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女
文/顧曲
一、從此以後,你這條命就屬於我阿蠻的了,你隻能為我出生入死
部落裏都傳開了,瘦瘦小小的阿蠻從黑風沙裏搬回來一具屍體,還是一具長得不錯的屍體。
大家都笑她想男色想瘋了,連屍體都敢往回帶。
阿蠻瞥了眼看熱鬧的眾人,揮了揮手中的九節鞭,厲聲道:“我看哪個還敢嚼舌根!”
“走了,走了,看什麽看……”大家眼觀鼻,鼻觀心,推推搡搡,作鳥獸散。
在這捐毒國,沒有人不怕阿蠻的。她的部落是守護捐毒神廟的唯一一個部落,而她自幼體弱,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因此養成了一副刁蠻脾氣。
按阿蠻的年齡,她早該成婚生子了,可偏偏整個捐毒國都沒有人願意娶她。阿蠻不以為意,就連她爹爹也不著急,由著她去。
這才鬧出了剛開始那麽一出笑話。阿蠻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屍體拖到了氈房:“阿爹,你快來看看這個人還有沒有救!”
旁邊的巫醫並攏三指靠在屍體的脖子上,尚有出的氣,要救活並不難,隻是這個人的五官輪廓一看便是從中原來的,他便抬頭看向阿蠻的父親。
阿蠻最是古靈精怪,立馬奔到父親身邊,向他撒嬌:“阿爹,我從來都沒有朋友,你讓巫醫大人救活他,讓他做我仆人好不好?!”
沈璧就這樣在黑風沙中死而逃生,他醒過來的時候,阿蠻正坐在床邊咬著果子,盯著他的臉發呆。捐毒從來都沒有這樣好看的一張臉,阿蠻看著看著就有點想動手摸上去了,但她忍住了,畢竟是族長的女兒,怎麽可以為男色所**?
當沈璧睜眼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幹癟的臉,瘦得發黑。
沈璧雙手作揖:“謝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沈璧,不知恩人如何稱呼?”
“屍體”的彬彬有禮讓阿蠻十分受用,她一開心就扔了手中的果子:“我叫阿蠻,從此以後,你這條命就屬於我阿蠻的了,你隻能為我出生入死,知道嗎?!”
霸道而不容分說的口氣讓沈璧愣了一下,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阿蠻笑了:“你連黑風沙都闖不過,還是乖乖地留在捐毒吧,反正你也回不去……”
“……”
沈璧嘴角抽了抽,但到底還是留在了捐毒。
阿蠻時常帶著沈璧出入,族長的女兒身後整日跟著一個中原男子,部落裏不知多少人有意見, 就連巫醫大人也勸阿蠻的爹爹:“阿蠻出入的都是什麽地方,神廟、軍營,哪一個不是捐毒重地,帶著一個中原人始終不太好……”
阿蠻聽後忍不住笑了:“巫醫大人,你忘了,東去中原是要經過黑風沙的。咱們捐毒與中原素來無往來,他一個人成不了氣候的……”
一個鄉野女子,如此天真又狂妄的口氣,沈璧不由得在心裏發笑。
二、在中原,像我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很快便到了九月,照慣例,阿蠻他們部落要越過賀蘭山過冬,將牛羊遷到山南。可今年的冬天對於阿蠻他們來說格外難熬,因為山南為烏孫國所占據。
烏孫與捐毒同為遊牧民族,驍勇善戰,為著水草肥美的賀蘭山南而膠著。雙方死了不少人,阿蠻他們部落還損失了不少的馬匹,這於即將到來的冬天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在捐毒,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隻有成功守護捐毒的部落才有資格守護捐毒神廟。而阿蠻的部落正是守護了捐毒神廟一百多年的常勝部落。
可惜到了阿蠻這一輩,阿爹隻得了她這麽一個天生體弱的女兒。阿蠻眼見阿爹愁白了頭發,便自告奮勇,要帶一支十餘人的隊伍搞突襲。
部落存亡之際,平日裏常取笑阿蠻的不少男子竟然踴躍地站了出來,要跟在阿蠻身後奔襲山南烏孫。
一旁的沈璧默然看著一個病懨懨的小姑娘帶著十來個壯漢誓要斬下烏孫大將的頭顱,覺得這實在是匹夫之勇,愚蠢至極。
但誰都可以死,唯獨阿蠻不能死。
沈璧斂了斂衣袖,上前一步:“族長,烏孫善戰,斷不可正麵交鋒,可由一人帶兵佯攻,再由阿蠻一行人放火燒掉他們的糧草。”
話畢,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瓶遞給阿蠻的父親:“這是我自中原帶來的,摻在馬匹、牛羊的水或口糧中,可令其腹瀉不止、四肢無力。”
阿蠻吃驚地看著沈璧將白瓷瓶交給阿爹,又退回到一旁。
在西域,作戰從來都是正麵迎戰硬碰硬,偷襲意味著違反了千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則。
大概是看出了阿蠻父親的顧慮,沈璧淡然道:“若強行硬攻,隻怕死傷慘重,不說遷居山南,能不能度過這個冬天都成問題。”
阿蠻的父親雙手背在身後,望著一望無際的草原,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蠻的父親忽然回過頭來,看了沈璧一眼:“你到底是誰?”
沈璧淡然一笑:“不過是個讀過一些書、不受待見的庶子。”
阿蠻不解,為何庶子就不得待見。
沈璧低頭攏了攏衣袖:“在中原,像我這樣的人比比皆是。”
他顯然不想多聊,便岔開了話題,請求今夜一同前去偷襲。
沈璧同行,阿蠻自然求之不得。她揮了揮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烈馬臀上,雙腿夾緊馬腹,一路飛奔,隻有烏黑長發在風中飛舞。
沈璧眯著眼看遠處視察小分隊的阿蠻,明明天生體弱,卻能馳騁平川。
是夜,一行十餘人全都黑衣加身,沈璧原本並沒有被分配什麽任務,隻需跟在阿蠻身後縱火即可。
眼見前方戰鼓擂得震天響,阿蠻回頭吹了一個響哨,十餘人在她身後一字排開,背後是衝天火光,好不壯觀。
奇襲輕輕巧巧就大獲全勝,阿蠻高興得很,命眾人原路返回,卻沒想到一支箭從後麵嗖的一聲直追而來,險險地擦過她的耳郭。
隻是縱馬跑在她前麵的兄弟就沒這麽幸運了,利箭直直地射準了他的後背,那人應聲倒地。
阿蠻大罵一聲“見鬼”,便揚鞭抽馬往前跑,伸手去拉那個兄弟。
剛伸出手,更多利箭破空而來,阿蠻隻得翻身下馬,一把扯過中箭的兄弟。
烏孫人叫囂的聲音越來越近,箭落如雨,阿蠻將那個兄弟推到馬背上,猛地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兒驚慌奔跑。
一下子沒了遮擋的阿蠻正麵對著射來的無數箭矢,黏稠的血流到了她的臉上,可她並沒有痛感,這才發覺,她臉上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沈璧的。
沈璧捂著右肩,血從指縫裏滲出來?:“看什麽看,還不趕緊上馬?!”
沈壁伸出血淋淋的左手來拉阿蠻,阿蠻看了一眼他,慘白而無血色的一張臉,卻不見絲毫慌亂。
阿蠻摟著沈璧的腰,問他:“你為什麽要回來救我?”
“報恩。”
“萬一箭射中你了怎麽辦?”
“已經被射中了。”
……
阿蠻這才發覺沈璧逃命的功夫也是一絕,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烏孫的部隊漸漸就落在後麵,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等回到氈房,沈璧幾乎暈厥,他強撐著一口氣讓阿蠻下馬,結果自己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箭矢傷到了骨頭,阿蠻正比畫著把箭矢拔出來,卻被巫醫拉住了:“別拔了,沒用的,毒已入體……”
阿蠻一個踉蹌?:“什麽叫毒已入體?!沈璧隻是中了箭而已,怎麽就沒救了呢?!”
可沈璧似乎並不覺得意外:“救你的時候,我就知道箭有毒。”
見阿蠻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沈璧罕見地朝她笑了笑:“你無須自責,不過報恩而已。”
大概是毒發了,沈璧嘴唇烏黑,手掌撫胸,強忍著疼痛,一口黑血噴薄而出。
阿蠻嚇得花容失色:“沈璧!沈璧!你別死啊……”
沈璧勉力朝她搖頭:“毒發沒這麽快,我還有一兩日的光景—”
“阿爹,我要救他!”阿蠻突然跪在了父親麵前,斬釘截鐵的口氣,“無論如何,一定要救他!”
“巫醫大人說了,這種毒,我們沒有解藥……”族長搖了搖頭。
“阿爹,我能救他—”阿蠻還沒說出下半句,便被喝止了。
“起來,我有話同你說!”阿蠻從未見過阿爹的神色如此嚴肅,隻能跟著阿爹出了氈房。
“我要用碧落刹救他!”阿蠻搶著說出了這句話,“阿爹,我一定要救他!”
“阿蠻,你是我們捐毒的神女,碧落刹不可輕易現於人前,而你的血隻能為捐毒而流!”
“可沈璧他是為了救我才會身中毒箭,他救了我不就是救了捐毒神女嗎?!”阿蠻不明白為何阿爹死守著碧落刹不肯鬆口。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給我回自己的氈房去!”今晚的阿爹似乎並沒有那麽好的脾氣,三言兩語便勒令阿蠻回自己的氈房。
“小三子,把阿蠻帶回她自己的氈房,看好她,別讓她接近那個中原人!出事了,我唯你是問!”
族長還欲說些什麽,就有副手來報:“據探子回報,烏孫的馬匹和牛羊都抽搐不已,無法站立。天亮之前,我們可乘勝追擊,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還有什麽比賀蘭山南更為要緊的呢,阿蠻見阿爹匆匆忙忙跟著副手去了軍營,剛準備開溜,脖子上的碧落刹便被阿爹扯了下來:“這個先由阿爹保管。”
阿蠻急得跳腳,沒了碧落刹,她是神女也無用。
遠處戰鼓聲隆隆,衝天的火光、哀號、馬鳴……遠在山北的阿蠻都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下弦月仍靜悄悄地掛在天邊,大家的一顆心都惴惴不安地掛念著山南的戰事,隻有阿蠻的一顆心仍舊惦記著沈璧。
三、你就要進宮飛黃騰達了,有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
沈璧到底命大福大,又從鬼門關逃過一劫。幾日後,阿蠻來看他,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
一向刁蠻任性的阿蠻看著他仍舊敷著藥的肩膀,有些愣神:“這次捐毒大獲全勝,國主和阿玉公主都知是你獻的計策。明天你就要進宮去了,國主要重用你……”
沈璧似乎有些意外,但又似乎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沒再說話。
兩個人相坐無言,過了一會兒,沈璧才開口問她,一雙漠然的眼頭一次向她追尋著一個結果:“為我解毒的是你嗎?”
阿蠻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回答:“是阿玉公主。”
是她偷偷跑出了氈房,央求阿玉公主救了沈璧,條件是她將沈璧獻給國主。
阿玉公主與巫醫大人師出同門,西域的毒,巫醫大人解不了,不代表阿玉公主解不了。
隻是阿蠻沒想到,阿玉公主自從見到昏迷中的沈璧後便改了主意,她不僅要將沈璧獻給自己的國主哥哥,更要將他帶進宮。
囂張跋扈的阿蠻頭一次向阿玉公主低下了頭,阿玉公主似乎很滿意阿蠻的誠意:“神女身份縱然貴不可言,卻不如我杏林醫術來得實用。”
阿玉公主親自擰了繡帕為他擦拭,又仔細端詳了一番才離去?:“本宮五日後遣人來接沈公子入宮,這幾日你辛苦了。這次捐毒大獲全勝,國主哥哥全都看在眼裏,過幾日,賞賜就會下來……”
阿玉公主到底是皇家貴胄,說話的派頭氣度比起阿蠻,勝的自然不是一點兩點。而阿玉公主的容貌更屬上乘,西域十六國,哪個國主沒來提過親?!
阿蠻看著沈璧似乎漸漸黯淡下去的眸子,心裏憋著一口氣,莫名覺得煩躁。
“哎,你就要進宮飛黃騰達了,有沒有什麽要跟我說的?!”阿蠻有些氣憤地戳了戳他受傷的肩膀,手上的動作大,可落在傷口上卻如蜻蜓點水般。
沈璧歎了口氣:“做事要過腦子……”
……
“就連你也覺得阿玉公主長得比我好看?!”
“你何必自取其辱。”
……
“你—”阿蠻氣得奪門而出。
四、有山風吹過,吹過阿玉公主的發梢,吹落了阿蠻眼角的淚珠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阿蠻都沒見過沈璧,隻知道宮裏派人來接他。聽小三子說,沈璧在氈房外等了她一會兒,準備同她道別。
但阿蠻並沒有出現,她還在生氣呢,氣他以貌取人,氣他貪圖富貴,氣他沒有節操。
不過阿蠻轉念一想,沈璧救過自己一命,而救了沈璧一命的是阿玉公主,以後沈璧為她出生入死也是應該的,而自己與沈壁就當是萍水相逢一場罷了。
十月底,宮裏傳來消息,要舉國遷到賀蘭山南。
阿蠻他們部落率先將婦孺、牛羊、馬匹都遷到山南,而後是皇親國戚。
阿蠻替部落的大娘搭氈房的時候,看到了沈璧。
遼闊無邊的草原上,沈璧似乎也正在為人搭氈房,他朝阿蠻點了點頭。
不遠處的阿玉公主看到了這一幕,款款走上前,同阿蠻打招呼:“好久不見,怎麽你還是這麽瘦弱,一點都沒變?!”
阿蠻苦笑著搖了搖頭,她手腕上的傷口永遠都不可能痊愈,隻要捐毒國主需要,她就得隨時準備割開手腕。
走遠了的阿玉公主突然轉身,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對了,再有一月就是我與沈郎的婚期了,你可要送我一份大禮哦!”
婚期……
阿玉公主能讓國主同意她嫁給沈璧,可見沈璧在宮中很是受寵。
阿蠻靜靜地看著阿玉公主走向沈璧,而沈璧停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計,溫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有山風吹過,吹過阿玉公主的發梢,吹落了阿蠻眼角的淚珠。
這一個月的時間過得特別快,沈璧先是因為足智多謀被國主力排眾議封為國師,後又被國主賜婚給阿玉公主。不過一個月的時間,沈璧已然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寵臣。
他還力薦國主在隆冬時節突襲隴關城,繼而**,攻襲中原。
一個中原人,竟然甘做內奸,要將戰火燒到自己的故土上,做出欺宗滅祖的事情來。沈璧原就為人詬病,如今在捐毒的名聲比起阿蠻更臭一些。
坊間傳聞,阿蠻自然是不信的,她跑去問阿爹,那些人說的是不是真的。可阿爹說他也不知真假,隻能提防著那個來自中原的男子。
阿蠻跑去找沈璧,想親自問他,卻並沒有見到他,隻見到了阿玉公主。
“沈郎出身於帝都的名門望族,但他是庶出,親娘又死得早,家裏人對他不聞不問,漠不關心……”說到後來,阿玉公主竟流下幾滴淚來,“可憐他幼時飽受主母欺侮,後背曾被燙傷一大片。沈郎自幼便飽嚐人情冷暖,再過幾日,我與他便是夫妻了,我自然真心愛他待他好。”
阿蠻見此,便知自己莽撞了。沈璧與自己並無任何幹係,連朋友都算不得,她原本就不應該在公主與駙馬大婚的前一日出現。
五、阿蠻這一輩注定了為捐毒而活,為捐毒的國主而活
阿玉公主的婚禮,引來半個西域的關注。一件件的好禮被呈到國主麵前,阿蠻與阿爹坐在一旁,一同觀禮。
各國派來的使臣和自發前來觀禮的民眾將現場圍得水泄不通,好不熱鬧。
一把銀色的匕首就這麽悄無聲息地亮了出來,直插國主胸口。也不知是誰掏出來的匕首,也不知是誰將它插入了國主的胸口。
隻見國主就那麽癱在了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著,黑色的血液流出幾米遠。
眾人大驚,一時間亂作一團,沈璧反倒意外地冷靜,先令巫醫封住了國主的經脈,又令士兵封鎖了所有的出口。
阿玉公主嚇得花容失色,趴在國主哥哥身上不住地大哭。阿蠻與阿爹急忙上前查看傷口,巫醫大人搖了搖頭:“這毒是傳自中原的,藥石罔效。”
阿蠻隻覺得一時間天昏地暗,她不自覺地握緊了脖子上的碧落刹,她知道是時候祭出碧落刹了,她手腕上又該劃開一道新口子了。
碧落刹是西域秘聞中的禁物,須以純淨鮮血與它締結盟約,成為神女。神女可活死人,是專為捐毒的國主而存在的。換言之,阿蠻這一輩子注定了為捐毒而活,為捐毒的國主而活。
阿蠻看著阿爹命人將國主背到了自己的氈房中, 屏退了所有人,除了阿蠻,就連阿玉公主和沈璧都在氈房外候著。
“阿蠻啊,阿爹知道你會很疼,可是沒辦法,你是神女。”阿爹一邊寬慰著阿蠻,一邊用匕首劃開了她的手腕。
阿蠻自覺地扯下了脖子上係著的碧落刹,放在了汩汩湧出鮮血的傷口上,不過片刻工夫,手腕上流出的鮮血就被碧落刹吸收殆盡,碧落刹通體殷紅。
待碧落刹泛著殷紅血光,阿蠻才將碧落刹遞給阿爹,看著阿爹將碧落刹置於國主已經泛黑的傷口上,傷口由烏黑轉血紅,再慢慢縮小,直至愈合。
阿蠻扯了一塊破布包在手腕上,看國主醒轉過來,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見阿爹似有話同國主講,阿蠻便悄悄退了出去。
氈房的門簾有些重,阿蠻身上沒什麽氣力,頭又暈得很,直到守在門外的阿玉和沈璧發覺了不對勁,趕來幫她拉開了門簾。
阿蠻抬眼看了兩人一眼,剛想道聲謝,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六、所謂浮生不過一場大夢
阿蠻醒過來已是幾日之後的事情了,她聽說沈璧雖貴為駙馬,但到底還是被收押在監。
明晃晃的中原工藝的匕首、中原的毒藥、突如其來的榮耀、狠毒無比的獻計,隨便哪一條都足以證明這個誓要屠盡故國的中原人的歹毒心腸。
誰都不相信沈璧,可阿玉公主還是信他,她不吃不喝地守在監牢裏,守在他身旁。沈璧勸她:“你堂堂公主,何必守在這汙穢之地?我相信國主,他不可能看不出來這麽明顯的栽贓陷害。”
阿玉公主如入了魔障,日日夜夜守在沈璧身側,沈璧如何勸她都無用。
沈璧握住了阿玉的雙手,溫柔地笑道:“我沒事,隻要國主安全,一切就還有轉機。”
所謂浮生不過一場大夢,大概說的就是如此吧,不過短短幾日,便從一人之下的寵臣淪為階下囚。
阿蠻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可阿蠻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失血過多,昏迷了幾日而已,為何醒來後,捐毒天翻地覆,沈璧被收押,阿爹被封為國師?
她想要去找沈璧問個清楚,可沈璧被關到了死牢裏。她隻能去找國主,可國主並沒有見她,隻是任由她跪在殿外一整天。
冬日的山風寒冷刺骨,阿蠻看著自己仍舊滲著血珠的手腕,第一次覺得神女的身份也不過如此,庸碌如凡人。她救過國主很多次,可那又怎樣,不過是她天生使命。
沈璧獻計策、救人於水火,可那又怎樣,他始終是個中原人。
跪到後半夜的時候,阿蠻忽然想明白了,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待四肢活絡了,往自己的氈房走去。
她知道求阿爹也無用,現在唯一能救沈璧的大概隻有自己和阿玉公主了,希望沈璧能夠好好地活下來的大概也隻有自己和阿玉公主了。
阿蠻進不去死牢,她隻得想法子引阿玉公主出死牢與她相見。
阿蠻找到了阿玉公主的貼身丫鬟,買通了獄卒,請丫鬟代為傳信,約阿玉公主出來一見。
短短幾日,阿玉公主瘦了很多,精神恍惚。阿蠻抓住她的雙肩,拚命搖她,想把她搖清醒。
“阿玉公主,你聽我說,現在唯一能救沈璧的就是你了!你必須要振作!”阿蠻的心裏說不出來是喜是悲,這一次,能救沈璧的依然是阿玉公主。
阿蠻以阿玉公主的名義給西域十六位國主都寫了信,無非是寒暄而已,最後才問及這十十六位國主,可否見過刺殺捐毒國主的匕首以及匕首上的毒藥。
美人所求,字字情真意切,他們自然關心備至,舉全國之力來查這離奇的刺殺案,最後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前不久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烏孫。
阿蠻準備夜襲烏孫皇宮,她一身黑衣來見阿玉公主:“公主,我會帶回烏孫刺殺國主的證據。如果我沒回到捐毒,你就派人去我的氈房,我會讓信鴿將證據帶回來。”
說完這番話,阿蠻翻身上馬,大概是想起了什麽,她忽然回頭朝阿玉公主笑了笑:“真羨慕你啊,既有好家世,又有好容貌,如今還得了一個好郎君。”
夜幕沉沉,一身黑衣的阿蠻很快便融於夜色中,隻聽得馬蹄聲漸行漸遠。
七、信鴿帶回了證據,卻沒能帶回隻身犯險的阿蠻
阿玉公主在宮門口等了兩天都沒見到阿蠻的身影,急急忙忙去了阿蠻的氈房,雪白的信鴿正立在窗前。阿玉急忙取下了信鴿腿上綁著的密函,便往宮裏飛奔。
她沒注意到信鴿潔白的羽毛上沾了幾點風幹的血漬。
烏孫國主寫給臣子的親筆密函明明白白地寫著要用中原的匕首、中原的毒藥來殺死捐毒的國主,一則引得捐毒與沈璧反目成仇,二則引得捐毒與中原大戰,坐收漁翁之利。
言之鑿鑿的證據,捐毒國主十分爽快地就放了沈璧,還賜他黃金百兩、牛羊千匹。
沈璧卻突然跪倒在地,朝國主深深一拜:“國主,微臣尚在中原遊曆時便聽聞捐毒古有神廟,藏黃金珠寶無數,若能覓之,定可壯大我捐毒國力,不說西域十六國皆可拿下,便是中原,也指日可待!”
沈璧的一番話,聽得旁邊的朝臣都為之一振。橫掃西域,直取中原,這是他們這些捐毒人從來未敢明說的夢想,如今卻有一人站在這裏,振臂呼喊,振奮人心。
整個朝堂都沸騰了,隻有阿蠻的父親麵上並無任何表情,似乎是在深思。
“駙馬講得頗有道理,隻可惜,神廟失傳已久,幾百年來都未有人見過,恐怕不是那麽好找的。”國主捋著山羊胡,眼珠滴溜溜地轉。
“無妨,微臣自然有辦法找到神廟,隻需國主應允此事由微臣來操辦即可。”才死裏逃生的沈璧除了瘦了些,氣度風韻依舊不改,麵色沉穩。
既然沈璧有通天本事,國主自然開心得很,一口允下他提的要求。要知道,便是阿蠻他們守護神廟的部落,也幾百年未曾得見神廟真容。
沈璧真似有通天本事,不過月餘,就從阿蠻的仆人變成了一人之下的寵臣,不過幾日,又從階下囚一躍成為捐毒權傾朝野的駙馬。
下朝時,一行人都圍在沈璧周圍,向他請教神廟的事情,隻有阿蠻的父親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自己的氈房。
阿蠻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露過麵了,氈房裏也沒有她的蹤跡,他派出去的仆人都說沒人見過她。阿蠻到底去哪裏了,沒人知道。
族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匆匆地去找阿玉公主。阿蠻必定是為了沈璧才失蹤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阿玉公主必定明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阿玉公主並不大願意接見阿蠻的父親,她屏退了仆人,才同阿蠻的父親講了幾句話。
“公主,阿蠻已經好幾天沒有露麵了,您可否知道她的下落?”阿蠻的父親言辭懇切。
“族長,我不知阿蠻去了哪裏,不如你多派一些人出去找一找吧。”阿玉公主說了謊話,眼神閃爍。
“公主,阿蠻她失蹤肯定跟駙馬有關。老夫不知阿蠻是不是為了沈璧以身犯險,但老夫再次懇請公主告知阿蠻下落!”見公主幾番推脫,阿蠻的父親忽然厲聲嗬斥了幾句,“公主要知道,阿蠻的身份非同一般,她如果出事了,不要說你的國主哥哥,便是整個捐毒,都會遭殃!”
一頓嗬斥後,阿玉公主泄了氣,囁嚅道:“前幾日,阿蠻她說要去烏孫偷證據,讓我等她回來,如果沒等到,就去她的氈房,說是會有信鴿將證據帶回來……”
信鴿帶回了證據,卻沒能帶回隻身犯險的阿蠻。
阿蠻的父親隻好去找沈璧,希冀沈璧看在阿蠻奮不顧身地救他的分上,能救回阿蠻。
阿蠻的父親同沈璧講清了來龍去脈,沈璧神色訝異,他似乎未想到救了自己一命的並非國主,而是阿蠻。
“族長請放心,盡管我無法親自去救阿蠻,但我會計劃好一切,讓最可靠的下屬去救她。”沈璧不知在低頭看什麽書,說完這句話後,過了半晌,他忽然抬頭看了阿蠻父親一眼,補充道,“順便把烏孫的國主解決掉,橫掃西域十六國,烏孫是頭一個。”
沈璧說話算話,他向國主請命,讓自己的副手帶了一支輕騎,突襲烏孫,阿蠻的父親跟軍行進。
輕騎所到之處,如狂風席卷,片葉不留。這支輕騎不過得沈璧短短一月的訓練,竟有如此驚人的戰鬥力,阿蠻父親的心裏半是佩服,半是不安。
遼闊草原上,輕騎徑直奔向烏孫皇宮。馬疾風輕,待衛兵發覺時,輕騎已然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入無人之境。
可他們翻遍了整個烏孫皇宮,也未找到阿蠻的蹤影,反倒是殿外圍了一層又一層的衛兵。輕騎的首領,沈壁的副手反手亮出一把利刃,閃著寒光,直接割斷了嚇得瑟瑟發抖的烏孫國主的脖子,鮮血濺了阿蠻父親一身。副官見他氣未斷絕,又補了一刀,將他的腦袋直接割了下來,掛在馬頭上。
一行人徑直穿門而過,奔向賀蘭山南—捐毒皇宮。
直到寒風刺骨,阿蠻父親才猛地回過神來,捐毒的輕騎何時變得如此凶狠暴戾?!
八、他與阿玉公主成婚了
一行人,大動幹戈都未找到阿蠻,沈璧似乎有些不高興,但當他看到血淋淋的頭顱時,臉色又稍稍好了些:“將這頭顱獻給國主!”
阿蠻父親冷眼看著發生的一切,沈璧突然疾步走到他身邊,神色謙和:“族長,您放心,阿蠻救過我,我會繼續派人去找。”
但誰都沒想到,比找到神女阿蠻更快的是沈璧找到了捐毒神廟,而比沈璧找到捐毒神廟更快的是烏孫新國主繼位了,據說新國主是被砍了頭的國主的親弟弟。
捐毒神廟藏身於賀蘭山北的一處流沙中,鵝毛不飄,蘆花沉底。
無數的黃金寶藏就在流沙裏,多少人為之瘋狂。
沈璧帶領一支小分隊,先行到了流沙的邊界,後麵跟著浩浩****的一群人。捐毒國幾乎是萬人空巷,都來一觀金光閃閃的神廟。
不過片刻,流沙開始下沉,勾勒出一個尖尖的輪廓,有人興奮地大喊大叫:“神廟!神廟!”
話音剛落,流沙上湧,漸成沙丘,剛才顯出的神廟輪廓似乎隻是幻覺。
沈璧立於流沙前,不言不語,隻待流沙湧至最高處,突然往前一躍,與流沙一起下沉,很快便被流沙掩蓋得無影無蹤。
緊接著便是沈璧的副手以同樣的方法跳了下去,接著便是衛兵,再接著便是尋常百姓似下元宵一般,撲通撲通、爭先恐後地往下跳,場麵蔚為大觀。
留在陸上的一些皇親貴胄都遠遠地望著,不敢上前半步,天地忽然安靜下來了。過了半刻鍾,眾人忽然見一個人端坐於尖尖的輪廓上,正是沈璧。
大家睜大眼睛看著他走上前,可惜他身後沒有一個人再如他一般跳出流沙。
“國主,微臣已調查清楚,隻需開啟神廟之門,神廟便會現於人世。”
在人群中被推搡著前進的阿蠻忽然聽到了風送來的沈璧的聲音,依舊好聽清冽,阿蠻蒙著眼也能想見沈璧風姿凜然的模樣。
隻可惜,隻可惜了她的這雙眼。在逃出烏孫的時候,利刃劃過了她的雙眼。
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捐毒的邊境,她摸索著劃開了自己手腕上尚未愈合的傷口,將碧落刹放在傷口上,將噴湧而出的鮮血吸收殆盡。
阿蠻將碧落刹虔誠地放在自己的額頭上,雙手合十,直到逃到山口的時候,阿蠻的手腕上多了好幾道傷口,都未有任何作用。
阿蠻這才明白,她的血不為自己而流,隻為捐毒而流。不過一雙眼而已,換來了那封密函,換來了沈璧的無罪釋放,值了。
阿蠻覺得很值,一路跌跌撞撞,都能聽到沈璧的好消息,他與阿玉公主成婚了,他要橫掃西域十六國,他找到神廟了……
阿蠻聽說神廟在賀蘭山北的一處流沙中,她還聽說,就連國主也會蒞臨觀摩。
萬人空巷,阿蠻跟著人流走,她聽著人群中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往前擠。隻要見到沈璧就好了,哪怕看不見,隻要能聞到他的氣息也是好的。
阿蠻貪婪地大口呼吸著空氣中的沈璧的氣息,她朝沈璧的方向伸出了手,雙手**在寒冷的空氣中。
阿蠻感覺到空氣的細微變化,她知道沈璧也向她伸出了手,隻是指尖快要觸碰到一起的時候,沈璧的手忽然一偏,毫不遲疑地取走了她脖子上掛著的碧落刹。
阿蠻的雙手像是突然沒了力氣,徑直垂了下來。
沈璧取了碧落刹,忽然雙膝跪在國主麵前,雙手奉上碧落刹?:“國主,如今有了這密鑰碧落刹,還缺一個物件,神女之血。”
此話一出,大家一時嘩然,阿蠻尚且抱著希望?:“沈璧,你—”。
阿蠻話未說完,便感覺手腕上傳來強烈的痛感,這次的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強烈,她身上的溫度迅速降低。
阿蠻聽到周圍有好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包括國主。
大概就連國主也未想到,沈璧竟然這樣狠心,直接用利刃切開了阿蠻的手腕,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
失了眼的阿蠻看不見沈璧的臉,也看不到他漠然的表情。她還在幻想,也許沈璧是受國主指使,不得不將刀對準自己。
可阿蠻不知道,沈璧在下手之前,甚至都沒能看出來她失了雙眼。
阿蠻強撐著身子,她想問一問沈璧,知不知他下手再重一些,大概她的整個手掌都要被切下來的。
倒地之前的那一瞬間,阿蠻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麵,她想起來奇襲烏孫那夜,她摟著沈璧的腰在溫柔的夜色中狂奔。
血依然在不停地往外噴湧,阿蠻感覺到身下的土地漸漸變得炙熱。她很小的時候,阿爹就告訴過她,碧落刹是開啟神廟的密鑰,而她的血則是令流沙凝固的不二法器。
空氣越來越冷,阿蠻聽到了人群的歡呼聲……
隨後,歡呼聲漸漸遠去,就像漸漸冷卻的空氣……
所有人都湧向了金光燦燦的神廟,沒有人記得阿蠻這個長得醜醜的神女還在流血,直至她流盡最後一滴血。
九、她要祝他永生不得真心,永生不得幸福……
所有人在狂歡時,阿玉是第一個覺察到不對勁的人,她一回頭,便看見賀蘭山南的上空騰起了熊熊燃燒的火光,而大家蜂擁而至的神廟則被烏孫的士兵布下天羅地網,隻待將捐毒國民一網打盡。
阿玉還沒來得及喊人,就被抓起來了。堂堂一國公主,形容枯槁地被送到了烏孫新國主的寢宮裏。而她的哥哥則被沈璧當著她的麵割斷了脖子,其他的人悉數被扔進流沙裏,沉到了地底深處。
捐毒就這樣滅國了,沈璧在西域一戰成名,成了烏孫的國師。
幾年之後,沈璧率軍反水滅了烏孫,被中原朝廷封賞,官拜驃騎大將軍。
餘下的西域國主見狀,紛紛歸降中原,沈璧被中原朝廷封為西域節度使。
誰能想到一個困頓於微時的少年,處心積慮的隻是要再回家鄉封相拜將呢。
烏孫國破前夕,淪為階下囚的阿玉問大將軍沈璧:“你知道神女阿蠻為何天生體弱嗎?”
沈璧背對著她研究剛剛繳獲的烏孫攻防圖,階下囚的話,他並不打算回答。
阿玉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忽然笑了:“因為她一出生,手腕就要時時露在外麵,以便在國主需要的時候,能第一時間放血。”
她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沈璧麵前,逼他與自己對視:“那是她與生俱來的使命,可她曾將你放在與這個與生俱來的使命一樣重要的位置上。”
阿玉將明晃晃的匕首用力地插進了自己的身體裏,皮開肉綻,可她似乎感覺不到痛感,豔絕天下的一張臉上帶著解脫的笑意。
像是怕他記不住,又像是詛咒一般,阿玉一字一句講得緩慢?:“你曾說你渴求有人愛你護你,可惜,你親手殺了最愛你的人,也殺死了曾經愛你的我,我祝你永生不得—”
她要祝他永生不得真心,永生不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