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眼淚不動人

文/夏錦季

一、她承認他的確有能力

在高一新班級看到於理的那一瞬,田昕腦子裏隻有四個字:陰魂不散。畢竟因為這個人,她初中三年都不太愉快,還以為高中是個新開始,而再次與於理同班這件事,令這個新開始大打折扣。

田昕別過頭,裝作不認識他,找了個座位坐下。班主任進來講完話,調好座位之後就是班委競選,於理果然參加了,競選職位依然是班長,競職演說依舊胸有成竹,把其他人比下去。下台的時候他還朝田昕那邊看了一眼,後者沒理他,徑自低頭看書。直到老師最後問“還有誰想要競選班長嗎”,她也沒再抬起頭來。之後開始投票,田昕盯著小方紙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寫上了於理的名字,沒辦法,討厭歸討厭,他能力還是有的。

競選結果毫無懸念。

下午是開學典禮,每個班男生站一隊,女生站一隊,田昕和自己新認識的同桌挨著站在一起,班長和體育委員在前麵幫忙整隊。過了會兒,隊伍整好了,校長開始致辭,於理走下來,竟在田昕旁邊的男生前麵插了進去,和她並排。田昕有點莫名其妙,他倆不是要站這麽近的關係吧。

“哎,你怎麽沒參加競選?”他突然開口。

田昕瞄他一眼,想說“關你屁事”。但沉默了一陣,她還是隻說了一句:“高中想專心學習,不摻和別的事了。”

“喔,我還想著你要競選的話,我就當場倒戈呢。”於理半開玩笑道。

田昕差點翻白眼:誰稀罕。

好吧,事實上,她還是挺稀罕的。畢竟初中三年,她都在和他競爭班長之職,並且每年都是以毫厘之差失敗告終,原因歸根到底,還是初中班上女生太多,架不住他一雙桃花眼在台上亂放電。

在外人看來,於理任班長、田昕任副班搭檔的這三年,一直把班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兩人關係想必不錯才對。但事實上,兩人經常意見不合。初二藝術節,每個班級都要出節目,田昕想做大合唱,於理卻覺得合唱節目沒特色,非要排舞蹈。初三學習緊張,田昕建議取消春遊,於理卻堅持最後全班一定要出去玩一次。反正每次都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副班長說不過班長。

不過事實證明,班長的堅持還是有道理的,舞蹈節目後來拿了一等獎,春遊也成了緊張中考前的一次歡樂經曆,她承認他的確有能力。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或許田昕能慢慢接受這個總是強壓她一頭的班長。

二、她的驚慌和狼狽,被他一覽無餘

初中每學期開學,班上每人都會交一百塊作為班費,交由班委保管,作為活動雜費。

管錢的本來是生活委員,不過新選的那位生活委員有點丟三落四,剛收齊班費就差點把錢弄丟,有了心理陰影,就把錢交給班長於理。於理當時正要去打球,隨手就指了田昕說,給副班長保管。

田昕便接管了這筆“巨款”,平時都放在自家枕頭底下,班上有什麽地方需要用錢就支出來。當時田昕鄉下的外婆過世了,需要一筆錢做喪葬費,田昕媽媽想先借這筆錢用,等下個月發工資了再補回去。田昕家是單親家庭,父親早逝之後家裏境況一直不好,全靠母親微薄的薪水維係,她當然知道母親的難處,所以就答應了。

那會兒正好是陽春四月,陽光燦爛得讓人舍不得進教室,班長於理體恤眾人想出去玩的心理,便提出周末全班一起去春遊燒烤。田昕是第一個說不的,一方麵她的確覺得離中考已經不到百天了,應當爭分奪秒學習;另一方麵,當然是心虛,班費已經全部被她挪空了,哪來的錢去春遊。當然後麵這個原因,她沒有說出來。

因為田昕作為副班長的反對聲音過於強硬,最後班裏還搞了一次投票,不過她以1:2的票數敗給於理,這項活動便通過了。

那天放學後,田昕呆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於理走過去說:“明天把班費帶過來吧,我們班委去買點東西。”

“哦。”田昕低頭輕輕應了聲。

於理撇撇嘴,背著書包轉身準備離開,卻被她拉住衣角,他疑惑地回頭。

“那個,於理……”田昕仰著頭看他,“能不能推遲春遊?要不……下個月再去可以嗎?”

於理覺得好笑:“你不知道我們大湖南的春天隻有這幾天嗎?”他隻當她折騰這麽多,還是不願去春遊,不免埋怨道,“就耽誤您一天學習時間,至於嗎?”說著繼續往教室門口走。

身後沒有傳來任何辯駁,於理隻覺得今天田昕有點怪怪的,走到門口,他鬼使神差地回頭,幾乎驚掉了下巴:那條處處跟他對著幹、從來不示弱的“漢子”,居然在哭。

於理頓時慌了,站在一邊不知道該做什麽。田昕發現於理還沒走,瞪了他一眼,便趴著將臉埋進了臂彎,肩膀一聳一聳的,壓抑的悲傷隨著抽抽搭搭的哭聲從手臂縫隙裏鑽出來,弄得他心裏也怪不舒服。

良久後田昕才平複情緒,抬起頭來時嚇了一跳:“你怎麽還沒走?”聲音有些嘶啞。

於理已經差不多想明白了:“是不是班費出了問題啊?你弄丟了嗎?”

田昕也知道瞞不住了,便把事情說了一遍,因為外婆去世,家裏有急用就挪了。說完她抹了把臉,站起來把書本塞進書包,準備離開:“我明天會向同學們道歉,把事情說清楚的。我也不想耽誤春遊,要不就再收一次班費,下個月我會還給大家的。”

她側身而過的那一刻,於理拉住了她,說:“那個,要不我先借你吧。”

那是田昕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同在一個班,貧富差距可以這麽大。她知道於理家境應該不差,但沒想到會好到壓歲錢都能收幾千。雖然她順利借著這筆錢瞞天過海,雖然她應該感謝幫助了她的於理,但是這件事並沒有令她對於理產生好感,反而令她別扭。

每次見到他,她就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不光彩的事,想起那個放學後的教室裏,仿佛麵臨世界末日一般驚慌和狼狽的自己。她的驚慌和狼狽,被他一覽無餘。

萬幸很快就中考了,她終於不用再見到於理了。

不幸的是,高一她和於理又同班了。

三、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討人厭的人

其實田昕“高中安心讀書”的想法,起初隻是冒個頭而已,畢竟她也當了幾年班委,突然甩手啥也不幹了還是有點怪怪的。但是這個想法在她在新班級看到於理的那一刻就迅速戰勝了那點不甘,她是真的不想再跟於理爭了。或許兩人根本不是同一個量級的選手,就像他們懸殊的家境一樣。

典禮上廣播突然通知各班班長去領取什麽東西,於理聞聲走出隊列。前麵的同桌突然轉過頭來說:“你原來就認識他啊?”

“啊……嗯,原來同班。”田昕說。

“他人怎樣?”同桌說完又欲蓋彌彰地解釋,“就是想知道我們班長是個什麽樣的人。”

“哦,挺好的。”

看著對方依舊扭著頭等待下文,田昕隻好繼續補充:“能力挺強的,人緣也很好,足球踢得很好,比賽常帶班級拿第一。在女生裏是挺受歡迎,但是跟男生玩得比較多……別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其實我跟他不是太熟。”

見同桌終於回過頭去,田昕鬆了口氣。

她突然發現,盡管她很討厭於理,但若真要評價他,好像還真說不出什麽不好來。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惹人討厭的人。

田昕原打算和於理相安無事地做普通同學,也打定主意把精力都放到學習上,偏又不得安生。先是負責黑板報的文娛委員找到她,請她幫忙寫字。

田昕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名字都叫不出的女生:“為什麽是我?”

“你不是字寫得好嗎?”

“你怎麽知道我字寫得好?”說完她馬上就想到了:這班上,除了於理,還有誰知道她字寫得好?

她有些無語地朝於理那邊看了下,後者正跟前桌聊天,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完全沒注意到這邊殺人的眼神。新同學特意相邀,田昕不好拒絕,隻得應下來。

雖然辦黑板報對她來說不是什麽難事,但的確是個耗時間的活兒。前幾天,畫圖的同學畫好了版式和圖樣,空著的幾大塊就沒別人什麽事,隻等她畫橫線寫字了。最後一天剛好是她值日,放學後她還得先打掃好衛生,才能寫板報。

放學的時候已經開始變天了,烏雲迅速遮掩日光,天暗了下來。田昕倒完最後一桶垃圾回來時,看到同組值日的兩個同學已經背著書包從教室後門出來了,還跟她打招呼說:??“早點回去啊,要下雨了。”

田昕點頭,心裏卻哭笑不得:??明天全年級就要統一檢查黑板報了,她今天還能早點回去?

進教室後,她意外地看到裏麵還有一個人,竟是於理,正埋頭寫著什麽。田昕有點意外,畢竟他每天放學都是第一個衝出去的。不過偌大一個教室還有另一個人待著,多少讓她多了幾分安全感。她走到教室後麵,搬了個凳子踩上去,安心寫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教室黑了一下,窗外一道巨大的閃電劃過,像要把天劈成兩半,電光映得整片天都是慘白的。田昕嚇得手抖了抖,粉筆也掉到地上,斷成兩截。她有些遲疑地回頭,發現於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整個教室就剩下自己一個人。她扶著椅子下來,左邊一扇窗戶沒有關,誰丟在桌上沒收的書被風吹得嘩嘩翻頁,某種恐懼攥住了她。這時一個巨雷突然轟隆炸開,她不自覺尖叫了一聲,捂著耳朵,整個人朝後退了好幾步,砰地一下,好像撞到了某個物體上。她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驚懼地回頭,身後竟是驚呆了的於理。

“你想嚇死我啊?!”田昕花容失色。

“請問我是鬼嗎?”於理無語道,“我耳朵才要聾了呢。”

田昕稍稍平複了一些,說:“你不是走了嗎?”

“去廁所了。”於理解釋道,說著仰頭看黑板,“我說你怎麽這麽慢啊,寫了半個小時了吧,怎麽還沒寫完?”說著往自己座位走,從桌洞拿出書包甩在肩上。

“已經寫完了。”田昕問,“你要走了嗎?”

“不然留這兒吃晚飯嗎?”

四、他們成了最佳搭檔

田昕發現於理什麽事兒都喜歡扯上她。

校周年慶班級出節目,文娛委員雖然功底紮實,卻不是很擅長組織,和參演的幾個女同學關係有點僵,排練一直不太順利,她隻好請班長幫忙,於理卻道:“讓田昕組織。”

“你怎麽回事啊?”田昕偷偷把他喊出來問道。

於理說:“你就幫她個忙唄。”

“你怎麽不幫?你才是班長。”

“我最近要打比賽啊,哪有時間管這個。”於理說,“以前都是你幫忙組織的,這對你來說很容易。”

“……”

田昕也是有點“事兒媽”體質,沒經得住文委幾句請求,便答應了。

其實班級事務挺瑣碎,比如組織一個十人的節目排練,就要對好十個人的時間,照顧十個人的情緒,另外隨時都可能有人在集中排練時來不了,跟不上進度,還要安排補練,雖然很麻煩,但把事情做好了後容易從中得到成就感。大約正是因著這種全力以赴得到了不錯的成績,才得到了同學們的認可和感激,才得以在初中堅持做了三年的班委吧。

在田昕的幫助下,排練順利推進,大家的動作練得很齊。彩排那天下午是自習課,除去有節目的同學,每個班隻派出班長和文娛委員去禮堂看下自己班的彩排,於理卻把田昕也拉上了。

“幹嗎?今天就帶個隊,你都來了,怎麽還要叫上我啊?”

於理笑笑,沒說話,過了會兒就輪到他們班的節目了。因為這已經是正式表演前的最後一次彩排,演員們都已經換上了正式的表演服,跳出來比平時更好看,田昕眼睛都沒眨一下,直到節目結束。她興奮地說:“從目前表演過的幾個班來看,我們班是最好的,拿獎的希望很大。”

於理笑笑:“你的功勞。”

田昕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我隻是幫下忙而已。”

於理不置可否,過了會兒才突然冒出一句:“那以後還有什麽事兒也要麻煩你多幫幫忙啦。”

田昕忍不住笑:“你還沒完沒了了。我現在可是一介平民,別老把我當你副班長用。”

“嗯……是該找老師給你要個名分了。”見她欲反駁,於理正色道,“真的,田昕,你不擔個一官半職,是我們班的損失。”

田昕忽然明白他這段時間總把班上的事兒往自己身上推的用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情緒。

最後結束彩排回教室的路上,於理說:“那天我說如果你競選班長我就倒戈,是說真的。不知道你怎麽想,反正在我心裏,我倆一直是好搭檔。開學發現我們又同班,我其實挺驚喜的。我就想,過去三年都是你聽我的,未來三年就換我聽你的,也挺好的。”

田昕呆呆地看著他真誠的眼神,要說心裏沒一點感動,肯定是假的。

她笑了笑,說:“高一都過去大半了,就算了。高二我們要還有這個緣分同班的話,你就讓出班長之位吧。”

“好,一言為定。”

雖然兩人都選了理科,但是學校理科班有八個,分到同一班的概率並不高。所以高二開學,田昕走進新班級看到於理的那一刻,都忘記了要矜持,激動溢於言表。還沒找到座位放下書包,她已經直奔他而去,笑著說:“你也在這個班啊?”

“不然我是來串門的嗎?”於理開玩笑道。

在新一學年中,田昕和於理再續“前緣”,重組最佳搭檔。當然兩人還是會有很多不同意見,不過最終話語權變成了田昕的。

於理也算終於體驗了一把被壓的滋味。不過為了事情能盡快有個決定,盡管有異議,他還是會選擇妥協,畢竟他承諾過:聽她的。

五、最後,他去了歐洲

到高三,學校的活動開始屏蔽他們了,班委的事也少了很多,大家的重心都放在學習上。

臨近高考,教室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特別是重點班這邊,下課了,大家都在埋頭自習。

於理感覺氣氛太壓抑,本想組織一場球賽放鬆一下,但是大家的呼聲不高,人都湊不齊,隻好作罷。於理年年都要組織一場年級性的足球賽,今年沒搞起來,他自然是不太高興,跟田昕抱怨說:“打打球放鬆一下多好,能占多少時間?怎麽都這麽看不開?不就是個高考嗎。”

田昕對這種“不就是個高考”的語氣不敢苟同:“誰不想高考多考幾分。”不過她頓了頓,還是安慰他說,“可能是踢個足球要的人太多了,畢竟高三生中像你這麽灑脫的人還是少數。要是打羽毛球的話就好辦多了,我們兩個人就能打。”

後麵一句本就是開個玩笑,誰知於理第二天就帶來了一副新羽毛球拍,下課就拉她出去打羽毛球。田昕有苦難言,她也是爭分奪秒想多考幾分的人呀!而且於理打羽毛球完全是個菜鳥,根本接不了她幾個球。

田昕耐著性子陪他打了幾次之後,發現其實運動一下,心情確實會好很多,再回到教室做題,腦子也清醒不少。後來兩周連續下雨,兩人才停下這項運動,於理望著窗戶玻璃上的雨滴,突然湊過來對她說:“我們高考完之後去旅行吧?”

“旅行?”田昕想了想,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組齊人,高考之後同學們應該都有自己的安排吧。”

於理搖頭:“我不是說班級旅行,我是說我們,我和你。”

“我……”田昕張口結舌,倏地紅了臉,小聲說,“什麽嘛……”

於理腦子終於跟上來了:“哎,我不是那個意思……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麽說。”他抓了抓頭發,糾結半天,最後不出聲兒了。

田昕低頭繼續看著習題,隻是看了半分鍾都沒看明白題目裏的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這時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哎,我是認真的,去不去?”

見她不回答,他斟酌了一下,給了她兩個應該會比較好接受的備選:“雲南,或者廈門?”

她終於下定決心,點點頭說:“去。”

田昕高考發揮出色,進入北京一所重點大學。於理的學校稍差一點,但也在北京。大事定了之後,於理便追著田昕問什麽時候去旅行,他攻略都做好了。

田昕偷偷查過費用,大概需要兩千元,她趁著自己考上重點大學的喜氣,跟母親開了口,卻還是遭到拒絕。母親說的也在理,她去外地上大學還需要一大筆錢,對她們那樣的家庭來說,旅行確實是件太奢侈的事情。但想到於理期盼的眼神,她還是不甘心就這麽放棄。她思來想去,決定去打一個月工,等發了工資再去。她把旅行日期定在八月初,本來於理還非常不滿,不明白為什麽要等這麽久。田昕覺得說自己沒錢,肯定特別掃興,就換了個說法,說自己想先實習一個月再出去玩,鍛煉一下。

於理問她要上哪兒去鍛煉。

田昕說在一個酒店做服務員。

於理用一種特別不理解的眼神看著她:“端盤子能鍛煉什麽?等你進了大學,多的是實習機會,就算是做家教,也比這個有技術含量一點呀。”

田昕看著這位不知人間疾苦的少爺,沒忍住翻了個白眼:老子是為了你啊!

不過她最後還是耐著性子柔聲安慰他:“你就等等我嘛,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廈門玩。”

不知道哪個字說服了於理,他語氣軟下來,說:??“好吧,我等你。”

田昕在媽媽工作的那家酒店的餐廳部做服務員,原本酒店不用臨時工的,但是暑假是高峰期,所以特招了一批。田昕以為自己是年紀最小的,沒想到裏麵還有一個和她同屆的男生,他叫林周,跟她分到同一個師傅帶。後來他們聊天才知道,林周跟她竟然考上了同一個大學,即是同齡人,又是準校友,她跟他的關係自然好過和其他同事。

有一次,田昕和他談起為什麽會來這裏打工,他特別坦然地說:?“還能為什麽,賺點錢啊。要不然在家裏看一個月書,也比這兒端茶送水學到的東西多吧。”

田昕聽罷哈哈大笑,感覺林周簡直就是“世另我”,便放心大膽地跟他吐槽每天領班開會打雞血說的那些人生道理。當她聽說他要一直做到開學時,忍不住好奇問:“不留點時間休息或者玩一玩嗎?”林周搖頭,說對他那樣的家庭來說,花時間去玩是很奢侈的事。

他家也是單親家庭,父親腿還有些殘疾,幹活很吃力,雖然學費是存夠了,但他還是想多做點事賺點錢。他多做一點,父親就能少做一點。

田昕聽完實在太羞愧了,她想到做保潔的母親落下腰疼的毛病,有時候晚上疼得睡不著,卻從來不肯去醫院一次,因為怕花錢,更怕查出什麽別的問題。

她考慮再三之後,決定留在這裏一直做到開學,拿到兩個月的工資,帶母親去醫院看一看。

她跟於理說自己不去了之後,他發了很大的脾氣:“我什麽都準備好了,還為你延期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我每天都特別期待,每天都在不停地完善攻略,走什麽路線,吃什麽東西,我都差不多能背了,結果你突然告訴我你不去了?怎麽能這樣呢?”

田昕也覺得很對不起他,想解釋一下自己的想法。

但是於理脾氣上來後完全不理會她,跟她大吵一架之後就走了。

田昕一連幾天都處在深深的自責之中,自吵架之後,於理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發去的QQ消息,他也一直沒有回複。一周後的輪休,田昕決定去他家裏找他,認真道個歉,把一切解釋清楚。

盛夏的陽光猛辣,田昕忘記打傘,走到那個全市有名的高檔小區外麵,被物業盤問許久,最後還是不能進去。因為她打不通於理的電話,保安說沒有業主的允許,她不能進去。

在她的好聲哀求之下,保安終於答應讓她接通一下於理家裏的電話門鈴,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她禮貌地問他在不在家,說自己是他的同學。

可是他母親說:“跟朋友出去旅遊了,估計至少還要玩個一星期才會回來。”

田昕有點失落,輕聲應和道:“喔,已經去了廈門是吧?”

“不是廈門,去歐洲了。原來是說要去廈門的,後來又說不想去了,說國內沒意思,後來就跟幾個朋友出國玩了,現在好像在布拉格。你找他有什麽急事嗎?”

“喔喔沒有,謝謝阿姨,我不打擾了。”

掛掉電話,田昕走出保安室,回頭看一眼這個他居住的小區,英式風格的建築,大門很奢華,仿佛天生自帶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她忽然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本就非常難堪,格格不入。

六、他們倆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於理回國聽母親提起有人來家裏找過他,便猜是田昕。

在歐洲玩了半個月,他氣也消了,便打聽到她實習的酒店,拿著自己從布拉格帶回來的禮物,準備去給她一個驚喜。

那是一家四星級酒店,於理以前跟爸爸過去吃過飯,經理也認識他。

他去餐廳部轉了一圈卻沒找到田昕,找人問了一下,才知道今天會議部那邊有接待工作,她被調過去幫忙了。

於理轉到會議部,很快就看到站在會議室門外的田昕,馬尾盤到腦後,穿著顏色有些死板的製服,但麵容仍是屬於年輕的白皙粉嫩。

枯燥的體力勞動應當很是無趣,可她正在笑,準確地說,是和一個年輕的男生在說笑。

男生穿著和她同色係的製服,身板站得很直,她笑的時候,男生就一直看著她,那種眼神於理很熟悉,那不是看一個普通同事,是看一個女人。

難道這才是她放他鴿子的原因?

於理有些惱,這時她抬眼看過來,撞上他審視的眼神。

田昕愣了愣,還以為自己看花眼,直到他揮了揮手,她眼中才跳出驚喜。她正想過來跟他說話,正好會議室出來一個客人要她進去加點茶水,她隻好先進去忙。進去之前,她回頭用口型無聲地對他說:?“等我一下。”

於理走過去,停在那個男生麵前。

林周以為他有什麽事,便主動開口:“有什麽可以幫您?”

於理擺擺手說:“我是田昕的同學,過來找她的。你是?”

“喔,我叫林周。”他笑笑,說,“是她的同事,也可以說是同學,大學同學。”

於理盯著他,心裏升騰出一種危機感。於理剛剛也看出他不是普通的服務生,沒想到他竟還考上了田昕那個大學,以後四年都會和她同校。這時另一個會議室走出一個金發外國人,快步走到林周麵前,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堆,語速很快。林周一時沒聽清,猶豫道:“Pardon?”

於理輕輕一笑,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跟老外對起話來,純正的英式發音,十分動聽。

跟對方說完之後,他轉向林周,說:“他問你這邊有沒有印泥,會議室裏麵需要。”

林周臉色發白,點點頭,低聲說:“我去拿。”

於理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了一下。

那邊田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來了,於理露出燦爛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已經麵無表情地開口:“於理,你剛剛的神態特別侮辱人。為什麽要那樣對人家?他又沒得罪你。”

於理表情凝固,慢慢地說:“你說什麽?”

田昕低著頭徑自說:??“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條件去國外遊學,練那麽好的口語的。對我們來說,學的本來就是成績至上的啞巴英語呀,你剛才真的有點瞧不起人了。”

“你們?”於理反問。

田昕終於察覺他語氣不對,抬頭看著他,小心翼翼說:“你生氣啦?”

“嗬嗬,我隻是覺得你虛偽,早告訴我因為你和他是你們,所以不跟我去旅行不就好了,何必拐彎抹角?”於理把手裏的東西往她懷裏一塞,“你幫我扔掉吧,謝謝。”

田昕抱著盒子,呆呆看著他的背影,想追去問清楚剛剛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是她走不開,會議室還需要人照看。

就像從前和後來,很多內心特別想任性的時刻,她都不得不理性地待在原地,不能逃,不敢動。

七、她來到他走過的城市

田昕第一次去布拉格是在二十七歲。

彼時她剛剛從上一家公司辭職,跟壓她三年的“直男癌”上司說再見。委曲求全了這麽多年,她終於掙得一點驕傲的資本,已有的行業資源和存款足夠支撐她放一個小長假,暫時不去思考未來的事。她在地圖上挑選旅行地時,目光莫名落到布拉格,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因為“雙J”這對令人扼腕的璧人合作唱的那首歌,還是因為多年前收到的那份禮物的產地在布拉格。

前一天才下過雨,布拉格的天很藍,風微涼,田昕在老城廣場散步。廣場上很熱鬧,街頭藝人在表演,身邊路人在歡笑,她一個人走著,呼吸濕潤的空氣,不禁微微閉眼,感覺年輕歲月裏那些畏縮和壓抑真真切切地地隨風而去了。也許她不再年輕,但更靠近自由。

傍晚,田昕找了一間咖啡館解決晚飯,等上甜點時,她被前麵那一桌的客人吸引,一男一女,就著桌上的一張圖紙在討論什麽,說的是中文。

那個女生特別年輕,不僅體現在那甜美無瑕的笑容上,還體現在那一雙未經世事的眼睛上。她太好看了,田昕不免多看了幾眼,也開始好奇,不知此刻令她的眼睛光彩熠熠的,是桌上的工作,還是麵前的男生。雖然男生背對她,看不清臉,但是從挺拔利落的背影來看,應該是個帥哥。

田昕坐了一個小時,買單離開經過前麵那一桌時,好奇地瞟了眼桌子上麵的圖紙,原來是室內設計圖。他們大約是設計師吧,不過其實也像一對設計婚房的新人。

隻是短短一瞬,田昕已經經過了那一桌,即將告別這對好看的年輕人,突然身後有人說話:“於理,你餓不餓啊?我們都忘記吃飯啦!”

她猛地頓住腳步,遲疑兩秒,才緩緩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個男生的方向。

他抬頭看著那個突兀地在前方停頓太久的女人,心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下一秒又覺得可笑,可是當她真的回過頭來,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了自己眼前,他突地站起來,還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所以你們倆是高中同學?”周顏比當事人更驚喜,喊道,“竟然這麽巧,在這裏碰到了!”

田昕笑笑,點點頭。

她將近十年沒有見到過於理了。

他們曾經也算是好朋友吧,可後來她也隻從別人口中聽到關於他的傳說。他們都說於理才是真正的有錢任性,高考之後的暑假去歐洲遊玩,竟對各種建築萌生興趣,立刻就改了主意,考上的大學也不去了,直接出國去學建築設計,這樣恣意灑脫的人生,真擔得起傳奇二字。

而田昕和大多數人一樣,按部就班地高考、上大學、工作,一步步走到現在。她很努力,得到了回報,也沒什麽遺憾的。

“我過來旅遊的。你們呢?”田昕說。

“這邊有個活兒。”於理說完,一時無話。

“那你們將近十年沒有見過啦?”周顏看向他,覺得他今天在這個女生麵前有些拘謹,不像是普通偶遇老同學那般純粹的驚喜,好像還摻了點欲說還休的隱忍。

田昕看著於理的眼睛,笑著說:“有個人呀,因為我放了他鴿子,就跟我絕交了。”

“那還不是因為你重色輕友。”於理嘟了嘟嘴,想起往事,心中似乎依舊滿是怨念。

於理此話一出,周顏立刻瞪著眼睛看他:天啊,他剛剛是在撒嬌嗎?向來雷厲風行、從不低頭的於大總監竟然在撒嬌?

“重色輕友……”田昕笑了笑,盯著他說,“於理,你到底搞沒搞清楚誰是色,誰是友啊?”

八、他們在布拉格的黃昏重逢

離開咖啡館回酒店的路上,田昕的心仍突突直跳。

她的話隻轉了一個彎,他細細一想便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當然,他也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他身邊的女生可能會是他的女朋友,但也可能不是。

那個傻瓜,當年叫她幫他扔掉的東西,分明是一份精心準備的禮物。那是捷克的特產,一個模樣精致的提線木偶,裏麵有一張卡片,上麵他寫著:雖然大學應該輪到你聽我的,不過你願意的話,我也可以聽你的。

他臨時收回的告白,她還是看到了。雖然他後來遠走異國,她卻始終沒有忘記過這件事。即便他已經有女友,她也要給年輕的他一個擲地有聲的回應:那些年他對她的感情,並非一廂情願,她也真真切切地喜歡著他。

雖然她做得坦然利落,說完便離開,但要說沒有任何期待,那是假的。

布拉格黃昏的街道,風從耳邊輕輕吹過,她快步走著,腦子裏想起高中時,他們兩個人打羽毛球,他太菜了,總是接不住她的球,羽毛球掉在地上,沾染灰塵。

渾蛋,你又沒有接住我的球!田昕想著,眼睛有些發酸,腳步也越來越快。

忽然,身後有人緊緊地拉住她,來自手臂上那股力量迫使她頓住腳步。她轉過身去,眼前竟是於理齜牙咧嘴的臉。他跑得太急,難受得彎下腰大口喘著氣,手卻始終緊緊拉住她,不肯鬆手。

他喘著氣,埋怨道:“你……你走那麽快幹什麽?”

田昕微微笑著看他,感覺剛剛高懸的失落的心,正緩緩地、輕輕地著地。

“你剛剛那話什麽意思?”他沒等氣喘勻,就急著問。

“明知故問。”田昕伸手幫他拍拍背,忍著笑說。

於理眼睛亮晶晶的,這麽多年過去,他臉部線條更鋒利,氣質更成熟了,可是看向她的眼神還如少年一般真誠熱烈,教人不能忘,不敢忘。

“那你當年為什麽要放我鴿子?”他嘟囔著,都這麽多年了,看來這事兒他心裏是真的過不去。

“因為我窮啊,渾蛋。”田昕笑罵,頓了頓,又問,“她呢?”

於理頓了頓才聽出她在問周顏,立刻擺手說:“我和她隻是同事啊,沒什麽的,你別想多了。”

“誰想多了,我說什麽了嗎?”田昕撲哧一笑,又道,“就這麽丟下人家了?看吧,你不也是個重色輕友的家夥。”

兩人慢慢走著,聊著天,像一對散步的年輕情侶,言談間分明透出多年的默契,可眼神還似初戀般熱烈。

布拉格的黃昏,有人在流浪,有人在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