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說散就散

文/小淚

一、她那麽好,像仙女下凡

記憶的最初,來自遙遠的2000年夏天。

那一年,澳門的雨水好像特別多。也是那一年,十五歲的趙無意跟著改嫁的媽媽,從小小的珠海,來到一個比珠海還要小的城市—澳門。

那時候的趙無意,年輕、天真且不諳世事,不太明白為什麽澳門這個地方小得可憐,距離珠海也隻是隔了一麵海的距離,可每一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從世界各地湧進來,把這個地方擠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

澳門真的很小,半天時間就可以逛完。可在趙無意心中,繼父的家更小。還不到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從外麵看上去仿佛隨時會坍塌一樣,而他們住的房間終日彌漫著一股發黴的氣味,打開窗戶也除不掉那種氣味。

趙無意平時也不敢打開窗戶,因為推開窗戶,可以看到緊挨著的房子裏的一舉一動,一點兒隱私也沒有。

繼父的房子自建了一層小小的閣樓,空間很小,隻夠容納一個人,趙無意就睡在上麵。而媽媽和繼父睡在底下的木板**,每一晚底下有什麽動靜,他都能在上麵聽個一清二楚,他真的覺得糟心透了。

可媽媽跟趙無意說,澳門是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多少內地人想嫁給澳門人也沒有法子,他們母子倆應該知足,知足才會常樂。

趙無意在遇到薑珊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每一天都聽媽媽這麽說,聽多了,他都能自我催眠了:能來到澳門,是福氣啦,不要不開心啦,忍忍就過去了。

隻是,他不知道要忍到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種生活狀態。

直到那一天,繼父領著薑珊出現在這個四十平方米不到的老房子裏。

多年以後,趙無意甚至清晰記得,他當時光著上半身去開的門,開門的瞬間,他看到薑珊一身白色長裙,仙女下凡一樣站在自己麵前。

他登時看呆了,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甚至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什麽,要做什麽。從小到大,他好像從沒在現實生活中見到過這麽漂亮美好的女孩子。

“薑珊,這個是無意,是我老婆的兒子。”繼父突然出聲,讓趙無意的心思從遙遠的地方飄回來。

“你好,我叫薑珊。”少女盈盈一笑,趙無意似乎聽見頭頂傳來巨大的花開的聲音。

那一年,薑珊十八歲,比趙無意大三歲,從遙遠的北方小城考上澳門大學。趙無意從繼父口中得知,薑珊的父親和繼父是認識多年的朋友,薑父拜托繼父多多照顧薑珊,她第一次到澳門念書,人生地不熟的,加上語言不通,她父親擔心她會受到別人的欺負。

那天晚上,繼父心情不錯,第一次在這個簡陋的老房子裏打起了火鍋。

在熱氣騰騰的火鍋前,繼父喝了幾杯白酒,口若懸河地回憶起自己和薑父年輕時的交情,隻有趙無意的媽媽偶爾會附和他。

客廳很小,所有人擠在一塊兒坐。趙無意挨著薑珊坐,手肘碰到手肘,他的臉紅得有些不正常。整頓飯下來,趙無意發現她很拘謹,很不自在,吃得也少。趙無意自然也沒有多吃,因為他隻顧著用所有的精力偷偷看她。

“無意,你不好好吃飯,偷看薑珊幹啥呢?”許是酒醉的緣故,繼父忽然沒頭沒腦地大吼了一聲。趙無意嚇得連筷子都抓不住,魚丸和筷子一塊兒掉到了地上。這一刻,他多麽希望地上能出現一個洞,好讓他把自己給埋進去—他覺得實在丟臉。

趙無意逃也似的跑去洗筷子,再回來時,看到薑珊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心怦怦直跳,混亂得不可思議。

就這樣,薑珊將就著住到繼父的家裏來了—她睡在客廳的一張小沙發上。在澳門大學開學報到之前,她會一直住在這裏。

那一晚,趙無意躺在小小閣樓上,黑暗中,他沒有任何睡意。他隻要一想起薑珊看自己的眼神,臉龐便燙得不可思議。

二、他一心想離開,她卻對這座城市著迷

家裏多了一個女生住進來,趙無意再也不敢穿背心和短褲。

他自己都覺得尷尬,可想而知,薑珊一定覺得更尷尬。可澳門的住宿費貴得離譜,或許她也像趙無意那樣催眠自己:忍忍就好了,忍忍就過去了。

因為繼父家裏太小,每一次吃飯的時候,趙無意都能感覺薑珊的窘迫和施展不開手腳的尷尬,反而繼父和媽媽不以為意,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唾沫星子到處亂飛,趙無意都替他們感到難為情。

那天,趙無意實在覺得憋屈,主動跟薑珊說:“珊姐姐,我帶你出去兜風吧!”

不曾想,薑珊眼前一亮,明眸皓齒地笑了:“好啊。”

她不過簡單一聲應答,趙無意卻再次聽見整個世界花都開了的聲音。

澳門本來就很小,但遊人眾多,讓這座城市顯得更小了。趙無意像個小小男子漢,騎著單車載著薑珊到處亂轉悠。

他騎得很慢,慢得不可思議,比遊客走路還要慢。他熱得出了一身汗,然後抱歉地對薑珊說,他來澳門也不是很長時間,平時需要幫繼父照看特產店,也不能走開,所以不太懂得澳門的路況。

薑珊便笑了:“沒關係,哪裏人多,我們就往哪裏走吧。”

“珊姐姐真聰明!”趙無意在前麵大聲地說,然後用力摁響車鈴鐺,企圖掩蓋越來越激烈的心跳聲。

他的臉也紅得厲害,幸好薑珊看不見。

其實他是認得路的,也知道怎麽走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裏逛完整個澳門,可他第一次有了私心,想和薑珊多待一會兒。

那時候,他還不到十六歲,好像知道,又不敢確定喜歡一個人的心情究竟是什麽樣的,隻知自己總是想見到她,也總是想把一切最好的東西給她。

可他當時,怎麽可能擁有給她最好的一切的能力呢。

那一天,對趙無意來說是最快樂的一天:薑珊喜歡吃安德魯家的蛋撻,他便不辭勞苦地幫她排隊,終於買到一盒熱騰騰的蛋撻給她;她喜歡大三巴的建築,可遊人太多,他努力地擺弄著她帶來的相機,想給她拍張單獨的人物照,可想而知,照片裏是各色的人頭;他載著她經過一個個五星級大酒店,看著金碧輝煌的建築,經過名貴奢侈的店鋪,仿佛通過萬花筒看著別人的世界一樣。

陪薑珊逛了一天,趙無意打心底覺得,澳門也不是那麽討厭,生活也不是那麽苦悶嘛。

“無意,你有想過一直待在澳門嗎?”

回去的路上,薑珊仿佛累了,話也少了,但還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趙無意想起他最初對這座城市的印象,還有繼父那個逼仄得可憐的家,沒來由地覺得討厭:“不,我不想留在這裏,等我長大了,我要離開,離得遠遠的。”他看似賭氣地說,但字字真心。

薑珊好像笑了,趙無意能感受到。

下一秒,路的前方是一個坡,單車的速度加快,薑珊的手下意識地抓住趙無意的腰。他隻感覺一陣奇異的電流竄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點燃身上每一根血管,手腳著火般滾燙。

“但是,我想留下來呢。”

記憶中,那一天的最後,趙無意好像聽見薑珊輕輕說了這麽一句話。她的聲音太小了,小得像一聲歎息,風一吹就把話給吹散了。所以他並不確定,她是否真的說了這句話。

他當然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三、他喜歡的女孩子,不該過著這樣的生活

趙無意覺得,2000年的暑假一眨眼就結束了。

他明明還有很多話想對薑珊說,卻來不及說,隻看到她手裏拿著行李,跟第一次來到這裏時一樣,臉上露出局促的表情,然後很溫柔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們的招待,我去學校報到啦。”

“珊姐姐,我送你吧!”趙無意自告奮勇地說。

“傻小子!”繼父的手掌一下子便拍了下來,“我已經叫了車,有車送薑珊去學校,你瞎湊什麽熱鬧?”

是啊,他瞎湊什麽熱鬧?他就算送,也隻能蹬一輛老舊的單車送她,怪丟人的。

“無意,歡迎你有空來澳大參觀。”走之前,薑珊笑得眉眼彎彎,伸手捏了一把趙無意的臉,讓他看得入迷了。

她漂亮的模樣、溫柔的語氣、含著笑意的眼睛,一切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等到薑珊軍訓結束以後,趙無意尋了一個周末,騎著單車來到澳大。他以前沒有來過,也不知道大學長什麽模樣。他本來還想給薑珊一個驚喜,誰知道他在學校裏麵迷了路,折騰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找到女生寢室樓在哪裏。

那個年代,人們都還是在用傳呼機和IC卡打電話和人聯係,趙無意不知道薑珊寢室的號碼,他懊悔地想,他難得跑來一趟,不會見不著她吧?

為了見到薑珊,趙無意最終找到女生寢室樓,但他不知道薑珊住在哪裏。沒辦法,他隻好每次看到一個女孩子走出來,都厚著臉皮衝上去問:“姐姐,請問你認識薑珊嗎?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嗎?”

那個下午,烈日炎炎,趙無意問了七八十個女孩子以後,終於聽到一個女孩子若無其事地說:“你去食堂找她吧,她應該在那裏。”

得到這個信息,趙無意興奮得差點兒尖叫,他賣力地騎著單車衝去飯堂,汗水沿著額角滴落到他嘴巴裏,他身上穿的白襯衣被汗水打濕了又風幹了,然後又被汗水打濕……沒有人知道他多麽想再見到薑珊。

到了飯堂,他不管不顧地衝進去,那會兒是下午四點多,吃飯的同學並不多。

“薑珊!薑珊!”

趙無意叫了很多聲,卻得不到想象中的回應,正準備繼續扯開喉嚨大叫薑珊的名字時,有人從他身後輕輕拍了他一掌,他回頭看去,赫然看到薑珊的那雙眼睛。

“無意,你怎麽來了?”

明明在來的路上,趙無意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可在這一刻,他卻什麽話也說不上來。

下一秒,他便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薑珊臉上覆著口罩,手上戴著劣質的皮膠手套,口罩也遮蓋不住被熏得很紅的臉龐。

“你……在做什麽呢?”

“我在後廚洗碗呢。”薑珊的聲音,像是刻意一般,壓得很低,“待會兒洗完碗,還要準備晚飯,晚上六點以後,來飯堂吃飯的人會很多……”

就像是被人從背後狠狠地敲了一棍子,趙無意感覺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內部慢慢裂開來一般。

後來過去很多年,趙無意再回憶起那天在飯堂找到薑珊,她正忙著在飯堂打工洗碗時,他心裏還會湧現出陣陣強烈的酸澀感。

那時候的趙無意年紀雖然不大,但他見過各式各樣的年輕人,尤其是上了大學的女孩子,她們打扮時髦,聊著放假要去哪個國家度假,或者要買哪個限量版包包這樣的話題……他的薑珊,他喜歡的女孩子,不該默默地躲在飯堂後廚,幹著誰都能做的體力活兒啊。

那天,趙無意一直默默地坐在飯堂的某個角落裏,也沒吃飯。等到晚上九點,薑珊下班了,她一身疲憊地出現在他麵前,手上拎著兩份飯堂賣剩下的、打包好的盒飯。

“盒飯我加熱過了,我們吃完飯再走吧。”

“哦。”趙無意懊惱不已,可他除了心疼,也不知道可以說什麽。

“珊姐姐,你每天既要上課又要打工,不累嗎?”

薑珊一邊吃飯一邊輕輕點頭,過長的劉海擋住她一雙眼,趙無意看不見她的表情。

“剛開始是挺累的,現在已經習慣了。”

趙無意故意把飯菜塞得滿嘴巴都是,不讓自己再有機會問薑珊任何問題。他害怕她說出來的任何話,都會讓他感到無力又痛心。

吃過飯,他們倆一前一後走出飯堂。趙無意剛想問薑珊是不是準備回寢室休息,看到她朝自己揮手:“我還得去圖書館看書呢,就不送你出校門了。”

“珊姐姐……”沉沉夜色下,他眼巴巴地望著她,望著她腳下生風地往圖書館趕路,也不難想象,她一定會在圖書館閉館前一秒才急匆匆離開,然後又要趕在寢室關門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寢室的模樣。

周而複始,年年歲歲。

趙無意咬著牙捏了捏拳頭,他真痛恨自己隻有十五歲,連肌肉都還沒長得完整。他恨不得一夜之間長成二十五歲的青年,那樣,他是否就有能力給薑珊所謂的幸福?

四、可是她終究比他大三歲

離奇的“澳大一日遊”以後,趙無意回到繼父那個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家,忽然沒來由地發了一頓脾氣,摔壞了家裏很多東西。

他忽然很恨,恨自己的出身,也恨媽媽改嫁並沒有換來很好的命運。

繼父和媽媽很晚才回來,回到家裏看到一片狼藉,還以為有小偷進了門……後來發現是趙無意做的,繼父氣得不行,揚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把趙無意狠狠地拍醒了。

趙無意抬起頭,眼中有著與他這個年紀不符合的成熟和超然:?“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出去打工。”

“你說什麽?你起碼要給我念到中五才能出去打工。”媽媽苦心地勸。

趙無意沉默地咬著唇,猶如一隻被逼上絕路的困獸。

“你一沒學曆,二沒個大人樣,你說你出去打工,好啊,你出去啊!看哪個老板肯要你!”繼父的氣好像消了一些,他坐到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料定趙無意不敢不念書,故意把話說絕了,看趙無意什麽反應。

果然,趙無意一時的衝動也慢慢消退了。他從來不信奉“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這樣的道理,但在他那個年紀,他既不能輟學,又不能打工,唯一能做的事情,好像真的隻剩下學習這條出路。

更何況,薑珊的成績也很好,澳門大學並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考得上的。他既然喜歡她,當然也要把學習成績提上去,才有底氣繼續喜歡她啊。

那天以後,趙無意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上課認真聽講,勤做筆記,下課以後也沒閑著,把積攢下來的不懂的題目拿去找老師請教。到了周末,他便騎單車到澳大,遇到薑珊在打工,他還會偷偷潛入後廚,幫她分擔一些工作。如果薑珊沒在勤工儉學,她通常會去圖書館看書,他便拿著書本陪她一起自習。

薑珊並不知道趙無意為什麽這麽用功,她為人溫柔,不管趙無意請教她什麽問題,她都耐心作答,讓趙無意無比感動。

偶爾,薑珊看書看累了,會趴在桌子上小憩一會兒。每每這時,趙無意便放下手上做的所有事情,全神貫注地看著薑珊的側臉。時間一分一秒地往前走著,趙無意卻無比希望,時間可以從此停駐在這一刻。

他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看著心愛的人沉睡的模樣,已經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趙無意看著薑珊的側臉,在心裏麵發誓:薑珊,你等等我,等我長大,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幸福的日子。

之後的兩年,時光匆匆,趙無意的成績突飛猛進,伴隨而來的,是他的個頭也長高了許多,站在人群中,別人能一眼就看到他。

兩年以後,薑珊已經不在飯堂打工了,她下課以後會去西餐廳當服務生。那一天,趙無意騎著單車去西餐廳找她時,無意中從落地玻璃窗裏看到她不小心打翻了一隻咖啡杯,被那一桌的客人罵得直不起腰來的樣子。

他一時血氣上湧,毫不猶豫地衝進西餐廳裏。

“喂,你罵夠了沒有?她又不是故意的,你適可而止行吧?”

那個客人沒料到會突然闖進來一個毛頭小子,本來他氣消了一些,現在覺得更憤怒了:“我罵她怎麽了?我還要罵你呢!”

“薑珊,我們走!”趙無意當時太生氣了,也不想看到薑珊繼續被這個肥頭大耳的客人罵,像演電影那樣,飛速轉身,抓起薑珊的手腕,用最大的力氣把她拖出這個西餐廳。

“無意,你不用管我。”然而,薑珊的一句話把他的英雄救美夢給打破了,“我就這樣走了,老板會把我辭退的。”

她輕輕的一句話,多像一聲歎息。趙無意愕然地鬆開她的手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他感覺到薑珊用眼神在說:你到底還是孩子,年輕又意氣用事。

後來,薑珊還是回西餐廳賠罪了,但那個客人是餐廳的VIP客戶,老板看客人生氣,不得不把薑珊辭退了。

知道這個消息以後,趙無意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找薑珊。那段時間,他除了埋頭念書外,也陸續收到一些女孩子偷偷塞來的情書。不知怎的,他看也沒看那些情書,直接丟垃圾桶了。

他覺得感情是很特別的東西,需要用真心和時間對待。他也懊惱,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他才能長成一個男子漢該有的模樣呢?

五、毀滅是在一瞬間

趙無意再見到薑珊,已經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

是薑珊主動聯係趙無意的,用的寢室的電話打到趙無意繼父家裏,說要請他去永利皇宮吃自助餐。電話裏說不清楚,但趙無意明顯感覺到,薑珊在電話裏頭特別興奮。

她是遇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嗎?

但趙無意也知道,永利皇宮的消費不低,薑珊哪裏來的錢?他心裏充滿擔心,在離家之前偷偷翻了一下繼父鎖在抽屜裏的錢,拿了一些才出門。

那是趙無意第一次看到薑珊把名牌穿在身上,她本來就長得膚白貌美,穿上名貴的服飾,臉上化了精致淡雅的妝容,就像個公主一樣閃閃發光。

“來,無意,我給你介紹一下。”那也是趙無意第一次看到她雙頰緋紅的模樣,“他叫李維一,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趙無意頓時如遭晴天霹靂,他的身體霎時變得僵硬,意識變得渙散,隻看到薑珊的嘴巴一張一合,聽不清楚她後麵還說了些什麽。

李維一是標準的混血兒,身高一米九,有一頭卷曲的金色短發,今年二十七歲,從英國飛來澳門,在澳大讀博士……加上他在澳門還自學了粵語,算是學校裏麵的萬人迷。

趙無意想不明白薑珊為什麽會談戀愛,也想不明白,她談戀愛以後,為什麽要主動告訴他。

難道她這幾年來,都看不出來我喜歡她嗎?趙無意絕望地想。

那一天晚上,趙無意第一次坐在金碧輝煌的餐廳裏吃自助餐,桌子上擺滿各種精致又不容易吃得到的美食:澳洲龍蝦、北海道生蠔、神戶牛肉……卻也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知道什麽叫作“食不知味”。

他喜歡的薑珊,和她喜歡的男孩子,無比登對地站在一起,他們說著他聽不懂的學術和新聞,議論著當下的時事政策,分析著將來全世界的房價走向和趨勢……

這才是薑珊應該過的生活啊!

一個從北方小城來到澳門念書的女孩子,最開始連粵語也聽不明白,想必這幾年她過得艱難,但她從來不肯對別人說起自己的難處。趙無意真心希望,李維一是那個懂得心疼她的男孩子。

她不應該每一天掐著時間跑去飯堂或者西餐廳打工,被同學或者陌生人笑話,一雙嫩白的手因為長期洗碗變得粗糙和油膩。她可以跟著李維一出入各種類似萬花筒一樣五彩繽紛而豐富的場所,去看看從前沒有看過的世界。

例如這一刻,她走在人來人往的自助餐區拿食物,仍然美得驚心動魄。

吃完自助餐以後,李維一還有個學術報告,要先趕回學校。薑珊難得不想這麽早回學校,趙無意落魄地看了看他的單車後座,問:“珊姐姐,要坐我的單車嗎?”

“好啊。”恍惚間,他似乎見到了從前的薑珊,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盈盈一笑,說“好啊”。

這一刻趙無意才發現,她本性如此,溫柔又務實,所以不太懂得拒絕別人的好意。

趙無意還記得薑珊喜歡吃安德魯家的蛋撻,先是騎車去那裏買蛋撻,卻被薑珊告知:“無意,我已經很久不吃蛋撻了。”

趙無意頓了頓,隻好掉轉車頭,騎車去大三巴。他還記得,她第一次去大三巴的時候,人太多,他沒辦法給她好好拍照。

誰知道到了大三巴,薑珊說:“這裏人太多了,我不想去跟遊客擠。”

原來,他記憶中關於她的一切天大的愛好,早就在日複一日的麻木生活中,變成了一件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最後,趙無意騎車送薑珊回學校。

“我申請到公費去英國留學了,下個學期就走,跟李維一一起走。”

“啊?”

趙無意沒有想過,離別會這麽突然。也對,薑珊在他生命中出現,也是突然的事情。

薑珊本來還打算讀研的,後來認識快要念完最後一年博士的李維一,兩人相知相愛,她索性申請公費去英國留學。

聽起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可是,你當初說過要留下來的,不是嗎?趙無意不敢問,怕問了,也是多餘。

六、他已有能力去看她

也是在那一天晚上,因為趙無意偷偷從繼父家裏拿了錢,他媽媽和繼父回家以後發現錢少了,以為是對方偷拿的錢,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爭吵。

趙無意的繼父,就是在這一場爭吵中毫無征兆地暈過去的。

當天深夜,趙無意跟媽媽一起送繼父去醫院。醫院裏到處是人,小孩的哭聲、大人的爭執聲不絕於耳,有人剛去世,家屬呼天搶地……人命有時候廉價得可怕,而他在幾個小時以前,還坐在人均八百塊人民幣一頓的餐廳裏吃飯。

後來,繼父被搶救回來了,醫生說他是腦溢血,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就算後麵僥幸醒過來,他的行動能力也大不如前,也就是說,他不能再繼續工作了。

那段時間,趙無意每天都是學校和醫院兩頭跑。繼父在一周以後醒了,像是忽然之間變了一個人,他的手腳沒有辦法用力,連話也說不上來,隻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趙無意的媽媽每天以淚洗麵,除了哭,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就是在那個瞬間,趙無意長大了。他曾經做夢也想要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個不到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逃離這裏的一切一切……可巨大的變故發生時,他沒有辦法丟下媽媽和這個和他沒有血緣關係卻也盡力拉扯他長大的繼父。

趙無意沒有繼續念書,盡管他的成績足夠上一所不錯的大學。他學著做一個大人,照顧癱瘓在家的繼父,還要照看繼父留下來的特產店。

繼父的特產店開了二十年,生意確實不錯,但租金昂貴,不能賺什麽大錢。後來互聯網開始流行,趙無意看準了商機,在網上注冊了網店,連客服也自己做。出乎意料的是,一段時間過去,網店的生意比實體店的還要好幾倍。

不到半年時間,趙無意把特產店轉讓出去,得到的資金用來做特產批發生意。他提供貨源,不愁沒有買家。他當初一時興起開的網店早就衝上五顆鑽,他請了不少人幫忙做客服,網店的訂單每天數不勝數,忙不過來。

後來,趙無意特意回了一趟珠海,那時候珠海的房價還很便宜,偏遠一點的地方一平方米均價隻要三四千元,他一下子物色了好幾處房產,用個人名義買下來。

那時候,趙無意身邊的人都覺得他很笨,有錢為什麽不去炒股票?但對趙無意來說,他從小到大都住得太憋屈了,他總覺得,房子代表著家,“家”這樣的東西,是不可能讓他賠錢的。

轉眼,便來到2005年。

趙無意把繼父和媽媽送回珠海其中一個房子靜養,請了兩個有經驗的鍾點工輪流照料著。珠海的房價開始上漲,他看準勢頭,又投了一筆資金,再買了一些房產。

他的特產生意還在經營著,但他莫名覺得,房地產會給他帶來更可觀的收入。

年底,趙無意自己一個人去永利皇宮吃自助餐。他自己也沒想到,幾年前,他還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男孩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子跟著別人遠走高飛,甚至連一句“我喜歡你”也說不出口,然而一眨眼,一場變故讓他蛻變成一個男子漢,還讓他在互聯網興起時抓住商機,賺得盆滿缽滿。他沒念過大學,因為對房子的執念,他把錢都拿來買房子。

從永利皇宮出來,趙無意買了一張翌日一早從澳門飛去英國倫敦的機票。

薑珊的父親前不久千裏迢迢來到澳門,看望趙無意的繼父。趙無意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他假裝冷靜,但聲音是顫抖的:“叔叔,您有薑珊的消息嗎?”

“她啊,快畢業了,想留在英國工作。”

既然她不回來,那他去看望她好了。如果薑珊到時候問起來,趙無意已經想好對策,他就說去英國玩,順便幫薑父捎一句問候。

七、他永遠隻感動到自己

薑珊似乎很意外,她沒想到還能再見到趙無意。

趙無意剛下飛機就直奔薑父提供的住址去找她,兩人久別重逢,但隻有趙無意一人濕了眼眶。

“珊姐姐,你還好嗎?”

薑珊沒多大變化,但趙無意始終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子。

那天下午,倫敦下著蒙蒙細雨,他們坐在一個普通的咖啡店聊天。

趙無意不知疲憊地跟她說起自己這幾年來的變化,隻是他沒想到,她也像別人那樣覺得他把錢花在買房子上是一個很愚笨的行為。

“你啊,太傻了,我的男朋友是學金融投資的,你應該見見他,讓他告訴你怎麽賺錢。”

“還是……李維一嗎?”趙無意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了,我已經換了兩個男朋友。”薑珊雲淡風輕地說。

薑珊變得慵懶了,她看上去很幸福,眼角眉梢都是飛揚的神采。她早就不用再為錢發愁,生活得很滋潤。

趙無意臨走之前,忍了又忍,但還是不死心地問:“珊姐姐,如果我也可以給你幸福,你願意跟我回澳門嗎?”

薑珊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但她隻是笑了笑:“我現在更喜歡倫敦呢。無意,保重。”

看來,她一直以來都知道趙無意的心意,可她要的,不是趙無意能給的。

趙無意在回澳門的航班上哭了很久。

回到澳門以後,他更加拚命工作,任何生意都親自出麵去談。2008年以後,股票市場再次出現巨大動**,而各地的房價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快地上漲,趙無意賣了其中兩處房產,賺了四倍的錢。他又用賺來的錢買下更多的房子,他相信房價還會繼續上漲。

而當初那些笑話他愚笨的、買了許多股票的人,虧損嚴重,套不了現,甚至有一些把身家都搭進去了,眼看著血本無歸,負債累累,選擇尋死來了斷這匆匆一生。

2010年,趙無意以“投資移民”的理由辦英國的移民手續,他選擇把生意擴展到英國倫敦去。

他心裏清楚,他跟倫敦那個地方,是過不去了。

當趙無意以一副精英打扮的模樣出現在薑珊住了幾年的高級公寓門口時,薑珊確實感到意外。

十年時間過去,彼此都不再是初見時的模樣,而趙無意,花了十年時間,從少年長成男人,不遠萬裏飛到倫敦,隻為跟她在同一個國度裏生活。

趙無意也覺得意外,因為他看到薑珊的身後堆放著箱子和行李,看樣子,她準備搬家。

“珊姐姐,我要定居倫敦了……”他來不及綻放更燦爛的笑容,便聽到薑珊平靜的一句話:“祝賀你,我準備去澳洲了,以後應該會定居在那裏。”

下一秒,趙無意下意識地看向薑珊的手指,發現她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那亮光閃花了他的眼,讓他好一會兒沒有回過神來。

他終究是追不上她,而她從來沒想過要回頭看看他。

臨別前,薑珊貌似無意地問:“無意,你去過澳洲沒有?有空的話就去參加我的婚禮。”

他知道,她不過是隨口一說。

“可以啊,我一定去。”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答應了下來。

我一定去參加你的婚禮,看看最後誰那麽幸運地娶了你,看看你依偎在他身邊最幸福的模樣。

盡管那個幸運者,永遠不可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