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愛生而痛苦

【蔚緣蘇醒的時候,蔚母正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整理著兮瑤留下來的衣服。

熟悉的消毒水味鑽入鼻腔,強烈的室內光線讓蔚緣睜不開眼,她抬起手臂遮在眼上,有些不高興地嘟囔道:“閱卿哲,把燈調暗一些。”

蔚母站起來,“嗖”一下把窗簾拉住,冷哼一聲:“太陽都曬屁股了,還關燈呢?”

蔚緣放下手臂,震驚地瞪大了眼:“媽?”她又左右環顧一圈,“閱卿哲呢?”

蔚母沒有說話,自顧自地疊著手下的小衣服。

蔚緣茫然地環顧一圈,暈倒前未消化的信息湧入腦海,要不是在熟悉的VIP病房,要不是蔚母手下鮮豔的小孩子衣裳,她甚至以為時光倒退回了好多年前,這一切都沒發生的好多年前。

那個時候,姐姐每天都起得很早,然後去廚房做早飯,還會順便把她那份也做好,而她愛賴床,每次都要蔚母衝進房間裏吼她:“蔚緣,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不起!”

蔚緣想著想著,眼淚就浮上了眼眶裏,抽噎著看著蔚母疊好的小衣服:“媽,兮瑤她……”

“行了行了,別哭了,哭得我頭都大了,你們姐妹倆沒一個讓人省心的。”蔚母翻了個白眼。

蔚緣看著蔚母明顯憔悴蒼老許多的麵孔,抹了抹眼淚,強忍住淚水,問道:“這些都是兮瑤的衣服?”

“嗯,兮瑤都不在了,所以我把這些衣服整理下,好送到孤兒院去。”

蔚緣心裏難受,嗓子裏像堵了一團棉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默默看著蔚母整理衣服。

在看到一件湖藍色薔薇刺繡的連衣裙時,蔚緣渾身一震,身體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

她跳下床,抓住了那件連衣裙:“這……這件……”

蔚母看了眼蔚纖手裏的裙子,淡淡道:“昨天閱卿哲叫人送來的,做工是挺好的,但是我們也用不到了,不是嗎?”

蔚緣隻在飛機上瞟到過一眼閱卿哲的設計圖,因為這件湖藍色的連衣裙當時已經畫完並上好了色,所以她才能認得出來。

近十五個小時的航程,他除了照顧她,便是在為兮瑤設計衣服。第一天晚上在長頸鹿莊園,他哄她上床睡覺,自己卻又坐回實木桌前。她半夜迷迷糊糊醒來,桌前的羊皮燈依舊亮著融融的光。

她紅著眼眶,結結巴巴地說:“怎……怎麽就用不到了?我和閱卿哲以後……”

蔚母抬起眼看她,聲音平靜:“蔚緣,你真的覺得你和閱卿哲還能繼續走下去嗎?”

蔚緣的神色僵在臉上:“什麽意思?”

蔚母放下手中的衣服,輕輕歎了一口氣:“兮瑤夭折的直接原因,是注射使用的美羅培南導致的急性腎衰竭。”

蔚緣還有些蒙,蔚母轉開視線,繼續開口:“因為製藥公司違規將酒精換成了二甘醇才會導致這樣的後果。而這支美羅培南注射劑,正是來自閱卿哲的製藥公司。”

仿佛有一道閃電落下劈中天靈蓋,蔚緣驚愕地後退了好幾步,扶上床尾的欄杆才勉強撐住無力的身體:“怎……怎麽可能……”

閱卿哲那樣的人……地震第一時間奔赴前線,親自去山區考察多媒體教學設備安裝環境,哪怕眼裏布滿血絲,仍不眠不休地給兮瑤設計滿月服……

他那樣溫柔禮貌,出類拔萃,皎皎猶如天上月的人……

眼淚滾出眼眶,蔚緣哭著重複著:“對……對不起,媽,對不起。”

她相信閱卿哲,但她依舊要道歉:“媽,你要怪就怪我,別……別對他改觀……他真的很好,真的……”

蔚母皺起眉:“緣緣,你不應該這麽天真。那些因為這次醫療事故喪生的孩子,他們能原諒閱卿哲嗎?看到新聞的老百姓,他們能不對閱卿哲改觀嗎?”

“但……但是,我們和他是一家人啊!”蔚緣慌張地捏搓著無名指上的鑽戒,“我和他已經訂婚了,你們應該比外人更了解他才對,就算大家都不相信他……”

蔚母搖了搖頭:“蔚緣,閱卿哲在之前跟我們說,他很抱歉,但他必須取消和你的婚約。”

蔚緣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左手無力垂落時不小心帶到無名指上的婚戒,婚戒竟然從手指上脫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響聲。

蔚母的視線落在蔚緣消瘦的手上,她又歎了一口氣:“緣緣,其實我不求你大富大貴,隻願你一生安寧喜樂。閱卿哲對你很好,對我們也很禮貌,但是他的背景太過龐大複雜,在那種環境生長的孩子,必然心機深重,並不適合涉世未深的你。”

不是,不是這樣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適合我的人。”

他偶爾的孩子氣,他澄澈的目光,他溫柔的微笑……

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不免滿身是刺,盔甲堅硬,但在她麵前,他卸下了所有防備,用最柔軟的地方溫暖著她。

蔚緣從衣架上拽下外套,隨便披在病號服外麵便向外跑去:“我要去找他!”

蔚母坐在沙發上,一臉詫異,張嘴想喚住她,最後也隻能化為一聲歎息。

這兩姐妹,都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這性子也不知道隨了誰。

蔚緣急匆匆地跑出醫院,給閱卿哲打電話,對麵卻一直是忙音。

恰巧路邊有一家報刊亭,蔚緣走過去,問道:“老板,有沒有那個醫療事故的報道啊?給我來一份。”

老板推了推老花鏡,放下手裏的武俠小說,臉皺成一團:“哎呀,小姑娘,你這麽年輕還看報紙呢?閱家那個醫療事故,你想看相關報道,哪裏都看不見的。”老板湊近了一點,小聲說道:“人家閱家家大業大,隻手遮天,這事剛出沒多久,才見點風聲就被壓下去了。”

蔚緣愣愣地“啊”了一聲,轉身離去時還聽見老板在身後小聲抱怨:“嘖,萬惡的資本家。”

她茫然地沿著馬路向前走了一段路,烈日炎炎,汗水浸透了後背的衣衫。蔚緣咬咬唇,決定先去閱卿哲的公司找找看。

蔚緣在路邊站了好半天才打到車,剛坐進去吹上冷氣,一說要去閱卿哲的生物製藥公司,就被出租車司機趕下了車:“那邊過不去,剛出事,路都封了,別說記者,雞毛都飛不進去一根。有錢人真是可怕。”

蔚緣站在路邊,看出租車絕塵而去,愣愣地抹了把臉,一手潮濕,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不知所措的蔚緣最終穿著一身病號服坐在了麥當勞裏,機械地戳著可樂杯底的冰塊。發了許久的呆,她終於想到自己還存著曹秘書的電話,連忙翻出手機按下了撥打鍵。

“蔚小姐,您好。”

蔚緣沒想到曹秘書立刻就接起了電話,有些慌亂地說道:“曹……曹秘書,我找閱卿哲……”

“對不起,蔚小姐,請您體諒一下,閱總現在很忙,抽不出時間陪您,如果您有什麽事的話,我可以代您傳達。”

蔚緣眼睛有點酸,她揉了揉,小聲說:“就見一麵,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的……或……或者讓我跟他親自通話……”

“抱歉,請您理解。”曹秘書頓了一下,又補充道,“閱總也有他的難處,希望您能多體諒他。”

說得好像她是一個無理取鬧、吵著要糖的小孩一樣。

蔚緣抽了抽鼻子,感覺鼻涕流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低落地掛斷了電話。

她一隻手按著鼻子,一隻手去拿餐盤裏的紙巾,抬手時卻發現滿掌的血。

鼻血滲過餐巾紙滴滴答答地落在餐桌上,蔚緣轉頭拉住收餐盤路過的服務員,指了指鼻子,示意服務員再幫她拿幾張餐巾紙,卻突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隨後失去了意識。

蔚緣費力地睜開眼,待眼前朦朦朧朧的人影漸漸清晰,她有些驚愕:“詹妮弗?”

詹妮弗聽她沙啞的嗓音,忙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先喝點熱水。”

蔚緣喉端還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撐起身子抿了一口水,說道:“你怎麽來了?”

“一日為醫,終身為醫……”詹妮弗看蔚緣一臉無語,聳聳肩笑道,“因為你的特殊情況,閱在之前就成立了專項科研小組,裏麵有物理學家,有天文學家,有數學家,有心理醫生,也有像我這樣的外科醫生。我今天是特地來記錄你的身體狀況的,因為我們剛剛收到醫院消息,你的健康狀態下滑得很快。”

蔚緣靜默了一會兒,問道:“你最近見過閱卿哲嗎?”

詹妮弗搖搖頭:“出事之後就沒再見過了,但他依舊每天關注我們的進度。”

蔚緣抿緊嘴唇,好半天才抬起紅紅的眼睛:“那件事……對他會有什麽影響?是不是很嚴重?”

“肯定挺嚴重的,而且現在整個閱家都在接受檢查。”詹妮弗又想了想,“不過閱向來不是在乎身外之名的人,更何況這次的事和他本來也沒什麽關係。”

蔚緣一臉茫然:“沒什麽關係?”

“嗯,閱在今年三月就已經放棄了製藥公司的全部管理權,轉而接管了他母親名下的娛樂產業。”詹妮弗頓了一下說道,“所以事件被壓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公眾不了解事件真相,而閱卿哲的名氣又很容易導致輿論被有心之人利用,從而引起混亂。”

今年三月份……就是閱卿哲和她提複合的時候……

他那時跟她說,他之前跟她提分手,是因為閱父的阻攔,而他已經處理好了一切,沒有人會再對他們產生任何阻礙。

或許是因為生病,身體虛弱不堪,蔚緣的腦子反而變得靈光了起來,很快就想到了兩件事的關聯。

詹妮弗就這樣看著蔚緣一抽一抽地哭起來,擦眼淚的手消瘦蒼白、青筋顯露,詹妮弗連忙拉住她的手:“別哭啊,你現在身體這麽虛弱。”

“詹……詹妮弗,我想見他,你能幫幫我嗎?”蔚緣眼淚汪汪地看向詹妮弗。

詹妮弗心疼地看著她良久,才緩緩搖了搖頭:“蔚緣,我沒有這個能力。”蔚緣的神色一下子灰暗下去,詹妮弗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但是我可以幫你另一個忙。”

蔚緣穿著薄呢風衣緊隨詹妮弗走進研究所,好奇打量四周。

到處都擺放著蔚緣看不懂的高精尖儀器,每個人都在認真地完成手中的工作,讓蔚緣也不由得緊張嚴肅起來。

詹妮弗帶著蔚緣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一位戴著眼鏡的男青年坐在辦公桌後,對方溫文爾雅,語氣卻有些無奈:“詹妮弗,你居然真的把蔚小姐帶過來了。”他又看向蔚緣:“蔚小姐,您好,我叫吳諶,是一名心理醫生。”

“吳醫生。”蔚緣坐在吳諶對麵,有些緊張,“詹妮弗跟我說,您找到一種方法,或許能恢複我失去的記憶。”

吳諶點了點頭:“自從您的身體出現問題,閱先生就成立了相關的項目小組。”他站起身,在白板上畫了一座冰山,“蔚小姐是學心理的,應該也知道人的意識分為表層意識和潛意識,而潛意識就像水麵下的冰山,遠遠比表層意識要龐大。”

吳諶圈起水麵下的冰山,繼續說道:“因此我猜測,關於蔚小姐回到過去的那部分記憶,很可能被埋藏在更深層次的潛意識裏,或許通過催眠,能恢複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蔚緣拚命地點頭:“嗯嗯,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催眠呢?”

吳諶放下馬克筆,有些無奈:“可是蔚小姐,您現在的身體狀況太差,而催眠要求精神高度集中和全身心的配合,您可能很難做到。”

蔚緣斬釘截鐵地回複道:“我可以的。”

吳諶搖了搖頭:“而且我並不能確定催眠到底能否恢複您相關的記憶。”

蔚緣嗓子有些癢,掏出手帕咳嗽了幾聲,感覺喉間湧上一絲腥甜,拿下手帕時,上麵果然已經沾染了零星的嫣紅:“吳醫生,我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害怕的呢?”她笑了笑,“那些事本來就隻有他一個人記得,如果我走了,他還要一個人記得更多更多的事。所有記憶隻讓他一個人來承擔,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她紅著眼眶,哽咽不已:“他已經很累了,我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做,這種感覺太差了。如果我不得不離開他,我不想帶著這種遺憾離開。”

愛生來就伴隨著痛苦,就像火生而有光,也有灼傷人的炙熱。

但是,他也是她的光啊。

即使伸出手觸碰到的是痛楚,仍願意擁抱的光啊。

夏末的傍晚,難挨的暑氣已然褪去,涼風溫柔而淺淡,橙黃的暮色繾綣地鋪灑在路麵上。

放學回家的閱卿哲看到守在路邊的蔚緣,見怪不怪地移開了眼。

而蔚緣看見他,圓圓的杏仁眼立刻亮了起來,快步走到他身邊,像歡欣雀躍的小鹿:“閱卿哲!”

他不說話,神情冷淡,自顧自地朝前走,她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你今天有沒有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跟我講吧!”

她好像總是在重複同樣的話,又自顧自地說:“不開心的事不要憋在心裏,你告訴我……”

他蹙起眉,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你沒有自己的生活嗎?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你終於跟我說話啦!”她有些驚喜,一雙杏仁眼都彎成了月牙,“有啊,但是我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你啊。”

她的話莫名其妙,閱卿哲移開視線,不管她在旁邊如何嘰嘰喳喳,都沒再說話。

到了單元防盜門門口,她又是一邊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走進去,一邊說道:“等我明天來找你哦!”

他刷卡打開防盜門,在門臨關上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隻看到了她隨風飄搖的裙擺。

暴雨抓著夏季的尾巴突然而至,閱卿哲打著傘,下意識抬眼看向那個位置,卻沒看到那個每天出現的熟悉身影。

他收回目光,嘴唇緊抿,卻又聽到那邊傳來低低的噴嚏聲。

他往右走了幾步,果然在樹下看到了她。

蔚緣揉了揉鼻子,揚起臉衝閱卿哲笑:“今天你好像有點晚。”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嗯”了一聲。

她湊到他旁邊,也不管雨滴打在她身上,笑著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把雨傘往她那邊傾斜了一點,目視前方,沒有說話。

她的聲音好像更熱情了:“你要是遇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和我說哦!”

那些算不開心的事嗎?好像也不是,其實他已經有些忘記開心是什麽樣子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傘麵上像心跳的鼓點,他站在單元樓門口,看向身邊的她:她的劉海被雨打濕,細碎地貼在額頭上.

他對上她濕漉漉的眼睛,兩秒後,她撇開頭,捂著嘴打了一連串的噴嚏。

刷卡的“滴”聲後,閱卿哲聽見自己低聲說:“你先進來吧。”

門鎖打開了。

自那次雨後成功地“登堂入室”,蔚緣的膽子就更大了,每天跟著閱卿哲到單元樓門口還不夠,她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樣,徑直跟著他進了電梯,再理直氣壯地走進他家裏。

親自動手趕人這種事,閱卿哲自然做不出來,當然他也不能理解蔚緣的臉皮怎麽能修煉到這麽厚。

閱卿哲打開玄關處的燈,低頭從鞋櫃裏拿出一雙嶄新的拖鞋,放在她腳前。

蔚緣愣愣地看著閱卿哲直起身,頭也不回地向裏走,淡淡丟下一句:“打掃衛生很麻煩。”

穿過黑暗的客廳,在走進書房前,他用餘光瞥了一眼站在玄關處慢吞吞換鞋的蔚緣。

暖黃的燈光落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她低著頭,耳後的發絲軟綿綿地垂落在臉頰邊,因為在笑,蘋果肌鼓起來的樣子很可愛。

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比起他回閱家時看到的那副其樂融融的假象要溫暖得多。

從那天帶她進來吹幹頭發,有些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偏離了日複一日的軌跡,但是這樣的改變似乎並不令他反感。

他在書房的時候,她總是安靜地坐在客廳,即使他沒有抬頭看她,卻也清楚地知道她的視線自始至終都落在他身上。

手下繁複的數學題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他的餘光數次隱晦地掠過她專注凝望著他的雙眼。她以為他從未察覺,他卻無論如何都解不開她眼底莫名的濃濃憂鬱。

她往往隻是無聲地坐一會兒,然後在走之前給他倒一杯熱水,眨巴著眼睛問他:“你今天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他一向沉默以對,她便無奈地笑一笑:“那我今天就先走了哦,明天見!”

明天好像因她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頑強的光不知不覺透過了歲月的罅隙,落進了他的眼眸,他學她,對著杯中的熱水彎了彎狹長的眼。

因為要開家長會,今天下午的律源高中比往常擁擠吵鬧得多。

同桌已經帶著家長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閱卿哲站起身,飛快地收起桌上的東西。

指尖碰到筆袋的時候,旁邊的家長笑嗬嗬地出聲:“你就是那個每次考試都考年級第一的男孩子吧?敏敏跟我說她的同桌換成了你,她可高興了。”

他不冷不熱地抬頭看過去,那位家長對上他的視線,那句“你以後可要在學習上多幫幫敏敏”就這樣噎在了喉嚨裏。

閱卿哲收回視線,鬆開攥得發白的手,將筆袋放進書包裏,接著拉好拉鏈,把書包甩到肩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家長在他身後嘟囔了一句:“沒教養。”

他聽得清清楚楚,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閱卿哲走到班主任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著,他抬起手剛要敲門,便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閱卿哲嘛……那學生,每天冷著一張臉,好像家裏有錢、學習又好就高人一等一樣。”

他的手就這樣停留在了門前。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我不喜歡跟這種學生打交道,但畢竟他出去參賽什麽的,填的指導教師都是我,這樣的學生還是得好好利用起來啦。”

“嗬嗬,閱卿哲家長肯定不會來啊!這三年我就沒見他家有人來過,當然了,人家那麽有錢,比我們忙多了,哪兒有空管這種事。”

閱卿哲放下手,麵無表情地轉身向樓下走去。

放學路上,閱卿哲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在樹下探頭探腦的蔚緣。

即使一看到他她就會露出燦爛的笑容,他也能察覺到她眼底逐漸變得濃鬱的擔憂和悲傷。

為什麽她不快樂呢?

她走在他身邊,背著手笑眯眯地問他:“你有沒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可以跟我說哦!”

他看了她一眼:“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她有些錯愕:“……說什麽?”

他抿了抿嘴:“你不開心的事。”

她愣了一下,隨即又笑得燦爛:“我不開心的事,就是你不開心啊。”

他是她的誰,值得她這樣說?

他蹙起眉,語氣有些許煩躁:“你要搞清楚,我們幾乎算得上是陌生人,我連你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她跟著他走進來,低著頭沉默了好久才小聲說道:“但我認識你很久了啊。”

閱卿哲深吸了一口氣,轉回頭,冷冷地看向她:“你為什麽要對我好?你有什麽目的?”

她似乎有些被他的表情嚇到,過了好一會兒,才弱弱地開口道:“閱卿哲,你相信命運嗎?”

命運嗎?他從未刻意思考過這件事。

在他眼中,人生就像死水,靜無波瀾,或許命運就像那條蜿蜒的河道,生命漫無目的、隨波逐流,終有一天會幹涸在河流盡頭。

他不由得冷笑,道:“你是想告訴我,你對我好是命運對你的指引?”

她搖了搖頭,然後神情認真地說道:“不,但是命運讓我與你相遇,然後我覺得,我必須要為你做些什麽。”她又笑起來,“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命中注定。”

她總是在說一些奇怪的話,偏偏每次目光都澄澈到一眼見底,讓人無法從中辨認出一絲一毫的刁詐和惡意。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什麽,沉默著轉身走進了廚房。

閱卿哲住的公寓,廚房是中西廚分離的,他從側門走進西式廚房,倒了一杯冰水,而蔚緣站在中式廚房裏,隔著玻璃與他視線相對,表情有些無措。

閱卿哲垂下眼睫,慢慢咽下杯中的冰水,心中的躁鬱也隨之熄滅。

其實她除了纏著他,也沒做出過什麽壞事吧?更何況,她大多時候都懂得分寸,兩人的關係密切到今天這個程度,和他不明緣由的縱容脫不開幹係。

他還在垂睫沉思,耳邊突然響起玻璃被輕輕拍響的聲音。閱卿哲抬眼望過去,蔚緣的臉貼在玻璃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閱卿哲,你是不是不喜歡我跟著你?”

隔著玻璃,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但從口型也能猜測到八九分。

不喜歡嗎?說不上喜歡,但也不是不喜歡吧?閱卿哲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她的鼻尖抵在玻璃上,像某種粉嫩可愛的雜食性動物:“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喜歡了哦。”

閱卿哲看著一副滑稽樣的蔚緣,不知怎麽,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蔚緣愣住了。

她好久沒見閱卿哲笑了……

她找到十八歲的閱卿哲後,這是他第一次笑。而二十一歲的他,在她姐姐的心理醫院谘詢的時候,笑得更是少。

閱卿哲莫名其妙地看著蔚緣眼裏突然蓄滿了淚,然後提高分貝,用他聽得見的音量,說道:“閱卿哲,你要經常笑啊!”

眼淚從她的眼眶中溢出,再順著玻璃滾落,像連串的珍珠:“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神經病,他要好看幹什麽?

緩步走過華麗漫長的走廊,閱卿哲見到男侍候在宴會廳門口。男侍恭敬地彎腰行禮,接著抬手為他拉開了沉重的雕花紅鬆木門。

久違的晚宴,衣香鬢影,人影繚亂,目光所到之處,依舊是麵具一般的笑容。

閱卿哲站在門口,沉默地看著燈光下推杯換盞、言笑晏晏的上流人士們。閱鍾毓站在人群最中心談笑風生,餘光注意到閱卿哲進來,抬手示意他過來。

他這才邁開步伐離開門邊,站到閱鍾毓身邊後,低聲喚道:“父親。”

閱鍾毓神情略有不愉:“怎麽這麽晚才來?”

“今天晚自習有段考。”

聚華珠寶的陳董事抿了抿手中的雞尾酒,笑得眼角的魚尾紋都皺在一起:“好久不見卿哲,還是那樣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啊。”陳董事抬起戴滿寶石戒指的右手,捂著嘴咳了一聲,“不過,閱總,閱公子如此寡言,想必不適合繼承錦茵的娛樂江山吧?”

閱鍾毓睨了旁邊一聲不吭的閱卿哲一眼,嗬嗬笑了兩聲:“陳董說笑了,他又不是啞巴!更何況,我們閱家還能出來什麽不合適的繼承人嗎?”

閱卿哲盯著陳董事的臉,眼線濃重,眼影浮誇,活像深山裏跑出的妖怪,不像她,不施粉黛,漂亮得很自然。

“話說回來,這次怎麽沒看到錦茵?”

閱鍾毓的嘴角忍不住**了一下,頓了一下,才說道:“錦茵在忙。”

閱卿哲在心底冷笑。

這明明是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閱鍾毓近日帶了一個私生子認祖歸宗,他母親舒錦茵自然氣得不輕。

饒是上流人士要保留顏麵,女人的嫉妒心和報複心都令人生畏,尤其是像他母親這樣高傲的人,沒辦法找閱鍾毓的麻煩,可找另一個女人的麻煩就容易多了。

閱卿哲跟在閱鍾毓身邊,看著閱鍾毓遊走於人群之間應酬,沉默不語地充當著背景。

她不會還在那裏等他吧?如果她聰明一點,應該能想到他這麽晚還沒出現是因為有事,她會自覺離開吧?

但是他又想到上次家宴,他第一次見胡亦光那天,他那麽晚回去,她還淋著雨站在樹下等他。

今天的天一直陰沉沉的,讓他的心也突然變得沉甸甸的。

閱鍾毓終於結束了和常豐地產劉總的對話,去茶座點了一壺龍井,閱卿哲佇立在閱鍾毓身後,看著茶藝師坐在閱鍾毓對麵,靜靜地鋪開茶席,將茶具慢條斯理地放在茶席上。

水沸開時有氤氳的霧氣從壺口冒出,閱卿哲開口了:“父親,我想早點回去,我明天還有考試需要準備。”

閱鍾毓看著茶藝師溫壺燙盞,頭都沒有回:“嗯,你也快要高考了,能拿到一個讓我滿意的成績吧?”

閱卿哲沒說話,閱鍾毓也不在意,語氣不容置喙:“大學的話,我會送你去國外頂尖的學校學金融。”

閱卿哲垂下眼睫:“那我就先走了。”

閱鍾毓擺了擺手。

閱卿哲從宴會廳出來,快步走過長廊,卻在拐角被一條穿著破洞褲、綴滿鏈條的腿攔住了腳步。

桀驁不馴的少年雙手插兜倚靠著牆,伸出長腿攔在路中央,黑色的皮衣敞開著,露出裏麵的骷髏頭T恤,表情懶散而輕蔑,冰冷的琥珀色眼珠反射著燈光:“喲,宴會開完了?”

他同父異母的哥哥,胡亦光。

閱卿哲不欲回答,繞開胡亦光便要離開。

胡亦光偏偏不依不饒,直起身站到了他麵前:“怎麽,閱家的大少爺覺得我這個私生子不配和你說話?”

閱卿哲看了胡亦光一眼,淡淡道:“閱家不會喜歡你這樣的打扮。”

胡亦光啐了一口:“閱家不喜歡又怎樣?”

閱卿哲點到為止,繞開胡亦光向門口走去。

胡亦光譏諷地在他背後開口:“你們閱家的人都這麽有病?尤其是你,我真的覺得,你完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反而更像個怪物。”胡亦光冷笑了兩聲,“閱大少爺,我勸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哦不,你應該去看看醫生,先檢查一下自己算不算人。”

閱卿哲連腳步都沒頓一下,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蔚緣記得,閱卿哲追悼會的那天,雨下得很大。

她從門口表情肅穆的侍者手裏接過白花,眼睛又是一酸。

但她很快就壓抑住了淚意,緩步走進會場。

她一眼就看見對麵牆上那張黑白遺照,男人的麵容被黑紗圍起來,顯得更加白皙,他的表情仍像十八歲那年驕矜冷淡,隻是那年拒人千裏的鋒芒卻被歲月磨去了許多,精致的眉眼中蘊含著的,與其說是平和,不如說是厭世。

她不敢再看,撇開頭將白花別在黑色連衣裙上,卻因為手抖嚐試了好幾次才成功。

因為他死因特殊,所以這次追悼會請的人並不多。

此前,蔚纖給閱卿哲做了近一年的心理治療,即使結果不盡如人意,但鑒於她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心理谘詢師,因而她的心理醫院也一直和閱家保持著長期合作,閱家自然告知了她閱卿哲的死訊。

不過蔚纖主動提出要參加閱卿哲的追悼會時,還是讓電話那頭的閱家人有些驚訝。

前天,蔚纖將一個印著“LANVIN”的白色服裝盒推到她麵前,說道:“他的追悼會,你替我去吧。”蔚纖拍拍她的頭,“我知道你想見他最後一麵,但是記得別在他葬禮上哭得太失儀。”

其實她已經見過他了,十八歲的他。

她在聽聞他的死訊後,無意間找到連接兩個時空的蟲洞,從而回到了過去,見到了十八歲的他。

自那以後,她幾乎每天都會體驗一次這場奇妙的時光之旅。隻是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否改變現在的結局。

蔚緣站在人群的最後一排,眼淚終究還是沒忍住,落了下來。

別說遺體了,她連他的遺像都不敢看第二眼。

“……閱卿哲先生曾立下遺囑,死後會將個人名下全部財產捐獻給慈善機構……”

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啊……從初中開始就一直是她仰望的那個人,一直被她視為星星的人……

她記得,蔚纖給他做心理谘詢總是很頭疼,他很配合,又可以說很不配合,所有的交流都順利融洽,所有的問卷也做得幾近完美,可每次蔚纖都會歎息搖頭,說又是毫無進展的一天。

他的心好像已經被上了鎖,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在谘詢結束後看向了總在外間坐著,隻為等他出來看他一眼的她,他走到她麵前,主動跟她說話。

她還記得當時的場景,落日橘黃的暮光透過玻璃窗打在他白皙的臉上,他扇動的長睫毛猶如金蝴蝶的羽翅,他問她:“你現在是不是能跳舞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她愣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回複:“我……我從一直有在學跳舞,不過我媽想讓我和我姐一樣當心理醫生。”

然後閱卿哲笑了。

那瞬間,天地失色,萬籟俱寂,她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的聲音也沾染上了黃昏的暖意:“真好。”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笑容。

所以,她一定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