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擁有過太陽
文/蔣臨水
一、一模一樣的眼睛
開學當天聽校長演講,江璨有些犯困,閑來無事撿一枚石子當子彈,瞄準第三排某男生的後腦勺—誰讓他剛才說她新買的耳釘太難看來著!
江璨瞄了瞄,手一鬆,石子偏離原定方向射出去,像命運的指示一般,正中一個無辜女生的右耳垂。
“啊!”江璨與那人同時大叫一聲。
端月捂著耳朵轉過身時,江璨還沒來得及把作案工具藏起來,而端月指縫當中正緩緩滲出鮮血。
校長在講台上大喝一聲:“江璨!又是你!”
這已經是江璨今天第三次跟人起衝突了。
台下對視的兩個少女同時怔住,不為那觸目驚心的血跡,不為那個髒兮兮的彈弓,也不為暴跳如雷的校長的嗬斥聲。短短幾秒鍾內,連她們周圍的人也發現了異常,人群逐漸熱議開來—那兩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睛。
老師把端月帶去醫務室處理傷口,江璨則被叫到了教導處,她假裝低頭檢查彈弓,無視班主任的絮絮叨叨。
“剛才被打傷的叫程端月的那個,是今年中考狀元吧?”江璨聽見隔壁桌的一位老師小聲問道。
而江璨是擦著分數線才考進來的,這壞學生跟好學生起衝突,簡直是戳班主任的肺管子。江璨明白自己今日凶多吉少,遂趕緊收起彈弓,低頭做出乖巧狀,不管老師說什麽都點頭,情到濃處還流了兩滴眼淚。
端月處理完傷口也來了,江璨彎腰跟她道歉。
端月甜甜一笑,把江璨扶起來,說:“沒事兒,就是破了點兒皮。”
啊,真會裝好人。江璨心裏鬱悶。
果然,班主任欣慰地看著這個女孩子,成績好又心地善良,簡直是少年之光。
他轉身繼續罵了江璨幾句,端月則一直在旁邊勸慰,最後老師罵累了,揚揚手說:“江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明天上學前把你臉上的調色盤給我洗幹淨,不然你就別來了。”
老師說完調色盤,想起端月會畫畫,便說:“過段時間,學校有場繪畫賽,你準備準備,爭取拿個大獎回來。”
哦,還會畫畫。江璨在一邊挑了挑眉。
端月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回教室後,端月想跟江璨說些什麽,可江璨不給她機會。
江璨隻是抹幹淨眼淚,倒三粒口香糖在嘴裏,仔細打量了一遍端月,然後搖搖頭,走了。
翌日,江璨沒化妝,但老師瞅了她一眼後還是讓她出列:“你頭發是怎麽回事兒?”
江璨理直氣壯:“老師,這不怪我,我媽生我的時候營養不良,我頭發天生亞麻色。”
“把你媽找來,我問問她。”
江璨脖子一梗:“抱歉老師,我沒有媽。”
班主任氣得眼冒金星,其他同學哄堂大笑,江璨自己也跟著沒心沒肺地笑,隱約覺著一雙眼睛望得她後背發涼,轉頭看,是端月在望著她。
端月那雙眼睛與她的太像,使她根本無法忽略,但她還是假裝不以為意,迅速地別開臉。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跟那個人成為朋友。
二、我這輩子都不會帶她來了
江璨堅持不肯把頭發染成黑色,是因為她在卸妝後發現自己和端月長得更像了。她討厭自己被別人誤認為是端月,必須用一點兒顏色來區分。
江璨風頭不亞於端月,甚至比她名聲更亮,畢竟能在開學第一天就被校長記住並全校知名的女生還真不多,又何況她的性格十分張揚。
江璨不跟女生交朋友,卻跟男生混得好。她體育成績最好,跑步永遠衝在最前頭。常有男生在體育課上衝她吹口哨,她哈哈一笑,也跟著吹了一聲。她一隻手運籃球,一隻手朝對方勾手指:“來啊,輸了要請我吃飯!”
江璨用這個辦法蹭了很多飯,嫉妒的女生看到她常和男生出入飯店,私下裏造謠說她私生活不檢點。
至於端月,她自信、驕傲、矜持,是所有女生的崇拜者。
江璨討厭端月,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麵前提起端月,就算兩人同組值日,她也從不跟對方說話。
為了防止被人議論,江璨盡量不與端月產生交集,比如不和她交一樣的朋友,甚至去食堂吃飯都不點她愛吃的菜。
江璨與端月像處於兩極的人,永遠不會產生交集,但還是常常有人把她們拎出來對比,江璨非常苦惱。
繪畫比賽開始前,江璨也偷偷畫了一幅參賽畫,報名期限快到的那天晚上,她坐在教室裏躊躇該不該寫名字上交。她知道自己的畫肯定會再次和端月的擺在一起,而端月的作品她看到過,即使她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無論配色還是構圖都大方、漂亮,她望塵莫及。
江璨心裏煩躁,把名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這時,突然從她身後伸來一隻纖細的手,伴隨著清淡的聲音:“這個地方的顏色有點兒深了。”
她嚇了一跳,猛地轉身,差點兒撞到端月的下巴。
確定來人是誰,江璨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迅速奓毛,她把畫藏到身後,臉色紅白交替,十分警惕地看著端月:“你幹什麽?”
“啊,對不起……”端月舉起雙手,“我回來取東西,看到你的畫很好看,就沒忍住多看了一眼。”
江璨在身後把畫卷起來,揉了揉鼻子,收起書包:“我就是畫著玩兒。”
“你畫裏的花是九月菊嗎?”端月跟著她出學校,“今天作業不多,我知道有個地方的九月菊開得最好,我帶你去看看吧!”
還沒等江璨答應,端月自顧自拉起她的手,帶著她一路狂奔而去。
端月跑了半小時才鬆手,江璨喘勻了氣,剛要發火,一抬頭,發現公園正在開花展,大片不同顏色的九月菊正在盛放。
“哇!”她小小地驚歎了一聲。
端月彎腰揉著岔氣兒的肚子,眯著眼睛笑:“好看嗎?”
“嗯。”江璨點點頭,有些失神。她和端月確實長得像,但她不如端月漂亮,因為那樣明媚的笑容她從未有過。
江璨看夠了,緊了緊書包帶,往回走,身後腳步聲斷斷續續,她轉頭看,發現端月仍然跟在她身後。
江璨皺眉問:“你怎麽還跟著我呢?”
“我媽今天加班不在家,我沒地方去,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帶我一個吧。”
江璨想說不可以,她非常嫌棄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別給我添麻煩”。
端月“嗯”了一聲,跟在她身後一米處,始終一聲不吭。
江璨到網吧和俞鎖寒會合,對方在看到她身後的端月時眼睛一亮:“端月?”
江璨握著書包帶子的手微微一緊:“你們認識?”
端月說:“以前的同學。”
俞鎖寒和端月似乎比他和江璨還熟悉,遊戲一共開兩組,以前都是江璨和他一組殺別人,這回因為端月不會,他自告奮勇要帶她,其間一直小心翼翼,並且十分溫柔。
江璨“嘁”了一聲,平常他們都是在互罵之中培養情誼,沒想到俞鎖寒這貨突然改了風格,她一氣之下擼起袖子,呼喚隊友團結協力,把俞鎖寒那組殺了個片甲不留。
事後俞鎖寒罵她:“你還真是冷血無情,滅絕師太啊!都不知道讓讓新人嗎?”
江璨活動了兩下手指關節:“抱歉,我的字典裏就沒有‘謙讓’這兩個字。”
“沒關係。”端月拉開他們,“我今天玩兒得挺高興的。”
俞鎖寒屁顛屁顛地把她們送出門:“歡迎下次再來。”
江璨淺笑一下,拽住俞鎖寒的領子迫使他低頭與她麵對麵,周遭口哨聲又起,誰也沒聽到她對他小聲說:“你放心,我這輩子都不會帶她來了。”
三、你煩惱著的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江璨並不喜歡俞鎖寒,他對她而言最多就是個閑時一塊兒打遊戲的夥伴,會那麽生氣,是因為她意識到,他之所以對她那麽殷勤,是因為把她當成了端月。
高嶺之花夠不上,無奈找了個高仿品,所以他對她倆的態度都不一樣。
這觸到了江璨的極限。
江璨當然是獨一無二的,她絕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江璨回家把那幅畫的顏色調整了一下,翌日簽名交了上去。既然畫都被端月看到了,要是她再逃避,隻會被人瞧不起。
班主任在拿到那幅畫的時候有些驚訝,剛要誇一下,一看名字是江璨,瞬間沒了心情,反而找理由挑剔了一番。
人心本來就是偏著長的,江璨恨得咬牙切齒。
江璨發現自己更討厭端月了,可端月本人不自覺,反而越發喜歡纏著她,比如課間追著她一起上廁所,到食堂非跟她點一樣的菜……
江璨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幾次想跟端月攤牌,可一看到對方明媚的笑臉時,她就覺得如鯁在喉,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於是江璨再也不去網吧,而是改去遊戲廳。附近男生一見江璨來了,便把自己的遊戲幣都送給她,條件是讓她過後跟他們一起去吃飯。
有飯不蹭非好漢,但江璨還沒來得及點頭,那邊端月便冷著臉把人轟走了。江璨目瞪口呆:“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
端月到前台去取遊戲幣,義正詞嚴道:“那幾個人一看就不懷好意。”
“那是我的朋友!”
端月突然惱了,一巴掌拍在吧台邊:“你為什麽不選我做朋友?我比那些人渣好一萬倍!”
江璨驚到了,想不到一向輕聲細語扮乖乖女的端月竟然也有這麽野蠻的時候,她取了幾個遊戲幣去打地鼠,語氣莫名溫和了下來:“那話真不像你說出來的。”
“是嗎?”端月似乎自覺失態,撓撓後腦勺,垂下頭說,“其實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麽乖。”
打完地鼠兩人一起去賽車,江璨全程壓製端月,但端月還是笑得很開心。臨到終點時,端月突然說:“其實我很羨慕你。”
江璨手一僵,車差點兒撞牆上:“羨慕我?什麽?”
“大大咧咧,不拘小節,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江璨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評價,仰頭笑了,回過神時已經被端月趕超,她卻還是笑:“他們都說我那是沒心沒肺呢。”
那天她們在遊戲廳裏待了很久,江璨隻記得自己一直在笑。出來後,端月跟江璨說,她也有很多苦惱。
她的苦惱是什麽呢?
爸媽要求太高,期望太高,所以她必須時刻約束自己,限製自己的喜好。
她以前一直遊刃有餘地扮演這樣一個角色,也一直小心翼翼隱藏著自己的情緒,直到那天她看到江璨在操場上投進三分球後得意地笑,才知道自己是多麽不快樂。
“所以我才喜歡你啊!”端月這樣對她說。
江璨沒回應,她朝著夕陽消失的方向慢吞吞地走,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高興。
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在學校盡情地笑,是因為回家以後就笑不出來了。端月認為是煩惱的東西,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四、會被自己親生父母拋棄的人,哪還能求來別人的喜歡呢
端月把很多瑣碎的事情講給江璨聽,一日居然問她:“你知道我為什麽叫端月嗎?”
江璨配合地表現出很好奇的樣子:“為什麽?”
“因為我出生在端月啊!”
“巧了。”江璨說。
“你也是?”
“啊……”江璨猶豫了一下,“算是吧。”
江璨沒那麽討厭端月了,證據是她已經默許端月待在她身邊,而不會覺得焦躁難安。
在別人麵前扮演一個幸福的人,就好像真的能得到幸福一樣,所以江璨不介意成為端月羨慕的角色。
然而端月把江璨當成好朋友這件事情讓所有人不解,連老師都時時敲打她:“江璨那孩子吧……”
他話沒說完,已經被端月阻止:“老師,我跟江璨每天晚上都在圖書館一起寫作業,我幫她補習。同學之間相互幫助難道不應該嗎?”
班主任噎住了,從此再沒管過她們的關係,連帶著對江璨的態度也好了一些。
那次繪畫比賽的結果出來了,端月得了第一,江璨拿到了優秀獎。
晚上江璨騎車帶端月去打籃球,問她:“你說老師要知道咱倆在一塊兒隻為了玩兒,他會不會氣暈過去?”
端月比她還大膽:“反正作業都寫完了,管他呢!”
端月與江璨就這樣如膠似漆地度過了小半年,連寒假也常跑出來一起玩。
端月常在爸媽耳邊提起江璨,時間久了,媽媽好奇地問江璨是什麽樣的人,端月想了想說:“她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比我可愛。”
爸媽聽到這話之後麵麵相覷,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但是端月並沒有發現。
第二學期開學時有一場家長會,端月媽會去參加,端月噘嘴問:“你這次不會遲到了吧?”
“怎麽會呢?”媽媽摟住她的肩,“我還想看看你那個叫江璨的好朋友呢。”
端月把這話告訴了江璨,江璨莫名有些緊張:“我該穿什麽衣服比較合適?”
端月樂得前仰後合:“又不是相親,你緊張什麽?”
江璨白她一眼,思來想去,在衣櫃裏挑出唯一一件白襯衫套在身上。她對著鏡子轉了兩圈,又摘下耳釘,滿意地點點頭,嗯,看上去很純良。
江璨想給端月媽留一個好印象。
江璨自信滿滿地上學去,遠遠看到端月就跟她打招呼。在端月身邊笑容得體的是一位漂亮的中年職業女性,那應該就是端月的媽媽。
江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月媽,奇怪的是,她從沒見過對方,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江璨的腳步變得有些沉重。
她正在醞釀該如何跟對方打招呼,而端月媽在看清她的麵容時竟然臉色大變,急忙把自家女兒拉到一邊。
江璨已經舉起的右手僵在了半空中,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還散發著肥皂香的白襯衫,一顆心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又一腳。
她放下手,佯裝鎮定,若無其事地進班級。
開會的時候學生都被趕出了門,但江璨家長沒來,隻能自己旁聽。
家長會結束後,端月緊張地問她:“老師沒說我壞話吧?”
“沒有。”江璨冷冰冰地說,“他一直誇你來著。”
端月發現江璨心情不好,想問原因,那邊媽媽出來就急吼吼地把她拉走,悄悄跟她說:“你暫時先少跟那孩子來往……”
端月生氣:“是不是老師又說她壞話?”
媽媽欲言又止。
端月這才發現江璨不高興的理由,回家跟爸媽大吵一架。
翌日端月來學校跟江璨道歉,江璨好像沒在意,咧了咧嘴,說:“沒關係,我都習慣了,自小就不討長輩喜歡,不管跟誰交朋友,隻要被對方爸媽知道了,第二天我們的關係肯定告吹。”
端月豎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我不會的!”
江璨苦笑一下,被自己親生父母拋棄的人,哪還能求來別人的喜歡呢?
五、是命運在指示她們重逢
那天江璨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端月,說她是孤兒,小時候輾轉了幾家孤兒院,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端月非常後悔在江璨麵前抱怨父母,在她眼裏,自己一定成了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笨蛋,怪不得她之前那麽討厭自己。
端月想要挽回自己的形象,並尋個機會跟江璨道歉,於是約她周六下午來家裏做客。端月想和江璨一直都做好朋友,親密無間的那種。
江璨本來不想答應,但是端月說那天家裏沒人,她便去了,主要她不想假期一個人在房間裏待著。
端月家房子不小,看上去非常溫馨,江璨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想象他們一家人晚上坐在一起看電視的場景,鼻子驀地有些發酸。她站起來,借口要去洗手間。端月正在廚房泡茶,跟她說:“右手邊第一個木門就是。”
江璨一著急沒分清左右,進了書房,書架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各類書籍,她一眼望過去,在右上角最頂層看到一個小木箱,箱上有鎖,她有些好奇。
江璨知道不能隨意動人家的東西,但那箱子仿佛有特殊的魔力,吸引著她踮起腳,伸長了胳膊……
端月出來看見書房門開著,進來看到江璨在夠那個小木箱,怪叫一聲:“江璨,不可以動那個!”
江璨嚇一跳,一不留神把箱子碰掉在地上,砰的一聲,盒蓋打開,兩張照片飛出來。
端月忙蹲下去撿照片?:“哎呀,爸媽不讓我動這個箱子的……”
江璨忙不迭地道歉,蹲下來幫忙,照片上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如平地驚雷般,她渾身一震,下意識按住了那張照片。
那兩個女孩子長得一模一樣,隻是其中一個有些瘦,頭發有些泛黃。在她們身後站著一個年輕女性,那是端月媽媽年輕的樣子,她按著兩個女孩兒的肩膀對著鏡頭溫柔地笑……江璨把照片翻過來,上麵有兩個女孩的生日。
盒子內附這對姐妹的出生證明和另外許多照片,每一張都在把真相推進一個無底深淵。
江璨驀地想起院長對她說過的話,她進那家孤兒院時正好是一年正月,那會兒她差不多四歲大,往後她都在正月過生日。
江璨摸摸自己的頭發—她沒有說謊,她確實天生營養不良,身體較弱,雖然後來勉強把病養好,頭發的顏色卻一直沒變回來。
正月也叫端月,原來她們共同生在端月,也在端月離別。
而端月在看到照片時也瞬間望向江璨,照片裏的其中一個女孩子明顯是自己,另一個也許是她的姐姐,從沒有人告訴她自己有姐姐。
但電光石火之間,端月記起多年前,那時家裏條件還不是很好,媽媽在外應酬喝得爛醉,回來一邊哭一邊抱著她喃喃自語:“要是媽媽有能力,一定不讓你和姐姐分開。小月,等你將來長大了,要去看看姐姐過得好不好。”
那時她還以為媽媽累傻了。
她明白了自己與江璨的相遇並不是偶然,而是命運。
她也明白了那日媽媽看到江璨時為什麽是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那是愧疚,亦是不安。
那天兩個女孩子似乎都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坐在地上半天沒能站起來。
生活還要繼續,但有些東西顯然已經不一樣了。
六、他們越難過,她就越快樂
大家都發現端月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起初是她在課上睡覺,老師以為她前一天晚上複習太晚,溫柔地把她叫醒,午休時還把醫務室的空床騰出來讓她休息。但一天兩天是這樣,三天四天還是這樣,端月整天都跟睡不醒似的,老師第七次把她在課上叫醒,耐著性子問她:“端月,你怎麽又睡著了?”
“啊……”端月揉一揉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啞著嗓子說,“我昨天熬夜跟人打比賽來著,都怪我那同夥太菜了,害我一晚上被人殺死好幾回。”
班主任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端月說的是網遊,臉色陰沉得像下雨天,他一聲令下,讓端月到走廊上去罰站。
結果端月站在走廊上繼續打瞌睡,課間同桌關切地問她怎麽了,為什麽要那樣跟老師講話。
端月騎在凳子上皺眉頭:“我實話實說有什麽不對?”
同桌驚得下巴差點兒掉地上,趕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端月,你沒發燒吧?”
端月避開她:“我好著呢。”
晚上有幾個女生來找她問題,她看著密密麻麻的數字覺得頭疼,幹脆把那些筆記本全推開:“抱歉,我今天太困了,想早點兒回家睡覺,你們有什麽問題就去問老師吧。”
端月邊說邊拎起書包出門,眾女生瞠目結舌:“端月這是怎麽了?她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
大家覺得端月可能隻是最近太累了,遂沒當回事兒,可連續半個月她都保持一個樣子—不管是誰來問題,她都不解答,等上課鈴一響就忙著睡覺。
一日隔壁班男生托人給她送情書,往常這種東西她連看都不看就會直接丟垃圾桶,那天她不但笑眯眯地從頭看到尾,甚至還給對方寫了回信:你喜歡我啊,那就請我吃飯啊!
放學那男生到班級門口等她,她簡單收拾下書本要出去,同桌喊住她:“端月,你今天值日呀!”
“啊,我都忘了。”端月從手腕上摘下發圈,把睡覺時壓亂的黑發重新束成一個馬尾,“那個,江璨,你把我那份兒也做了吧!”
江璨拿著掃帚悶頭“嗯”了一聲,陽光在她微微泛黃的頭發上轉了個圈,她抬頭問:“你要去哪兒?”
端月沒回應,丟下一句“跟你沒關係”後揚塵而去。
幾個剛剛一直埋頭掃地的女生齊齊歎一口氣:“端月這是受了什麽刺激嗎?”
江璨匆忙做完兩份活,出門沿著小路一直跑—剛剛端月跟那個男生說話的時候她特別留意了一下,他們要去的那家餐廳離這裏不遠,隻要快點兒跑,很快就能趕到。
端月知道眼前這男生是個土豪,遂點菜的時候沒客氣,想吃的肉都奢侈地點了兩份。
吃到一半,男生突然撥開她垂在耳邊的碎發,驚訝地說?:“端月,你有耳洞啊!”
端月僵了一下,拍開他的手,但仍然平靜地說:“不行嗎?”
“那倒不是。”男生揉了揉鼻子,“就是覺得奇怪,學校好像不讓打耳洞吧。”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疼嗎?”
端月搖頭,叉起一大塊兒肉塞進嘴裏,鼓著腮幫子說:“跟我住一個院裏的一個男生叫徐哲,特別愛欺負我,院裏的大人也不管,我就經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那太可惡了!”
“是啊,直到十二歲那年,我打了耳洞、貼了文身,假扮不良少年嚇唬他。我跟他說,他要是再欺負我,我就找人弄死他,然後他就害怕了。”端月哈哈笑,“我聰明吧?”
端月臉上是笑著的,但眼裏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狠戾還是讓男生打了個冷戰,他幹笑了兩聲,借口有事兒,付完賬就走了。
端月一個人慢悠悠地把肉吃完,擦擦嘴準備離開,一抬頭,見江璨氣喘籲籲地站在麵前。端月把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問她?:“值完日了嗎?”
江璨把她從餐廳裏拉出去,嘴巴張張合合,躊躇半天才開口:“你以後別跟男生一起出去。”
端月笑了:“你憑什麽數落我啊?”
“爸……”江璨低下頭,“你爸爸媽媽會傷心的。”
“那可正合我意了。”
端月吹著口哨瀟灑地離去。
他們越難過,她就越快樂。
七、你是端月,還是江璨
端月鬧得越來越厲害,早出晚歸,逃課打架,老師無奈請了家長,媽媽一直小聲道歉,臨了含著眼淚對著端月高高舉起右手。端月仰著下巴,瞪著圓滾滾的眼睛看著她,等待著那一巴掌落下。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
平靜、冷漠,似乎是其他靈魂入住了這個軀體,總之,媽媽從沒見過端月用如此的眼神看過她。
那一掌最終還是沒落下,媽媽哭著跑出學校時與江璨擦肩而過,兩人相互望了一眼,隨即像燙到了一樣快速轉過頭去。
這一幕被端月瞧了個正著,天氣漸漸變熱,她心中卻冰雪交加。她就是想知道,如果爸媽傾近小半生心血養大的、令他們引以為傲的女兒,突然有一天墮落得不成樣子,他們會不會後悔,又會不會想念那個分離十數年的女兒。
現在看來不會。
媽媽看著江璨的時候,分明是懼怕的,懼怕被人窺見心底的黑暗,懼怕那些不堪往事悉數被攤開,打破自己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端月背對著人群抹了抹眼睛,依舊鎮定地回教室。課間她看見江璨在給別的女生講習題,便過去旁敲側擊地提醒道:“你現在演的是江璨,不是端月,你該做好這個角色應有的本分,別裝好孩子,別隨便交朋友。”
江璨怔了怔,問她:“那你是誰?你是江璨,還是端月?”
女孩兒轉頭看向別處,自言自語似的說?:“是啊,我是誰呢?”
八、人生真的可以交換嗎
期中考試“端月”沒來,老師把電話打到她家,聽說她病了。
端月在最後一排答數學,那幾個大題她都會,但她想起了之前江璨說的話,還是把答案寫成了錯的。
那邊的江璨在上學前突然開始肚子疼,媽媽把她送去醫院,醫生要檢查前她突然嚷著要上廁所,趁人不備,隨著人群溜出醫院,逃出生天。
江璨知道自己考不出好成績,這要是正常去參加考試,絕對露餡兒。
從醫院出來時,江璨看到了俞鎖寒,她低頭用手捂著半邊臉,假裝不認識他,淡定地從他身邊走過。男生目光一頓,果斷地喊出她的名字:“江璨?”
江璨呼吸一滯,下意識否定:“我不是江璨!”
“少騙人了,你以為你把頭發染黑,我就不認識你了?”俞鎖寒撩起她耳邊的頭發,“端月可沒耳洞。”
好吧,現在不承認也不行了。江璨揮開他的手,對著太陽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威脅他道:“不許說出去,不然我要你好看!”
“是是是,我肯定不說!”俞鎖寒討好道,“你們今天不是考試嗎,你不上課,幹啥去?”
端月摸了摸咕嚕叫的肚子,今早為了裝病連飯都沒吃,她問俞鎖寒:“有飯嗎?”
俞鎖寒發善心,請她吃完飯後又帶她去看漫畫,天快黑的時候他才想起來問:“你怎麽突然扮起端月了?”
為什麽呢?
時間回到她們知道真相的那個下午,江璨在緩過神之後奪門而出,她回想起自己三餐不繼的童年,以及被同院男生欺淩的日子,難過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居住的那間小房子沒有窗戶,而端月的窗戶正好迎著朝陽。
她向往明媚的陽光,向往父母的疼愛。蒼天有眼,將端月送來她身邊,讓她親眼看看,假如她渴望的那些全部擁有,如今的她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江璨恨透了這個家,也恨透了端月,可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有日複一日地墮落。
端月看不下去她和那些狐朋狗友繼續廝混,製止她再浪費青春。
江璨揮開端月的手:“你的青春一片光明,你當然說得輕巧了。”
端月抱住她,希望用自己的心來溫暖她:“我想看到你快樂。隻要你快樂,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是嗎?”江璨推開她,看著她的眼睛,“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江璨陰冷的目光落在端月臉上,端月瞬間明白了江璨想要的是什麽。
“我願意。”端月重重地點頭,“我願意跟你交換人生。”
於是,兩個少女走進理發店,江璨變成了端月,端月變成了江璨。
但是人生真的可以交換嗎?
江璨回過神,把漫畫書扔給俞鎖寒:“說了你也不懂。”
九、你真的愧疚嗎
江璨跑出門,迎麵跟一個叔叔撞了個滿懷,一抬頭,發現這個叔叔竟然就是端爸爸……
那天晚上程家父母暴跳如雷,江璨隻是平靜地低頭看著腳指甲。
惡作劇會讓人產生喜悅,更多的卻是疲憊。那個周末爸媽把她關在房間裏,她對著牆壁吐出一聲輕不可聞的歎息。
白天江璨不出去吃飯,夜裏下雨,她剛睡著就被餓醒,睜開眼時剛好聽見陣陣雷鳴。她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小聲對自己說:“璨璨不怕,不怕……”
這是她用來保護自己的咒語,無數個深夜裏,她都這樣安慰自己。
房門突然響了一聲,她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有人把她從被窩裏抱出來—那人身上有母親特有的氣息。
“不怕,不怕,月月不怕,媽媽在這裏呢。”
像繃了許久的弦突然斷開,所有的恨意都是由愛而生,江璨伏在媽媽胸前,眼淚決堤,借著雷聲,她哭出了自己所有的委屈—這不是屬於她的懷抱,她卻那麽想念這個味道。
客廳與廚房的燈全部亮起,爸爸一邊生悶氣一邊把廚房弄得叮當響,等到江璨哭夠了,腫著眼睛從房間出來,茶幾上已經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麵。
她抽泣著吃麵,結果麵條越吃越鹹。
那天晚上江璨和媽媽一起睡,黑暗中她對自己說:就讓我稍微任性一次,就讓我做一回普通的女兒。
一覺醒來,天色放晴,江璨選擇忘記昨晚的事情,繼續把班級攪成一攤渾水。
她依舊打架闖禍,還拒不認錯,可爸媽對待她比從前耐心了許多。他們跟老師溝通過後共同認為她是因為壓力太大得不到釋放才突然變得這麽叛逆,於是大家一商量,決定對她實行寬待政策,隻是沒日沒夜地跟她講道理。
江璨被講得頭暈眼花,卻不見爸媽生氣,揮出去的每一拳都像打在棉花堆裏一樣。
報複計劃不成功,江璨自己的心反而逐漸變軟,每天晚上回家看到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都讓她恍如隔世,仿佛中間那多年的分別從未有過,爸媽一直愛她,從來沒有拋棄過她。
直至一日她在校門口跟人打群架,結果因為對方人多被困在當中,關鍵時刻幸虧爸爸趕到把她救了下來,他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責怪她。
兩人走到家門口,爸爸摸了摸她的頭發,他的手寬大有力,跟她小時候夢見的一模一樣。
“月月,我知道你翻過那個木盒了。”他頓了頓,歎一口長氣,“本來想等你長大再告訴你,但是,這些年我們一直為你姐姐的事情而愧疚,就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你身上,你壓力太大,想要反抗也是情有可原……”
後麵的話江璨一句也不想聽,她打斷他,迫不及待地問他:“你愧疚?你真的愧疚嗎?”
“當然,每時每刻。”
那你為什麽要丟下我呢?
江璨沒有問這句話,因為她害怕聽到回答。
十、你願意跟我們回家嗎
江璨去找端月,想看看她最近過得怎麽樣。
孤兒院年久失修,院牆和大門都破舊不堪,院長年歲已大,沒那麽多精力照管小孩兒,孤兒院裏隻剩最後五個孩子,相依為命地長大。
江璨躲在一棵大樹後,看見徐哲指示端月幹這幹那,她心裏一陣抽搐,想起自己小時候經常因為最後一塊兒肉歸誰和徐哲吵架。那會兒徐哲埋怨她從小病弱花了院裏太多錢,事事跟她作對,而她又打不過他。
現在端月體會到了她的痛苦,她應該幸災樂禍的,可她隻覺得難過。
江璨蹲在那裏看了一個多小時,其間端月幫徐哲洗了衣裳還刷了碗,她其實可以反抗的,卻默默無語地做著這些事情,好像心甘情願地在體會江璨曾經曆過的事情。
如同看到年幼的自己在無聲哭泣,江璨緊咬著手指才控製住自己,讓自己沒有衝出去。她在心裏指責端月:為什麽不反抗?就算不打得他滿地找牙,也應該罵得他找不著北!
江璨帶著滿腔怒火回了家,昏昏沉沉睡去。
半夜十一點,江璨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回到小時候,徐哲掐著她的脖子讓她去死。最終她因為胸口劇痛驟然醒來,迷迷糊糊衝出家門,好像有一雙大手推著她前進,從小跑變成狂奔。家人以為她睡糊塗了夢遊,在她身後不停喊她,可她始終不肯停下來。
她耳邊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喊:“快跑,快跑!”
都說雙胞胎之間有某種奇怪的感應能力,江璨此刻深信不疑。
孤兒院大門緊鎖,她翻過圍牆,果然在窗邊聽到細微響動。她來不及敲門,一腳踹碎整塊玻璃—屋內徐哲隻是在跟端月說話,她卻跟魘著了一樣,撿起一塊碎玻璃擋在端月麵前?:“你敢過來,我就弄死你!”
她恨端月嗎?
恨,但血濃於水。
爸媽趕到現場看見這樣一幕,自然也是驚呆了,好不容易讓江璨冷靜下來,結果她神經一鬆懈就暈了過去。
江璨醒來的時候,看見媽媽抱著自己叫“璨璨”,遂又閉上眼睛:“是做夢啊……”
“不是夢,不是夢。”媽媽的眼淚落在她額上,萬般愧疚湧上心頭,“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江璨覺得頭疼,整個身體輕飄飄的,她聽見自己氣若遊絲地問:“那為什麽丟下我呢?”
她無數次想這麽問了。
媽媽抱緊她,把事情始末全盤托出。
江璨從小重病,程家那會兒沒有經濟條件給她治病,所有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卻還是無能為力。端爸爸有一位中年好友,家境不錯,但無兒無女,他們提出領養江璨,並給她提供最好的治療。
長輩們合計了一下,發現隻剩這最後一個辦法。
領養手續辦完後不久,那對夫妻移民國外,說會帶江璨去見最好的醫生。
起初程家和他們還保持聯絡,可一年後突然音訊全無,仿佛人間蒸發一樣,端爸爸用盡了所有的辦法,卻還是沒能找到他們。
爸爸對朋友的人品非常信任,認為他們消失是為了不讓女兒知道自己被領養的身份。時間就這樣倏忽而過,到了第五個年頭,全家都相信江璨在其他地方生活得很好,放棄了尋找這個女兒。
他們不知道,那對夫妻在國外出現了意外,江璨輾轉了幾家孤兒院,後被一對中國夫妻領養後再次被拋棄,一直到現在。
媽媽最初從端月口中聽說江璨的時候便存了疑惑,在學校見到本人的時候才敢確定。在得知江璨近況的那一刻她更是五雷轟頂。
十多年的分別,他們對江璨除了想念還有愧疚。如果江璨這十多年幸福安樂,養父母一直待她如親生,媽媽便決心不去打擾。
隻要她快樂就好。
這些年媽媽和爸爸一直以為江璨過得還不錯,卻沒想到江璨被一再拋棄,成了孤兒。
在得知江璨如此不幸之後,媽媽簡直難過得窒息。
該怎麽麵對這個孩子呢?
這些年江璨有沒有憎恨過自己的父母,在得知真相的時候,她會不會更加痛苦呢?而端月會不會更難過,她又會如何看待他們呢?
要如何在不傷害這兩個女兒的情況下說出真相,又到底怎樣做才是最好的決定,他們需要一點時間來考慮。
在孩子眼中,父母永遠頂天立地、無所不能,他們不知父母也會茫然無措,也會有對他們隱藏自己過錯的想法,也會產生逃避的念頭。
而在他們躊躇的時候,江璨無法窺到他們的內心,便堅定地認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得不到歡迎,幾次在夜裏哭著醒來。
但逃避解決不了絲毫問題,直到這一刻,程家父母才終於不得已親口承認,是他們錯了。
即使他們以一千一萬個理由來解釋,拐彎抹角來償還,也無法彌補他們對江璨造成的傷害。十幾年來他們自我安慰,幸福地生活,隻有江璨一個人在負重前行。
爸媽在江璨麵前鄭重認錯:“璨璨,你願意跟我們回家嗎?”
尾聲
江璨記得自己那天哭得差點兒死掉,所有的埋怨和委屈都化為眼淚,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或許是大腦開啟了自我保護模式,江璨對四歲之前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這幾年她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尋找快樂,為的是有朝一日與爸媽重逢,她還能講些快樂的故事給他們聽。
她怨恨他們,也思念他們,這是身為兒女的天性。她再怎麽堅強,也抵不過一碗熱湯麵,和媽媽身上溫暖的味道。
當她下意識攔在端月麵前時,在爸媽溫柔地叫出她名字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恨不起來了。
她想要的,不過是那點溫情。
如果可以暫時放自己一馬,她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