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小廚娘
文/林鹿詩
一、所謂謫仙,不過如此
最近,禦膳房的食物總是莫名其妙丟失許多。
大總管挨個打了廚房下人的手板子,怒不可遏道:“既說不是你們偷的,便將那偷食物的賊給我抓到!”
於是,禦膳房的戒備等級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守夜這種又苦又累的活被左推右推,落到了淩小霜頭上。
夜幕中星子寥落,淩小霜百無聊賴地坐在小凳子上,就著昏暗的灶火查看被打腫了的手心,嘟囔道:“要讓我抓到了偷吃的賊人,一定綁起來也打一頓手板。”
案板上放著四隻香噴噴的雞腿,雞腿是用香料醃製過後放在炭火上烤製的,其間還要刷上幾次蜂蜜,那滋味無比鮮甜,淩小霜平時都很難蹭到這樣的好吃的,現在這美食卻用來當作勾引偷賊的誘餌。
隻能看不能吃,她心裏簡直像有一百隻螞蟻爬一樣難受。
想著想著,她咽了咽口水,朝雞腿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她清楚記得原本是四隻雞腿的,怎麽一眨眼就變成了三隻?
她揉了揉眼睛,正待再數一遍,隻見空氣中劃過一道銀色的痕跡,精準地落在了雞腿上,竟是一枚細巧的魚鉤,魚鉤連著魚線,一拉一拽間,雞腿就順著優美的弧線消失在了廚房側壁的排煙孔裏。
淩小霜目瞪口呆,原來接連幾日的事件,不是道德的扭曲,也不是人性的淪喪,而是有人在“釣”食物!
好呀,這個小賊,看我不抓個現行。
她躡手躡腳地從外麵繞到排煙孔處,就見牆上架著一架竹梯,梯子頂端的人朝裏張望了一下,立刻發現不對,趕忙朝下望去,正對上“笑麵虎”淩小霜的目光。
那人看起來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模樣,體形瘦弱,被發現了也絲毫不慌,還朝她招了招手。
淩小霜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見他使出了一招“泰山壓頂”,雙腿一蹬竹梯,直接飛身躍下,將她壓在了身下。
這夜的月亮又圓又大,少年衣袂飛揚,在淩小霜的視角看來,他便似從月亮中跳出來的人一般。
所謂謫仙,不過如此。
然而“謫仙”並不似傳說中那樣輕飄飄的,反倒重得很,壓得淩小霜“哎喲”一聲,聲音在夜色中遠遠傳了出去。
少年迅速捂住她的嘴巴,警惕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
淩小霜嘴不能言,露出的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她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人,這不是當今大乾朝十四皇子殿下嗎?
二、淩小霜,我記住你的名字了,以後要是誰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號
當今陛下膝下皇子眾多,其中最不起眼的就是這位十四皇子越琮。他母妃是已故的瀟妃娘娘,她因著觸怒龍顏被打入冷宮,鬱鬱而亡。
聽宮裏的老人說,十四皇子殿下與母妃生得極像,因此連帶著不受皇帝待見。
淩小霜是沒見過那位瀟妃娘娘的,不過看著眼前的這張臉,她也能想象出瀟妃娘娘當年的盛世美貌了。
越琮雖則人生得好看,性格卻頑劣。相比於其他皇子,他從小算是被“放養”長大的,經常隨機出現在皇宮地圖的各個地點。
很不幸,這次他被淩小霜撞見了。
“我聽說,你要打我的手板?”越琮背著手,站在草地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淩小霜心想這冤家好靈的耳朵,連忙找補道:“什麽手板,殿下一定是聽錯了,我說的是……吃飯。”
越琮原本很高冷,可擺著的架子在聽到“吃飯”兩個字之後,立刻散得七零八落。
“吃什麽?”他蹲下身,興致勃勃地問,同時肚子適時響起一聲饑餓的鳴叫。
淩小霜被他渴望的目光看得舌頭打結,這大半夜的總不好大動幹戈地開火做飯,隻能偷偷安靜地做一些簡單的。她想了想,灶裏的火還沒熄滅,不如烤一張餅。
她拉著越琮避開巡邏的守衛,回到廚房裏。她幹活利落,不消片刻就做出一張餅坯,給餅坯刷了醬,又切了些蔬菜置於其上,最後撒了一把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是什麽啊,這麽臭?你要毒害我不成?”越琮捏著鼻子抗議道。
淩小霜把餅送進爐灶裏,解釋道:“殿下放心,這是西域進貢的貢品,牛乳做的,好吃極了。”
越琮將信將疑,不過料想她一個廚房的下人也不敢騙自己,便耐著性子和她一起坐在小馬紮上等。
寧靜的夜裏,隻有角落裏的兩個人在喁喁私語。
“殿下晚膳沒用好嗎,怎麽會來偷東西吃?”淩小霜不解。
按理說,皇子自當金尊玉貴,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越琮卻要為填飽肚子自己動手,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實在是太落魄了,落魄到伺候的宮人根本不聽他差遣,飯菜往往也是殘羹冷炙。有時候實在沒辦法了,他就去禦池裏釣魚烤來吃,說起來就一把辛酸淚,掌握一手熟練的釣魚技巧著實是生活所迫。
“少廢話,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當然容易餓。”越琮不自在道。
烤餅很快出爐,金黃的麵餅配上五顏六色的蔬菜,咬一口還能拉出絲,越琮狼吞虎咽,不知是被燙的還是被美食感動的,雙眼都泛起了淚花。
填飽了肚子,他才想起一件事,紆尊降貴地說:“淩小霜,我記住你的名字了,以後要是誰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號。”
淩小霜還沒反應過來,就莫名其妙地被越琮收到了麾下。
不過眼下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方才的蜜汁烤雞腿被越琮吃了一個,隻剩了三個,淩小霜又不可能把越琮供出去,天亮以後,她沒法向大總管交代。
“這有什麽難的,我替你解決。”越琮用油紙包起剩下的雞腿,潛入了夜色中。
三、母妃,對不起,我要離開您了
偷盜禦膳房食物的賊終於被抓住了,並且是人贓並獲。
偷賊是十四皇子殿下身邊的一個小太監,被抓時還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從他懷裏搜出雞腿,他才慌了神,連呼冤枉。
“嘴邊沾著蜜汁還在狡辯,鐵證如山,帶走!”大總管一聲令下。
小太監連忙朝越琮求救,而少年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專注地玩彈珠,眼皮都沒抬。
淩小霜聽人繪聲繪色地講完,便提了一籃子綠豆糕往蕪元殿去。蕪元殿院子裏種著一棵柿子樹,到了秋天就結一樹黃澄澄的果實,她到時,越琮正繞著柿子樹轉圈,似乎在低聲威脅什麽,她側耳一聽,不由莞爾。
“……你這棵笨樹怎麽長這麽慢?快點結出柿子來,記得要很甜很甜的。”
淩小霜忍不住“撲哧”一笑,引來了越琮的目光。
“你來做什麽?”越琮的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淩小霜歪了歪頭,走過去將食籃放下,行了一禮便要離開,卻被越琮叫住。
“你……”他似乎有口難言,踟躕了好一會兒,“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明明是他偷拿的食物,卻栽贓到他人頭上。雖然那個小太監平日裏對他甚差,動輒呼喝辱罵,可那樣被捉走,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殿下善心不滅,這是好事。”淩小霜比越琮大了四歲,宮裏的人情世故看得也更通透些,“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善意的給予是相互的。”
就像現在的淩小霜和越琮,一個是身份高貴的十四皇子,一個是卑如塵泥的禦膳房下人,他幫她解了燃眉之急,她自然以美味的食物回禮。
越琮想了想,蹙著的眉頭緩緩鬆開,朝她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殺雞儆猴之後,越琮身邊伺候的下人都老實了許多,他的日子也好過一些,加上淩小霜時不時給他開小灶,他的身量像雨後的春筍,很快就趕上了淩小霜。
仲夏蟬鳴喧囂,蕪元殿的柿子樹下,淩小霜和越琮麵對麵站著,互相在對方的腦袋上方比畫。
“淩小霜,我已經比你高了,你看。”
“殿下可不許耍賴,手要平平地比過去才行。”
越琮急道:“我就是平著比的。”說著,為了比得更準確,他又往前蹭了半步。這下兩個人麵對麵離得極近,呼吸交融間,淩小霜望著他清澈的雙眼,臉一下就紅了。
淩小霜連忙推他,讓他轉過身去,兩個人背靠背又比了一次,他才不情不願地承認了他比淩小霜矮一點點。
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灑落,投下斑駁的光點,越琮忽然歎了口氣,仰頭看著天空,道:“可惜我母妃看不到我長高了。”
他說的是……瀟妃娘娘。淩小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他,好在他很快回過神來,拉著她走進蕪元殿的偏殿裏。
偏殿的牆上掛著一幅畫,其上的宮裝美人巧笑倩兮,眼波流轉有若生人,正是瀟妃娘娘。
越琮望著畫卷追思,緩聲道:“母妃,對不起,我要離開您了。”
四、淩小霜,我護不住你,護不住我在這深宮裏唯一的朋友
那是前一陣的事了。
宮裏人人皆知,德妃娘娘酷愛養魚,禦池裏的九尾錦鱗就歸屬於她。
這九尾錦鱗極為嬌貴難養,好不容易養大了,一天她賞魚時發現九尾錦鱗居然丟了三條,家宴時便朝皇帝哭訴。
皇帝哪有閑工夫管這事,正被吵得頭大時,越琮邁步而出,毛遂自薦要幫德妃娘娘看護錦鱗,保證此後一條不少。
聽到這兒,淩小霜便明白了,那三條錦鱗必是被越琮釣來烤了,隻要他不再去釣,闔宮又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動德妃娘娘的魚?
是以剩下的六尾錦鱗安安穩穩活到現在,德妃娘娘一高興,就起了過繼越琮的心思。從前越琮不起眼,沒人注意他,德妃娘娘縱使無法生育,膝下無子,也沒有考慮過行十四的越琮。但現在,她越看這孩子越順眼,又去磨皇帝老兒。
“殿下,你願意去德妃娘娘那裏嗎?”淩小霜輕聲問。她聽說過,五歲前的越琮是和瀟妃娘娘一起在冷宮度過的,母子兩個相依為命,生命中隻有彼此。
越琮一雙星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母妃的畫像,聲音似乎離得很遙遠,縹縹緲緲的,直教淩小霜的心猛然顫了一下。
他說:“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稱心如意呢?願意或者不願意,我都要去的。”
淩小霜的嘴唇動了動,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忍的感覺,她想拽住他的袖子,跟他說:越琮,有些事情,一旦卷入便再也無法抽身,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她知道是為什麽。
三天前,因為忘了給過生辰的大總管奉上禮物,淩小霜被一群宮人圍在牆角,一下一下地磕頭。石磚地又糙又硬,她的額頭很快就磕出了血。
幸好,越琮在附近的草叢裏捉蟈蟈,聽到動靜過來查看,才救下了淩小霜。
人群散去後,少年捧著她的臉,又心疼又生氣,道:“你應該告訴他們,你是我的人。”
淩小霜虛弱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越琮說過,以後要是誰欺負她,她就報他的名號。可大總管頗為得寵,失意的越琮在他麵前也不一定能討到便宜,所以她不能多牽扯一個人進來。
越琮何嚐不明白她的想法,他望著她的雙眼,露出一個自嘲的笑,道:“我算是什麽皇子!淩小霜,我護不住你,護不住我在這深宮裏唯一的朋友,我根本什麽都不算。”
他可以接受從前的自己被欺侮,卻沒辦法接受對他那樣好的淩小霜受委屈。
在這深宮裏,他自保尚且艱難,更何況帶上一個淩小霜。他們就像大海裏的兩條小船,隻消一個浪頭打過來,便會雙雙粉身碎骨。
所以,他答應了德妃娘娘做她的孩子。
從此,大乾朝史書上多了一筆,他將是出自德妃腹中的尊貴皇子,與冷宮、瀟妃再無一星半點的牽扯。
少年初初長成,如鬆如竹,垂眸時眼底卻有了晦暗的陰影。淩小霜望著他的背影,鼻頭一酸,眼淚落了下來。
越琮回過身,摸了摸她額上未愈的傷疤。
窗欞上光影婆娑,越琮的手在她臉上流連許久,然後他一掀袍襟,朝瀟妃娘娘的畫像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五、隻要他好,她就好
越琮搬去祥德殿後,人多眼雜,淩小霜與他見麵的次數便少了許多。
兩人再次相見,已經到了秋天。
蕪元殿的柿子終於熟了,淩小霜已經盯了它們好久,隻等紅了就摘下來,以免被鳥雀啄食糟蹋了。夜涼如水,她舉著一根長杆,長杆頂端帶個籠子。她摘得正起勁,忽然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
“抓住了一個偷柿子的賊。”淩小霜耳畔一熱,隻聽人說道。
“我這不是偷,是光明正大地摘。”
身後人漫不經心道:“蕪元殿是我的地盤,長出的柿子自然是我的,你經過我允許了嗎?”
淩小霜哼了一聲,拿下他的手,轉過身得意地問:“那麽越琮殿下,我要摘這滿樹的柿子,我要把樹都挖走,你允許嗎?”
漫天星光閃耀,少年長身鶴立,站在颯颯的秋風裏,個頭已悄然高出許多。他伸出一根食指,苦惱地撓了撓鬢邊,無奈道:“那怎麽辦呢?隻能……允許了。”
說著,他垂下目光與淩小霜四目相對。
溫柔的月色裏,輕風挾來桂花的香氣,萬頃皇城一片寂靜,他卻說:“淩小霜,你聽到鼓聲了嗎?”
淩小霜眸光一動,不明所以。
越琮莞爾一笑,將她攬進懷裏,讓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
“現在呢?聽到了嗎?”
“咚咚、咚咚”,隔著一層衣衫,裏麵便是他溫熱的肌膚,再往裏,就是那麵響徹天地的鼓。
那一夜,夜色如水,銀月半隱,他們坐在蕪元殿的琉璃頂上,共飲一壇他帶來的果子酒。
越琮說,德妃娘娘待他很好,衣食住行樣樣皆好,叫她不必擔心,又問她如何。
淩小霜笑言自己也很好。
隻要他好,她就好。
時光匆匆,轉眼間,冬至就到了。冬至在宮中向來是大節,宮宴上不僅有往常的例菜,還要追加一道羊肉,以清甜的蘿卜為底,加入燉煮得爛熟的羊肉,再澆上濾過三遍的豬骨高湯,以炭火慢煨,整道菜口味清淡卻極有滋味。
為著這次宮宴,禦膳房已經忙翻了天。
淩小霜被指派去含光殿後門處看守炭火煨著的羊肉,等喊上菜才能進殿。寒風瑟瑟,她穿得不多,手臉都凍得紅撲撲的,忽然間後頸一涼,抬頭望去,鉛灰色的天空中下起了雪。
她正出神時,隻聽有人喚她的名字,是越琮。
他疾步走過來,把一個耳套套在淩小霜的腦袋上,包住她快要凍僵的耳朵,然後低下頭小聲告誡:“等會兒你進去了,可別瞧我。”
“為什麽?”淩小霜不解。
越琮點了點她的鼻尖,說:“你看我的話,我會忍不住笑場的。”
淩小霜彎起眼睛,剛要說話,就聽不遠處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十四弟,沒想到你竟然會和禦膳房的一個下人私相授受。”
六、縱使行遍千萬裏路程,她仍是他唯一的歸宿
越琮在德妃娘娘身旁跪了半個時辰,才求得她開口將淩小霜調撥到祥德殿小廚房裏幹活。
七皇子一行人撞破他們之後,又大肆鬧了一番才收手,其間撞翻了炭盆,熱炭掉進淩小霜的鞋子裏,燙傷了她的腳,是越琮將她背到祥德殿去的。
雪夜寂寂,隻聽得到踩雪的“咯吱”聲,淩小霜伏在少年的背上,擔憂地問:“德妃娘娘沒有生氣吧?”
越琮答:“沒有,她知道的。”
德妃娘娘年過四十,心思玲瓏,早已看出越琮心心念念的隻有淩小霜一個人,但現在淩小霜暴露在七皇子一行人的視野裏,他們必會想方設法找她的麻煩,所以德妃娘娘才答應了越琮的請求,幫忙庇護她。
淩小霜稍稍放下心來,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殿下,停一停,梅花開了。”
暗香浮動,淩小霜直起身子折了幾枝梅花。
淩小霜行動不便,還是幾日後大好了才見到那位一貫賢良淑德的德妃娘娘。
“你送我的梅花,是極好的。”她雍容大氣又非常親和,淩小霜不自覺便生出仰慕之心。
為了報答德妃娘娘的恩情,淩小霜每天變著花樣地琢磨新菜式,這可苦了越琮,因為他是負責試吃的,有些菜的味道真的奇怪得很。
“不好吃的你給我吃,好吃的你就獻給娘娘,我怎麽覺得在你心裏,娘娘比我還重要?”越琮憤憤不平。
這話叫來遛彎的德妃聽見了,她笑道:“你這小子,還吃上我的醋了。”
小廚房裏亂七八糟的,一行人撤到院子裏說話,淩小霜才知道,原來德妃娘娘是叫她去幫廚的。
開春的科考殿試已經結束,皇帝欽點了一位狀元,極為看重他的才華,因此想在賜宴時上幾道狀元的家鄉菜。德妃聽說以後,想起淩小霜剛好和狀元郎是同鄉,便舉薦了她。
淩小霜頓覺任務艱巨,這可是在禦前伺候的機會,旁人求都求不來的。
沒想到,那位與她同鄉的狀元郎,她竟是認得的。
他名喚宋修文,穿一身禦賜的袍服,正襟危坐,溫文爾雅卻在看清楚她之後不由低聲驚呼:“你是……小霜妹妹?”
這是殿前失儀的罪過,幸好皇帝並未怪罪,反倒饒有興致地問起話來。
淩小霜未進宮前,和宋修文是一個村子裏的,他教她識字、算數,她給他縫衣、燒飯,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既再遇見了,想必是前緣未斷,朕便將她賞賜給你吧。”人老了就愛亂點鴛鴦譜,更何況用一個宮裏的下人來籠絡新科狀元,是再劃算不過的事。
賜宴結束已是未時三刻,淩小霜出了殿門,腦袋裏還像一團糨糊。
“小霜,能找到你,我真的很開心。”宋修文喊住她,道。
其實這宮裏四四方方的,規矩又多,當年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是斷斷不願意進宮的。可現在有一個人要帶她離開這裏,不知為何,她又不想走了。
“修文哥哥,雖說陛下金口玉言,可你能容我考慮考慮嗎?”淩小霜咬著唇,猶豫道。
宋修文答應了。
淩小霜一個人爬上角樓,在風裏站了許久。天地廣闊,她忽然就想起那夜她和十四殿下坐在蕪元殿的殿頂之上,回憶家鄉的山水。說著說著,她感歎道:“真想出去看看這天下啊,塞北風光,江南煙雨,萬裏江山如畫。殿下呢,想去哪裏?”
越琮已經微醺,隻是靜靜聽著,半晌都沒說話,聞言,他看了她一眼,將一根茅草叼在嘴巴裏,朝後一躺,漫不經心地說:“我沒有想去的地方,隻要在你身邊就好了。”
縱使行遍千萬裏路程,她仍是他唯一的歸宿。
七、她不能讓他為了她,丟掉大好前程
越琮已經生了三天的悶氣。
每次淩小霜去找他,他來來回回就這一句話:“你還來見我做什麽?找你的修文哥哥去吧。”
淩小霜琢磨了許久才明白,他生氣應該隻是為了她的那聲“修文哥哥”,他覺得這個稱呼太過親密了,她對他從來都是以殿下相稱,不曾逾矩。
“可是你比我小了四歲,我不能叫你哥哥,隻能叫弟弟呢。”淩小霜逗他。
越琮一想到被她叫弟弟,立刻哆嗦一下,連連擺手道:“還是不要了。”
他趴在書桌上,輕輕咬著筆杆,眉眼間憂愁不散,半晌後才出聲說:“淩小霜,你願意跟宋修文走嗎?”
淩小霜怔了怔,說實話,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明白在這宮裏,身份的鴻溝有如王母娘娘一簪劃下的銀河,她不可能和越琮在一起。將來他的夫人,必定是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所以為她自己打算,前途無量的新科狀元宋修文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四目相對,越琮從她的眼裏讀出了顧忌。他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說:“我都知道。”
現在的越琮與從前相比,已不能同日而語。
從“雞腿案”裏他使出的一招李代桃僵,便可窺得一二。他其實極為聰敏,處事靈活圓滑,知道什麽是對自己有利的,什麽是對自己不利的。
這次是他第一次抱著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心思行事—他去皇帝麵前,請求賜婚。
滿宮嘩然。
十四皇子殿下要娶一個其貌不揚的廚房丫頭,還要八抬大轎娶為正妻。
皇帝已經氣瘋了,當即就罰越琮去供奉祖先牌位的殿裏跪著。這處淩小霜是進不去的,她在外麵急得團團轉,還是德妃娘娘將她帶了回去。
“殿下他怎麽能這麽魯莽呢?”淩小霜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德妃娘娘歎了一聲。
皇帝才說將她賜給宋修文,轉頭越琮就去求賜婚,這不是生生打皇帝的臉麵嗎?越琮這次的確莽撞了,但他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為了防止以後有第二個、第三個宋修文,他必須破釜沉舟。
可殊不知,這一著棋不僅使他之前的心血付諸東流,亦將淩小霜置於險地。
“他這是,什麽都顧不得了。”德妃娘娘揉著眉心道。
大殿裏靜了許久,日影橫斜,緩緩遊過淩小霜的身子,她的眼淚流幹了,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聲音如死灰般沒有任何波瀾:“娘娘,您說我是不是該離開了?”
她沒有別的選擇,這件事如果再發酵下去,龍顏震怒之下她必死無疑,連帶越琮也會被厭棄,甚至會連累到德妃娘娘。
況且這個階段,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奪嫡之爭明槍暗箭,七皇子一眾虎視眈眈,越琮好不容易在六皇子的陣營中站穩腳跟,她不能讓他為了她丟掉大好前程。
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淩小霜去了蕪元殿,回想起與越琮相處的點點滴滴,又哭又笑,像個傻瓜。
她伸出手一遍遍地描摹月亮的形狀,心想:越琮,我們本就不該在一起的,你是天上的謫仙,來凡塵一趟諸多辛苦,我身無長物,能留給你的,唯獨一顆真心罷了。
八、縱使餘生漫長,有那份甜意在,她就可以支撐下去
淩小霜出宮那天,是德妃娘娘親手幫她梳的頭。
梳子梳過烏黑的長發,德妃娘娘諄諄教導道:“為人婦就要穩重一些了,好在你在宮裏這麽多年,熟悉規矩,又是在我身邊伺候過的,那些貴眷不會太過刁難你。”
“是。”淩小霜輕聲應下。
德妃娘娘又道,她已和母家打好招呼,若是淩小霜有困難,自可登定國公府門求助。
淩小霜感激不已,拜別時又忍不住哭了。
“好孩子,可惜了,若是拋卻身份,你們當真是很登對、很般配的一對。”德妃哽咽道。
可惜……
世上最令人意難平的便是這二字了,明明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偏偏差那麽一點。
馬車駛出了厚重的城門,始終不曾見越琮的身影。
忽然遠遠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連忙掀開簾子回頭望去,巍峨的城牆上,越琮朝她不停地揮手,他一隻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淩小霜,你要記得,蕪元殿的柿子是很甜很甜的!”
淩小霜一見到他的身影,本來眼淚都要下來了,結果被他生生逗笑。
她會記得的,記得蕪元殿的柿子,記得那夜的月亮,記得身旁少年溫熱的胸膛。縱使餘生漫長,有那份甜意在,她就可以支撐下去。
興慶三十八年,帝崩,葬於洛陵。
六皇子遵遺詔登基,改年號嘉寧,鎮壓眾逆反皇子,封有功之臣。
其中,十四皇子越琮,恪勤益懋,躬行不怠,授以冊寶,封為慶親王,永襲勿替。
慶親王開府第一日,便在門口張貼了告示,要尋手藝絕佳的廚子,這下各個酒樓的大廚紛紛前來麵試,卻沒想到,題目居然是烤餅。
越琮懶洋洋地躺在院子裏的竹椅上,一搖一晃,下人呈上來一個個烤餅,他咬了一口就丟到一邊。那些餅不是太軟就是太硬,還沒味道。
“我要吃的是那種上麵放了菜、咬一口能拉出絲的餅。”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喊道:“您說的怕不是城西新開的那家酒樓裏的餅吧?”
越琮忽然不晃了。
城西那家新開的酒樓,據說由定國公府出資所建,前一陣子他忙於新帝登基之事,還沒來得及光顧。
駿馬飛馳過寬闊的街道,遠遠地,他就看到了“善味居”三個字。未等馬兒停穩,他便跳下來,風風火火地走進大堂,把馬鞭往櫃台上一甩,活像一個砸場子的。
“叫你們老板出來。”
掌櫃的正不知所措,就聽後堂裏由遠及近傳來一個聲音?:“誰在叫我呀?”
門簾被一隻纖白的手掀開,那一瞬,春光盈滿整個心房。
九、天生一對
其實,淩小霜沒有嫁給宋修文。
就在婚期的前三日,宋修文忽然收到消息,家中母親病故,他須得辭官回鄉丁憂,一去便是三年。而淩小霜早到了說親的年紀,為了不耽誤她的婚事,他便上書一封,還她自由身。
彼時皇帝病重,折子一律由元老閣代批,這種隻關乎個人的小事,毫無疑問就通過了。
然後,淩小霜就去了定國公府。她勤勤懇懇,以藥膳調理好了老太太的身子,又改正了小世子挑食的毛病,闔府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
因此在淩小霜提出借錢建造善味居時,老太太率先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
大家都相信,以淩小霜的廚藝,最多不過半年就能回本。
“好呀,我在朝堂上拚死拚活,你居然在這裏開起酒樓來了。”越琮不滿道。
淩小霜用帶著麵粉的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留下一個白色印記,笑道:“拚死拚活開花結果,當了親王還不好?”
“不好……”越琮努了努嘴,“一個親王,一個酒樓老板,聽起來依舊不太配。”
淩小霜抱著胳膊望他,問:“那要怎樣才配?”
明亮的天光裏,春風驟起,吹落一場燦爛的桃花雨,越琮站在漫天飛舞的花瓣裏,歪著頭一本正經地說:“酒樓老板和老板娘,才是天生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