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縈骨

文/綠袖

一、我永遠都不會把她推上絕路

我在深夜去找她。

商冉跟在我身後為我掌著燈,她手裏的長信燈在夜風中搖搖晃晃,熹微的燈光照向宮道,路旁瘋長的野草毫無節製,沒至小腿處,衣袍無聲地在其上掠過,鞋履踏上淹沒在草叢中的青石板路,落足無聲,我負手往西苑走著。

西苑的燈還亮著,微弱的光在暗夜中像是漫天黑暗中的一抹螢火,我駐足在西苑的門外,望著眼前寸步之遙的燈火,卻無法再向前走一步。我有預感,她會恨我,雖然她對我的恨意在很久之前就深入骨髓,但是今夜他死了,所以她的恨意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掀起驚濤駭浪將我湮滅。

她愛他,直到他死了,她還是愛他。

商冉靜靜地佇立在我的身後,夜寒風涼,我站了太久,寒意侵體,我握拳抵在唇邊,低低咳了數聲。商冉上前一步,低眉垂首恭敬地說:“陛下,夜涼,回去吧。”

我望著那一抹螢火,頓了頓,麵無表情地看了半晌後,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喃喃:“罷了,去和她說說吧,她愛了他一輩子,如今他死了,她應該知道。”

我推開年久失修的大門,候在門外的宮女看見我,躬身悄無聲息地遁入黑暗中。商冉止步在內殿前,提著燈以一種言氣卑弱的態度等在門外。我推開門走進去。

黎脂背對著我坐在梳妝鏡前,僅穿著白色的中衣,一頭青絲在身後傾瀉下來,遮住纖細的腰身,手裏拿著一隻檀木梳,歪著頭正在梳理自己的頭發。

聽見腳步聲,她從鏡中抬眼朝身後的我瞥了一眼,手裏的動作不慌不忙,唇邊甚至還噙著笑,開口說:“邵哥哥,你來了!”

我沒有說話,算起來,我已經四個月沒見過她了,上一次見她是暮春的時候,她穿著嫩粉的裙子,手裏捧著幾枝簇滿枝丫的桃花。我上完朝從崇政殿出來,在殿門口和殿閣大學士商討南方的水患,正蹙著眉聽他們說得難分難解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叫我。

“邵哥哥—”我恍惚了一下,其實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身前的兩位學士看見我的臉色,立馬噤聲,我循聲望過去,就看見她捧著花立在百尺的白玉階下仰頭望著我。她發未綰起,是姑娘家的裝束,更不要說嫩粉的一襲衣裙,明眸善睞,笑意盈盈,恍若十年前的她。

我被這假象糊弄住了,所以忍不住笑了笑,抬腳朝她那個方向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問:“你怎麽來了?”她笑著不說話,我走到她麵前的時候抬手摸著她的發頂,又忍不住皺眉,問她,“怎麽穿這樣薄,冷不冷?”

她歪著頭,衝我笑得燦爛如驕陽,然後將藏在花束裏的一支簪子狠狠紮進了我的心口。整個太醫院的人趕過來的時候如臨大敵,稱那支簪子再深入半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

我摸著心口,其實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豔陽熠熠生輝,暮春初夏晌午的日光其實很炙熱,可我如墜冰窖,那一點點細小的疼痛順著尖細的簪子沒入體內,然後在心髒處擴散,無法遏製。我捂住心口,愣怔地望著她,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漸漸蒙上一層恨意,她說:“你還給我……還給我……”

後來宮人把她拉下去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她,她臉上的恨意真切而瘋狂。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很多年前,當真是很多年前了,她五六歲的時候,或許還要更小上一點,她母親帶著她進宮,相聊時她的母親托我照看她一二,然後就隨我母妃進殿私聊去了。

我就拉著她往外走,要帶她去看宮人新做的宮燈。我不過也才八九歲,走了幾步後,她停在原地再不肯動,撲閃著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我問她怎麽了,她先是沉默,然後低著頭踮起腳小聲地說:“我餓……”

當時宮宴,母妃殿內的宮娥來來往往,忙碌不堪,我想了想,跟她說:“你就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拿吃的。”

我現在已經忘記我當時因為什麽事情耽誤了,等我想起她來,已經隔了很久。我端著一碟糕點回來的時候,她還站在原地,嘴裏吸著手指,很乖很乖地站在原地,腳半分都沒有挪動,小小的一團跟糯米丸子似的,眯著黑米丸一樣的圓眼睛衝我笑。

所以直到現在,她在我印象裏,其實還是當年那個站在原地不敢走的小姑娘,乖乖地站在那裏,溫順聽話。也因此,一直到如今我都沒有弄清楚,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看著她,時光在記憶裏重疊,她放下梳子朝我走過來,仿佛當年的那個小姑娘瞬間抽條成長,最後在我麵前的,是十幾年後的她,她臉上是我熟悉的笑,謙遜乖巧,歪著頭甜甜地問我:“邵哥哥,你心口的傷好了沒有呀?”

我看著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語氣倦怠,說:“黎脂,我之前是騙你的。”我頓了一下,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想笑,她猛地抬頭來看我,我笑笑,解釋說,“之前我和你說蘇峰已經死了是騙你的……”

在她不可置信地踉蹌著後退的時候,我補了一句,我說:“不過他現在是真的死了,我殺的……”

她淒厲地大叫一聲,猛地撲過來。我捏住她手腕的脈門,稍微一用力,她手裏的簪子就脫手掉落,我說:“黎脂,同樣的方法不要用第二次。”

我轉身就走,將她的哭聲拋在身後。等到西苑的大門在身後闔上,我閉上眼睛,聽見門內的黎脂一聲聲喚著:“李邵—李邵—”

聲聲帶淚,句句泣血。

商冉提著燈過來,將披風搭在我肩上,說:“娘娘以後會明白的……”

我搖搖頭,她不會懂。

如果有一天她懂了,那就是我在把她往絕路上推,而我永不會這樣做。

二、這個孩子,我本就不想留

黎脂對我的恨意是從她的孩子流掉開始的。

自我登基以來,大祁子民都說我是最不像曆代國君的一位皇帝。大祁崇尚武力,或許是因為太祖是在血海中開拓的江山,所以此後數代都在瘋狂地開拓疆土,這種血海裏的廝殺其實最能夠激發起男人骨子裏隱藏的暴虐情緒,我以前也深深沉迷於此。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外禦駕親征,等我抵擋住五軍聯盟從北方趕回來的時候,黎脂已經流產數十天,當時孩子還未滿三個月。她生性溫和,如小動物般的唯唯諾諾,流產了連原因都搞不清楚,隻曉得哭。

她十八歲時嫁給我,流產也不過是我們大禮後的第三個月。她因為太過傷心,所以連日昏沉,我若是回來得再晚一點,恐怕就是麵對一屍兩命,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連夜趕回去的時候連鎧甲都沒脫,一路疾行,從錦陽宮到正陽殿門口,身上落了一層薄雪。我臨走前特地派到黎脂身邊的宮娥滿臉張皇地候在門外,我瞥了她們一眼,走進外殿後先將鎧甲給脫掉,靠在殿裏的暖爐上將滿身的潮意和寒氣烘得差不多才走進內間。

內間暖氣燒得極足,熏著暖香,她躺在床榻上,我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立在床邊俯身看她。她臉白如紙,我伸手上去貼了貼,隻覺手下冰涼。黎脂痛苦地蹙起眉,像是陷入夢魘一樣極力掙紮著。我俯下身輕拍她的臉頰,喊她:“阿脂?阿脂—”

她睜開眼,一看見我就哭了出來。她當時話還說不太出來,死死地攥緊我貼著她臉頰的那隻手,神色淒楚而絕望,一遍一遍無聲地說:“我痛—邵哥哥,我痛—”

她發不出聲來,我隻能根據她的口型判斷她說出口的話。她的那句“我痛”輕飄飄地傳過來,我隻恨痛的人不是我。

可我分擔不了她的痛苦,我隻能摸著她的頭發安撫她,一遍一遍地哄著她?:????“我在這裏,我在這裏—”等她平靜下來又陷入昏睡中,我才一臉寒霜地走出去。

我發了很大的脾氣,我的祖輩的脾氣都頗為暴躁,到了我父皇的時候,脾氣尤為殘暴,好弑殺,喜血腥,我一直極力避免成為我父皇那樣的君主。

“仁慈有德,禦下有方,敬賢下士,至聖至明。”這是我登基後朝臣對我的評價,可是良善仁慈並不代表軟弱好欺,我也深知後宮裏的那些肮髒事。黎脂從小生活在宮外,懵懂無知,所以隻以為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流掉的。

因為將將繼位,我整個後宮的妃嬪加起來不過五人,我花了三天的時間就將來龍去脈理得清清楚楚,相關的一幹人我連見都未見,直接讓宮裏的暗衛秘密處理了。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的那一天,我去正陽殿看她。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能下床了,那樣冷的天,她僅穿著中衣,赤著腳站在正陽殿的門口,半倚在門框上。我快步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在掌心裏嗬了嗬,蹙眉問:?“怎麽不多穿點衣服?”說完又瞪了瞪服侍在她兩側的宮娥,嗬斥道,“怎麽服侍主子的?!”

她將手從我手心裏抽出來,仰頭眼神迷茫地朝我望過來,雙眼無神。沉默了良久之後,她問我:“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不是你下的手?”

我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愣在原地。她仰頭仔仔細細地看著我臉上的每一分表情,執著地妄圖找尋出一點點的破綻,怒火一點一點地往上升騰。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由反問:“什麽?”

她仰頭又說了一遍,清清楚楚:“我的那個孩子,邵哥哥,是不是你授意人下的手?”

我看著她,仿佛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我沉默地往後退了一步,一顆顆渾圓的淚珠順著她仰起的臉頰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的心瞬間軟下去。她哽咽著,輕聲地說:“畢竟那個孩子不是你的不是嗎?”

心裏五味雜陳,我神色複雜地望著她。她伸手拽住我的前襟,整個人虛弱消瘦得如同被風折斷的春花。我閉上眼,倦怠地解釋:“我沒有,阿脂,那是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視如己出—”

她鬆開手,轉身往殿內走去。我站在殿外沒有跟進去,望著她拖曳在鎏金地板上的裙擺一寸一寸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想,她不信我。

她確實沒有理由信我,因為她的那個孩子,原本我就是不想留的。

三、她嫁給我,是逼不得已

黎脂嫁給我,是逼不得已。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我想在她的心裏,我大概是兄長一般的存在。從她幼時進宮與我相識,到後來她長大成人,行及笄之禮,她但凡遇見什麽心事或者想要什麽東西,第一個找的便是我。

和其他世家被養得嬌縱的姑娘不一樣,她從小就很乖,坐在一處地方看書能看一下午,還極其喜歡刺繡。有一次徐州刺史送了我一張錦雲織鍛,我府中無人,說了幾次抽空送給她,結果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來。後來,她自己來我府上拿。那段時間我忙著清查科舉舞弊,忙得焦頭爛額,她過來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就被人叫去了書房,臨走前隻來得及和她說一句“等我”就匆匆離開。

等我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已經華燈初上,大臣依次告辭離開,我坐在書房裏閱讀卷宗,剛讀了兩章,貼身內侍安排小廚房給我上了幾道菜肴。我舉起筷子,突然間想起黎脂。

我急匆匆地踏著燈光趕往盛屏閣,夏意濃濃,不多時,我額頭上便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等我趕到盛屏閣的時候,遠遠望過去一片漆黑,我心急如焚,從侍衛手裏接過提燈先行過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侍女秉燭從殿門口依次將殿內的燭火點亮。微弱的燭光漸亮,很快燈光大熾,襯得滿室亮如白晝,她在這燈光最深處,已經趴到桌子上睡著了。

我落足無聲,悄悄走過去,她湖藍的廣袖順著案台逶迤而下,側臉枕在手背上,手邊還有一卷半開半合的書卷,她的嬰兒肥還未消,露出的半張臉粉嘟嘟的,閉上眼後,長睫宛如蝶翼。

我感覺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所以彎腰輕輕地推她,喊:“阿脂,阿脂?”

她很快驚醒,睡眼蒙矓地睜開眼,烏溜溜的眼睛望向我,繼而帶上一絲笑意,驚呼:“邵哥哥!”我忍不住微微笑起來。她動了動,驀地低叫一聲,因為剛睡醒還帶著鼻音。她摸著手腕,仰起頭苦巴巴地望著我,可憐兮兮地說:“我手麻了。”

她對將近四個時辰的等待緘默不語,我一顆心在這一瞬間軟得一塌糊塗。

所以可以想象,此後不過四年而已,有一天她慌慌張張找到我,攥緊我的衣袖手足無措地問我“邵哥哥,我懷孕了,怎麽辦”時,我的心情。

她是深夜獨自一人趕過來的,披著漆黑的鬥篷,從頭到尾遮得嚴嚴實實,隻留一雙泫然欲泣的眸子。我手裏的茶盞失手落地,茶盞裏滾燙的茶水潑到手上。我精神恍惚,懷疑自己聽錯了,所以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麽?”

她的眼淚循著黑暗墜在深色的鬥篷上,手攥著我的前襟,有幾滴眼淚滴到我被開水燎出的水泡上,那裏火辣辣地疼。她失聲痛哭著,驚慌得如同離巢的幼獸,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怎麽辦啊?怎麽辦邵哥哥?”

我一直自持從容不迫,泰然處之,但我承認,我當時被嚇到了。

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那年才十八,世家貴族的小姐,未婚先孕,要是被發現了,她的家族為了保全名聲,一定會悄無聲息地勒死她。

她把我當成了主心骨,我竭力告訴自己要冷靜,可當我深吸一口氣後,雙手捏上她的肩時,我感到自己手骨發白,小臂微顫。我顫抖著嗓音問她:“誰的?”

她哭泣了良久,一直沉默不語,半晌後嘴唇嚅動,沒發出聲來。我恍惚地問:“誰的?”她俯下身來,將額頭抵在我的掌心,終於喃喃發出聲來:“蘇峰,蘇峰—是他的。”我踉蹌著後退半步,雙頰緊繃,絕望得無以複加。

蘇峰,蘇峰,那個時候,我們其實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黎脂沒有接觸到外男的機會,她會認識蘇峰,還是因為我。我少年時一直在兵營裏廝混,常年不在京中。蘇峰是我所在的龍炎軍的副將,我在龍炎軍裏的時候一直很欣賞他的膽識與魄力,當然這是指他用兵打仗的方麵,我對他的私生活不置可否。

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回京,是龍炎軍在征北作戰中大獲全勝,我攜龍炎軍進京受賞,他自然隨我一起。剛回到京都的時候,他一臉躍躍欲試,說終於可以感受一下京都的美人和寒涼荒漠的美人有什麽不同,是以極力邀請我一同去盛花閣賞“花”。我並不是不識女色,隻是並不熱衷於此,所以當時我嗤笑著一腳踹過去,他嬉笑著避開,我才說:“我今天約了人。”

我並不知道我當時說這句話的表情是什麽樣的,但這肯定激起了蘇峰的好奇心。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滂沱大雨中,我將他打得鼻青臉腫,在狹小仄陋的巷中拽著他的衣領怒吼著逼問為什麽的時候,他隨意地抹了一把臉上混著血的雨水,偏頭吐了一口血,有氣無力地笑起來,直直地看著我說:“你真該看看你提起她時的眼神。”

那眼神打消了他去盛花閣一親芳澤的心思,他當時大聲笑起來,朗聲說:“那我可要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小姑娘長什麽樣!”

我們當時是在戰場上一起廝殺出來的交情,我沒有過多的防備,所以那天我帶著他一起去赴了黎脂的約。

後來的日日夜夜,我反反複複地回憶著這段內心深處的往事,僅能從微不足道的幾處細節察覺出不對勁,比如黎脂見到我後偏移凝固在我身後的眼神,比如她長久的出神,比如她在蘇峰的凝視下遊移的目光,比如她順著雙頰蔓延至耳珠的微紅。

又比如在京的那段時間,我有次進宮請安後出來,想著順路給黎脂帶點她喜歡吃的糕點,但我趕過去的時候,卻意外地碰見了他們,黎脂和蘇峰。

他們倆見到我,黎脂手腳難安,局促地立在一旁。蘇峰笑望著我,衝我行禮。我感到很奇怪,所以問:“你們怎麽在這裏?”黎脂的臉當時就紅了,蘇峰吊兒郎當地回:“無意中碰見的。”我當時不知道在想什麽,就這樣問一問也就過去了。

我不知道黎脂會愛他到枉顧世家禮儀的程度。

後來我問商冉,我和蘇峰比究竟差在哪裏。我當時實在是喝得太多了,醉意朦朧時,商冉看著我,她的目光清冽,隱隱帶著悲憐。她開口說:“您太溫文爾雅。”

溫文爾雅,很多人用這個詞形容我,我不輕易動怒,講究以禮服人,我不是蘇峰。蘇峰的花心其實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的外貌,他自小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連生命都朝不保夕,所以整個人有股漫不經心的氣質,他的眉眼加深了這股邪氣,顯得英俊多情。

我記得領完賞賜,我帶他們回邊疆的前一晚,他到晨曦微露才從外歸來,衣衫輕薄,頭發有點亂。和我一起準備離京的將士看他這個樣子,紛紛笑起來:“蘇副將一定是剛從哪個小媳婦的被窩裏爬出來呢。”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回道:“別亂說話,怎麽就是小媳婦,不能是世家貴族的大家閨秀嗎?”他說完不經意瞥了我一眼。我愣了一下,隱隱心悸。我蹙著眉說:“別亂說話,那些小姐家教森嚴,不要壞了她們名聲。”

他當時似笑非笑地望過來,挑著眉問:“是嗎?”

一個月後,因為邊疆受襲,父皇病逝,我被召回,黎脂找到我,告訴我她懷了蘇峰的孩子。

四、我坐擁天下,九五之尊,可我毫無辦法

那次受襲是五國聯軍進攻大祁。大祁征戰曆來不知節製,大祁周邊不斷被蠶食領土的五個小國不堪忍受,合縱連橫,對大祁來了一次最大規模的襲擊。我趕回京都的時候剛好接到來自邊疆的一封密信,蘇峰帶領的龍炎軍在遇襲後毫無音訊,估計是全軍覆沒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黎脂說她懷的孩子是京都任何一個人的,隻要她是真的愛他,我都會在別人發現她懷孕前讓她嫁給他。

可是大雨傾盆,她跟我說她懷的是生死不明的蘇峰的孩子。

良久而難堪的沉默中,我握住她的手,勉力艱澀地開口:“阿脂,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我府中有人,可以……可以幫你……這個孩子不能留……”

她猛地掙脫我的手,漆黑的眼睛在天邊的閃電下亮得驚人。她哭著開口,說:“不——我要他——”她苦苦地哀求我,“蘇峰萬一死了,這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她後麵絮絮叨叨又說了很多,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頭腦發蒙,嗡嗡作響。高度緊繃的精神和吃緊的戰事已經讓我很久沒有休息過了,身體也開始發麻,一點知覺也無,我伸手死死地按著太陽穴,企圖保持清醒。

意識回來的時候,我正好聽見她問:“邵哥哥,你娶我,娶我好不好?”

我半邊身子發麻,嘴裏發苦,雨水順著風偏著打在身上,順著濕漉漉的發絲往下滴。我沉默良久,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我說“好”。

其實我在服喪期間,不能大喜,因此我在離開京都帶兵去往邊疆的時候,以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歸來的理由娶了黎脂。堂堂一國之君娶妻,為了避免不孝,她是靜悄悄入的宮,大臣們都表示合乎情理。安置好她之後,我就趕往了邊疆。

這是我娶她的始末,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龍炎軍全軍覆沒,無人生還,所以她逼不得已嫁給了我,想想就讓人心酸。

我再一次看見蘇峰,是在五國聯盟的軍隊被鎮壓後,他們派人送回降俘。夜濃如墨,萬籟俱寂,森森的龍炎城亮如白晝,五國聯盟軍為了表示誠意,將之前投降叛變的龍炎軍押回了龍炎城,送到我麵前。

龍炎軍的五千英烈,來到我麵前的,僅有蘇峰一人。

他極為狼狽,應該是五軍戰敗之後拿他這個前龍炎軍的將領出氣。我不動聲色地應付五軍的使者,等談好歸降的條件,他們依次退出去之後,我手下的扶手已經被捏得變形。我氣急反笑,走到階下問他:?“為什麽?”

他跪在地上狼狽不堪地仰麵望過來,嗬嗬笑出聲,眉眼依舊英俊,帶著邪氣。他沒有說話,我揮拳過去,拳拳到肉,打到最後兩個人都狼狽虛弱,仰躺在地,喘著粗氣,他才說一句:“我隻是想活下去。”

那個時候黎脂已經流產了,趁著戰事的間隙,我趕回皇宮又回到戰場,之後京都的人一直來信說黎脂毫無生意,估計要撐不下去了,而這是我饒過蘇峰的唯一一個理由。

我修書一封,快馬加鞭地告訴黎脂,蘇峰沒死。我隱去了他叛降的事,隻是告訴黎脂,過不久後,我會親自將他帶到她麵前,讓她一定撐住。

在蘇峰告訴我他隻是想活下去時,我沒有再說話。我十分的疲倦,五千的龍炎烈士英魂,我不能說我能做得多好,但若是我處在蘇峰那個位子的話,我會將熱血和兄弟們的混在一起,拋向大祁的國土。

他太讓我失望了,與之讓我深深不解的是,黎脂為什麽會愛上他。但是我還是想,黎脂現在是我的發妻,蘇峰回來之後,我會安排她假死,然後將她送出宮,和蘇峰一同離開,走得遠遠的。

不過我到底還是沒有將蘇峰帶到黎脂的麵前,在回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在煙花之地發現了蘇峰。我對蘇峰並不放心,所以不可能這樣將他放在身邊,一直有暗衛跟在他身後,所以他心滿意足地從章台樓回來的時候,我就在他屋內等著他。

那是暴雨淋漓的深夜,我將他逼入角落逼問之後,終於心灰意懶。我那個時候心心念念隻有一句話,我寧願黎脂恨我一輩子,也不會將蘇峰帶到她麵前。

我不能害了她,蘇峰這人,除卻一副好看的皮囊和欺瞞小姑娘的花言巧語,一無是處,我做不到親手將她推入火坑。

所以等延綿的大軍回到京都時,久候在城外翹首以盼的黎脂並沒有見到蘇峰。

我走到她麵前時,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身後一個又一個穿戴盔甲的人臉上巡睃,可她的目光從期待變為失望,最後她望向我,目光又隱隱帶上了小心翼翼的希冀,問我:“他呢?”

我壓下臉上的苦笑,沒說話,她的臉唰地白了。

黎脂第一次自殺,就是在那之後。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麽寫信給她說蘇峰還在,我隻能無奈地對她說,我之所以寫那封信,是因為擔心她的身體狀況,所以故意寫的。她當時一邊搖頭一邊向後退,望著我像望著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說:“你從來不騙人的,你一定遇見他了。”

我焦頭爛額,濃濃的倦意湧上來。人的包容和忍耐都有一個限度和時效,我實在無法容忍她這樣無休止的猜忌和精神上的崩潰,所以我在良久的沉默之後,隻能像戳破一個美夢一樣叫醒她。我揉著額角,直直地望著她,目光悲憐,說:“他叛國了,五國聯盟軍將他作為俘虜送回……”我頓了一下,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繼續說,“為了祭奠亡魂與英靈,他已經被我按軍法處置了。”

黎脂靜靜地望著我,臉色蒼白。她大病初愈,裹著白色的狐裘,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這個樣子讓我很快心軟。燈火閃了幾下,她卻驀地笑出來,精致的眉眼一如既往的乖巧,唇邊的笑意卻帶上了一點嘲諷,她輕輕地說:“蘇哥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他曾經殺敵萬千,為了大祁出生入死!”她的目光像是要穿透我,“你為什麽變成這樣?你什麽時候要汙蔑國之英魂了?”

我深感無力,這種無力感是在戰場上以及在和死神擦肩而過時都沒有的感覺,我歎息一聲:“我說的實話。”

“誰知道呢?”她站在不遠處靜靜地、靜靜地望著我,微微笑起來,“你不是喜歡我嗎?或許是為了得到我?”

這話如同五雷轟頂,她將一國之尊的尊嚴踩在地上。

那之後,我很久沒有再去見她。將自己置於太過卑微的地方,我覺得難堪。

直到有人來向我稟告她要自殺。我趕去的時候,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驚心怵目的勒痕,那時候我才察覺,她的精神狀態真的已經很不好了。

我沒走過去,在她床邊一尺處遠遠地望著她。心思起伏間,我和她說:“我確實故意殺了他,也故意殺了你的孩子,你要是死了,我還會昭告天下,蘇峰背國賣主,無恥至極,他會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汙名……”

她躺在**,眼睫顫了顫。我立刻拂袖走出去,我怕再晚一步,會讓旁人看見我眼底的淚光。我坐擁天下,九五之尊,可我毫無辦法。

我既沒有辦法讓她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令她愛上我。

歲月迢迢,春花夏月,秋草冬梅,她沒有再嚐試自殺,我以為她狀態安穩的時候,她穿上粉色的裙裾,在大殿階下當胸刺了我一簪。我沒想過她會想要我死,其實她之前是救過我一命的。那時候權臣造反,首要目標就是我這個大祁唯一的皇嗣。宴會之上刺客來襲,我記得我在刺客手底下逃亡的時候天上的月亮很圓,那是一條很長的路,我腰間有傷,她攙扶著我。她含淚咬牙,一聲不吭地拉著我跑。那樣長的一條路,月光那麽亮,當時她竟然未曾怕過。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恨不得我死,我在她心裏,殺了她的孩子,殺了她的愛人,或許這恨意是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我欣慰地想,也好,她恨著我,總歸比不恨好。

她的精神狀態一日不如一日,之後我將她送往西苑,派人妥帖照料。直到今日,被我囚禁在牢獄中的蘇峰去世,我特地來告知黎脂一聲。

五、最後,春天終究來了

我以為黎脂會在對我的恨意中過完這一生。

直到商冉被檢出身孕,她懷的是我的孩子。

商冉是我的侍女,她是唯一一個了解我和黎脂及蘇峰糾葛的知情人—源於某次我酒醉後的真言。她很好,除了這個詞,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從我登基之後,她一直如同一個影子一樣守在我身後,安分守己,進退有度,我很滿意。

這樣忠心耿耿的人,我不會去碰的,但是在我酩酊大醉,問她我到底哪裏不如蘇峰時,她俯下身來,目光悲哀,說:“您太溫文爾雅。”她目光中壓抑的情緒一覽無餘,她將手貼上我臉頰的時候,我翻身壓了上去。

太醫診斷出她懷有身孕的時候,滿殿寂靜,我坐著守在她的床邊,直到她惴惴不安地醒過來。她神色平靜,也很守本分,向來不做令我為難的事,因此極為識大體地開口:“請陛下賜藥。”

我隔了半天才問她:“賜什麽藥?”她聞言偏過頭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見她說:“是奴才妄想了。”

我在此刻才笑出來,抬手撫上她的發頂,溫聲問:“宮中妃嬪向來少,你如今懷孕,按照祖製可以破格封為嬪,等你誕下孩子的時候,我再封你為妃,你看這樣可不可以?”

她猛地轉過頭來,什麽都沒有說,但我能看見她眼底盈盈的淚,這樣依賴、脆弱、充滿愛意的眼神熨帖了我內心的焦躁。在太醫告訴我商冉懷孕時,我想了很多。一開始,我在想黎脂,她聽見這個消息會怎麽樣?傷心?憤怒?可慢慢地,我竟然感覺到解脫。

我被黎脂拉著為她營造一個仇恨的假象真的太累了,心口的傷還隱隱作痛。我已經厭倦了這樣日複一日的妥帖,等到擁有一個自己親生骨肉的喜悅漸漸從憂心黎脂的心理狀況中浮現出來時,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對黎脂感到厭倦。

這個孩子的到來很好地熨帖了我在黎脂那裏感受到的所有倦怠,與之而來的,是我對商冉的眷戀。和之前的感覺不一樣,我漸漸發現她身上的另一種好。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黎脂長大,對別的姑娘向來敬而遠之。可是商冉不一樣,她太過溫柔、妥帖,她是內官出身,擅文墨,不重刺繡方麵,可每次我去看她的時候,都能瞥見她桌麵上的刺繡,或荷包,或裏衣,隻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

有次我狀若無意地提起,她性子冷淡,聞言,臉卻一下子就紅了,難得扭捏起來:“臣妾……臣妾繡得不好……”我沒忍住輕笑出聲,執意讓她拿出來看看。她拿出來之後,我就漸漸止了笑,伸手摸著那些彎彎扭扭的針腳,確實繡得不好。商冉在一旁看著我,我笑著將那個荷包掛在腰間,然後去拉她的手,溫和地說:“讓我看看。”

十指纖纖,都是針眼,我低頭吻了她的手一下,感受到她在我懷裏微微一僵。然後我撫上她微凸的小腹,說:“你待朕如此,朕必不負你。”

我在那刻突然想起來,黎脂針線功夫了得,但她從未送過我她的繡品。所謂執念半生,放下其實也不過瞬間。

可是商冉流產了,她的命差點也保不住,是黎脂將她從正陽殿的百尺台階上推下去的。我聞言趕過去的時候,商冉渾身是血地躺在台階下,意識全無。我近乎驚慌失措地抱起她,聲嘶力竭地衝隨從喊:“太醫—叫太醫—”我連看都沒有看台階上的黎脂一眼。

我守在殿外,渾身都是商冉身上的血。我知道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我踱來踱去,隻是希望商冉能夠活下來。那個一直望著我的姑娘,我希望她活下來。等到殿內的宮娥出來通報情況穩定時,我緊繃的一顆心才放鬆下來。然後我回過神來,想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失態了。

我回身就看見黎脂在我身邊站著,我不知道她看了多久,隻站在原地冷漠地回望過去。她有些愣怔,隨後很快譏笑出聲:“男人變心都這麽快?”她像是疑惑,“你不是喜歡我嗎?”

我覺得她不可理喻,那些欲脫口而出的真相在怒火滔天、理智喪失的邊緣轉了一圈又被我咽下去。我偏過頭,我真的不想再看見她。即使不堪,我也留了幾分的理智。我不能把她逼上絕路,所以我隻是冷漠地朝身後的侍衛說:“送她回西苑。”

她狂笑起來,精致的麵孔變得猙獰:“你害死過我的孩子,這是報應,報應—”可我沒再理她。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陪在商冉的身邊,她身體受了很大的傷害,同時也有心理上的。失去孩子後,她整日以淚洗麵,我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漸漸恢複。

商冉身體漸漸恢複,能下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西苑。我一路趕過去,在推開門的時候聽見商冉的聲音,她小產後身體虛弱,聲音很輕,但我聽得很清楚。

“……陛下不欠你,我更不欠你,但你欠我一條命。陛下念舊情,不願告訴你真相,可我願意。”

“黎小姐,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可委屈了?你一個世家閨秀,未嫁便珠胎暗結,一不知廉恥,二不守禮法,三罔顧家族利益,是不是不孝不義不知禮?陛下不介意,答應娶你,是因為他心懷廣闊。他是當今陛下,他娶妻是什麽概念?那是一國之母。你以有孕之身嫁給他,是不是還準備生下那個‘嫡長子’讓陛下立為東宮太子?”

“這樣的奇恥大辱,陛下忍了。還有一件,蘇峰不是陛下殺的,他確實叛逃,他身邊的女人,你以為能數得過來嗎?即便他叛國,陛下都沒有殺他,為的是什麽?可惜在回京的前一晚他還在廝混。陛下為什麽不把你交給他?因為陛下不忍心你日後後悔。你當他是殺子殺夫的仇人,想要置他於死地,黎大小姐,你的良心呢?”

我頓住準備推開門的手,聽見商冉的最後一句話,帶著淡漠?:??“我知道你認為我騙你,可憐你認識陛下二十幾年,連他的品性,你都不相信。”

我低低歎了一口氣,對身後的內侍說:“走吧。”

我在寢殿等著商冉,沒過一會兒她就回來了,看見我後梗著脖子站在那裏,倔強地不言不語。我無奈地歎口氣,走過去拉起她的手:“你也是的,多大的人,還在月子裏,就下地亂跑吹風,不要身體了?”

我最後一次看見黎脂,是在初春,我帶著商冉散心,她突然出現在小徑上,我一直沒有限製她的人身自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擋在商冉的前麵,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她看起來很傷心,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後目光落在我腰上,頓了頓,她便轉身走了。我腰上是商冉繡的那個荷包,直到她轉身走遠之後,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粉色的裙子。

她在當晚自戕。

內侍局的侍從來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給我和商冉的第二個孩子起名字。從滿宣紙亂七八糟的名字上抬頭的時候,我內心很平靜,像是認為這是她最好的歸宿。我從年少起對她積累起的寵溺被消耗得所剩無幾,我望向窗外,初春的暖意蔓延至各處,入目一派欣欣向榮,李白桃紅,枝頭爭春,黎脂這幾年活得朝不見日,歲不知春,然而春天還是來了。

“厚葬了吧!”滿室寂靜中,我聽見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