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夏天路過你

文/絲瓜

一、一看你就比我老很多

其實剛剛接到塗笙的采訪任務時,許潤澤還是蠻開心的,因為他從之前采訪的前輩口中得知,那人情商極低,跟她說話不用兜圈子。

塗笙是當前大火的草木畫作家,藝術家雖然多少都有點怪癖,但這種說話直來直去的性格會使采訪很輕鬆。許潤澤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兀自開心,這次采訪周期批了兩個星期,剛好湊夠這個月的出勤—

在見到塗笙之前,許潤澤是這麽想的。

然而,當他遠遠看到離村野小路還隔著兩大片向日葵的小屋時,他開始明白這份差事也許並不那麽美好。他住在鎮上的旅店,每天都這麽往返的話,真的會累到吐血。

他背著沉重的行李,麵如死灰地穿越葵花田,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是采訪過塗笙的前輩。

電話那頭很嘈雜,還能聽到催促旅客登機的電子音,對方說:“喂,小許,忘記跟你說了,塗笙……你千萬不要……”

“啊?啥呀,前輩?”聽筒裏的聲音更混亂了,他連著吼了好幾句,隻聽見最後一句:“我登機了,不說了啊。”

猛地一陣風吹過田間,滿地的向日葵仿佛扭秧歌一樣使勁晃了兩下。許潤澤摸摸下巴,總感覺錯過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他兒時在鄉野間長大,眼前充滿田園氣息的景象輕易就讓他產生了一股熟悉感,以至於看見眼前精致矮小的籬笆時,他想都沒想就單手一撐翻了進去。

腳下是鬆軟的土地和幹枯的植物,簡直和小時候的感覺一模一樣,看來他跟那個塗笙會有很多共同話題,沒準還能成為朋友,順便要幾張簽名畫轉賣一下。他咧著嘴笑出了聲,想想就開心!

“出去。”

一道冷冽的聲音自木屋中傳出,許潤澤循聲望去,門前站著一個穿白襯衣的女孩,身形纖細如竹,卷卷的短發被攏在耳後,手裏還拎著一個木筐,看起來很颯爽的模樣。

隻是她的麵容冷峻,渾身都透露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

許潤澤連忙低頭看看腳下,以為踩到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剛要道歉,卻又聽塗笙說:?“拜訪別人的時候從門進來是常識。出去。”

他隻好從籬笆上翻出去,敲了敲那扇樣式考究的木門,才被塗笙放進來。他拿出名片:“塗老師你好,我是……”

沒想到塗笙擺了擺手打斷他:“直呼其名就行,一看你就比我老很多。”

空氣凝滯了幾秒,許潤澤硬生生擠出一個笑容:“嗬嗬,您真是平易近人呢!”心裏卻忍不住咆哮,這家夥的情商真是低得超乎想象。而且重點是,他可是雜誌社的黃金單身漢,追在身後的愛慕者排成排,憑什麽被一個冰塊臉這麽說?!

二、你是不是傻……

經過短短兩天的相處,許潤澤充分領悟到塗笙根本沒有情商的事實。而且在與人相處的方麵,她就宛如一個巨嬰,隻依照腦子裏的常識來處理事情,完全不考慮客觀情況。

昨天中午因為給新畫吹膠錯過了十二點,她就拒絕做午飯。他吃完了自己帶的小零食之後,本著人道主義勸了她兩句,結果她竟然變得十分嫌棄:“你離我遠一點。”

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時候,她強行補刀:“近墨者黑。”

這天清晨下了雨,田間的路有些泥濘。許潤澤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水坑裏跋涉,比平時多用了一個小時,才頂著濕漉漉的腦袋走到塗笙的小院子裏。他剛要喘口氣,卻看見塗笙抱著胳膊立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質問:“你怎麽才來?”

渾身又冷又濕,許潤澤心情本就快低到極點,於是凶巴巴地回了一句:“對不起!”

沒想到塗笙突然偏了偏腦袋,奇怪地問他:??“你是不是生氣了?”

許潤澤毫無誠意地拍手鼓掌:“哎喲,你真聰明。”

塗笙滿臉不解:“為什麽?你遲到了,生氣的應該是我才對。”她一邊思索,一邊拿毛巾蓋在他頭上輕輕揉擦。

柔軟的觸感頓時將滿身寒氣包覆,還能感覺到她手掌的形狀,許潤澤臉一紅,慌亂奪過毛巾想要自己擦拭,無意間卻碰到了她的手臂,隻覺涼得要命。

他心裏一顫,帶點確認的意味問道:“你一直在門口等我?”

塗笙自然而然地點點頭:“嗯。我們約好了九點鍾,所以我不會做別的事情。九點鍾之後,我的時間都是你的。”

屋簷外的雨漸漸變小了,樹枝上凝著晶瑩的水珠,輕輕落在泥土裏,發出難以辨析的響聲。

許潤澤覺得耳根發熱,一瞬間有點不敢直視塗笙的眼睛。她說的話單純無比,卻更像一種沉甸甸的承諾。

他低著頭把毛巾披在她肩上,輕聲嘟囔:“你是不是傻……”

沒想到塗笙突然正色回答他:“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意義,你認為我會肯定你的回答嗎?”

搭在她肩上的手一抖,許潤澤突然就覺得,心裏好不容易產生的那點暖意瞬間就被她趕得幹幹淨淨。他試圖解釋:“我這不是個問句,是個感歎句。”

塗笙沉默,歪頭想了一會兒:“不對,你這就是個問句。”

許潤澤想要說些什麽來反駁,再看塗笙那副準備和他理論的認真模樣,隻好歎了口氣,認輸投降:“我是智障。”

三、獨居的人,總要對自己的胃好一點

在雜誌社工作的這幾年,許潤澤采訪過形形色色的人,塗笙是他見過的鏡頭感最好的人。這裏的鏡頭感指的是自然,不矯揉造作,也不畏怯閃躲。

她從不躲避鏡頭,但也不會主動看鏡頭,除了談話以外,就好像他和他的機器都不存在一樣。所以許潤澤拍攝到了許多好素材,有她蹲在籬笆旁邊挑選植物的,下巴埋在膝蓋間,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像小學生聽講一樣聚精會神;有她仔細拆分材料的,一隻手拿著硬幣大小的花枝,一隻手用鑷子尋找摘取角度,不小心摘壞了就會皺很久的眉,然後再拿起一枝來摘。

許潤澤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給人物拍攝不再像是枯燥地完成任務,倒像是一種享受。一旦拍出令他滿意的照片來,他就會忍不住想要立刻拿出去炫耀。

然而當事人並不在意,因為塗笙對他的工作完全不感興趣。

就像現在,她正麵無表情地把幹枯的蒲葦綴在畫麵上剛剛成型的鬆鼠尾部。許潤澤覺得她的世界裏仿佛永遠都隻有她自己,和一堆別人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於是他情不自禁地看著她被陽光雕刻得姣好的側臉發起呆來,突然很想走進她的世界去看一看。

有時候許潤澤就想,如果她能對著他的鏡頭笑笑就好了。

“喂,你鬧鍾響了。”塗笙照著他的鏡頭不輕不重敲了一把。許潤澤立刻吸著涼氣揉了揉眼窩,唉,他大概是魔怔了。

自從發生了上次的拒食事件之後,許潤澤就定了個鬧鍾,以提醒自己在十二點之前把她推進廚房。

塗笙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住,自己下廚。經過這幾天的蹭飯,許潤澤深刻了解到,她並不會做飯,隻會做吃的。

沒放鹽的水煮掛麵,放很多醬油的生菜煮掛麵,有很多雞蛋殼的小番茄荷包蛋煮掛麵,讓他不禁懷疑,她到底是怎麽存活下來的。

“你是不是打劫了掛麵店……”

塗笙異常嚴肅地搖搖頭:“沒有,那是違法的。”

許潤澤扶額,他現在已經不再試圖跟她解釋什麽是玩笑。這種情況下,他通常會選擇沉默。

眼看著她又往開水裏撒了一大把掛麵,他撈過她手裏的包裝袋,另一隻手解開她的圍裙:“你出去吧。”

塗笙不解:“為什麽?”

許潤澤扭頭平視她,目光淡然如水:“因為我受不了了。”

塗笙擰起眉毛,顯然沒有理解他話裏的邏輯,滿臉疑惑地被他輕輕推出了廚房。

許潤澤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第一次在塗笙臉上發現了不一樣的神情。看著她微微聳動的鼻尖、不斷眨動的眼眸,以及看向他時眼神裏的迫切,他偷偷笑了兩聲,沒想到她還有這麽不淡定的樣子。

自從上桌之後,塗笙的視線一刻也沒離開過他手裏的盤子,她第一次知道掛麵居然能做出金黃鮮亮的色澤。許潤澤瞬間得意起來,其實他隻不過隨手用小番茄熬的醬炒了炒麵而已。他的手藝是時間磨煉出來的,獨居的人,總要對自己的胃好一點。

那天塗笙吃了足足三盤,其間硬是逼著許潤澤進廚房又炒了一盤出來。她以前一直覺得吃飯就是填飽肚子,反正自己一個人住,她不在乎,也沒有人在乎她。這是第一次,她有了被人照顧的感覺。

塗笙罕見地伸出大拇指:“好吃!許潤澤,謝謝你!”

看著她嘴角還沒擦幹淨的油,以及臉上純真得像孩子似的神采,許潤澤總有種拐賣了小孩的錯覺。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塗笙笑吧,窗外漏進來幾縷陽光,照耀著空氣中的塵埃,緩慢流動,就像她眼底流轉的微光一樣。他已經開始計劃明天要給她做什麽東西吃了。

於是塗笙的日常就變成了吃飽喝足之後往沙發裏一躺,然後摸摸明顯鼓起來的肚皮。

她對許潤澤不吝誇獎:“你來之前,我從來沒吃過這麽撐。”

許潤澤淡定回頭:“那是因為你做得不好吃。”

“……”

屋裏的溫度驟降,隔著整個餐廳都能感受到塗笙發出來的低氣壓,許潤澤知道,塗老師的另一種模式開啟了。

這種情況下,出於對事實的尊重,塗笙不會反駁許潤澤,但是她會通過另一種方式表達不滿的情緒。

然後他們一般都會以這種方式收場—

許潤澤拿著小本本在塗笙身後窮追不舍:“塗笙,塗老師!你已經兩個小時沒理我了,喂!”

四、你喜歡做什麽?給我看看好不好?

在田間地頭隨手拍塗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而且他發現自己用手機拍她的次數越來越多。這也是他的習慣,遇到美好到不想與他人分享的場麵時,他就會用私人手機拍下來。

彼時塗笙正盤著腿坐在小水塘邊的石台上,她膝頭放著硬皮本,正低頭認真地寫寫畫畫,旁邊還立著一個木筐子,裏邊是她剛剛采集的各種植物。

從許潤澤的角度看過去,水麵上隻倒映出她的頭頂和低垂的眼睛,耳邊的碎發隨著她畫畫的動作輕輕搖晃,就像一把小刷子,就算隔著那麽遠的距離,也能讓他感覺癢癢的。

許潤澤繞過水塘,走到塗笙身後輕輕坐下。越過她的肩膀,他能看見本子上淺淺的鉛筆線痕,是一隻麋鹿的草稿。於是他猜想,筐子裏的艾蒿應該是她用來做鹿角的材料,火棘的果粒可以用來做鼻子。

塗笙突然轉過頭來,問他:“今天吃什麽?”

猝不及防的動作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近到許潤澤可以數清楚她的眼睫毛。清晨的水汽都從土地裏蒸騰了出來,盡管空氣潮濕,兩人之間的空氣還是明顯升溫。

許潤澤注意到塗笙的耳根變成了粉紅色,明明神情已經變得害羞,但就是執拗地不肯後退。於是他往後挪了兩步拉開距離,剛要轉個話題化解尷尬的氣氛,卻不小心把籃子撞到了水塘裏。

完了。

這是許潤澤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詞。

他是跳下去呢,是跳下去呢,還是跳下去呢?

就在他糾結不已的時候,塗笙突然抬起了頭。和他想象中的震怒不同,她的眼睛裏帶著一絲委屈:?“這是我花了兩個早上摘出來的。”

許潤澤覺得這種眼神更讓他內疚,他連連道歉:“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這就跳……”

塗笙打斷他:“明天你可以下午再來。”

許潤澤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要用明天一個上午來再次把所有的植物收集起來。他試著寬慰她:“不用這麽急吧,慢慢來。”

“不是你說要看的嗎?”塗笙抬頭看他,“你說想看我做我喜歡做的事。”

許潤澤愣了一下,依稀想起來前天下午的時候。

那天午後的陽光剛剛好,塗笙坐在小茶幾上擺弄一幅新的植物畫,旁邊簡陋的石板吧台上,隨性放置著幾個風幹後的蘋果和石榴。許潤澤看到她有些煩躁,眼神偶爾飄忽起來,這是在走神。於是他在拍下照片之後,湊過去詢問原因。

塗笙把蝴蝶蘭和虎紋蘭的花瓣往旁邊一推:“我不喜歡總是用這種花哨的東西。”

畫板上是蝴蝶蘭裝飾的大象頭部,凸起的花瓣形狀就像兩隻大耳朵。她很擅長運用明豔亮眼的色彩與獨到的審美方式進行創作。許潤澤不解:“挺好的呀。”

“因為大多數客人都要求我用雍容大氣的植物,他們看不上鄉間的野草,我就要付出多倍的精力來想象隻用這些東西能創造什麽出來。”她隨手撚起一片陳艾,眼神瞬間就溫柔起來,“最初我就是被這些漫山遍野的小東西打動,才決定創作植物畫的。”

許潤澤沒有想到看起來粗枝大葉、頭腦簡單的她會有這麽細膩的一麵,忍不住把手放在她頭頂,就像她給花瓣拂塵一樣輕輕拍了拍:?“你喜歡做什麽?給我看看好不好?”

塗笙本來該反擊,但突然覺得覆蓋在頭頂的手溫度剛剛好,於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在她心裏,這就是約定。

五、今天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

許潤澤懷著愧疚之心做了一頓豐盛的炒菜,塗笙像往常一樣一掃而空,吃得心滿意足:“好吃!就是感覺和之前有點不一樣。”

許潤澤回答說:??“我看到櫥櫃角落裏有一壺沒開封的葵花籽油,就拿來用了。”

葵花籽油?家裏還有這種東西嗎?塗笙想了想,大概是很久之前胡亂買的吧,她都不記得家裏還有這種東西。

許潤澤開始收拾空盤子,看到桌麵卻不禁愣住了。他知道塗笙不喜歡吃蔥花蒜瓣,但沒想到這些調料居然被她隨手就擺成了獨特的組合—一隻萌萌的浣熊。還有之前掉在地上的土豆片,配著幾根香菜梗便成了動感十足的熱氣球。

他想起之前的采訪過程中,塗笙就從來不閑著,一邊回答他的問題,一邊用觸手可及的小物件創造各種東西,用檸檬片拚自行車,用鳶尾和車前草拚孔雀,信手拈來。他不得不感歎,這個人的想象力真是不容小覷。或許這隻有她這種內心純真得像孩子一樣的人才能做到吧。

當晚霞的餘暉灑在天邊,許潤澤照例去找塗笙摸頭告別。從那天開始,這個丫頭就跟喜歡吃他做的飯一樣喜歡讓他摸摸頭。

以往他收拾完稿子之後都會看到塗笙在門口等他,今天卻不見她的蹤影,隻聽見屋裏傳來壓抑的低吟聲。

塗笙捂著腹部窩在茶幾下麵,一隻手撐住桌麵,微微發抖:“肚子疼……”

這一路,許潤澤都記不太清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他背著塗笙穿過了葵花田,現在臉上還有葉子劃過留下的傷痕;在路上等不到車,他硬生生背著她沿公路走了兩公裏才遇到一輛電動三輪車。當他終於把塗笙背到診室,旁邊的小護士怯生生問了一句:“你要不要給自己也掛個號?”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肯定很狼狽,直到現在才感覺到雙腿酸疼無比。他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呢?是因為塗笙很瘦小嗎?還是因為她一路都在感謝他?

這個丫頭從來沒有說“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她一直在說—

“許潤澤,你一定很累了,歇一下再走吧。”

“許潤澤,謝謝你。”

“許潤澤,今天有你在身邊,真是太好了。”

塗笙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打著吊針,眼睫毛低垂著,一言不發。許潤澤知道,她的肚子肯定還很難受。

直到戴著老花鏡的老醫生盤問了他半天,終於得出了結論,塗笙一次性攝入了太多過期的葵花籽油。

聽到醫生這麽說,許潤澤發現塗笙的睫毛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頭似乎也垂得更低了。那不同於生理的病痛,更像是一種情緒上的低落。

半晌後,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塗笙抬起頭,隔著醫院走廊裏白色卻昏暗的燈光,輕聲問許潤澤:“你討厭我嗎?”

“啊?”這次換許潤澤讀不懂她的邏輯了,腦子轉了半天才想明白,在她簡單的腦回路裏,傷害就是傷害,沒有無意與刻意之分。她以為,他喂了她過期的油,就是因為討厭她。

許潤澤剛要開口解釋,卻猛地一滯。

既然塗笙是這麽想的,那麽她為什麽還要問出來?按照塗笙的性格,這種在她腦子裏已經確定的答案,根本無須別人確認。她自己心裏知道就好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塗笙的眼睛被遮擋在睫毛的陰影之下,比燈光還要昏暗。

許潤澤忽然明白了,塗笙不想承認這個答案,她在試圖拒絕自己的想法,她怕他討厭她。

看著她獨自惶惶不安,許潤澤的心裏驟然湧起一陣暖流,像春日消融的雪,像流星劃過的夜。

六、他恨不得長出一身葉子來

塗笙在城鎮裏很少關注街邊的飯館和小吃攤,她總覺得那是隻要做好了就誰都可以吃的東西,不像自己做的,隻給自己吃,也不像許潤澤做的,隻給她吃。

“那你想象成店主是做給你的不就好了,反正你付了錢,誰也不能來搶。”許潤澤順手買來兩個奶油冰激淩,特意淋了蘋果醬。

塗笙不為所動:?“可是店主明明不是那麽想的,你的思路真奇怪。”

你的更怪好嗎?許潤澤接過店主找回來的零錢,暗自腹誹。

塗笙覺得自己越來越弄不懂許潤澤的想法,明明問他是不是討厭自己,他卻胡亂說一堆“那我還送你來醫院幹嗎”“我有病啊”之類不相幹的話,他有病就去治啊,她又不是醫生,告訴她幹什麽?

眼前突然出現白晃晃的奶油,許潤澤把冰激淩遞給她:“喏,這是我送的,隻給你吃。”

看著塗笙剛剛還皺著眉,瞬間就開心到酒窩塌陷,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頭。沒想到剛看到他抬起手,塗笙居然主動踮起腳用頭頂蹭他的手心。許潤澤不禁苦笑著揉揉她的發頂,真是的,跟個孩子一樣。

柔軟又溫暖的觸感讓塗笙很受用,她咬著蛋筒的邊緣含混地問他:“你的表情很奇怪,你在想什麽?”

許潤澤忍不住又揉了一把:“我在想要不要把你拐賣掉。”—當我的童養媳。

看到塗笙的臉色明顯變了,許潤澤突然意識到,這家夥又誤解了他的玩笑。這樣想著,他才驚覺自己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變得如此適應塗笙的思路。

塗笙低下頭:“沒想到你居然對我存著這種心思,果然你還是討……”

“不是不是,我隻是覺得你像個小孩子!”

“呃……不是說你幼稚,我的意思是你剛才看起來有點傻,你明白嗎?”

“也不是說你智商有問題,我隻是想說你不像成年人……天啊,我在說什麽?!”

許潤澤追了塗笙兩條街,無奈地發現塗老師模式又開啟了,無論他說什麽,她的嘴巴就像是用畫膠粘住了一樣,讓他恨不得長出一身葉子來,那樣說不定還能讓她產生點興趣,多看他兩眼。

廣場旁邊的長椅上有對情侶,女生長相甜美可愛,一邊搖晃男友的胳膊,一邊嬌滴滴地說:?“人家就要去看演唱會嘛,超喜歡他們的,你就陪人家去看嘛,就這一次,好不好?”

男生大概是被磨得沒了辦法,隻好苦笑著把女友拉進懷裏以示投降。

許潤澤看看一臉甜蜜的他們,再看看冷著臉一言不發的塗笙,長歎一口氣:“哎,你說你怎麽就不能跟我也撒撒嬌呢?”

塗笙看向他,眼神有點奇怪。

許潤澤繼續說:“那樣的話,我哄哄你就行了,也不用追著一個悶葫蘆到處跑。”

沒想到塗笙居然有了反應,她竟然氣呼呼地說:“那你別追不就好了。”沒等許潤澤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她又立刻否定,“不行。”

怎麽辦,許潤澤突然有點想笑,可是這樣會顯得塗笙很沒有麵子,他隻好憋住笑繼續追著她跑。

之後一整天塗笙都再沒有理睬過許潤澤,隻是繃著臉蹲在廣場旁邊撿銀杏葉子。許潤澤就在不遠處守著,心裏卻忍不住湧起一股股暖意。

他的塗老師,為他打破規則了。

第二天上午,塗笙還是一言不發,隻顧埋頭做植物畫,臉上卻一直掛著可疑的紅雲,居然還會在許潤澤推鏡頭的時候抬起胳膊來遮擋,惹得他哭笑不得。如果旁邊還有一個攝影師,許潤澤就會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多麽溫柔寵溺。

臨近中午,塗笙獨自鑽進了廚房,許潤澤悄悄跟上去,透過門縫看到她正拿著兩把掛麵發呆,然後又置氣一樣把掛麵扔在案板上。

許潤澤趕緊跑回客廳,靠在沙發上佯裝不知。

塗笙抱著門框,將一半身影隱在門後。許潤澤覺得她似乎是瞪了他一眼,可是怎麽看都有點力道不足,然後就聽見她說—

“人……人家餓了。”

屋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水泥台上那座老鍾發出沉穩的嘀嗒聲。

許潤澤端著相機目瞪口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質問自己:我是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

七、就再過一個月,真的

第二個星期的最後一天,向日葵長成了最好的顏色,圓圓的臉盤仰望著天空,似乎永遠都會那麽開心。

“你真的不打算出去看看嗎?”許潤澤把小木屋裏所有帶來的東西都收拾整齊,背著他來時的那個黑色背包,站在籬笆旁邊,好像他剛剛才從那裏翻過來一樣。

塗笙把裱好的植物畫塞進他懷裏:“你說,我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喜歡一個人住在這個屋子裏,守著那個小水塘,尋找自己喜歡的植物。”

畫麵上是伏在礁石上的人魚,銀杏葉做的尾巴細膩又生動,仿佛下一秒就會擺起來似的。

許潤澤輕輕撫摸精致的木質畫框,當初他還覺得兩周時間太長,卻從沒想過,這個簡單到極致的家夥,會讓自己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研究清楚。

塗笙笑得很恬淡:“你也有自己喜歡的事要去做吧,雖然我會很想你,但是不應該打擾你。”

許潤澤一點也不吃驚,這種直白的話語是獨屬於塗笙的風格。

“我知道來這裏一次很耗費精力,所以如果你來,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她把視線轉向遠處大片的葵花田,語氣輕飄飄的,說,“再過一段時間,那裏就更好看了。你可以帶著朋友……嗯,不要太多,最好不要帶。”說著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就再過一個月,真的。”

許潤澤想摸摸她的頭,可是以什麽立場,他想不出來,於是手就那麽頓在空中。塗笙揚揚下巴,輕易就蹭到了他的手掌。

“說好了哦。”

八、你怎麽把自己招待到水裏去了?

這一個月許潤澤是怎麽過的呢?

他感覺沒做什麽,卻很累。其實在接手采訪塗笙的任務之前,他已經打算辭職了。采訪過那麽多人,見過那麽多人有自己熱愛的東西,他卻對自己從事的職業產生了懷疑。

那根本不是他喜歡的東西,他不喜歡按照別人的要求修改材料,不喜歡拍刻意的照片。他滿口說著要別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這份自由卻是他最缺少的東西。

剛好做完塗笙的采訪之後湊夠了出勤天數,他便草草提出辭職,待業在家。可是雖然他整天瀏覽招聘網站,他的收藏夾裏卻空無一物,就連簡曆都沒有動手修改過。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或者說,避開那個想法之後,他什麽都不想要。

他想拍塗笙,想寫塗笙的材料,想讓自己所有的工作都圍繞著她一個人轉。可是,他怎麽能幹擾她喜歡的事情呢?

隻要能給她片刻的溫暖,他就心滿意足了。

當日曆整整爬過一個月,許潤澤瞬間就變得開朗起來,他發現自己的腦回路越來越趨近於塗笙,說好一個月,那就一天都不會差。

山野的風吹過田園,高聳的向日葵將小木屋掩映在深處。

植物畫還缺最後一樣材料,塗笙咬咬牙,拽緊手中的藤蔓,朝池塘裏凸出水麵的石頭顫巍巍伸出了腳尖。那簇銅錢草正是葉子形狀最好的時候,如果等到落了雨,就很難挑出合適的葉片。

好不容易將整簇植物抓在手裏,塗笙鬆了口氣,下意識用力拽了一把藤蔓。本就纖細單薄的植物單是支撐自身就很困難了,根本經受不起這樣的拉扯。滿手枝葉頓時在手中散開,塗笙閉上眼睛做好了落水的準備,卻被一股力道拉住了手腕。

許潤澤用力把她拉進懷裏,抱上岸,滿眼戲謔地俯視著她:“不是說要好好招待我嗎,怎麽把自己招待到水裏去了?”

塗笙抬起頭呆呆地看了他兩秒,然後猛地撲進他懷裏:“許潤澤,我很想你。”

銅錢草根部的泥肆無忌憚地蹭在許潤澤素淨的外套上,他想擦拭,卻又舍不得放開懷裏的人。讓他手癢了一個月的腦袋就在眼皮底下,他終於忍不住把手掌覆上去,揉了兩把:“我也是。”

就在看見塗笙的那一刻,許潤澤已經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了。

自從不再接手任何要求富麗華貴的作品之後,塗笙的經濟拮據了不少。但她一點也沒有後悔,因為她一直記得有個人說過,她應該做自己喜歡的東西。

許潤澤得知此事後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傻丫頭,藝術是需要包裝的你知不知道?”

他已經打了一路算盤,以後就做塗笙一個人的編輯,她一個人的攝影師。

“我幫你出畫冊,出傳記。你在網絡上人氣那麽高,要是做植物畫的製作教程,肯定有很多人關注。”

他還沒告訴塗笙,剛剛他跨過這片葵花田的時候給雜誌社的前輩打了個電話。

“前輩,你之前登機的時候囑咐了我什麽?我當時沒有聽清。”

“我想想……哦,我說塗笙是個好女孩,你千萬不要錯過。”

九、現在是它最好吃的時候

大片向日葵掛著沉甸甸的果實低著頭,花瓣的顏色變成了黯淡的深黃。

許潤澤正在幫塗笙尋找形狀好看的花瓣,他側過身麵對掩映在幾株植物之後的她:“當初你不是說一個月之後是這片向日葵最好看的時候嗎?”他晃了晃花盤,立刻有幾片花瓣墜了下來,“哪裏好看了?”

塗笙立刻把臉偏向一邊,想了半天才說:“嗯……現在是它最好吃的時候……”

說完她小心翼翼回頭看了他一眼:“好吧,我承認,一個月前才是它最好看的時候。”

當初分別之際,她隻是想讓他再來一次而已。當時她什麽也想不出來,隻好編了個借口。隻要能再見到他,其他的,她管不了那麽多。

許潤澤躲在花盤後麵笑出了聲。

他的塗老師學會撒謊了,就是手段不怎麽高明,看,連圓謊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