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世界唯一的花火

文/默默安然

一、我以為繽紛多彩的世界,從來都是假的

應該沒有人和我一樣,困擾多年的噩夢是一頂帽子吧。

我總是夢見黑白色調裏葉容也走向我,頭上戴著一頂可笑的棕黃色的毛線帽子,他神情呆滯地看著我,伸手揪住帽子的邊緣,帽子飛快地變成了一圈圈的毛線。

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令人窒息的毛線將我纏緊,最後我一定會從夢中驚醒過來。

隻有零星幾次,夢境會有一點點不同,有一隻手撥開那些粗糙的毛線,我看到陶斌的臉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朝我笑。

但結果是,我仍舊會醒過來,或許眼角還多一滴眼淚。

這個噩夢從我的十七歲一直做到了二十二歲,那頂帽子還放在我家的抽屜裏。在我十六歲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好看的紅色。

是葉容也讓我知道,我以為繽紛多彩的世界,從來都是假的。

我的噩夢,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二、我喜歡有夢想的人

在十六七歲那段無憂無慮的年華,我有一個偶像,他不是明星,照片沒有貼在哪個女生的床頭,卻貼在操場上的展示窗裏。

他叫葉容也,初三直接保送過來的,奧數競賽全省第一名,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省內前十名。對那個時候的我而言,葉容也就是個傳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按理說,能和葉容也在同一所高中的人其實都不弱,可差距還是有的,尤其在我被壓力逼得掉頭發,僅僅是維持現有成績都不敢有半分鬆懈時,葉容也卻好像輕鬆得像在玩。後來大家都意識到,這就是智商的差距。

當時,我在四班,他在一班,我們在走廊的兩個盡頭,各自挨著樓梯,相遇的可能性極其低。我想和他成為朋友,卻根本找不到理由。我不是那種能隨意去拍一個人的肩膀,和他聊天的人,即使是同校學生,我也做不來。

很多次在走廊上、在操場上,我看見他就在我麵前。我幻想著我能自然地走到他身旁,說句“今天天氣真好”,可最終隻是停留在幻想的階段。

所以當葉容也主動來和我說話,說我如墜夢中絲毫不誇張。他站在我身旁,歪頭看著我手上的速寫本,好奇地問:“你是藝術生嗎?”

我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呼吸,總覺得靈魂飛離了身體。他的五官算不上特別好看,但高一那年,身高已經一米八,身材勻稱,像個大人。或許是見我許久未回應,他撩起眼簾朝我挑了挑眉,笑了一下。

秋天的樹木紛紛揚揚落下許多金黃的樹葉,其中一片停在他的肩膀上,我伸手將那片葉子捏下來,手指卻一直在發抖。

“我不是藝術生,但以後想報園林專業,所以想學點繪畫。”

“園林?”葉容也露出很感興趣的表情,“為什麽是園林?”

“因為……我覺得很美啊。你看,隨便一個角落都很美。”

我給他指著眼前看似平平無奇的操場角落,不同程度的紅綠黃色的樹冠層次分明地交錯在一起,一派生機盎然。我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喜歡美好的東西。”

葉容也煞有介事地仰頭看著那片樹木,輕輕笑了:“我喜歡有夢想的人。”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有一束光從頭頂照下來,將我圍繞在了裏麵,我看到的世界仿佛提高了一個亮度。那個時候,我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照亮了我的世界,還是我自己在發光。

就在這時,上課鈴響了,葉容也隨意地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招呼我:“走了。”

我第一次和葉容也並肩走在一起,其間我的手一直放在剛剛他拍的位置,下意識地戰戰兢兢。

那之後,我和葉容也漸漸熟了起來,學校裏的人大多知道孟小雨和葉容也走得很近。我們常常坐在操場邊說話,他給我講數學和物理的美感。其實我必然是選文科的,原本毫無興趣,可我喜歡聽他講,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熠熠生輝;而他喜歡看我畫畫,我們常常一起給學校的綠化做新的規劃,然後旁若無人地笑起來。

當兩個人的距離太近時,他們是感受不到其他人的視線的。無論我回想多少次,我都想不起陶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注意我的。

三、是什麽給了他勇氣與力量

原本我以為自己的未來會是這樣的—不靠藝術生的加分,就以正常的文化課成績考入理想大學的園林專業,如果能和葉容也考上同一所學校,那就最好了。之後我要努力在自己喜歡的城市裏,留下自己設計規劃的痕跡。

人總會有那麽一段天真到以為挫折永遠不會來的時光。

整個高中,我和葉容也保持著我認為算是親密的關係,文理分班的時候,我送他一幅自製的版畫,是有點抽象的他的樣子。

“我很喜歡。”葉容也像孩子一樣喜笑顏開,“我回去就擺在書桌上。”

“第一次做,做得不夠好,你就將就著看吧。”

他使勁兒搖頭:“禮物是心意最重要。”

正因為有了他的肯定,我才會下定決心去準備下一份禮物。我們所在的北方城市冬天極寒,我想親手給葉容也織一頂暖和又好看的毛線帽子。那時就算是家長,會親手織毛線的也已經不多了。學習空閑裏,我尋找著式樣,學習複雜的織法,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隻是偷偷摸摸地練。有時候我覺得好笑,自己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21世紀的花季少女,可我心裏是快樂的。

練習得差不多了,我去毛線店挑了暗紅色的毛線,這顏色男女皆宜。稱重的時候,店員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沒有在意。無論高三多忙多累,我都沒有放棄織這頂帽子,我把它當成了放鬆,刷題到煩躁時,是它讓我冷靜下來。

我盼望著畢業那天的到來,我想在一個有儀式感的時刻交出自己的心。然而葉容也保送的消息在下學期開始不久就傳來了,他無須繼續留在學校裏,他可以提前解放了。

接到保送通知後,葉容也請了很多人吃飯,先是理科那邊的同學,而後輪到文科這邊。我並不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並沒有單獨邀請我,隻是站在教室門口對我瀟灑地揮手:“明天記得來哦。”

不等我回答,他就跑去和其他人說話了。

那天夜裏,我幾乎沒有睡,趕著把帽子織完了,以至於最後一部分的針腳明顯粗糙很多。我很難過,原本可以完美的事,最後卻不得不草草了事,這讓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第二天,我把帽子裝在包裏帶到了聚會上。整頓飯,葉容也隻和我寒暄了兩句,他完全放鬆了下來,一舉一動看起來都和平日不太一樣了。看得出來,這頓飯過後,他就要和所有人告別,和整個少年時代告別。我一直在找獨處的機會將帽子送給他,可始終找不到。直到聚會結束,大家一起走到外麵,我眼見著葉容也要離開,終於把心一橫,衝了過去。

“葉容也,”帽子放在一個彩色的袋子裏,我將袋子雙手遞給他,“恭喜你。”

他還沒看裏麵的東西就已經笑著說了“謝謝”,然而當他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把帽子從袋子裏掏出來時,我眼睜睜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雖然他極力克製了,但他的表情還是變成了尷尬的皮笑肉不笑。

與此同時,我感受到了周遭的變化,那些閃爍的眼光和竊笑的表情讓我不自覺地起了雞皮疙瘩。終於,在窸窸窣窣的耳語裏,我清楚地聽到了一句“也太醜了吧”。我回過頭,卻不知道這話是誰說的。或許這隻是我的幻覺,又或許每個人都這樣說。在我扭頭的瞬間,四周一片死寂。

“對不起。”葉容也的笑容重新浮現在臉上,但那不是真的,因為我見過他自然的笑容。此刻他的笑完全是敷衍,甚至在劃清界限,以至於我忽然呼吸不上來。

“我不喜歡戴帽子。”

他將我準備了半年的禮物還給了我,當著所有人的麵。然後他利落地跑到了馬路對麵,還回身大喊:“大家加油!”

我的背後響起一片振奮人心的回應聲,唯有我覺得自己站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黑洞,所有的熱鬧都與我無關,我就要消失了。

同學們漸漸散去,隻有我還呆呆地站在那裏,雙手隔著袋子摸索著毛線。有個女生想要安慰我,卻又有些忍俊不禁:“其實織得挺好的,就是顏色醜了點。”

我慢慢地扭頭看著她,我不懂她在說什麽。在我眼中,帽子是紅色的。

可是,既然所有人的反應都是這樣的,那麽一定是我錯了,一定是我……忽然間,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我的眼淚瞬間掉落下來。

後來我知道了,在別人眼裏,那是非常惡心,根本無法佩戴的棕黃色。

我完全沒注意到陶斌是如何從我身邊竄過的,直到馬路對麵的公交站起了騷亂,我淚眼模糊地望過去,看到陶斌和在等車的葉容也打成一團。還沒走遠的同學們紛紛跑過去,七手八腳地將他倆拉開,葉容也氣急敗壞地發誓要學校給陶斌處分。

隔著一條很寬的馬路,我看到了葉容也看向我的冷冷的目光。而我第一次審視陶斌。他是我的同班同學,可我從沒認真注意過他。他很沉默,瘦瘦小小的,我甚至想不起我們有過交談。

可他卻將人高馬大的葉容也壓在地上打,是什麽給了他勇氣與力量,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我嗎?

四、答案昭然若揭,我卻失去了他的消息

幸而此時已經是高三最後的時期,陶斌隻是被批評了一下,沒有實質給什麽處分。按理說,我應當開始留意他了,可我沒有,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被葉容也推入了絕望的深淵。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或許是色弱或是色盲。從那天起,我就惴惴不安,根本無法平靜下來複習,也睡不好,閉上眼睛,那天葉容也將帽子還給我的情景就會出現。就這樣,我堅持到了高考體檢那天。我能分辨出色卡上的數字,卻看不清楚動物。醫生向我確定了好幾次,我著急得哭了出來,眼看著她在決定我人生的表格上寫下了“色弱”兩個字。

有了這個標簽,代表一些專業已經與我無緣,其中包括園林專業。我所有的夢想在最後的時刻化為了泡影。我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回想起之前和葉容也坐在操場邊的畫麵那麽多人都看到過。如果他們知道原來我是色弱時會怎麽想?一定會覺得我是個笑話吧。

原來我的世界從來沒有過真正的紅色,我以為自己能看出紅綠燈,能看見葉子變紅,是因為我以為那種顏色叫作紅。從那一瞬間起,我覺得自己麵前的世界變灰了,所有自以為是的鮮亮都消失了。

我也不懂為什麽之前的體檢沒有查出來過,偏偏要等到現在,等到我遇見葉容也,等到我情竇初開,等到我努力爬啊爬啊,差一步就能俯瞰下麵的風景,卻無情地將我推落下來。

我在熙熙攘攘的馬路邊蹲下去,雙手捂住臉,號啕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到最後,眼淚一層覆一層,讓我的臉都僵了,我終於再也哭不出來。當我抬起頭,看到陶斌在我身邊,我被嚇了一跳,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你……你……”如果是葉容也出現在我麵前,我的第一反應會是自己此刻很醜,可我看著陶斌,隻是詫異。

他驚慌失措地遞給我紙巾,那紙巾一看就在他手裏攥了很久,已經皺巴巴的了。我接過來,沒有用,緩緩站了起來。

“那個……”他隻有一米七出頭,目測和我差不多高,全程不敢看我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緊張,半天才說出來,“那頂帽子……能不能送我?”

我驚詫地望著他,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在聽到“帽子”兩個字時,我的心髒猛然縮緊,讓我相信這是真的。

剛剛我所有的沮喪絕望都被眼淚衝走了,幹涸的內心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我將它們全都撒在了陶斌身上,誰讓他自己撞上來的。

“你是什麽意思?”我突然衝他吼,他嚇得縮了一下,“你在可憐我?”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送人禮物卻當眾被拒絕已經很難堪了,你還把事情鬧得那麽大,不在場的人都知道了!現在好了,我的夢想、我的規劃,什麽都沒有了……之前的日子我都不敢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每天穿的衣服是什麽顏色,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天都有人笑話我,我還畫畫,我畫什麽……”

我的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堵住,可我不想在他麵前哭,我努力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他:“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的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我將手裏的紙巾丟在他身上,轉身撒腿就跑。在我的記憶裏,陶斌最後的表情是無助,他並不是想安慰我,相反,仿佛我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道理我都懂,可那個時候的我沒辦法冷靜下來。

直到高考結束,我和陶斌再也沒說過話。有那麽幾次,我感覺到他的目光,我卻強硬地沒有回頭。我在和全世界賭氣,我生氣葉容也對我毫無愧疚之感,可我卻對陶斌深感抱歉,這不公平。

畢業典禮的那天,我內心毫無波動。我考了不錯的分數,卻報不了自己喜歡的專業。我看著周圍肆意張揚的笑臉,隻覺得悲涼。典禮結束後就是大家自發的告別,我機械地回應著別人的招呼,在人群裏徒勞地搜索著葉容也的身影。

他當然不在,他已經提前進入大學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陶斌走向了我。我轉身想逃,他迅速趕上來,堵住了我。我咬著嘴唇,低著頭,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他卻伸出手來,手掌裏是校服外套的拉鏈頭。

我遲疑地拾起來,還沒鬧明白,他已經毅然決然地朝學校大門口衝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陶斌。

整個高中時期,我沒有什麽娛樂活動,還是上了高中之後我才明白,原來日劇裏畢業時,女生會向喜歡的男生索要上衣第二顆紐扣,可我們的校服不是那種有扣子的款式,所以陶斌想到用拉鏈代替。

答案昭然若揭,我卻失去了他的消息。

五、在這一刻,我們重新認識了

我知道,也許很多人都在笑話我的脆弱,可苦難與挫折是無法量化的東西,個人感受無法橫向對比,對一個人來說沒什麽關係的事情,很可能是另一個人的致命一擊。

發現自己是色弱後,我整個人都變了。以前我多麽喜愛鮮亮的顏色,大學四年我卻隻穿黑白灰。我再也沒碰過任何繪畫工具,連PS軟件都不開,我也很少笑。整整四年,我活得像個幽靈,我沒交一個新朋友,也沒有留住一個舊朋友。

我知道自己還站在那條街邊,站在葉容也的背影後麵,一步也沒邁出去。

就在大四臨近畢業時,我突然收到了一個好友邀請,她的自報家門讓我想了半天,好像是文理分班前的同學,我已經記不清樣子了。她跟我繞了好大的圈子,最後才進入正題,簡單地說就是年紀到了,來要份子錢了。

我有點哭笑不得,天知道她是怎麽拐彎抹角地找到我的,可我是個抹不開麵子的人,原想發個紅包了事,但我不太會用那些東西,正鼓搗著就看到她發來新一條微信:“來吃頓飯吧,好多老同學,周彤你記得吧?還有陶斌,都答應來了。”

在看到“陶斌”這個名字時,我輸入紅包數額的手停了下來。印象裏,陶斌是個極其內向的人,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何會去參加老同學的婚禮。

或許四年過去,他也變了?

“如果當天有時間,我就去。”猶豫了一下,我這樣回。

我知道或許對方會當我在敷衍,可我確實心動了。我把手伸進筆筒,在最下麵摸到了那枚拉鏈頭,上麵的漆掉了不少,露出灰色的金屬。我把它握在手裏摩挲,暗暗做了個決定,假如這次真的能見到陶斌,我應該和他說聲謝謝,然後把這個東西還給他。

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樣,被困在人生某一幀上,再也跳不過去。

婚禮在酒店的宴會廳舉行,非常熱鬧,讓我很無措。我知道參加婚禮穿黑白不太好,難得穿了件帶顏色的裙子,是藍色的,對我來說相對安全。可大概是太久沒穿裙子,我對著鏡子看了半天,總覺得衣服是衣服,我是我。好在天冷,我得以在外麵套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外套。我就這樣遊走在一群陌生人之中,希望別人叫住我。又害怕別人叫住我。我偷偷摸摸地搜尋著陶斌的身影,終於聽到有人喊?:“孟小雨!”

這個聲音猶如一道驚雷,讓我渾身發麻,靈魂幾乎飛出去。

“真是你啊,好久不見了。”

我的脖子僵硬到發出哢哢的聲音,不待我徹底轉過頭,葉容也已經跑到了我的麵前。

他其實沒怎麽變,隻是稍微胖了些,可我看著他的感覺變了。以前我看著他,總覺得他周身攏著光,像美顏相機裏的濾鏡,現在濾鏡突然沒了,落差之大,讓他看上去像是換了個人。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對他的好感早就**然無存了。可他給予我的傷害,卻讓我念念不忘。

“好久不見。”我腳步匆忙地從葉容也身旁經過,不料他竟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渾身像過電一樣,有些粗魯地甩掉了他的手。他被我的反應鬧得很尷尬,蹭了蹭鼻子,假笑著說:“大家都在那個廳裏呢,我帶你過去。”

我悶不作聲,和他保持很長一段距離,到了桌前,大家已經觥籌交錯起來,見到我後,很熱情地叫我的名字。

陶斌並沒有來。

“孟小雨,你怎麽什麽群都不加呢?畢業後就沒你的消息了。”好像每個人都在說話,讓我分不清張嘴的究竟是誰,隻是敷衍地笑著,“你讀的什麽專業啊?”

“國際經貿。”

“你當時不是……啊啊啊,不提了!”說話的人給我倒了杯飲料,卻調笑地看了葉容也一眼。

我如芒在背,什麽也喝不下去。在聽到“孟小雨以前和葉容也關係好著呢,我們都以為他倆有問題”時,我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書包碰倒了杯子,在白色的桌布上留下一大片汙跡,上麵的氣泡翻湧碎裂,很像眼下的氣氛。

“不好意思,我……”

我本想說先走,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比起葉容也的聲音給我帶來不適感,這個熟悉的聲音居然讓我鬆了一口氣。我偏了偏頭,看到陶斌走到桌前,頭上居然戴著頂毛線帽子。在我看來,帽子是灰色的,可我現在已經不能確定具體顏色了。隻是這頂帽子的款式和當年我織的那頂太相像了,我看到時心裏咯噔一聲,與此同時,葉容也的臉色也變了。

“好像要下雨了,你帶傘了嗎?”陶斌忽然扭頭問我。他果然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似乎還長高了一點。可是很奇怪,他給我的感覺竟是一點都沒變,不像眼前的這些人,所謂的成熟隻是倉皇抹掉了他們身上的少年痕跡,將他們改造成了更適應社會的全新的人。可陶斌並沒有失去什麽,那個少年仍然活在他的身上。

隻是他問得太突然了,我不解地望著他,結巴著說:“沒……沒帶……”

“那不好意思各位,我們今天本來就還有事,先走了。”陶斌微笑著望著我,“剛才我和新娘打過招呼了,走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拽著我往外走,身後立刻響起一片起哄聲,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我就這樣跟著陶斌走出了酒店,冷風拍在臉上,更突顯了我的麵紅耳赤。太奇妙了,四年前我們從未如此熟絡,四年的空白後第一次見麵竟像從未分開過。

“不好意思啊,”走了大概一百米,陶斌停下來轉過身,緩緩鬆開了我,“我隻是覺得沒必要待在那裏……”

剛剛的大方消失不見了,他又變得像從前一樣,根本不敢正眼瞧我。反倒是我定睛看著他,終於忍不住問?:“帽子是特意戴的嗎?”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慌,抬手捂住頭:“不……不是……啊,也是……”

我淡淡地笑了笑,插在口袋裏擺弄著那枚拉鏈頭的手還是放開了,並沒有把它拿出來。將別人連索取意味都沒有的純粹心意還回去,那我和葉容也有什麽區別。

我將那隻手朝陶斌伸了過去,說出了早該說的那句話?:“謝謝。”

謝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需要的時候站出來,時機總是那麽對,就好像他始終都在我身邊。可我卻從未注意到他,即便如此,他竟也沒有放棄。

陶斌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麽做,握住我指尖的時候緊張到渾身僵硬。

在這一刻,我們重新認識了。

六、陶斌卻對我笑著,眼睛裏沒有絲毫悲傷

隻是陶斌上學的地方離我相當遠,隔著半個中國。婚禮之後我們各自回學校,根本沒什麽時間接觸,但互留了微信。

我原以為他會主動和我說話,可自從加完微信,他始終很安靜,好似完全不想介入我的生活。這讓我很疑惑,我搞不懂他在想什麽。雖然我覺得自己並不喜歡他,可我確定他是喜歡我的。當然,四年時間足夠讓年少的喜歡褪色,但如果是那樣,他又何必千裏迢迢地過來幫我解一個圍?

他對我的疏遠就好像是刻意為之,反而引起了我的興趣。

我利用空閑時間,翻看了陶斌幾年間所有的微信。在我們讀初三的時候,微信就已經存在了,隻是那時大家還是喜歡用QQ,到了高一後期,用的人才多起來,而陶斌也是那時才開始發朋友圈的。他的第一條朋友圈拍的是學校秋天的樹,和一個女生站在樹下的背影。

那是我。

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樣一個溫暖的午後,葉容也第一次和我搭話了。

根據照片的角度,我能推測出當時陶斌站在哪裏,他根本沒有躲閃,我隻要回頭就能撞見他在拍我。可當時有葉容也在我身旁,我怎麽會看見別人。

這樣的照片還有很多,我在陶斌這裏居然看到了自己高中三年傻傻的軌跡,我有多傻,他就有多傻。我擁有過美好回憶,卻因為這些回憶受傷更重,而陶斌從未擁有,卻也能堅持這麽久。我都不清楚我們兩個到底誰更傻一點。

更令我難以置信的是,我發現陶斌讀的是園林專業。

“在幹什麽?”我終於主動給他發了信息。

過了很久,他才回過來:“在做課件。”

“你學的園林?”

“是的。”

“為什麽?”

又隔了一會兒,他說:“我喜歡啊。”

人總會被“喜歡”這個詞影響心跳的,我也不例外,隻是我已經想不起喜歡的心情是什麽樣了。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因為你才選這個專業的?”不等我問,陶斌就主動解釋,“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歡,隻是沒和你說過。”

“你什麽都沒和我說過。”

當然,也因為我從來都沒想過傾聽。

“等我做完這個課件,飛過去看你吧。”末了,陶斌說。

經他提醒,我倒是做了個決定。反正這些年我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一次遠門沒出過,既然如此,不如去他的城市轉轉,權當是散心了。

我是到了陶斌的學校門口才通知他的,他在電話那頭絕對是嚇壞了,反反複複說了好幾次“我馬上來”,像個小孩子。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到陶斌狂奔出來,頭上仍然戴著那頂毛線帽子。

“你怎麽不打聲招呼就跑來了?”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他的頭頂:“你為什麽這麽喜歡戴帽子?”

“嗯,”沒想到他果斷地點頭,“喜歡。”

可帽子卻是我的噩夢,我走在街上都不願意去看戴帽子的人。冬天再冷,我都是用圍巾將自己裹得像木乃伊,連一頂帽子都沒買過。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我在胡思亂想,陶斌轉移了話題,問我:“要不要進學校看看?”

我點了點頭。

陶斌引著我在校園裏走,他的學校在南方,校園綠化極好,很多沒見過的熱帶植物。他跟著我走走停停,我看得出來他沒有目的地。我突然對他說:“你想帶我去哪裏?今天我聽你安排。”

“聽我?可……”

“你難道從來沒想過如果有這麽一天,你要帶我去做什麽嗎?”我隻是想知道陶斌心裏的想法,我並不希望他始終隻是跟隨著我的腳步,從而喪失了自我。

“那……你跟我來。”

我跟著陶斌來到了一間麵積很大的畫室,裏麵零散地立著畫架,周圍擺著石膏靜物,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雕塑、手工之類的工具,有兩個女生在畫畫。陶斌站在門口,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不住地深呼吸,眼前好像有一堵透明的牆,讓我無論如何也邁不出步子。

“對不起……”我轉身貼著牆蹲了下去,手掌抵著額頭,手指插在頭發裏,“我不畫畫了。”

“我知道。”

陶斌在我對麵蹲下來,雙手交握抵在下巴上,看著我說:“你不是問我怎麽想嗎?我想你像從前一樣快樂。”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可能了。”

“有什麽不可能的?就因為你發現自己分不清顏色?”

“就因為?”我並不希望我們一見麵就吵架,可不知為何,和之前一樣,陶斌輕而易舉就激起了我的火氣,我站起來橫眉冷對,“我以為自己畫的是姹紫嫣紅,可在別人看來就是一片土色,我再畫畫還有什麽意義?”

“當然有意義,你是為自己畫的,不是為別人,就像我明知道你不會喜歡我,可我仍然喜歡著你,因為我覺得快樂。”

忽然間,萬籟俱寂,本就很清靜的背陰的樓道裏湧進了一陣風,將所有聲響都吹走了。周遭的世界被拉成光弧,模糊成雨水打濕的玻璃,將我們兩個圍在其中。

雖然我一早就知道陶斌的心思,但親耳聽到他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心頭的觸動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再幹涸的土地被狂風席卷,也會有複蘇的幻覺吧。

“我想給你看一個秘密,”陶斌的手放在帽子的尖尖上,臉上的表情就像要變魔術一樣,“但你要先做好準備,不要被嚇到。”

我並沒有做什麽心理準備,我其實還沒有回過神來,隻是茫然地點了頭。

所以當他摘下那頂毛線帽子,以及帽子下麵的假發,露出隻有一層軟軟的絨毛的光頭時,我還是驚得張大了嘴巴。

“看吧,還是嚇到你了。”

陶斌卻對我笑著,眼睛裏沒有絲毫悲傷。

他確實變了,他比從前開朗了很多,簡直就像故意和我對著幹似的。

七、無論如何,我們的故事終究翻開了新的一頁

陶斌對我說,他高二就開始脫發了,一開始隻是硬幣大小的一塊塊斑禿,可以掩蓋住,醫生說可能是高三壓力大導致的。但後來脫發越來越嚴重,不僅頭發,連眉毛也開始掉。在大一的時候,他不得已將頭發全剃了,但從那起,頭發就長不起來了,每次長成毛刺,就又開始掉。他吃了也擦了很多藥,都隻是時好時壞,他終於放寬了心,種了個眉毛,然後就有意保持著光頭。

“一開始很不習慣,生理和心理上都不習慣。”他對我說,“感覺全世界都在看我。不過過了那個時期也就好了,大家都覺得我還挺酷的。”

怪不得。我終於明白了高中時陶斌的低調,甚至有些唯唯諾諾。他害怕別人注意到他,可他卻還是為我出了頭。

所以他其實根本沒想過要得到我的什麽回應,他一開始做的打算就是默默地喜歡著我。

“你找我要帽子,是真的想要那頂帽子嗎?”當初我對他發的脾氣,每每回憶起來仍然讓我心頭發堵。

“是呀。”他痛快地承認,“不過你的話點醒了我。你說得對,我的故事和其他人沒關係,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別人刻意的安慰,所以我才決心把頭發剃光啊。”

“你是說……是我的那句話,給了你勇氣?”

陶斌羞澀地笑了笑,他的光頭反而讓他顯得很可愛。他點了點頭:“喜歡你的時候,我總是很有勇氣。”

我的臉微微發燙,低頭呢喃著:“就算……我不喜歡你?”

“就算你不喜歡我。”

在那一刻,我看著陶斌的臉,第一次感覺到了寧靜。寧靜不是木然,而是沉重的積雨雲裂成一朵一朵,有陽光從縫隙裏迸射出來,拉長了我的影子,讓我好像看清了自己。

突如其來的改變讓我故步自封,甚至躲進殼子裏,卻讓陶斌敞開了胸懷,變成了更好的人。

“其實,”我撲哧笑出來,“你這樣還挺好看的,比以前好看。”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是嗎……我還怕嚇到你呢。”

那天夜裏,我睡在陶斌學校附近的酒店裏,再次做了那個夢。我夢見一個人站在遠處,仍然戴著那頂棕黃色的毛線帽子。我朝他走過去,還以為他是葉容也,然而隨著越走越近,卻發現身高差不太對勁。我正遲疑,他突然轉過頭來,帽子下果然是陶斌的臉。他朝我拘謹地笑了,將帽子摘下來,露出了毛茸茸的頭,將帽子遞給了我。

就在接下帽子的瞬間,我醒了過來。天已經亮了,我望著自己的手,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嘴角挑起的弧度。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夢裏笑著醒過來。

第二天,我再度去了陶斌的學校。在他的注視下,我在一個畫架前坐了下來,開始嚐試畫窗口一隅的景象。我的基本功本就不紮實,多年未畫,生疏到不行。即便如此,我還是拿起水彩盤,一點點上色。我沒有強迫自己去猜測真實的顏色,而是僅憑自己看到的去畫。

或許可笑吧,可它仍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一幅畫。就算殘缺,我仍舊是我。

我伸了個懶腰,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累了吧,要不要看看這個?”

陶斌推了電腦給我。我看到上麵是他在做的課件,一個學校綠化的規劃。他要我給他一點建議,我卻忽然發現,這是當時我和葉容也聊過的內容。那個時候,我們真的完善過學校綠化的細節,因為聊得太過投機,根本沒避開別人,畢竟那個時候除了葉容也,我也看不到其他人。我怎麽能想到,另一個人真的聽進去了,並且念念不忘。電腦屏幕在我眼中變得模糊,閃動著七彩的光澤,我不好意思地偏開頭,有些不自然地問:“你那頂帽子是什麽顏色的?”

“紅色。”

“真的?”

陶斌點點頭:“正紅色。”

在發現自己是色弱後,我將所有可能引起混亂的鮮豔衣服全扔了。“可以送給我嗎?”當我開口找他要帽子的時候,我們都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接著我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但和我當初不同,陶斌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那頂帽子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抹紅色。

回到家裏後,我將抽屜裏那頂被葉容也拒絕的帽子拿了出來,丟進了垃圾桶,然後將陶斌那頂放了進去,像舉行一個莊重的儀式。

自那之後,我再也沒做過那個噩夢。

我重新開始畫畫,偶爾學習設計軟件。然而這一次我是為了自己,不再為任何人。我這才發現自己和陶斌有非常多的共同愛好,他真的沒有因為我而喪失自我,或許正是這個才促成了我們的再度相逢。

我的人生因為他的出現,又開始向前邁進了。其實我有些倉皇,所以相較之下,我和陶斌的感情就進展得有些緩慢了,畢竟對我而言,我們更像是新的開始,而對他而言,我們是久別重逢。

不過,陶斌說,他不介意等久一點。

無論如何,我們的故事終究翻開了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