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酒與貓

文/吾佟

事情的起源是一幅畫,一幅沾著菜葉子的男人半身素描。

“在某個巷角的垃圾箱旁發現的,一隻流浪貓拖著它當床墊,擋了我的路。”尹杭將這幅髒兮兮的素描拍在歲挽臉上時,後者的大腦明顯卡殼了一會兒,“你該慶幸那隻貓還算講衛生……”尹杭指著角落裏已模糊的“S.L”道,“不然我可認不出你家那位畫師的簽名。”

“……什麽我家畫師。”歲挽嘟噥著,目光卻舍不得從素描上移開分毫,“我們就見過一麵,況且那還是個意外。”

“是,就上個寒假你和他孤男寡女被困在電梯裏一個小時後,他就讓你念念不忘了大半年,甚至不惜推了所有暑假旅行邀請,一放假就乖乖回家,每天在你們曾經邂逅的地方徘徊,幻想著再續前緣。”尹杭揶揄道,“真想見見那位Mr.S有多大魅力,能讓從小到大拒絕了一隻足球隊的你在連他的名字、職業、住址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僅見過一麵便單方麵墜入愛河了。”

“一,不是孤男寡女,電梯裏還有一隻貓;二,我沒有每天徘徊;三,他名字的縮寫是S.L,職業是畫師,半年前在創作的漫畫《寒刀客》係列,現在估計快完稿了,所以我對他不是一無所知;四……”歲挽反駁道,“我沒有墜入愛河,我隻是很欣賞他的才華。”

最後一句的音量平白小了許多,尹杭聳聳肩,翻了個“你開心就好”的白眼。“不管怎樣,我為你找到了有關他的線索,你欠我一次。”他伸了個懶腰,“好時光要趁早,小姑娘。”

說完,他施施然離開,留下漲紅了臉的歲挽一人盯著素描落款,頭頂冒煙。

即使是在歲挽最瘋狂的夢裏,她也沒想過自己會這樣匪夷所思地迷戀一個僅有一麵之緣的男人。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在半年前,她第一次遇見Mr.S時。

那天她本沒打算出門。她正因亂吃海鮮而嚴重過敏,夾著體溫計縮在被子裏,一邊忍著臉頰的瘙癢一邊盤算藥還夠吃多久。忽然,陽台忽然傳來一聲淒慘的貓叫,嚇得她打了個哆嗦。

那是隻剛滿月沒多久的小貓,像是被人從上麵拋下來,憑空掉在了她的陽台上。小貓的前腿扭成直角,一隻耳朵鮮血淋漓,趴在地上嘔出一小攤穢物,一看就是被樓上哪家惡毒對待後隨意丟棄的。歲挽怒氣衝衝地自二十七樓向上望去,樓上的十餘層皆窗戶緊閉,根本瞧不出誰家敗絮暗藏。

歲挽蹲下身,猶豫著碰了碰小貓。小貓虛弱地“喵”了一聲,貓毛讓歲挽打了個噴嚏。

“該死!”歲挽狠狠揉了揉鼻子,認命地衝回臥室,飛快穿好衣服,給自己戴了個黑色口罩,捧起小貓就往電梯間跑。

正值工作日,住宅樓電梯通暢,一直下至十七層才停住,上來一人。歲挽能感覺到來人訝異的目光死死釘在自己身上,她壓了壓帽簷,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貓,沒有抬頭。

很好,她絕望地打了個噴嚏:我現在前襟沾滿血的樣子肯定像極了虐貓的變態。這不是我幹的,求求你別再看著我了!

電梯門徐徐關上,她聽見那人開口:“抱歉,您的貓—”

“不是我的貓。”歲挽聽見自己喉嚨深處傳來一聲呻吟,“撿來的,傷得很重,我……阿嚏!我正要帶它去獸醫院。”

“呃……嗯。”那人一怔,點了點頭,“……您是個好人。”

……哦,莫名其妙被發了好人卡的歲挽抽了抽嘴角。

“可是它還太小,不止血的話,恐怕堅持不到醫院。”那人還在堅持不懈地說道,他的聲音溫和平緩,有種水流般讓人鎮靜下來的力量,“我想我可以幫您。”

歲挽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

日後,在歲挽無數次回味她與Mr.S的初遇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一眼,就是這一眼,她見到了這世上最澄澈的一雙眼睛。

那個男人穿著米色針織衫和咖啡色的休閑褲,左手夾著一個畫板,頭發是溫暖的栗茶色,有幾縷隨意翹著,讓他有種讓人感覺舒適的好看。更奪目的是他的眼睛,當他單純而憂心地望著你時,幾乎讓人恍惚。

歲挽恍惚地望進那雙澄澈的眼睛,然後……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與此同時,電梯內唰地一下陷入黑暗。

電梯出現故障了。

這棟公寓雖是新樓,設施卻不大靈光,上次是水路故障,這回幹脆成了電梯驚魂。

在按下應急按鈕,得知修好電梯要一個小時後,歲挽急得一拳砸在門上。

“請盡量快一點,這裏有傷員。”在手電筒微弱的光下,歲挽看見男人緊蹙著眉—為什麽他連皺眉都好看爆了—一本正經地和交涉著。封閉的空間內溫度漸升,他鼻尖滲出的薄汗亮晶晶的,歲挽忽然聞到一股淺淡的橙子香。

“我們不能就這麽等著。”男人轉過身對她說,“你有布帶嗎?我們給它先處理一下。”

什麽?歲挽下意識地看了眼他們的鞋子—都不是係帶的鞋,她剛想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麽。

“口罩的掛耳布帶夠長嗎?”她咬咬牙,盡量讓自己忽略臉頰上大片的紅疹。男人點點頭,歲挽一把拽下口罩,“阿嚏!”一個噴嚏接踵而至。

沒了口罩阻隔,空氣中的橙子味越發濃厚,貓毛的存在感也越發不容忽視。歲挽一邊遞去口罩,一邊噴嚏不斷,鼻腔咽喉癢痛難耐,她幾近窒息。

“你在過敏期?”男人一怔,“快戴回口罩,我們用別的。”男人說,“刀,你有刀嗎?指甲刀也行。”

歲挽掏出鑰匙上掛的指甲刀。男人讓歲挽舉著手機照明,自己用牙齒咬著針織衫的下擺,露出腹部分明的腹肌。他將下擺剪開一個豁口後用力一撕,“刺啦—”一塊布料應聲而下。

他將布料遞給目瞪口呆的歲挽,旋即轉身撿起自己的畫板,將夾著的那疊畫稿取下,兩隻手握著畫板,又猛一用力,畫板竟被硬生生掰掉一條木邊!

他這一係列行為快、準、狠,與他溫和的氣質完全不搭,讓歲挽忘了講話。男人眨眨眼,靦腆地搔了搔頭:“我……我力氣有點大,沒嚇著你吧?”仿佛剛剛徒手扯衣服、徒手掰畫板的硬漢完全是另一個人。

“……沒。”不知是不是錯覺,歲挽覺得男人的耳尖好像紅了。可能是電梯內太熱,歲挽暈乎乎地想,要不自己的臉頰為何也有不同於過敏的熱度蔓延呢?

“我小時候住的街區很亂,耳濡目染也學會一點正骨包紮。”男人小心地將小貓的前爪綁在木板上,歲挽盡量不讓它亂動。他們靠得很近,橙子香氣縈繞鼻端,原來那是男人洗發水的味道。

真好聞。歲挽悄悄吸了吸氣,卻發出一聲吸鼻涕的聲音。男人輕笑,歲挽尷尬得臉都快熟了,隻能四處亂瞄:“咦?那些,是你畫的嗎?”

地上那摞畫紙散開,是一頁頁完成分鏡的漫畫草稿,間有幾張景物素描與人物速寫。

“嗯。”男人手上動作沒停,“我是一名畫師。好了。”他將小貓抱在懷裏,“我來抱吧,你打噴嚏不舒服。”

他的手指擦過歲挽的胳膊,那裏燙得像燒起來了一樣。歲挽磕巴道:“畫得真好,我能看看嗎?”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是一部英雄漫畫,主角名為寒刀,是來自異域的戰士。他被封印記憶,困在峽穀,要找到困住自己的命定之人才能回去。他殺過很多人,也救過很多人;愛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過。每次愛人故去,他的記憶就會被再度封印,所以他永遠不知道,每一個他殺過的、愛過的、被愛過的,全部都是同一個人。

困住他的命定之人—穀主,同樣被他所困。

他們是彼此的束縛與鑰匙。

“是不是有點過時?”見歲挽看至最後一頁,男人忐忑地觀察著她的表情,“編輯說,現在沒人愛看這種從一而終、非卿不可的劇情了。大家更喜歡多角糾纏,遊戲人間,這樣才現代、才酷。事實上,這個稿子剛被勒令修改。”男人頹然地抓了抓頭發,“編輯想要給兩個主角分別加上兩條感情支線……”

“去他的!”歲挽忽然吼道,“誰敢讓你加?!我去揍他!”

男人一怔。他不可置信地聽見這個戴著口罩、戴著帽子、胸前一攤血,神似某個殺手的女孩狠狠吸了吸鼻子,帶著微不可聞的哭腔惡狠狠道:“沒有人能讓穀主和寒刀分開,編輯不行,主編也不行!”

男人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這隻是份草稿,她竟看得感動哭了?

“這個故事,它很好、很好。我是說……”歲挽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將紙張捋好,夾回殘缺的畫板上,“我很久沒看過這麽好的故事了。它的出發點其實在於孤獨,兩個主角間的愛情隻是一種象征,他們互為半身,他們之間的糾纏就是與自我的較量。這種故事怎麽能為迎合大眾而與那些狗血的三角戀混為一談?絕不能這樣!”

她將畫板遞給男人,鄭重地一字一句道:“請不要妥協,堅持你自己,不要毀了它,答應我。”

過了很久,畫板才被身邊人接過。

“我答應你。”男人用同樣鄭重的語氣,輕聲說。

歲挽不確定對方微紅的眼眶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那天他們在獸醫院門口分道揚鑣。臨走前,男人將寒刀的人設概念圖留給了歲挽做紀念,並囑咐歲挽照顧好自己,如果小貓有什麽事,可以去找他。可不知為何,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過問對方的名字,也未留下聯係方式。

漫畫《寒刀客》中,穀主與寒刀的每一次相遇,都不會刻意安排。可無論忘記對方多少次,他們總能在人海中找到彼此。

她知道在心中某個隱秘的角落裏,她自己也是這樣天真地希望著。

況且他們就住在同一棟樓裏,總能再遇到的。

可現實畢竟不是漫畫。

撿到小貓的次日,鄉下外婆忽然重病,歲挽帶著貓,餘下的假期都陪在老人身邊,甚至開學時連行李都是托家人郵寄過去的。她連公寓都沒來得及回,更別提與某人“重逢於人海”了。

尹杭說她是“浪漫的智障主義”。歲挽否定了浪漫,卻沒臉否定智障。蒼天在上,每晚看著那張寒刀概念圖,摸著角落裏“S.L”的簽名時,她一邊忍著後悔得打結的腸子,一邊想踹醒幾個月前謎一般少女附體,幻想他們還能不期而遇的自己。

她沒法控製自己每天跑書店,翻遍所有漫畫雜誌,妄圖尋找那個熟悉人物的衝動。她甚至在獅子座流星雨那晚許願,要麽就讓原版《寒刀客》順利出版,要麽就讓她再次遇見Mr.S。可上帝大概是個聾了的選擇恐懼症,這兩個願望一個都沒實現。

歲挽魂不守舍地熬了一整個學期。回公寓那天,她將來幫忙的尹杭晾在屋內,自己抱著已痊愈的小貓在電梯口蹲了一夜,最後被忍無可忍的尹杭拖回了屋子。

“這棟樓裏原來的確有一個漫畫工作室,不過幾個月前搬走了。”尹杭說,“你的Mr.S不在這裏,你站成望夫石也沒用。”

歲挽耷拉著腦袋,她膝上的小貓也耷拉著尾巴。“漫畫室在十七層?”她想起當初Mr.S是在十七層上的電梯。

尹杭微不可察地猶豫了一下:“沒錯。”

十七層隻有一間空屋,歲挽在門縫中仔細摸了一圈,甚至掀開外麵的地毯看了看,除了一手灰外一無所獲—唉,她暗暗自嘲道,她怎麽會期待Mr.S像他漫畫中的穀主給寒刀留訊息一樣給自己留訊息?她簡直傻透了。

“你就真的這麽迷他?”尹杭靠在一旁,靜靜看著她,“就算他很帥,你也隻見過他一麵。”

“我想見他不是因為他帥。”歲挽坐在門邊,抹了抹臉,“就隻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因為他給貓上夾板的姿勢,也許是因為他橙子味的洗發水,也許是因為他的漫畫中小心翼翼傳遞出來的那種信念與溫暖,總之他總是在我腦海裏蹦躂,我頭一次這麽放不下一個人。”

她是認真的。尹杭看著歲挽亂糟糟的發頂想,他從沒見過她因誰而如此落寞。

“不是很懂你們浪漫主義者的想法。”尹杭輕聲道。

“你不懂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歲挽咧咧嘴,忽然認真道,“尹杭,你還是別懂了。我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很快樂?很痛苦?”

“不……”歲挽斟酌了一下措辭,“是……失控。”

尹杭靜靜看著他。他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眼睛開始有些脹,他才移開目光。

“我一點也不想懂。”最後,他輕聲說。

次日,尹杭若無其事地遞給歲挽一張素描,並告訴她這是他在垃圾堆邊撿到的。為了更有說服力,他刻意在素描邊角上糊了片菜葉子。可就在他給出素描的後一秒,他忽然意識到,沒有哪張經曆過垃圾堆之旅的畫會那樣平整幹淨,那素描就像一直被好好保存著似的,就連那欲蓋彌彰的菜葉,都顯得新鮮過頭了。

可歲挽並沒有察覺。事實上,從接到那張畫起,她就保持著小心翼翼捧著畫的姿勢,一邊癡迷地用目光描繪著素描上男人的臉—看打扮,這應該是穀主的真人圖,可五官間又有些Mr.S的影子—一邊迫不及待地追問他到底是在哪個垃圾箱中發現的,她好推理出那個垃圾箱都有哪些小區的人會用。

果然愛情使人智障。

尹杭對自己翻了個白眼,回想起幾個月前漫畫工作室搬走後,自己在十七樓空公寓門前的地毯下發現這幅畫時,貼在畫上的那張便簽。

“好人小姐:

小貓身體怎麽樣了?

我回來後想了想,覺得你在過敏期間可能會對貓毛敏感,需要的話,我可以暫時照看小貓。想它時,你隨時可以下樓來看它。

不知你家是哪層樓,不過你肯定猜得到我在十七層。我想,如果你來找我時我不在,你應該會發現這個暗號吧,哈哈。

對了,過段時間,工作室可能會搬遷,若公寓空了,你可以在C街H區A棟1404找到我。

希望你能來。”

尹杭想了想,還是揣著惡作劇般的報複心理,決定不告訴歲挽具體房間號。他告訴她那個垃圾箱對著H區A棟樓,可具體是哪層哪間,她要自己去找。

“我會找到的。”歲挽驕傲地揚著下巴,一副不畏萬水千山、艱難險阻的模樣,“就像寒刀總會找到他的穀主。”

沉寂許久的火花終於燃起,浮現在她的眼眸裏,尹杭想,他很久沒見她這樣神采飛揚的模樣了。

寒刀的眼中隻有他的穀主,就像她眼中隻有那個畫師。

“所以,你打算挨家敲門,而不是側麵打聽一下房間號?”尹杭噎了一下,他是真的沒想到歲挽的計劃居然毫無智慧存在的痕跡。

“我不會側麵打聽的,Mr.S說過他不喜歡暴露隱私。”歲挽打斷他,“況且,我也不是挨家敲門的。《寒刀客》中穀主喜歡住在十至二十層,S說過這也是他的個人喜好。所以我們隻需要走十層就好,如果都沒有,再談剩下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尹杭無語地點點頭:“然後你打算,敲完門就闖進去抓人?”

“唉。”歲挽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我怎麽會那麽蠢呢?那肯定會被人打出來啊。放心好了,我已經想了個絕妙的計策。到時候你隻要守在樓梯間,等我消息就行。”

她如此信誓旦旦,尹杭想,既然愛情能讓人智障,那也沒準能讓人變得聰明,他該相信愛情的魔力。

直到站在A棟樓下,他才看清**裸的現實。

去他的聰明吧!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套著全套洗發水推銷服、背了一背包橙子味洗發水、緊張地絞著手指的歲挽,心想,愛情沒有魔力。

愛情果然隻能讓人智障。

歲挽曾設想過許多個與Mr.S重逢的場景,在所有場景中,他們都會遙遙相望,相視一笑,如伯牙、子期,直到前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的Mr.S仍穿著他們初見時那件米色針織衫,她拿著他留下的兩張畫興奮地敲響他的門,他打開門,溫和地問她:“您好,請問您找誰?”他竟全然不記得她了。

歲挽猛然驚醒。她呆滯地望著天花板,驚魂未定地慢慢呼出一口濁氣,越想越覺得這個夢…………很有可能成為現實啊!

如冷水淋頭般,她忽然覺得自己對Mr.S的執念,很有可能就是一廂情願的單向瘋狂。

她驚慌失措地開始回憶他們的相遇。Mr.S的一舉一動就像膠片錄像般清晰,讓人無法防禦地被他吸引,可是自己的表現呢?

她第一次站在Mr.S的角度,認真地回憶了自己當時的模樣。

她看見自己絲毫不搭的衣服、大大的黑口罩與壓低的帽簷;看見自己狼狽生疏的抱貓姿勢、她胸前的血跡、不停歇的噴嚏,哦,還有她摘掉口罩後起著紅疹的臉頰;哦對了,還有她看完Mr.S的漫畫後,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做的那些自以為是、一廂情願的解讀。

真讓人“驚喜”。歲挽絕望地想。她用左手捂住了眼睛。

過了許久,她才疲憊地拿開了手。她擰開台燈,坐到桌前,對著牆上的兩幅畫發呆。

那是Mr.S先生先後留下的兩幅畫。寒刀是Mr.S送她的,穀主是尹杭幫她撿來的。她出於私心不想讓他們分開,索性將他們貼在了一起。

畫中角色的角度很妙,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即使身處不同的畫紙,兩個角色也始終凝視著對方的方向。

歲挽忽然想起Mr.S腳本中,寒刀的一句台詞。

那是寒刀剛剛又一次失憶,作為反派遇上穀主時。這一世他們是死敵,寒刀對穀主說:“你愛許多人,卻隻恨我一個。我不在乎我對你而言,意味著恨還是愛,我隻是不能做你的萍水相逢。”

對你而言我是誰,我不在乎,我隻是不能做你的萍水相逢。

歲挽默念著。很奇妙,她漸漸感到有一股溪流般的力量自畫中寒刀固執的眸中淌入自己的身體。

她眼中的迷茫散去,目光愈來愈亮。

她想:是啊。我不在乎對你而言,我是特殊的那人,還是隻是個龍套。即使我不是你的寒刀,我也注定不願做你的萍水相逢。

主意已定,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考慮到上次見麵時光線暗淡、自己又毀了容,歲挽不再幻想Mr.S能像自己認得他一般一眼就能認出自己。她決定找一個能讓雙方都下得來台的方式,去策劃這場重逢。

否定無數設想後,她決定扮成洗發水推銷員去敲Mr.S的門。Mr.S喜歡用橙子味的洗發水,相信她吧,她能挑出市麵上最甜的橙子味!

她特意為推銷詞打了許多份草稿,暗暗將上次他們見麵時的許多細節加了進去,如果Mr.S對那次見麵同樣印象深刻,他肯定能認出她來。

完美!抓著尹杭排練了十幾次後,歲挽終於站定在A棟1001室門口,深呼吸後按下門鈴。

尹杭坐在樓下啃鴨脖,貓蜷在他腿上嚼骨頭。鴨脖是甜辣的,有點塞牙,他百無聊賴地一邊剔牙,一邊給歲挽發消息。

—任務順利?

歲挽過了一會兒才回。

—主線慘不忍睹,支線一帆風順。你能相信嗎?我現在已走完十三層,一共敲了十二戶人家的門,已經賣出十七瓶洗發水了。現在推銷員的生意這麽好做?有個婆婆給她三個兒媳婦一人買了一瓶,還想和我預訂一箱送姐妹。

—脫發的痛苦不分年齡。

尹杭心不在焉地回道。他興味索然地將手機丟到一邊,又拿起一根鴨脖啃了半天,才發現這是自己啃過的。

她已經到十四層了。尹杭後知後覺地想。

快點重逢吧,他垂下眼眸。無論對誰,緩刑總比立即執行更加磨人。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這樣想的時候,歲挽已經迎來了自己的“立即執行”。

1404的房主打開門,他穿著寬鬆的T恤,睡眼惺忪,發梢上翹,手腕上的油彩是秋天楓葉與栗子的顏色。

就在他打開門的一刹那,歲挽恍惚覺得自己已被橙子的香氣淹沒。

鬆落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再一次遇見那個人。

他歪在畫室沙發上午睡。有人按門鈴,他以為是編輯上門催稿,揉著眼睛打開門,就對上了那雙他想念了半年的忽閃忽閃的眸子。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是那天抱著一隻小貓,被困在電梯裏的女孩。

她……她竟真的來了?她發現他藏在地毯下的畫和便利貼了嗎?她是刻意來找他的嗎?

大腦信息刹那間超載,鬆落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嚴肅極了,他從小就這樣,腦中愈是瘋狂幻想,麵上愈是一本正經。果然,女孩眼巴巴望著他,緩緩抿了抿唇。

他嚇到她了。鬆落勉強清空思緒,暗暗定了定神,擺出一個能征服所有雌性的和煦微笑:“嘿—”

天,他從不知道自己嘴這麽笨。

“嘿—”女孩結結巴巴道,“先生,買洗發水嗎?”

……

她不記得他了。

嘎巴—

鬆落發誓,那一瞬間,他聽到了自己瘋狂跳動的心髒碎裂的聲音。

直到被迎進屋內,歲挽的腳步都是輕飄飄的。Mr.S去廚房為她倒橙汁,而她坐在沙發上,仿佛被橙子味熏醉了似的,腦中隻有一句話:找到了,天哪,居然找到了。

她找到她的寒刀了。這已經很好了,就算他已經忘了她,她還是有機會重新被他認識的。

好吧,如果坦白的話,歲挽承認在聽見他生疏的“嘿”後,自己的心的確跌入了穀底。可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不是嗎?她暗暗給自己打氣,至少Mr.S讓她進了屋,而不是直接趕她走。

S家中幹淨明亮,微亂的布藝褶皺帶著恰到好處的舒適感,既不讓人拘謹,又有一種獨特的藝術美感,就像S這個人,言談舉止間總有一種獨特的韻味。S待人非常真誠,他為她端來的居然是鮮榨橙汁。歲挽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

“好喝嗎?”S笑了笑,他皮膚白,在陽光下顯出一點桃粉色,“我加了一點糖。”

“嗯。”歲挽咽了咽口水,說出了自己推銷草稿上的第一句話,“我喜歡橙子味,尤其是……”她磕巴起來,說過好多遍的詞忽然變得難以啟齒,“尤其是橙子味洗發水。”

“半年前,我也用橙子味的洗發水。”S的笑容更燦爛了,“那時—”

“那你想再來一些嗎?”歲挽條件反射地說完,才後知後覺自己居然失禮到打斷了對方。

S的笑容微微僵了僵,忽然間,他看起來有些落寞。

“這款洗發水配方很棒。”歲挽拚命彌補道,“能洗血汙,能洗貓毛,還是抗敏配方。”

好吧,她已經不是在暗示,而是在瘋狂明示了。

如石落清潭,漣漪陣陣,鬆落的眼中忽然又燃起明明滅滅的希望之光,血汙、貓毛、過敏?她是在暗示些什麽,還是隻隨口說說?

鬆落一時又措辭無能了。麵前的女孩抿著唇,小心翼翼地為他介紹起洗發水的功效,低垂的眼睫讓他恍惚想起半年前昏暗的電梯裏,女孩也是用這樣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懷中的貓。

那時她病懨懨地站在電梯角落裏,戴著黑口罩與黑帽子,臉色蒼白,顯得無精打采,隻有挺翹的鼻梁、睫羽長長的眼睛和幾縷碎發露在外麵。開始他被她胸前的血跡嚇了一跳,後來才發現那血跡屬於她懷中的貓。

像是為自己稍顯無理的偷瞄所困擾,女孩啞著嗓子解釋道,貓是撿的,她正打算送它去醫院。幾句話間,她又打了個噴嚏。

其實她根本不用解釋,他看得出來她生疏卻小心地抱著貓的姿勢,那絕不可能屬於加害者。況且那女孩明明處於過敏期,卻沒把貓抱得遠一點—失血的貓需要人的體溫保暖,她甚至在他提出需要布條止血正骨時,毫不猶豫地摘下了自己的口罩,惹來一連串的噴嚏。

鬆落那時就隱隱覺得自己不大好了。活了二十四年,他真的是頭一次覺得一個人連打噴嚏都那麽……可愛。

而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完了,是在二十分鍾後。

當那個女孩讀完他不被看好的老派故事,吸著鼻子狠狠警告自己不許修改感情線時;當女孩眨著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將那些他隻在自己心中固執囈語過的感情觀與故事內核幾乎一字不差地說出來並大力肯定時;當女孩鄭重地對他說永遠不要妥協時,他清晰地聽到心中那個總是將自己隔絕在安全距離外的城牆開裂坍塌,露出了他軟乎乎、溫熱熱的心。

—我答應你。

他聽見自己說。

—我找到自己的寒刀了。

他聽見自己心中那個飄零許久的穀主說。

尹杭在樓下又蹲了二十分鍾,手機還是毫無動靜。他給歲挽發了條消息,對方沒回。

看來是見到了。他幹巴巴地想。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猜測對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最後索性拎著貓,直接上了十四樓。

1404的房門沒關,他走近,聽到裏麵傳來歲挽的聲音:“水溫還好嗎?”蒼天在上,他從來沒聽到過她這麽輕柔的聲音。

“嗯。”一個男聲道,也溫柔得似能滴出水,“很舒服。”

然後屋裏傳來一陣開蓋聲、泡沫揉搓聲。尹杭一陣惡寒,天殺的歲挽居然願意幫他洗頭發!

“這是我們的試用流程……”快聽聽啊,這家夥又在一本正經地瞎編了,“您是畫師,畫漫畫,肯定用腦過度,按摩一下會輕鬆很多……”

“咦?”男人驚喜道,“你怎麽知道我是畫師?”

“呃……我看到了您手腕上的油彩……”

—哦,得了吧,她知道這是因為她成天對著你的畫苦苦思念你。

“這樣啊。”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不過馬上又打起精神,“我的確在畫漫畫,而且馬上就要在雜誌上連載了。”

“真的?”是歲挽乍喜的聲音,“《寒刀客》要出版了?”

尹杭懷中的貓耳朵一支,在尹杭反應過來之前猛地衝入了浴室,撲到了歲挽腳邊。

同樣怔住的還有鬆落。他頂著剛衝掉泡沫、濕漉漉的頭發,下意識問:“你……你記得《寒刀客》?”

貓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它在歲挽身邊待著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她重複這個詞,早就理所當然地把這個詞當成了自己的名字—它猶豫地望了望鬆落,覺得這個男人身上的氣息也相當熟悉。它試探地蹭了蹭他的褲腿,喵了一聲。

歲挽手忙腳亂地把貓抱起來,鬆落這才發現她的臉已經紅得快紫了。

歲挽覺得心中那股溪流又撒起歡來了,水流衝擊著她的胸膛,將衝動、勇氣與渴望凝成一股,在能控製住前,她已經不由自主開了口。

“穀主和寒刀,”她小聲說,不敢抬頭看他,“畫板,S.L的簽名,《寒刀客》……我都記得。我以為……我以為你不記得。”

“電梯、貓、不要妥協的承諾,”鬆落無意識呢喃道,“我也都記得。”

銀瓶乍破般的歡喜驀地惹得兩人胸膛間產生共鳴。

他倆像兩個卡帶的唱片機,又像兩個熟得將落枝的桃子,怔怔地看著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他都記得。

原來那讓自己多想許久的話語試探,真的是對方的有意為之。

有什麽事比忽然發現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同樣珍視著你們共同的回憶更浪漫?

原來他們從沒把彼此當作萍水相逢。

香氣嫋嫋的浴室內,寒刀喵打了個百無聊賴的噴嚏。它看著那邊就快親到一起去的兩個人,失落地抖抖毛,餘光瞥見帶它上來的尹杭正在門口勾著手指召喚它。

“我們走吧。”最後看了一眼幾乎溢出粉紅泡泡的浴室,尹杭拎起貓頸鬆軟的皮毛,“任務達成,功成身退。”

他揉著貓下巴,有點懷念。貓眯起眼睛時很像計劃得逞的歲挽,而他三年前與她相識時,她對誰都是這樣一副表情。那時他以為這樣代表她很放鬆,如今才知道,這隻是她百無聊賴的困倦。

他永遠不能像Mr.S一樣與她心靈相通。這不是陪伴所能給予的。他以為她隻是無欲無求,如今才知道她最熱烈的**原來始終保留著,隻待那個能全然理解與契合她的半身出現,便毫無保留地贈予對方。

尹杭帶著貓悄悄走出公寓,將那兩人留在翻過去的那一頁。外頭豔陽很烈,他恍惚地想,也許他也該去尋找自己的寒刀了。

“所以,初吻的感覺怎麽樣?”

“啊?什麽初吻?”

尹杭斜睨了一眼歲挽紅透了的臉頰,發現自己已經可以毫無芥蒂地開起玩笑:“不是吧,昨天你們都心意相通了,又在浴室裏獨處那麽久,曖昧的泡泡都快衝出房間了,居然還沒吻到一起?”

歲挽開心就好,如今他也釋然了。

“我們……我們才第二次見麵,怎麽能就親呢,我們都是慢熱型。”歲挽期期艾艾道,“我們隻是約定了,周末帶寒刀一起去寵物樂園。”

“純情的小鬼。”尹杭翻了個白眼,“所以,從約會開始?”

“……嗯。”歲挽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般重重點頭,傻兮兮地緩緩揚起嘴角。

—“從約會開始。”

從約會開始,無數次在人海之中,與你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