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

文/喬綏

一、他的身邊再也沒有出現過商琳百

2018年初夏,遇春街的薔薇開了,一簇簇明豔動人,俏麗地掛在牆頭,連風都沾上了一些香味兒。

單一梁還是沒抵抗成功,被家裏人押著去相了一次親。相親結束以後,他來找我抱怨。彼時我正在修改簡曆,頂著青色的黑眼圈,神情麻木地吃著外賣。

“我跟她介紹了關於我戰隊的情況和比賽經曆,你猜她給我來一句什麽!”單一梁無奈地開了一罐啤酒,鬱悶地灌了一口。

“什麽?”

“噢,打遊戲的啊。”他看起來還算憤懣。

我的眼睛沒離開過屏幕,敷衍道:“人家說得不對嗎?你不就是打遊戲的嗎?”

單一梁沒有說話,哀怨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單一梁向來這麽喜歡說廢話。

我鼓勵地點了點頭:“說吧。”

“譚向北回來了,你知道嗎?”

他說這話時,我並沒有相信,因為我了解他的為人,他就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老朋友們都曉得,譚向北是我的死穴。

那時我並沒有相信這個消息。一方麵,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相識十年,我堅信單一梁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人。另一方麵,我堅定地認為,四年前譚向北一走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這樣漫不經心地想著,直到我在遇春街看見了他。

譚向北抱著相機,眼神裏都是難以置信。

“蘇靄,好久不見。”他這樣說,我便裝作沒有看見站在薔薇花旁的漂亮姑娘,熱情地回應他?:“是啊,真的好久沒見了。”

在街角那家由快餐店改造而來,裝修得不倫不類的咖啡店裏,譚向北的笑容比五月的陽光還耀眼,他說:“你是我回國以後遇到的第一個朋友。”

我看著他眼裏真誠的笑意,突然有些拘謹,仿佛分離的四年不複存在,我依然是過去那個在暗戀中會因為一丁點兒毫無意義的交集而歡欣雀躍的小姑娘。

當天晚上,我就打遍了所有高中朋友的電話,號啕著向大家宣布:“譚向北回國了!”

譚向北回國意味著什麽?

單一梁斂眉耷眼,應了一句:“意味著你那無疾而終的暗戀要死灰複燃了唄。”

說是死灰複燃也不太準確,畢竟這四年我從來就沒死心過,始終保持著一周一次的頻率偷窺著譚向北的社交軟件,一有風吹草動,我就忍不住推測。

不同於在校園裏的響亮名聲,譚向北的社交動態少得可憐,因此我無法第一時間獲悉他的感情動態。在他漸漸回歸過去的朋友圈之後,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他的身邊再也沒有出現過商琳百。

二、罰站一次換譚向北記住我,怎麽算都是穩賺不賠

我第一次看見譚向北是在高一入學的升旗儀式上,他以全市中考第一名入校,又獲得過中學生奧林匹克競賽冠軍。那時我們還不知道他是校長的親外孫,隻知道學校領導對他寄予厚望,讓他在國旗下代表新生致辭。

我沒有穿校服,被班主任安排在最後一排,隻看到數不清的後腦勺,以及迎著陽光、白得發亮的譚向北。

那時候,整個年級的女生都在討論他,我也不例外。

高中第一個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了,譚向北的照片被貼在了宣傳欄上,下麵還有四個小字,“學習之星”。

我覺得這個稱呼並不精準,於是和單一梁吐槽道:“人家明明是全能之星。”

單一梁裝模作樣地亮了亮自己的肱二頭肌:“全能?那個書呆子有我這樣強健的體魄嗎?”

我嘲諷地笑了一聲,不予置評。

我與譚向北第一次說話是在體育場。他的班級在沙坑測試立定跳遠,而我正跟著大隊伍跑步。由於太過於癡迷他的英姿,我被一個井蓋絆倒,狠狠飛出去一米遠。

膝蓋擦地,傳來劇烈的痛感,我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麽叫紅顏禍水。

“沒事吧?”譚向北飛奔過來扶起我,試探著叫了我一聲,“蘇靄?”

“沒……沒事,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譚向北的短發其實很不規則,近看明明是一頭奓毛的小獅子,可頂著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運動過後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黏住了幾縷劉海,又著實是眼神清澈的美少年。

“昨天我看了考勤表,三班遲到的就你一個,走廊上也就你一個人在罰站。”

這實在不算什麽好話,可他說得明明白白,坦誠得讓人起不了什麽羞憤。

況且,罰站一次換譚向北記住我,怎麽算都是穩賺不賠。

“下次跑步不要穿涼鞋了,容易受傷。”他這樣溫柔地提醒我,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為什麽外有特洛伊戰爭,內有吳三桂反清,我算是明白了。

我開始鉚足了勁追求譚向北,單一梁對此嗤之以鼻。因為我所謂的追求十分上不得台麵,僅僅是窩在人群裏悄悄打聽,譚向北又和哪個姑娘一起上台聽寫了,放學又和誰並肩走出校門了,大掃除的時候幫哪位擦玻璃的女同學扶凳子,類似種種。

淒涼的境況持續到高二上學期,我有幸和譚向北進入了同一家輔導機構。

我坐在小教室裏百無聊賴地發呆時,譚向北從門口經過。驚鴻一瞥後,我追去了走廊。

起初我還不敢相信,直到他抱著作業從我麵前經過,欣喜地說:“你也在啊。”

烈日下蟬鳴陣陣,整棟樓仿佛都變成透明的城堡,誓要將我的真心暴露於大庭廣眾之下。

自那以後,周日就成了我的幸運日,雖然星期三才是雙子女的幸運日,但我在遇上譚向北之後,便變得不那麽信星座了。

譚向北是理科生,在另外一個教室上課。我時常抱著試卷去請教他,與他窩在垃圾桶旁邊的座位上小聲嘀咕。

“這個該怎麽證明呢?”我托著腮,努力裝成懵懂無知的傻白甜少女。

譚向北一言未發,拿出筆在幾何圖形上畫了一條輔助線?:“你再看看。”

我聽話地又看了一遍,果然有了思路。

我很開心,像口渴時終於擰開了一瓶氣泡飲料一般:“放學後我請你吃冰激淩吧。”

譚向北不知想了些什麽,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歉疚地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還有事,可能不太方便。”

我想,我失落的表情一定太明顯了,於是我的少年心疼了,清冽地補充了一句:“下周吧,如果你方便的話。”

方便,當然方便。

三、我時常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因為一時失察,找錯了人,斷送了一個好姑娘的前程

我和譚向北一起去喝了冷飲,還厚著臉皮蹭了一場電影。

我選的是一部美國的恐怖片,整個廳裏隻稀稀落落地坐了不到十個人。我們坐在最後一排,不敢看屏幕的時候,就看著正前方黑黢黢的後腦勺。原意是想烘托懸疑的氛圍,拉近彼此的距離,可我顯然高估了自己,也低估譚向北了。

我被嚇得不敢動彈時,譚向北坐得十分周正。

“你害怕呀?”他小聲地問。

我倔強地搖了搖頭:“我害怕就不會選這部片子了!”

譚向北抿著嘴笑了,極小聲地說:“你知道誰一生都生活在黑暗裏嗎?”

“誰?”

“哆啦A夢。”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得意地笑了:“因為他伸手不見五指。”

我喜歡的少年不僅容貌俊朗,成績優異,就連幽默感,也是獨一無二的妙。

當我開始覺得初戀觸手可及了,天殺的單一梁賤兮兮地跑來跟我說:“你知道上周五譚向北為什麽沒時間嗎?”

“因為他要陪另外一個女生去書店哦。”他的笑容像一麵旗幟,揮舞著、招搖著,呼喚我去揍他。

我把單一梁痛扁了一頓之後,眼淚汪汪地問他,究竟是哪裏聽來的這些緋聞。

“這可不是緋聞。”單一梁十分認真,“我們班有人親眼看見的,那個女生叫什麽白,也是八班的。”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單一梁埋伏在了女廁所旁邊,凶神惡煞地抓住一個學生詢問:“你們班有個女生叫什麽白的嗎?”

那人握著一卷手紙,隨手給我指了個人之後就匆忙地衝進了廁所。

放學以後,我和單一梁窩在巷子口商量對策。我提議讓他去刺探敵情,他則勸我早日放棄。

“這個學期的寒假作業。”

他眼睛一亮:“全部嗎?”

“想得美,一本數學還不行嗎?”

單一梁思索了片刻之後,搖了搖頭:“數學我自己抄,你幫我寫語文吧,語文字多。”

在我的白眼中,單一梁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了。按照計劃,他攔住了那個與譚向北傳緋聞的姑娘,深情款款地跟她表白,再順理成章地問一句:“你還沒有男朋友吧?”

那是他與小白的第一次見麵。

我時常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因為一時失察,找錯了人,斷送了一個好姑娘的前程。

小白自那以後就無可救藥地迷上了單一梁,我曾不止一次問過她,是不是視力方麵有什麽問題,可她總是憧憬地跟我說?:“你看過《那小子真帥》嗎?”

她堅持要把單一梁比作智銀聖,我也無話可說。

我和小白混成朋友之後,她才告訴我,班裏和譚向北傳緋聞的是一個叫作商琳百的女孩。

我在草稿紙上寫下這個有點奇怪的名字,心裏想著她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女孩,或許有著長長的頭發、修長優美的頸項,皮膚白皙是必需的,五官肯定也精致無比,我認為這樣的女孩才配得上譚向北。

可事實證明,我過於膚淺了。

商琳百的頭發甚至短不及耳,皮膚也是健康的小麥色。體育課上,她從我麵前跑過,小腿上的肌肉線條十分明顯。

我那時才感覺到有些驚慌。商琳百不是我想象中的女孩子,我甚至不了解她的優勢在哪兒。我問小白關於她的故事,小白隻說譚向北開學第一天便去教室找了商琳百。至於他們認識了多久,誰也不知道。

“我隻知道她是短跑選手,以後要走的路也跟我們不一樣。”小白說。

於是我又去問譚向北。在周日下午的輔導班上,他正在專心致誌地解我提出的數學題,而我糾結了好一會兒,才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他?:“你們班那個叫商琳百的姑娘,聽說跑步很厲害啊。”

譚向北的筆停住了,我看見他抬頭,難掩嘴角的羞澀,眼神清亮地看著我說:“是啊,她很厲害。”

四、譚向北對你的感情有幾斤,比你給他的重嗎?

學校的秋季運動會,女生組的運動項目向來連報名人數都湊不齊。我沒逃過班主任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報了四百米的接力跑。

我向來不喜歡運動,也沒有天賦,一場有優勢的比賽被我的龜速耗成倒數第一。當我沐浴著全班同學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往觀眾台走的時候,我聽見人群中傳來一陣歡呼聲。

單一梁很激動,在我耳邊吼著:“真人不露相啊!”

我回頭一看,發現譚向北抱起了突然受傷卻仍要堅持跑完全程的商琳百,穿過綠茵地,從人山人海中走了出來。

這本是情有可原的事,可那時大家都處在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期,最是擅長捕捉一丁點兒八卦,用來調劑自己無趣的生活。因此,商琳百傷得恰到好處,譚向北的英雄救美像是一個叛逆的符號,在校園裏掀起軒然大波。

我有些悲傷,尤其是當我在走廊上看見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門口罰站的譚向北時,我的失落全部寫在了臉上。

“怎麽了你?”譚向北伸出胳膊攔住我,“是不是跑了倒數第一被老師說了?”

我低著腦袋不吭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修長的手輕輕地按下去,我的心就已經塌陷了。

“沒關係的。”

“商琳百的傷還好嗎?”我問他。

譚向北收回了自己的手,換上了另外一副憂愁的麵孔。我看得清楚,他的眉毛皺得很緊,這便是我與商琳百的差別了。

霜降那日,我提著一袋橘子去醫院看了商琳百,跟在小白身後。

她們在寒暄,說著學校的課程,大約聊了好一會兒,我都快把那袋橘子吃完了,小白終於想起了我,把我推上前說:“這是蘇靄,她是你的粉絲,非常關心你的傷勢。”

我兩顆籽卡在嗓子眼,隻能硬著頭皮打招呼:“嗨。”

商琳百雖然有些意外,但看起來似乎相信了那番鬼話。她友好地衝我笑了一下,那時我才看清楚,雖然她遠觀實在像極了假小子,可五官確是實打實的出色。

回家的路上,我愁容滿麵,小白也不發一語。

我以為她是因為單一梁拒絕了她去看電影的邀約才如此難過,於是打起精神安慰了她一句:“他去了飛魚網咖,你可以去那裏找他。”

小白上了公交車,擠到最後一排,跟我並肩坐到一起。

她說:“蘇靄,商琳百可能再也不能跑步了。”

我覺得這有些荒謬,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怎麽可能?”

我反複強調那不過是一場學校運動會,她不過是不小心被絆了一跤,這件事情不具備任何可以影響一個人前途的潛質。

車子進站,前門打開,上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小白就是在那時,同我說了一句意義深遠的話:“誰說老天爺要搞你之前會友情提醒?”

她這話說得十分有道理,還有幾分普世的價值。尤其是當我們下車,看見單一梁和一個姑娘肩並肩坐上一輛車的時候,我越發領略了小白總結出了一個怎樣厲害的真理。

秋陽廣場人山人海,據說有一位當紅的明星在商場裏做活動,大家都擠在一起圍觀,而我和小白坐在噴泉邊上發呆。我們頭抵著頭,感覺四周的光亮擠壓過來,無法呼吸,也說不出話。

小白的左手搭在右手上,我看見她手背上的燙傷,是一個愛心的形狀。

小白的成績很好,我曾在宣傳欄上看到過她的名字,她一直保持著全校前二十的好成績。因此,我不甚明白她為什麽對單一梁有意思,還為他做便當,葷素搭配,裝在精巧可愛的飯盒裏。

我沒忍心告訴她,那些飯菜會在他書包裏悶一整天,最後變餿。

我看單一梁越來越不順眼。在食堂裏,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麵,我恨鐵不成鋼地說:“小白五點半就起床了,為了給你做便當。”

單一梁皺了皺眉:“所以呢,所有東西都是可以等價交換的嗎?譚向北對你的感情有幾斤,比你給他的重嗎?”

夕陽的光是淡橘色的,還鋪上了兩層淺紫色的雲霞。單一梁少有這樣嚴肅的時刻,我看著他在黃昏下的背影,突然感覺耳根傳來細小的呢喃。那種無與倫比的失落感,必須要一場蓄謀已久的大雨才能衝刷幹淨。

五、她就是我的人生導師、金句達人

平安夜那天,我在肯德基的暖氣下麵瑟縮著腦袋看外麵的行人。有小姑娘臉頰凍得通紅,拉著風塵仆仆的男朋友進來,抖落一地霜雪。

我約了譚向北來複習,雖然他當時就拒絕了,可我轉身的速度比他開口的速度快很多。我頭也不回地跑了,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大吼一句“等你哦”。

我孤注一擲,眼巴巴地等了許久,終於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可還沒等我的嘴角咧開,譚向北氣喘籲籲地在我麵前站定,焦急地說:“蘇靄,我今天要陪琳百複健,你還是回家吧。”

最後,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譚向北答應帶我一起去醫院。

坐在公交車上,我鼻子酸酸的,總想落淚。我不曉得譚向北是真的對感情遲鈍,還是壓根就沒把我放進他們兩個人之間。寒冬臘月,他馱著商琳百走得滿頭大汗,看也沒看我一眼。

過了好一會兒,譚向北去打水了。我坐在醫院走廊裏的長椅上,不耐煩地打量著走廊盡頭的窗戶。綠色的玻璃紙已經剝落大半,伸出頭還能看見紛紛揚揚的雪花。

“你真的不能跑步了嗎?”

商琳百很驚訝,她抬頭看著我,眼裏的疑惑漸漸落地,最後臉色蒼白一片。

我做了錯事,被譚向北趕出了醫院。他看起來十分焦慮,站在醫院大門口,語速極快地跟我說:“你先回去吧,趁天還沒黑。”

我拉著他的手不停地問:“怎麽了?”

譚向北極小聲地說:“所有人都在瞞著她。”

這句話如四月春雷,在我心裏轟隆一聲響,讓一切像個笑話。

遇春街結了冰麵,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扶著牆試了好幾次站起來,這時身邊出現了一雙手。

在暖和的火爐旁,單一梁從爐灰裏扒出了兩個烤芋頭出來,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

“蘇靄,你來真的啊?”他努力笑,像電影裏的江湖兒女一般,想要把沉重的愛說得輕巧再輕巧。

我沒說話,皺眉看著他。我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或許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一個烤芋頭治愈不了我的悲傷。

那之後,我就很少看見譚向北了。當我們偶遇的頻率從過去的一天一次變成半個月一次之後,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們之間所有所謂的聯係都是我一個人的死撐。

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學校裏的氛圍越來越緊張,我埋頭和數學試卷對抗的時候,小白疲倦地來找我。她坐在我前麵的位置上,頭埋在我的書桌前,悶悶地說:“商琳百走了。”

我一時沒明白“走了”的含義,目光呆滯地看著她。

“她辦了休學手續,被家人帶出國治療去了。”

我愣了許久,怔怔地問:“那譚向北呢?”

“不知道。”小白歎了一口氣,“譚向北是校長的親外孫,以後八成也是要出國深造的。”

我沒有說話,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了。

“蘇靄,你有沒有覺得,有些事,不管你做不做,以後都是會後悔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回去了。我坐在座位上發了很久的呆,越發覺得小白有當老師的天賦,她總能一針見血地總結出一些呼之欲出的道理,她就是我的人生導師、金句達人。

六、這麽多年,我從來沒忘記過他無意給的無情

我與譚向北分離的四年,也是我與小白分離的四年。

單一梁聽說我重遇了譚向北,嚷嚷著要我請他吃火鍋。隔著氤氳的熱氣,我往他的碗裏夾了一片筍尖兒。

單一梁吃得大汗淋漓,抬頭看我,眼睛裏仿佛起了霧,像下過雨的青色路麵,能疏散一切慌亂。

“都四年了,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的表情突然滯住,仿佛一株瀕死的綠蘿,虛假又柔軟地笑著:“什麽啊?”

“別裝傻。”火鍋店裏,我不耐煩地說。

高考結束以後,我和小白在校外火鍋店碰了頭。小白說她要去跟單一梁表白,我好心地提醒她,那個渾蛋早就知道她的心事了。

小白釋然地笑了笑?:“那是他的事,我說不說是我自己的事。”

她真勇敢。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情十分複雜。顯然,我沒有小白的勇氣。我把譚向北約了出來,支支吾吾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

“你準備填哪所學校?”我準備多鋪墊一些,“去北京還是上海?”

譚向北依然坐得周正,寬闊的肩膀完全打開,手肘擱在桌子上,麵容幹淨,眼神清澈。永遠不會出錯的人就像被罩在玻璃裏的秘密,你以為自己能看清,其實你什麽都看不見。

“我下個月就去洛杉磯了。”他笑著,依然像最帥的桐穀和人。

可惜,我不是他的亞絲娜。

他要去找別人,我心裏為他而建的城池轟然坍塌了。

譚向北走了,小白也不見了。

這麽多年,我用盡了各種辦法,企圖掰開單一梁的嘴巴,問清楚當年他到底跟小白說了什麽,才讓她那麽決絕地消失在我們的世界裏,連帶著我陪他遭了罪。

“我說你這人怎麽那麽愛管閑事呢?”單一梁撇了撇嘴,“知道了答案,會讓你瘦五斤嗎?”

“別打岔。”

單一梁歎了一口氣,伸長脖子,作勢要說,而我豎起耳朵:“我跟她說,我喜歡的是男人。”

朦朧的熱氣裏,單一梁的笑說不出來的灑脫,好像從來不會半途而廢,也不怕功虧一簣。

“蘇靄,等你什麽時候把自己的初戀交出去,我就告訴你。”他說。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似乎隻有我還執著於過去。

我也想努力讓自己灑脫一點兒,因此在遇春街偶遇之後沒找過譚向北。可命運多玄妙,愛的人沉默了,它卻不樂意了。

四年後的譚向北似乎並沒有變化,依然是那副真摯坦誠的模樣。我們在超市遇見,我推著一車生鮮蔬菜,他抱著一堆藥水,邀我去參觀他的工作室。

這麽多年,我從來沒忘記過他無意給的無情。我在社交平台上偷窺他的生活,該感謝現代科技,讓我尚有體麵繼續這危險的消遣。

分開的四年裏,商琳百在他的主頁上出現過二十三次,她的頭發、她的鞋子、她的書包我全都見過,最後一次是在半年前,他們分手了。

是的,我一早便知道了他們分道揚鑣的消息,可這又有什麽用?

譚向北工作室的一整麵牆上,掛了二十三張照片。

七、可惜人生漫漫,你隻是天上流動的雲,承載不了任何東西,柔軟得被風吹去了他處

單一梁畢業後就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看起來前途大好。我們坐在母校門口的石階上,口幹舌燥地跟保安說了許久,他都不放我們進去。我有些累了,看著不遠處的巷子感慨:“你當時把我嚇壞了,那麽凶,好像要去打人。”

單一梁知道我在說他與小白初遇的事情,也不應聲,長長的腿在階梯上屈著,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喜歡一個人,很辛苦哦。”他突然說。

我想起過去我和小白依偎在秋陽廣場的花壇邊,因為心愛的男生沒有回頭看自己,就傷心得感覺天崩地裂的日子,輕輕地點了點頭。

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我們便變成了西西弗斯,不知疲倦地和無情的命運對抗,掙著一丁點兒的光亮,就能度過無數個筋疲力盡的黃昏。

譚向北給我打電話是在我們重逢後的第四十五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落鳳山陽光正好,路邊的桃樹結了果子,紅彤彤的,掛滿枝頭。

那天是立夏,我被譚向北的求救電話叫醒。他為地理雜誌拍照,說需要一名模特,於是我就膽戰心驚地去赴了約。

我到達那片平原以後,突然拘謹起來。因為我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坐在香樟樹下,正在小心翼翼地塗著防曬霜。

沒有任何一個平凡的姑娘願意和這樣的大美人同時出現在一個鏡頭裏,於是我羞愧地對譚向北說:“我有個朋友長得很好看,我先給你看看她的照片,你要是……”

“蘇靄,”譚向北打斷了我,“好看是誰定義的?”

我答不上來,怔怔地看著他。

“你是審美警察嗎?”他聳了聳肩膀,輕輕地笑了。大片的光落在他的頭頂,我聽見了自己心髒瓣膜剝落的聲音。愛上譚向北是一件太過容易,也太過危險的事情。

收工以後,譚向北開車載我回去。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在洛杉磯的生活,他倒自己拿出了相機,找出裏麵的照片給我看,跟我說:“北冰洋上的日出。”

“很美。”我稱讚道。

他想起什麽,笑著說:“就是在這架飛機上。”

“什麽?”

“我和琳百分開了。”他的下頜上有淺淺的胡須,鬢角的碎發粗糙得像被九級大風**過。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風從車窗裏湧入車廂,吹動衣袖,獵獵作響。

在那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裏,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單一梁被家人逼著又去相了一次親。那段時間,他一直在旁敲側擊,打聽著我和譚向北的進展。

“我們能有什麽進展?”我沒有如實回答他。

一起出去喝咖啡、逛公園、看話劇表演、聽相聲專場這些事,說起來仿佛能堆砌出一個結果,可我麵對的是譚向北,我沒有任何信心。

高中校慶,譚向北邀請我一起回去觀禮。我跑去問單一梁去不去,他原本沒有搭理我,聽我說了一句“萬一小白也去了”,他終於放下了鼠標,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無法形容那個眼神裏裝了些什麽情緒,但我清楚那些悲傷都與我有關。他的沉默像一根毒針,紮進了我的心髒。

我獨自一個人應了約,譚向北帶著我,保安很和善地就讓我們進去了。我們走的是一條小路,兩側有遮天蔽日的粗壯梧桐。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地上,形成大大小小的光暈。

有活力十足的男生騎著單車一溜而過,隻有少數幾個的後座上載著女生。

譚向北停住了腳步。“時間過得太快了。”他說。

我點了點頭,走到路對麵的宣傳欄前,指著成績榜上第一名的位置說:“以前你都是在這兒。”

他突然有了一絲羞赧,輕聲說:“什麽都不懂,隻知道悶頭學習了。”

“你成績那麽好,卻沒給升學率做貢獻,學校領導們肯定氣壞了。”我開玩笑地說。

直到譚向北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我才意識到學校最大的領導就是他爺爺。

我真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我努力想做出一點補救:“不過我們學校名聲那麽大,肯定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我說完就想咬舌頭,為了轉移話題,我轉過了頭,繼續往前走,直到在新聞欄看到校長的照片。顯然,那已經不是譚向北的爺爺了。

“他前年身體不太好,就退休了。”譚向北說。

老一輩的教育家培養出了一個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孫子,這本是一件樂事。因此他爺爺一早便規劃好了他的人生。譚向北淡淡地說:“去清華生物係,然後留美深造,讀直博後回大學任教。”

“可惜。”

可惜人生漫漫,你隻是天上流動的雲,承載不了任何東西,柔軟得被風吹去了他處。

八、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

秋天來了,單一梁越發沉鬱了。我去探望過他幾次,每次都看見他埋頭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就連自己大學時組建的一個遊戲戰隊都不管了。

我們之間仿佛多了一層莫名其妙的隔閡,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提出疑惑。我坐在一邊看著他認真地挑出碗裏的芹菜,突然有些恍惚。

“你不吃芹菜嗎?”

“不吃。”他說。

我與單一梁認識了整整十五年,從記事起就在一起,熟悉到一定程度之後,他變成了我青春的背景板。我不了解他的口味,就像我不了解他對我突如其來的冷淡。

這平淡瑣碎的一生,竟然處處都有考驗真心的關卡。

霜降那日,譚向北約我去梧桐山玩。他說那裏的霜很重,風也大,如果去得夠早,會有機會在山頂看見“雪”。

我穿著單薄的針織裙,在山頂凍得瑟瑟發抖,看著所謂的霜雪發呆。譚向北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摸了摸我油光鋥亮的腦門說:“你發燒了。”

他背我下山,我覆在他寬闊的背上,被顛得越發暈了。我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耳後的細小絨毛,頭腦仿佛醉酒一般暈眩。

恍惚中,我聽見他說了一句“我願意”。

我是在清醒之後才模糊地記起自己說了些什麽。在那個月亮高懸的晚夜,天空中布滿了卷積雲,月光照在上麵,把夜空分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

我說的是“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而不是“你願意來愛我嗎”。

我連在夢裏也知道,譚向北並不愛我。

低燒了好幾天,我把感冒拖成了支氣管炎。我躺在醫院的病房裏打點滴,譚向北則忙前忙後,幫我繳費、叫護士、買洗漱用品。單一梁蹺著二郎腿坐在床邊,一個接一個吃著橘子,眼神高深莫測。

“看這樣子,你這是夙願達成了啊?”

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我不知道。”

空氣裏飄浮著橘子的清香,單一梁看著我的眼睛,帶著少有的認真:“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四年前我跟小白說了什麽嗎?”

風從窗戶的縫隙中擠進來,攪動著房間裏的寧靜。

“我對她說,我喜歡的是你。”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我想他真是瘋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蘇靄,真的,那時候,我喜歡的確實是你。”單一梁笑了,“雖然這是以前的事了,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自欺欺人是無法得到幸福的。”

我那場病生了四天,之後沒人提起過那場無稽的對答。出院以後,譚向北似乎就成了我的男朋友。他送我去上班,在公司樓下友好地跟我的同事打招呼。午休的時候,他還會過來接我去吃午飯。

元旦假日的前一天,他送了我一條圍巾。在一家小居酒屋內,譚向北跟我說:“我爺爺想見見你。”

那片紅酒牛舌還沒來得及化開,我就愣在了原地。

那是我第一次在譚向北麵前提起商琳百,我問他:“為什麽會分開?”

我知道這個問題有些無禮,但我顯然已經顧不上了。

譚向北沉吟了許久:“兩個人的心態都出了一些問題。”

我突然鬆了一口氣,仿佛塵埃落定般心如止水。我怎麽會不知道,他們分開的真正原因是商琳百移情。譚向北那樣溫柔,在最後的時刻都在保護著心愛的女孩。

我突然想起單一梁說過的話,愛是怦然的心動,不該被慈悲綁架。

譚向北還是多年前在我眼睛裏發光的男孩,可我卻不再是當初那個奮不顧身的我了。我看清了他對我的感情與愛無關。雖然他因為家人的期待,或者因為對我分辨不清的好感而選擇了回應我的愛意,可我卻無法裝作對他的真心視而不見。

畢竟白了梧桐山的是霜,不是雪。

如果青春隻是一場幻覺,那我們從幻覺裏出來的那一刻開始,便什麽都不再擁有了。失無可失,才會變成真正瀟灑的江湖兒女。

我起身離開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之後,我給單一梁發了一條短信。

我跟他說:“你說得沒錯。”

半晌後,手機響了,我點開一看,裏麵是一張合照。

如今他的感情生活已經穩定下來,正和一個相親認識的姑娘如火如荼地談著戀愛。我看著他摟著女朋友,一副得意的嘴臉,頓時釋然了。

西西弗斯戰勝命運的唯一機會,是繞過那塊大石頭。

故事到最後,我們都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最佳位置。

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