引發的。”
謝雲舒翻了一個白眼:“嗬嗬,別加‘你們’好嗎?”
葛漫漫扯扯謝雲舒的袖子,說:“不如我們幫幫她吧。”
好像發現周身有個炸彈似的,謝雲舒一下子警惕起來:“你想幹嗎?”
葛漫漫仰頭看謝雲舒一眼,抓住謝雲舒的手,往自己腰上一放,露出一個曖昧的笑:“親愛的,你也親我一下嘛。”
謝雲舒:……
年輕夫婦聞聲看過來。
“快點。”
“不要。”
“怕什麽,我都不怕你占我便宜。”葛漫漫壓低嗓音。
“你是我什麽人,我憑什麽親你?”
“拜托,謝醫生,你思想就不能開放一點嗎?親一下又不會怎樣,我們這是在做好事。”
謝雲舒不說話了。
葛漫漫和那對年輕夫婦對視著,等了好久,也沒等來謝雲舒的行動。她尷尬地笑了笑,心一橫,踮起腳,仰起頭,打算主動親謝雲舒的臉一下,結果剛扭過頭就撞見俯身而來的謝雲舒,兩人收勢不及,舌尖一暖,不偏不倚正吻上對方的唇。
那個吻宛如蜻蜓點水般輕柔,兩人卻同時僵在那兒。
葛漫漫驀地睜大眼睛。公共休息室突然安靜下來,周遭靜謐,一切景色仿佛在一瞬間失了焦距,天地間隻剩下他驚詫的眸子。
他的唇很薄,帶著微涼的觸感和梔子花的香氣,一切是那麽熟悉,宛如多年前那個不期而至卻又令人記憶深刻的初吻。
葛漫漫的心跳得飛快,“怦怦怦”地快要令她窒息。
周圍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和起哄聲,休息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這裏。
兩人一窘,忙不迭從對方唇上移開,別過頭,沉默著看向不同的方向。
從休息室回來的路上,葛漫漫走在前麵,她的步伐有點快,似乎忘了傷口的疼。謝雲舒跟在她後麵,也沒有說話。
兩人回到病房時,唐楠楠已經來了,正和方黎聊天。
方黎一臉狐疑地看看葛漫漫,又看看謝雲舒,問:“你倆幹嗎去了,臉怎麽一個個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葛漫漫忙抬起手摸摸滾燙的臉頰,愣怔半晌,慢慢抬頭,瞥了一眼謝雲舒,隻見謝雲舒一向淡然的臉上也染著兩團微微的紅色。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片刻,葛漫漫“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大概笑得太厲害,扯到了刀口,立刻扶著床護欄,齜牙咧嘴地彎下腰去。
謝雲舒眼中閃過一絲擔憂,隨即白了她一眼:“活該!”
接下來幾天,葛漫漫的刀口漸漸沒那麽疼了。
唐楠楠因為工作忙,加上還要照顧林旭,不再每晚都過來,方黎也開始掛不著麵,謝雲舒動不動就黑白連班,抽空才能來陪她一會兒。
這天,葛漫漫一個人在病房吊水,突然一聲巨響,病房的門被人推開,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闖進來。
其中一個女孩坐在輪椅上,手裏抱著一個白瓷杯,臉色蒼白,精神萎靡,被另一個女孩推著。而另一個女孩葛漫漫認識,是林梓沫,那個質問她是不是謝雲舒女朋友的女孩。
“原來你就是葛漫漫。”林梓沫穿著醫院的病號服,推著輪椅,直逼到葛漫漫床前,筆直地站在那兒,一副宣戰的樣子,“誰準你動謝醫生的?”
“什麽?”葛漫漫沒明白林梓沫的意思。
“別給我裝傻,你敢說對謝醫生沒企圖?醫院都傳開了,說謝醫生因為你,連睡了一星期值班室。對了,你竟然還親了謝醫生!”
林梓沫掏出手機,滑了幾下屏幕,把手機舉到葛漫漫麵前。
是一張照片,前幾天在公共休息室她和謝雲舒的那個意外之吻,不知被誰拍了下來。
葛漫漫目瞪口呆。謝雲舒睡了一星期值班室,跟她有什麽關係,是他自己懶得回家好不好?還有,憑一張嘴對嘴的照片,林梓沫是從哪裏看出來是她親了謝雲舒,而不是謝雲舒親了她?
葛漫漫吃了一肚子黃連,正想辯駁幾句,林梓沫對輪椅上的女孩擺擺手,使個眼色,說:“上!”
輪椅上的女孩病蔫蔫的,眼窩深陷,目光卻一直追隨著林梓沫,聽到命令,抱緊了手裏的杯子,弱弱道:“這樣好嗎?”
林梓沫走到輪椅前,叉起腰,一努嘴,聲音稚嫩:“許筱苒,這個女人搶我未來老公耶,你還想不想替我報仇了?”
女孩愣了愣,忙點點頭,說:“想。”
林梓沫滿意一笑:“那就來吧。”
葛漫漫聽得一頭霧水,不等搞明白兩人的意圖,就見輪椅上的女孩子端起手裏的杯子用力一揚。
“啊!”
一杯冰涼的冷水迎麵澆來,葛漫漫條件反射地閉上眼,耳邊傳來一陣陰謀得逞的怪笑聲。
她抹一把臉,再睜開眼時,林梓沫已經推著輪椅迅速朝門外逃去,跑到門口又停下來,掏出手機,“哢擦”一聲,對著她狼狽的樣子拍了一張照片,末了,還不忘朝她吐吐舌頭,做一個鬼臉兒。
葛漫漫氣死了,瘋狂按動床頭的呼叫器,沒一會兒,護士慌裏慌張地跑進來。
她把經過跟護士說了一遍,護士安撫完她的情緒,說就去處理。可直到中午,護士也沒給她一個說法。
下午,秦束來醫院探望葛漫漫。他的任務是采訪林梓沫,但進行得不太順利,今天更是連林梓沫的麵都沒見著。
葛漫漫安慰他,把被林梓沫潑水的事告訴了他,還問他,林梓沫到底得了什麽病。
秦束跟葛漫漫說了一個開頭,正要說到重點,謝雲舒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
他穿著工作服,表情冷得像一塊冰:“秦大記者打算就這麽把病人的隱私透露給別人?”
“謝醫生。”似被對方的氣場壓住,秦束驚訝了一下,站起身。
謝雲舒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神情嚴肅:“你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麽嗎?”
“除非經過林梓沫同意,否則不會把她的事情報道出去,也不會對其他人透露一個字。”秦束低聲說著,表情羞愧。
關於林梓沫,葛漫漫聽謝雲舒說過一次,隻知道似乎是家裏一直不同意她做手術,具體細節不是很清楚。
“那麽,我希望你言而有信。”謝雲舒說。
葛漫漫好奇心重,但因為涉及病人隱私,不方便多問,便隻好壓抑住內心的好奇。她見秦束被謝雲舒說得麵紅耳赤,忍不住岔開話題:“你怎麽這個時間過來了,沒工作了?”
謝雲舒神情緩和下來,語氣輕鬆,和剛才判若兩人:“護士說我的病人找你麻煩,我過來處理一下,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沒什麽事兒。”
葛漫漫嘟起小嘴:“怎麽會沒事兒,你的病人許筱苒往我臉上潑水好嗎!天這麽冷,我感冒了怎麽辦?”
“誰潑的?”
“許筱苒。”她沒記錯的話,林梓沫似乎是這麽稱呼那個女孩的。
“許筱苒……”謝雲舒重複一遍這個名字,眼睛盯住一個方向,有片刻失神兒。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葛漫漫對謝雲舒的服務態度十分不滿意。
“嗯,我聽見了,許筱苒。”
“對。”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她是許亦白的病人。”
……
葛漫漫剛沉下去的火兒又燒上來:“我不管她是誰的病人,總之,她是被你的病人林梓沫慫恿的!”
謝雲舒看她真生氣了,從口袋裏摸出一盒感冒藥,一本正經道:“這樣吧,我這裏還有半盒沒吃完的感冒藥,要不送你吧。”
葛漫漫氣得哭笑不得,心底暗道:謝雲舒當真把“直男”這個詞詮釋得淋漓盡致。
百度上說,所謂直男就是一點兒不了解女生內心的真實想法,特別不會哄女生開心的男人。
直男。是的,當時的她是這麽評價謝雲舒的。可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其實謝雲舒的心思一點也不直,因為不論過去的他,現在的他,還是未來的他,總在繞著彎子逗她笑。
本以為林梓沫的事就這麽過去了,她再生氣,對方畢竟是一個孩子,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林梓沫的惡作劇並沒有就此結束。
第二天中午,葛漫漫掛完藥,到公共休息室曬了一會兒太陽,回來時,恰好撞見林梓沫從自己病房裏出來。
林梓沫看到葛漫漫迎麵走來,朝她做一個鬼臉,露出一個頑劣的笑。葛漫漫笑聲“幼稚”,沒往心裏去。
回到病房,葛漫漫刷了一會兒手遊,翻了一會兒美食雜誌,覺得有點渴,就拿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杯,準備喝口水。
她習慣性地擰開蓋子,準備倒一些水在蓋子裏。杯子微微傾斜,她剛倒出一點,就“啊”的一聲叫出來,手一抖,杯子裏的**全部灑在被子上,白色的被子瞬間血紅一片。
看著滿床的鮮血,葛漫漫差點嚇丟了魂。她跳下床,站在三米開外,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複理智。她小心翼翼地湊到被子上,聞了聞,又觀察了半天才鬆口氣,不是血,是紅色墨水。
眼前浮現出林梓沫從自己病房裏出來,衝自己做鬼臉的樣子,腦袋一熱,血壓“噌”地一下子上去。她一跺腳,朝林梓沫的病房殺去。
林梓沫不在房內,葛漫漫問旁邊病**的大娘,林梓沫去了哪兒,大娘說林梓沫的病友今天做手術,她大概在手術室那兒。
葛漫漫道了聲謝,往四樓手術室走去。
站在電梯前,葛漫漫一邊等電梯下來,一邊想著一會兒該怎麽教訓那個沒教養的小女孩。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不等葛漫漫上去,人群中擠出一個女孩子,穿著藍白條的病號服,眼圈紅紅的,正是林梓沫。
“林梓沫!”葛漫漫叫了她一聲,快步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誰知對方理都不理,用力甩開葛漫漫,頭也不回地朝一個方向跑去。
“你站住。”葛漫漫在她身後邊喊邊追,然而林梓沫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林梓沫悶著頭一直跑,直跑回病房,往**一躺,扯過被子,把自己蒙起來。
“你別想著做了壞事就跑,門兒都沒有,我杯子裏的水是你換掉的吧?”葛漫漫追過來質問。
林梓沫藏在被子裏,縮成小小的一團。
葛漫漫見她不出聲,往病床前走了兩步,發現那小小的一團竟一抖一抖的,仔細聽,還聽到低低的抽泣聲。
“你怎麽了?”葛漫漫納悶著,正想著掀開被子探個究竟,手腕一沉,被人按住了。
謝雲舒剛下手術台,穿著深綠色無菌服,一邊耳朵上掛著口罩,似乎是跑過來的,有些喘。他阻止了葛漫漫的動作,緩步上前,輕輕叫了一聲:“沫沫。”
“滾開,你別碰我,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被子下麵傳來尖銳的叫聲,啜泣聲越來越大,最後竟演變成不加掩蓋的痛哭。
葛漫漫想問什麽,謝雲舒朝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看了一眼**的林梓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謝雲舒神情凝重,葛漫漫跟在他身後,第六感告訴她一定出事了,但他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問。
葛漫漫跟著謝雲舒來到更衣室,他讓葛漫漫在更衣室外等一會兒,葛漫漫什麽話也沒問,乖乖地坐在門外的長椅上等著。
過了一會兒,謝雲舒從更衣室裏出來。
他換回了便裝,休閑褲、白色線衣、黑色外套,望著她,眼中卸掉了剛才的凝重,恢複往日的淡然,從她身邊走過,語氣隨意:“走吧,去吃飯。”
謝雲舒說完,往電梯間走去,走了幾步,發現人沒跟上,又折回來。葛漫漫一動沒動,坐在那兒直勾勾看著他。
“發生什麽事了?”她猶豫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
“手術失敗,死了一個人。”他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好像隻是不小心踩死一隻螞蟻。
“你是主刀醫生嗎,有事故責任嗎?”葛漫漫站起來。
“你很在意這個?”
“嗯。”葛漫漫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點頭。
謝雲舒笑了笑:“我不是,主刀是許亦白,我隻是給他打下手。我沒有責任,許亦白也沒有責任,我們誰都沒有責任。患者病得很重,即使不手術,也活不了。手術風險很大,但她和她的家人都想賭一把,我們也想賭一把,可惜失敗了。”
“哦。”聽說謝雲舒沒責任,葛漫漫心裏一陣輕鬆,突然又想到什麽,抬頭問,“死者是誰?”
謝雲舒頓了一下,說:“許筱苒。”
是她,林梓沫的病友,許筱苒。
葛漫漫呆住了,想到昨天還往自己臉上潑冷水、欺負自己的女孩轉眼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心裏空落落的。明明才見過一麵不是嗎?明明連樣子都沒看清楚不是嗎?她什麽時候這麽矯情了?
謝雲舒見葛漫漫悶悶不樂,揉揉她的頭:“好了,你別傻站著了,去餐廳,今天給你解解饞。”
葛漫漫抬起頭,直直看著他:“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還能吃得下去飯?”
謝雲舒笑:“我總不能因為死一個人連飯都不吃吧。”
葛漫漫覺得不可思議:“你們醫生都沒感覺的嗎?”
謝雲舒呆了一下,仰起頭,苦澀笑開:“第一次手術失敗,第一次目睹患者心跳停止,第一次寫死亡分析,這些幾乎是每個醫生都會經曆的,怎麽會沒感覺呢?那種在生死麵前的無力感和挫敗感,每經曆一次都會冰寒徹骨、悲痛欲絕,可我們是醫生,還有那麽多患者等著我們去救治,你說我們有時間難過嗎?”
他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仍是那般尋常的語調,緩慢而輕柔,宛如一杯熏人欲醉的美酒,隻不過今天多了一分無奈和一分惆悵。
葛漫漫呆住了,這是她第一次觸及謝雲舒的內心世界,隱忍而堅韌,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拚盡全力地從死亡線上拉回一個又一個患者。她想起網上流傳的一句話:這世上哪有什麽歲月靜好,隻不過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低頭道歉:“對不起。”
謝雲舒低笑著:“這麽客氣,你準備請我吃飯嗎?”
葛漫漫吸吸鼻子,知趣地跳過剛才的話題:“我餓了,想吃紅燒肉和糖醋排骨。”
謝雲舒皺皺眉:“這些你好像還不能吃吧?”
葛漫漫連吃一個星期稀飯,肚子早就抗議了,剛聽謝雲舒要帶她去餐廳,還以為自己可以吃飯了,眨眨眼:“你不是說要帶我解饞嗎?”
“解饞不一定非得大魚大肉吧?”
“那我還能吃什麽?”
“比如雞蛋羹?”
……
葛漫漫還當謝雲舒跟她開玩笑,沒想到是認真的。
兩點半,餐廳已經沒什麽人,謝雲舒帶葛漫漫來到其中一個窗口,工作人員正在收拾衛生,領班的是一個胖師傅,見謝雲舒過來,擦幹手迎上來:“喲,謝醫生才過來,想吃什麽,我叫人做。”
“張師傅,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您的炊具、食材一用?”
謝雲舒貌似人緣極好,張師傅一聽,當即眉開眼笑地遣散了眾人,將後廚空了出來。出去時,他還小聲嘟囔著“又有口福了”。
三分鍾後。
葛漫漫目瞪口呆地看著謝雲舒站在整齊有序的後廚中央:“你不是認真的吧?”
“你以為呢?”
“門口就有賣雞蛋羹的呀!”
“我說了給你改善夥食,拿著。”
謝雲舒不多解釋,脫了外套,扔給葛漫漫。
葛漫漫慌忙接過外套。
“等著。”
謝雲舒神秘一笑,拿下牆上的圍裙,甩了一下,係在腰上,然後擼起袖子,輕車熟路地從第一層抽屜裏拿出一隻大海碗,一把不鏽鋼的攪蛋器,又從第二層抽屜裏拿出一層雞蛋,隨即雙手飛速舞動,左手打蛋,蛋液入碗,蛋殼入桶,一個接一個,沒有一秒停頓。與此同時,他的右手緊握攪蛋器,打散蛋液,雙手配合,動作行雲流水,如魔術師般,令人眼花繚亂。
“好厲害!”
葛漫漫飛快地掏出手機,打開快吃APP,因為沒帶攝像機,她隻好用手機自帶的攝像頭湊合。
她對著鏡頭打了個招呼:“嗨,好久不見,今天我給大家帶來一位厲害的小哥哥。”
葛漫漫說著,將鏡頭對準謝雲舒的手。
“你幹嗎?”
謝雲舒下意識躲閃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葛漫漫朝他做一個口型:“拜托,幫我增加點人氣。”
謝雲舒不置可否。
葛漫漫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謝雲舒,後者無奈搖頭,意思是隨便你吧。
特寫鏡頭裏,謝雲舒的袖子挽到手肘,他的手腕很靈活,腕骨凸起。他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翻飛間,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打蛋動作,被他做得猶如彈鋼琴般優雅。
直播間裏的人漸漸多起來。
雞蛋羹進行到蒸燜環節,放入蒸籠前,謝雲舒從口袋掏出一個小調料瓶,倒了一點在蛋液裏。
“這是什麽?”
“我自己做的調味油。”
“你隨身帶著調味油?”葛漫漫詫異道。
謝雲舒隻是笑,不說話。
葛漫漫湊上去聞了聞,似乎沒什麽特殊的味道。
他調配好麵粉和蛋液的比例,鍋裏的水已經燒開,放上蒸隔,蓋上鍋蓋,露出一點縫隙。十五分鍾後,雞蛋羹出鍋。
濃鬱的蛋香彌散在空氣裏,葛漫漫深吸一口氣,感覺好像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窗戶,胃裏的饞蟲全部蘇醒過來。
領班的張師傅被香味吸引過來,笑哈哈:“謝醫生幸虧沒做廚子,不然我們全部得下崗。”
謝雲舒盛出一碗雞蛋羹,指著剩下的叫張師傅嚐嚐。
非就餐時間,院裏的餐廳隻對醫院工作人員開放。
葛漫漫端著雞蛋羹,隨便找一個座位,不等謝雲舒從職工窗口打飯回來,就已經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口。
她吃過很多次雞蛋羹,有媽媽做的,有自己做的,還有手推車裏賣的,記得最牢的就是那種香甜的味道。可是,謝雲舒做的雞蛋羹卻不一樣,比起香甜的味道和入口即化的口感,讓她感受最深的竟是蛋羹順著喉嚨自然滑落時的細膩觸感,仿佛來到一片清晨的竹林裏,呼吸著新鮮空氣,肺裏都濕濕潤潤的,舒服極了。
“味道怎麽樣?”謝雲舒打了飯,在葛漫漫對麵坐下。
“太好吃了,紅燒肉都不換。”
“那比起Meet的主廚如何?”
葛漫漫沒想到謝雲舒會這麽問,想都沒想:“那還用說,你也太自信過頭了,人家可是料理世家出身。”
謝雲舒不滿道:“你這評價明顯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一個美食主播不應該對食物持有客觀公正的評價嗎?”
“哪有,你才是嫉妒心理。”
“我懶得跟你說。”
“哎呀,壞了。”隻顧著跟謝雲舒鬥嘴,忘了還開著直播,葛漫漫叫苦不迭:完了,這次粉絲要掉光了。
不過情況似乎沒那麽壞。
“哇,剛才的小哥哥是誰呀?長得好帥!”
“是漫漫的男友吧。”
“互動好有愛啊。”
……
這誤會大了。
嗬嗬,她就說謝雲舒的廚藝不如Meet的大廚吧,大家的關注點都沒在雞蛋羹上好嗎。
葛漫漫吃完最後一勺雞蛋羹,調整了一下鏡頭角度,對準自己,正要跟粉絲們澄清謝雲舒的身份,突然冒出一條特大彈幕。
“啊啊啊,這個小哥哥和漫漫好配啊,如果真是漫漫的男友,我要刷二十桌滿漢全席。”
二十桌滿漢全席!
一桌滿漢全席一千三百一十四塊,二十桌兩萬六千二百八十塊!
葛漫漫看一眼賬號,是她的一個死忠粉發來的,這姑娘是某小說網站的當家花旦,據說最好的時候月入能達到七十萬。
到嘴邊的話卡在喉嚨裏,葛漫漫咽了一口唾沫,暫時關掉麥克風和攝像頭。
“謝雲舒,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一萬出頭,怎麽了?”
葛漫漫抓耳撓腮:怎麽辦,她要不要為了金錢出賣靈魂?
謝雲舒暼了她一眼:“你怎麽了,想上廁所?”
葛漫漫糾結了一下,“謔”地站起身,隔著桌子湊到謝雲舒麵前,如《聊齋》裏的狐狸精般,衝他眯眼一笑:“謝醫生,我付你一個月的工資,你陪我演一場戲唄?”
謝雲舒:?
葛漫漫把手機舉到謝雲舒麵前:“嗯,你給演我一個月的男朋友。”
謝雲舒往後撤著身子,神情有一瞬間黯淡。他盯著那條彈幕看了五分鍾,隨即推開手機,漫不經心地吃一口米飯:“我是無所謂,就怕你……”
“成交!”
葛漫漫壓根兒沒想到謝雲舒會同意,驚喜之餘,生怕謝雲舒反悔,連話都沒讓他說完,就一錘定音。
謝雲舒愣了一下,看著葛漫漫伸過來的手,放下筷子,自嘲地笑笑:“成交!”
打開攝像頭、麥克風,葛漫漫清了清嗓子,正組織語言,手機毫無征兆地脫了手。
謝雲舒推開吃了一半的飯菜,將攝像頭對準自己,對著屏幕揮揮手,說:“大家好,我是漫漫的男朋友,謝雲舒。”
隻短短一句話,他說完,將手機還給了葛漫漫。
葛漫漫還在愣怔中,沒回過神兒,直播間卻已經炸了,彈幕一條接一條。
“竟然真的是漫漫的男友!”
“哈哈,我猜對了。”
“羨慕,好甜!”
“哇,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恭喜漫漫,滿漢全席奉上!”
滿漢全席×20。
哇,真的是滿漢全席,整整二十桌!這還是她從做吃播以來第一次收到這麽大的打賞。她興奮極了,隔著桌子抓著謝雲舒的手,歡喜之心溢於言表。
謝雲舒坐在那兒,沒有說話,一隻手任由她抓著,另一隻手抵著下巴,笑望著她,琥珀色的眸子銀光閃閃,仿佛倒映了星河爛漫。
原以為林梓沫因為許筱苒的事受到打擊,不會再來找葛漫漫的麻煩,沒想到一天之後,林梓沫就忘了許筱苒的事情,單槍匹馬地來找葛漫漫下戰書,說要從葛漫漫手裏搶回謝雲舒。
葛漫漫拍著胸脯後怕,幸虧她和謝雲舒說好了,兩人的合約情侶關係僅限於二次元直播間,和三次元不掛鉤。如果讓林梓沫知道這事,她怕是這輩子都走不出醫院了。
不過,讓葛漫漫崩潰的是,林梓沫為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竟然和她同病房的一個患者換了床位。她震驚了。醫院是賓館嗎,還可以隨便換床位?如果林梓沫的主管醫生不是謝雲舒,她怕是已經不知道投訴多少次了。
自從林梓沫搬進來,葛漫漫的生活完全亂了,她盡量保持和林梓沫的距離,念在林梓沫還是一個孩子的分上,能忍則忍,然而事實證明,她越是退讓,對方越得寸進尺。她永遠不知道她的充電寶會什麽時候消失,又會什麽時候出現;也不知道每天早上她的牙刷上會被塗上辣椒還是沙拉,更不知道,下一秒她會在杯子裏喝到醋還是醬油。
這天晚上十一點多,葛漫漫病房內燈火通明,電視開著,林梓沫坐在病**看一部喜劇,是一部無聊的惡俗片,一點都不好笑,林梓沫卻笑得前仰後合,吵得葛漫漫一點也睡不著。
白天心驚肉跳,晚上還不讓人好好睡覺。葛漫漫徹底火了,抓起床頭的輸液架,披頭散發地踹開了值班室的大門。
這天,謝雲舒恰好值晚上六點到十二點的小夜班,此時正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葛漫漫氣衝衝地進來,頗有同歸於盡的氣勢。謝雲舒愣了一下,指指她身後,悠悠道:“你先把手裏的東西放下,門關上,樓上精神科有巡夜的。”
葛漫漫:……
謝雲舒:“別回頭線還沒拆,你就被人家科室收走了。”
葛漫漫氣得跳腳:“謝醫生,您的病人大半夜吵得我睡不著覺,這事您管不管?”
葛漫漫本就不胖,因為手術又瘦了很多,穿著醫院統一配發的病號服,顯得嬌憨極了。
“管,我必須管。”謝雲舒看著她鼻子氣歪的樣子,忍不住偷笑。他看了一眼手表,說,“這樣,我馬上下班了,今晚我給你找一個地方睡覺,明天讓護士給你重新安排一個床位。”
葛漫漫將信將疑,謝雲舒說到做到。
醫院後麵有一棟舊樓,走路五六分鍾,原本是醫院的家屬樓,後來新城區規劃,很多職工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都搬到環境好點的小區去了,院裏收拾出幾間房給值夜班的醫生護士做臨時宿舍。
二十分鍾後,葛漫漫裹著謝雲舒的外套,站在一棟黑漆漆的單元樓下。
宿舍在三樓,樓梯口的路燈因為年久失修已經不亮了,樓層的感應燈也忽明忽暗。晚上十二點,樓裏一片死寂,唯有插鑰匙的聲音被放大,傳到葛漫漫耳朵裏,聽得她汗毛都豎起來了。
昏暗的燈光下是一間小客廳,嚴格來說也算不上客廳,既沒有沙發也沒有電視,隻有一個乒乓球台和一個儲物櫃。
和客廳相連的是兩間臥室,左右手各一間,門上貼著白紙,龍飛鳳舞地寫著“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字樣。
謝雲舒走到儲物櫃前,抱出一套幹淨的床褥遞給葛漫漫,然後打開女生宿舍的門,說:“今晚你就在這兒睡,等明天一個單人間的患者出院,我就把你安排過去。”
葛漫漫打量著所謂的女生宿舍,屋子裏並排放了三張床,牆上貼滿了人體解剖圖,男女老少,五髒俱全。這也叫宿舍?明明是鬼屋。
“宿舍其他人呢?”葛漫漫問。
“這間宿舍是給值小夜班的人臨時休息的,她們今晚沒班。”謝雲舒說。
“那今晚就隻有你和我?”
“是呀。”
葛漫漫瞟了一眼周遭瘮人的環境,對著手指,支支吾吾:“那個……你看我又不是你們醫院的員工,咱倆孤男寡女的住在這兒不太合適吧?”
謝雲舒眉毛一挑,頗為驚訝:“你連男性室友都敢招,還怕我會對你怎麽樣?”
……
謝雲舒笑道:“太晚了,別折騰了,放心吧,我睡男生宿舍,你要真怕什麽,就把門鎖起來。”
嗬嗬,很好,他完全沒有get到她的害怕點。
實踐證明,在這種地方,葛漫漫一個人真睡不著。一閉上眼,她就感覺解剖圖裏的東西在眼前晃啊晃。她縮在被子裏,連眼睛都不敢睜,生怕一睜眼,床頭就冒出來一個血淋淋的人體。
半個小時後,葛漫漫實在撐不住,抱著被褥推開了男生宿舍的房門。
男生宿舍的布局和女生宿舍差不多,也是三張床,兩張單人床,一張雙人床。謝雲舒睡在那張有台燈的雙人**。此時,他還沒睡,正抱著一本醫學書讀著,看到葛漫漫進來,愣了一下。
“那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嗯?謝雲舒腦子有片刻空白,旋即強迫自己回過神,望著葛漫漫瑟縮的眼神,瞬間明白過來。
“原來你怕……”
“別說那個字。”不等謝雲舒把“鬼”字說出來,葛漫漫捂著耳朵,大叫出聲。
謝雲舒一臉無奈,指了指旁邊的空床,示意她進來。
得了應允,葛漫漫嗒嗒地跑進來,爬到謝雲舒的大**躺下。發現和謝雲舒離得太近,她又不好意思地往一邊挪了挪,挪完覺得還是太近了,她又往一邊挪了挪。
謝雲舒無語地搖搖頭,起身,準備換到另一張**。
“你去哪兒?”胳膊一沉,謝雲舒回頭正對上葛漫漫一雙近在咫尺的水眸。她衝上來,抱著他的胳膊,顫顫巍巍地道,“你就睡這兒不行嗎?”
謝雲舒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行吧。”
謝雲舒整條胳膊像打了麻醉似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他咽了一口唾沫,暗罵一聲“見鬼”,空調是不是開太高了,喉嚨好幹……
他端起床頭的水一飲而盡,盯著那本突然變成天書的《胃腸腫瘤外科學》愣了半天,胸口劇烈的跳動才漸漸平複下來。
葛漫漫躺在那兒,忽然沒了困意。她背對著他,睜著眼,借著台燈的光,數著對麵骨骼模型上的骨頭,不知道為什麽心情莫名愉悅起來。
“你笑什麽?”謝雲舒問。
“我笑了嗎?”葛漫漫沒注意,竟笑出了聲。她想了想,白天沒發生什麽讓她開心的事呀,大半夜還被林梓沫惹了一肚子氣,於是回頭傻傻一笑,“我也不知道。”
謝雲舒喉嚨發緊,又咽了一口唾沫,說:“你也真敢睡這兒,萬一發生點什麽……”
葛漫漫滿不在乎地翻一個白眼:“你怕什麽,你都敢跟女性室友合租,還怕自己把持不住?”
謝雲舒:……
關燈!睡覺!
“啊!好黑!我們開燈睡吧。”
“不開!”
“葛漫漫,你幹嗎,別過來!開關不在這兒。你別拽我的頭發,喂喂喂,你要踩到我了,啊——”
黑暗中,一聲慘叫。
“呃,謝雲舒,你說話啊,你沒事吧?我踩到你哪兒了?”
“你說呢?”
“我困了,睡吧。”
葛漫漫是在第二天中午換到單人病房的。
晚上,葛漫漫正準備休息,秦束打來電話,說過來陪她過節,問她換到了哪間病房。
葛漫漫看看時間,這才發現今天是平安夜。她沒有過西方節日的習慣,但既然人家好心好意地來了,也不好拒絕,便將房間號告訴了秦束。
秦束進來時,葛漫漫差點沒認出來。今天,秦束沒扛攝影機,西裝革履,穿得十分正式。葛漫漫驚訝著,笑問他是不是去參加活動了。秦束紅著臉說沒有。
單人間配有沙發,兩人坐在沙發上聊天看電視。葛漫漫昨晚睡得晚,困得要命卻不好意思說,打著哈欠硬撐著。
眼看牆上的電子鍾從十一點五十九分變到十二點,葛漫漫實在困得撐不住,準備硬著頭皮趕人。
與此同時,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一條縫,一雙琥珀色的瞳仁正默默注視著屋裏的一切。
“師姐,你知道嗎?對於西方人來說,平安夜是很重要的日子,因為過了平安夜就是聖誕節,聖誕節是耶穌誕生的日子,意味著春天和希望,也意味著新的一年即將開始。”
“嗯。”
葛漫漫還沒開腔,對方搶先出了聲,葛漫漫隻好悶悶應著,心想秦束再不走,她就要原地倒下去睡著了。
“那師姐新的一年有什麽心願嗎?”
“平平安安,快快樂樂。”葛漫漫敷衍著。
“什麽?”
別管什麽,他趕緊說,說完好讓她去睡覺。
“新的一年,我的心願隻有一個,就是希望能和師姐成為一家人。”
“嗯。”葛漫漫托著下巴,晃晃悠悠,然後突然頓住了,睜開眼,“嗯,你剛才說什麽?”
秦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慢慢打開,呈現在葛漫漫眼前:“師姐,其實我喜歡你很多年了,你願意接受我嗎?”
仿佛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葛漫漫瞬間清醒過來,她坐直了身子,看看秦束手裏的金蘋果吊墜,再看看秦束:“不好意思,秦師弟,我沒聽懂你什麽意思?”
秦束的臉憋得通紅,半晌,突然伸出手,抱住葛漫漫。
“啊!”葛漫漫嚇了一跳,情急之下猛地推開對方,從沙發上彈起來,跑開好幾米。
“師姐。”秦束往前走了一步。
“你別過來!”葛漫漫下意識後退。
這時,病房的門被人推開,一雙筆直修長的腿大步跨進來,擋在兩人中間,問葛漫漫:“怎麽了?我在走廊裏就聽到你的聲音。”
謝雲舒語氣平靜,仿佛剛巧路過。
葛漫漫不說話,往謝雲舒身邊靠了靠。
秦束神情黯淡,垂首沉默了一會兒,說:“師姐,不好意思,今晚我唐突了。”說完,秦束轉身離開。
葛漫漫愣在原地,直到秦束的身影徹底消失,才回過神來,拍著胸脯長舒一口氣:“呼,嚇死我了。”
謝雲舒盯著沙發上的金色蘋果項鏈,沒有說話。
“哎呀,糟了。”葛漫漫扯扯謝雲舒的胳膊,“你說我剛才的反應是不是太沒禮貌了?怎麽辦,秦師弟一定難過死了。”
謝雲舒轉過身,拍拍她的頭,柔柔一笑:“好了,你先別管別人了,看你眼圈黑得,先睡覺,其他的事明天再想。”
半小時後,謝雲舒的辦公室。
桌上,一束包裝精致的粉色玫瑰花孤零零地躺在那兒。
振動聲傳來,是方黎打來的電話。
“什麽事?”
“什麽什麽事,當然是問你表白成功了嗎?”
謝雲舒頓了一下,淡淡道:“我沒去。”
“你還不去,這都幾點了,平安夜都快過去了。”
“我不去了。”
“啊?”電話那頭的人靜了一下,隨即像吃了炸藥,“我……你在逗我呢?哥兒們花大價錢給你搞來的一字千金的情書和玫瑰花呢?”
“我扔了。”
“我……你怕不是給病人做手術時把自己的腦子切了吧?這麽好的機會,這麽浪漫的氛圍,小女生們肯定都感動得要死要活,痛哭流涕啊。”
是這樣嗎?謝雲舒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驚慌失措的小臉,那樣子就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白兔,讓人忍不住心疼。
方黎徹底瘋了:“我,你……”
“我不說了,掛了。”
謝雲舒心情不好,不等方黎罵完,就把電話掛了。
他踱步到窗邊,從這裏看下去,正好能看到購物廣場上巨大的聖誕樹。夜色寂寥,他望著天空發了一會兒呆,回頭瞟見那封用金色墨水寫就的,據說價值萬元的情書。走上前,他拆開看了一眼,隨即把它像廢紙般團成一團,連同桌上那束開得正盛的玫瑰花一同丟進了垃圾桶。
他拿出手機,切換微信。
Meet主廚。
他點開那個唯一的聯係人,想了一下,輸入:你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