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不飛,北方不北
文/九唔識七
很多年後,當蕭絨絨第一次踏上江南的土地,她才知道原來南方的冬天陰冷得像條能鑽透**皮膚的蛇。那刺骨的寒意隨著血液流進心髒,在那裏結了厚厚的一層冰。
狹長的小巷兩旁,是各種各樣的小店。穿著深藍色工作服的人們袖子上套著大紅色的袖套,他們張羅她進店吃些小吃,被她微笑著拒絕。小巷深處有一間鋪子,門口旋轉的紅白藍三色像是迎風飄揚的法國國旗,在凱旋門前的梧桐林裏,滿是浪漫的歎息。
她推門。
裏麵的人起身相迎。
一、蕭絨絨的秘密
蕭絨絨盡量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藏在放學後洶湧的人潮裏。饒是如此,她還是被周牧叫住了。
周牧的身高在同齡男生間已是異類,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那裏,像一望無際大海上的燈塔。他的校服永遠最整齊,領結工工整整地係在第一顆紐扣下麵,連折出來的褶都是剛好對稱的兩道。
“蕭絨絨,你又要去哪裏?我爸就要來接我們了!”
“你和周伯父說一聲,我先回去了!”她忙不迭地跑走,借以避開周牧登時沉下來的臉色。
她自然不是回家。深冬的風像凜冽的刀,一下一下地割在臉上,可她的腳下像是生了風一樣,無比輕快地向前跑去,一點也不覺得冷。
遠遠地,她便看見自己的照片像娛樂雜誌裏所有時尚的明星一樣,被端端正正地貼在透明的玻璃上。照片裏的自己剪著短發,細碎的頭發垂在耳邊,露出羞怯的笑意。蕭絨絨揉著鼻子嘿嘿笑了兩聲,帶著這個年紀女生獨有的小驕傲和小虛榮。
名叫北方的理發店裏開足了暖氣。蕭絨絨推開門,被客人逗弄的汪汪搖著尾巴向她撒丫子奔來。她笑嘻嘻地將汪汪抱進懷裏蹭了蹭它的鼻尖,光明正大地享受著同齡女生豔羨的目光。
關北正在給一個女學生剪頭發,他背對著蕭絨絨專心工作,卻在幹淨的鏡子裏將笑容留給了她。
蕭絨絨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把發燙的臉埋進地裏。溫暖親吻著腳趾,順著腳掌上細小又脆弱的血管一點一點地爬到了手掌心。她手忙腳亂地摸了摸汪汪的腦袋,那隻黑白相間的小土狗睜著濕漉漉的眸子,困惑地看著她。
乳白色的羊毛衫緊緊地貼著關北的背,凸顯出嶙峋的脊椎。關北從不像其他把自己的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理發師,他清瘦又幹淨,像童話裏的小王子,頭發永遠是墨染過的黑。
空氣中的微塵落在他烏黑又柔順的頭發上,像是花一樣,開出了另一個世界。
等到她時,已差不多是傍晚時分。蕭絨絨低著頭在旋轉的椅子上坐好,關北在為她披上毛巾時,指節滑過她的後頸。她顫了顫,他輕輕捧起她的頭發,捏著發尾笑道:“又長長了。”
蕭絨絨縮著腦袋,聲音像是蚊子嗡嗡:“不如你貼在玻璃上的好看了。”
“怎麽會,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讓我給她們剪像你一樣的發型呢。”
蕭絨絨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笑容甜蜜,像個白癡。
他們是在冬日裏的一個清晨認識的。
她背著書包默默地走在上學的路上,晨跑的關北從她身後經過,穿著黑色的運動服,跑起來時帶著風的聲音。他的腳邊還跟著汪汪,撒著丫子狂歡。
這畫麵和諧得讓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卻引得關北回過頭來。她這才看清他的眉眼,在彌漫著白霧的晨曦裏淡得好像要化成朝露。關北漾開的笑容像是一顆渾圓的石子,她聽見自己的心髒撲通一聲,像是寧靜了許久後終於波瀾壯闊的湖。
直到關北為她剪了一頭碎發,直誇好看,還特意為她照了相貼在櫥窗上時,她隔著透明又幹淨的玻璃,看著周身沐浴在陽光裏,仰著頭將照片仔仔細細貼好的他,才終於發現,原來他是遙不可及的富士山,而她卻甘願成為他腳下潺潺的雪水。
可是她喜歡得都要發瘋了,卻還是隻敢將心思藏在肚子裏。她一天洗三遍頭,連打嗝都是芝麻糊的味道。盡管如此,她的頭發還是生長得緩慢,絲毫也比不上心底蔓延的歡喜。
她和他,依舊是客人和店家的關係。
二、關北,我來剪劉海
蕭絨絨剛回到家,就撞上她爸。敞開的門裏,是一陣陣震耳欲聾的碎裂聲。她下意識地抓住她爸的衣角,他卻頭也不回地走開。
她隻好小心翼翼地走進家裏,避開地上亂七八糟的雜物和玻璃碴兒。她媽站在客廳,長發淩亂,麵容憔悴,正舉起一個明代的青花瓷瓶,狠狠地砸在地上。
“滾!你跟他一起滾!”
琉璃做的煙缸隔空飛了過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頭上。蕭絨絨晃了晃,又濕又熱的**像是蚯蚓一樣,從她的額頭上慢慢地爬到唇角。她抬手摸了摸,掌心裏一片猩紅。
她的媽媽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為她止血,又打電話求救。蕭絨絨低著頭,怔怔地看著白色校服裙子上麵暈開的一滴又一滴的紅花,認真地思索如果頭發沒了,要用什麽借口去找關北。
周牧和他的爸爸很快趕到。蕭絨絨被一臉驚慌的周牧緊緊抱在懷裏,卻頭暈得掙紮不開。周伯父則在安撫著情緒激動媽媽的情緒,聲音輕柔。
蕭絨絨被他們送去醫院,周牧還抓著她的手,力氣大得連指甲都要掐進她的肉裏。她小小地呻吟一聲,周牧將她的手攥得更緊。
而周伯父的車,正風馳電掣地路過關北的理發店。
她連關北的身影都沒有看見,隻能從後視鏡中看見那溫暖的昏黃燈光漸漸變成了如豆的一點。
她鼻子一酸,眼淚像豆子一樣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
周牧手忙腳亂地為她擦眼淚,一點也不像平時那生人勿近的樣子。在他的瞳仁裏,她看見了無助可憐的自己,以及她無比熟悉的憐愛和珍惜。
傷在額角,還是剪掉了那一塊的頭發。
蕭絨絨婉拒了周伯父和周牧要將她帶回周家休息的提議,她實在是害怕見到周伯母那張冷淡又鄙夷的臉。周牧卻執意要送她回家,她隻好在他們的目送下推開別墅沉重的大門。她躲在爬滿青藤的牆後,直到聽見車子的引擎聲遠了,才慢慢地走出來。
家裏漆黑一片,不知道裏麵還是不是滿地狼藉。
“北方”門前的燈已經滅了,連大門都關得緊緊的。她腿一軟,癱坐在門口。空****的肚子叫了起來,她這才想起,好像今天一天都還沒吃飯。
蕭絨絨抱住自己,試圖抵禦夜裏的寒風。她盡量不讓自己嗚咽出聲,那樣喪失尊嚴的姿態,實在太過可憐。
身後的門裏傳來汪汪的吠聲,它像是嗅到了她的味道,用尖利的爪子撓門和她打招呼。
“汪汪,別吵到他睡覺。”蕭絨絨呢喃,下一秒,她的視野明亮了起來,原來是燈亮了。
關北的影子籠罩在她的身上,黑暗卻溫暖。她抬起頭,他的表情凝重而擔憂。而他頭頂的那盞燈,像是此生離她最近的一輪月亮。
關北的肩胛骨上好像長出了翅膀。
“關北,我來剪劉海。”
她抬起頭,齊平的劉海沒有了,生生地禿了一塊,醜陋得像隻永遠都不會飛的鴨子。
三、關北的秘密
她捧著關北手忙腳亂為她泡好的泡麵,小雞燉蘑菇,北方獨有的口味。
理發店裏垂著一塊巨大的幕布,那後麵就是關北寄宿的地方。她坐在他的**,發現了她的汪汪趴在她的腳邊,懶洋洋地搖著尾巴。牆角的矮小桌子上放著一幅繡了一半的十字繡,從已經繡好的衣著姿態來看,應該是蒙娜麗莎。
“這是你繡的?怎麽沒有臉?”
關北不好意思地笑笑,隨手扯過一塊布把繡品遮住:“還沒繡完呢。”
微小的動作刺痛了蕭絨絨的眼睛,她覺得這是關北在將她拒之門外。
蕭絨絨低下頭,囁嚅道:“對不起,這麽晚了還打擾你。”
“傷是怎麽弄的?”
“我媽發脾氣砸煙灰缸,我沒來得及躲開……”
關北在她麵前蹲下,清瘦的臉龐離她很近,近得快要貼上她的鼻尖。她看見他近在咫尺的唇,在靜謐的燈光裏呈現淡淡的粉色。
“還疼嗎?”
蕭絨絨點點頭,又飛快地搖搖頭。她停頓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道:“外公說,那個時候追媽媽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後來我媽愛上了我爸,一個沒什麽家底卻有著讓她仰慕的才華的男人,再後來他們結了婚,生了我。”
說到這裏,蕭絨絨苦笑了一下:“我媽還是大小姐的脾氣,我爸……大概一直都生活在這種女尊男卑的陰影之下吧。他隻有在沒錢用的時候才回家,每次回家,我媽都會和他吵架,把家裏砸個稀巴爛,每次都是周伯父來幫忙收拾爛攤子。所以我爸一直覺得相比較他,媽媽的好朋友周伯父更有可能是我爸爸。”
蕭絨絨不知道為什麽要對關北說這些,但他是她最喜歡的人,他像天使一樣為她趕走了黑暗。
“你說為什麽呢?”蕭絨絨茫然無措地問道,“明明一開始是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愛可以驅使一些事情的發生,卻不足以支撐那些事情的完成。”
蕭絨絨的眸色黯淡了下來,她哦了一聲,情緒低迷。
關北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說道:“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你的爸爸媽媽,他們還會在你身邊,和你說話。”
溫暖的泡麵盒子裏,熱氣正在緩慢地蒸發。米黃色的麵被水泡得又胖又軟,他們對坐著,在濃重的香精味道下,分享著彼此的秘密。
關北道:“從小我就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誰,媽媽每次提到他的時候,都說他身在北方,卻比南方還要溫柔。我就很想來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蕭絨絨聽得有些難過,連忙問道:“那你找到他了嗎?”
關北聳聳肩,無奈地笑笑:“我總幻想著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推門進來,成為我的客人,盡管我還認不出他。”
蕭絨絨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你媽媽沒有給你看看他的照片嗎?”
“他們隻在一起三天就分開了。我想,應該是沒有時間讓他們照張相留念吧。”
“那你媽媽呢?”
笑容凝固在關北的臉上,結成了易碎的霜:“她現在應該在天上看著我們吧。”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沒關係。對了,我給你看她的照片。我媽媽的頭發,一直都是我給她剪的。”
蕭絨絨捧著那張泛黃的老舊相片,比紙片還要單薄的女人倚著椅子,笑得溫柔而恬淡。她的眉眼精致,像輕描淡寫的遠山,又像玲瓏剔透的璞玉。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男人趨之若鶩。
“真像……”蕭絨絨失聲喃喃道。
“什麽?”
“你媽媽和我媽媽長得好像。”蕭絨絨慌忙補了一句,“不不,我媽媽沒有你媽媽好看。”
關北大聲地笑了起來,笑聲驅散了那些縮著尾巴往空氣裏藏的憂傷。他又拍了拍蕭絨絨的腦袋,動作無比的自然。
“那看在我們兩個這麽有緣的分上,讓我免費為你服務一次吧。”
蕭絨絨坐在鏡子前麵,頭微微向後仰就可以靠在關北的懷裏。他的手撩起她額前的發,為她仔細而妥帖地遮住額角的疤。他們的背後,是浪漫的夜,和仿若永遠都不會亮起的天。
那時候,她想,他喜不喜歡她,一點都不重要。
隻要時光靜止在這裏就好。
四、我有心,但不能給你
爸爸這段時間回家頻繁了些,大概是他的畫室終於到了經營不下去的地步。家裏每一天都是一片狼藉,蕭絨絨權當這是給了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留在關北那裏。
倒是周牧語氣不善地詢問她為什麽不回家,可她裝聾作啞,她知道周牧拿她沒有辦法。
“蕭絨絨,你真的沒有心的嗎?”周牧終於忍不住,失望而憤怒地說道。
—我有啊,可是我的心不能給你。
這話蕭絨絨沒說出口,她的心,早就飛向了北方。
自從分享了彼此的秘密之後,她和關北的關係突飛猛進。蕭絨絨心裏還有點竊喜,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仍停留在一起給汪汪洗澡這樣淺顯的層麵上,但她可以坐在關北的單車後座上,幻想著自己被他帶去天涯。
風吹起額前的發,她緊緊抓著關北的衣服,在下坡的時候,扯開嗓子尖叫。汪汪跟在車輪後麵狂奔,嬉鬧著咬她的褲腳。
她在關北的店裏養了一盆綠植,小小的森林放在玻璃罐子裏,平鋪橫陳在窗台上,享受著陽光。她也會幫關北做些小事,比如掃掃地,比如陪陪汪汪。
店裏的熟客開她的玩笑,說小關這是從哪裏娶來的小媳婦。蕭絨絨紅透了半張臉,而關北隻是笑笑,說:“笑我就算啦,人家還是小姑娘,會不好意思的。”
關北的那幅十字繡,在她來了以後竟再也沒有繡過。蕭絨絨便也無幸得見蒙娜麗莎那張端正又祥和的笑臉。她問過關北,卻總被他一筆帶過。
關北答應她去街角的小攤上吃麻辣燙。
蕭絨絨抱著汪汪歡天喜地地等著天邊的顏色一點點沉下來,握著它的爪子數著天邊的星。
好不容易熬到關門,蕭絨絨高興得簡直要跳上關北的背。關北看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他們才剛走出門就看見了周牧。蕭絨絨的心突突地跳,有著非常不好的預感。
“蕭絨絨,跟我回家。”
“我不。”
周牧緊抿著嘴巴,伸手去抓蕭絨絨的手,關北擋在她的身前。他和周牧差不多高,卻比周牧瘦多了,蕭絨絨緊張起來,緊緊地拽住他的衣角。
“讓開。”周牧的語氣裏帶著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她不想和你走。”
周牧火了,推了關北一把:“你以為我不知道她喜歡你?可你知不知道她和我指腹為婚?你算什麽?!”
“周牧!住嘴!”蕭絨絨慌忙想攔,可是為時已晚。
關北沉默地看著蕭絨絨。蕭絨絨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害怕在那裏看到傷害和背叛。她並不打算瞞著關北的,可是她沒有契機去和關北說。
“關北,我……”她著急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又怎麽樣?”
蕭絨絨驚訝地看著關北,他和周牧對峙,雲淡風輕。
“你不能強迫她喜歡你,不是嗎?”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裏的高高在上戳中了周牧心底最不願提及的地方。周牧揮起拳頭,狠狠地砸在了關北的臉上。關北不甘示弱,狠戾地還以顏色。蕭絨絨竟不知道,原來在關北瘦弱的身體裏竟蘊藏著這麽大的力量,他的招數又野又黑,從小就家教良好,甚少與人起爭執的周牧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們扭打成一團,蕭絨絨連分開他們的機會都沒有。
五、夢不會醒,天下不會太平
周伯母的高跟鞋踩在醫院的瓷磚地麵上,聲音刺耳又尖銳。
蕭絨絨怯懦地和她打招呼,她連看都沒看蕭絨絨,奔到周牧身邊,心疼地檢查他臉上的傷。周伯父跟在她的後麵,寬慰般拍了拍蕭絨絨的頭。
周牧回到了他的城堡,享受著來自父母的關愛,可他卻依舊仇恨地瞪著關北。蕭絨絨偷偷看了一眼關北,他正垂著頭,額頭上的紗布白得刺眼。
“為什麽要打架?”周伯父並沒有將關北當成兒子的仇人,他溫和地詢問,語氣裏聽不出一點的責怪。
關北顯然不習慣和這個年紀的男人打交道,他局促地抬起頭,露出蒼白的臉:“抱歉……”
話還沒有說完,周伯母不知道為什麽,竟一步衝到他的麵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蕭絨絨看著周伯母,她的眼底,不僅僅是因為兒子受了委屈而有的憤怒,更多的居然是蕭絨絨無法理解的仇恨。
“你是故意的,對吧?”蕭絨絨看見周伯母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她的聲音很尖:“是你那個不要臉的,隻會勾引別人老公的媽媽指使你來報仇的對吧?你嫉妒我兒子擁有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東西,所以你想從他身上搶過來!別癡心妄想了!你一輩子都是見不得光的野種!”
關北像是被雷劈了一樣站在原地,臉上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消失殆盡。
周伯父用力地拽了周伯母一下:“你在說什麽?”
周伯母冷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在我剛和你結婚不久之後,你借口出差的時候幹的惡心事嗎?我一直讓私家偵探跟著你,你沒想到吧?你不過和她在一起三天,她就給你生了個兒子。”
“你說他是……”周伯父不敢相信地重新看著關北。
“直到那個女人死了,我才給私家偵探結了這二十年的款。那個賤女人和她兒子的樣子,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不可能!你胡說!”怔在原地的關北像是用盡全身力氣般嘶吼。
“可笑的是你的母親,她自以為的愛不過是因為她是個替代品!因為她長得像蕭絨絨的媽媽!長得像我孩子的父親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
不要再說了。
蕭絨絨仿佛聽見關北的夢碎了一地的聲音。她還記得他同她說起未曾謀麵的父親時,竭力掩飾卻還是流露出來的期待。
她想起關北給她看的照片,那個和她的母親有五六分相似的溫柔女人。她又想起自己曾在父母親的口角中聽見,周伯父和門當戶對的周伯母結婚,是在母親嫁給父親之後。
關北失魂落魄地後退了幾步,最後視線停在了蕭絨絨的身上。蕭絨絨張了張嘴,無言以對。他自嘲地笑了笑,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蕭絨絨想也不想地就去追,餘光裏是周牧急切地想跟著她的樣子,卻被周伯母攔住了。
他們像開閘的洪水,義無反顧地衝進黑暗裏。
她被路邊的石頭絆了一跤,摔倒在地。
“關北!”
她絕望地喊,關北的影子快要被漆黑的夜吞沒。她聽見自己的哭音,可是……無論她怎麽努力,關北還是走了。
她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直到聽見周伯父的聲音。
周伯父像是瞬間蒼老了十多歲。
“走吧,絨絨,我送你回家。”
那個時候的蕭絨絨還堅定地認為這說不定就是一場夢,等她睡醒了就能天下太平。
六、帶我走吧,天亮就出發
蕭絨絨坐在巨大的書桌前,聽律師冷冰冰地向她宣布,母親所有的財產都歸她所有。
事情要從周伯父送她回家的那一天說起。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樣讓人恐懼的安靜,家裏收拾得很幹淨,她的母親坐在餐桌前,絕美的臉映在搖曳的燭光裏,像是從沒老去。
而她的父親趴在母親身邊,早就沒了氣息。
“絨絨,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讓你不開心了。”
母親嘴裏的“沒有人”,也包括她自己。
直到警察到來,把她的母親帶走,周伯父都緊緊地捂著她的眼睛,不讓她看。
蕭絨絨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迅速地接受了事實,像個大人一樣去處理各種瑣碎的事情。處理好了父親的後事,她又去監獄裏麵看母親。母親比往常恬靜,靜靜地坐在對麵看著她笑。
“絨絨,選擇一個愛你的人度過餘生吧。飛蛾撲火的結局,注定是兩敗俱傷。”
她想起小的時候,母親還不會這樣歇斯底裏。母親最愛給她講白雪公主的故事,然後笑得無比自豪:絨絨,你出生的時候也是一個下雪天,漫天都是絨花一樣的雪。你會像白雪公主一樣,成為我們的公主。
這件事在當地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盡管媒體一直打著馬賽克報道這事,但身邊的人還是不難從隻言片語間找到蛛絲馬跡。
蕭絨絨堅持回學校上課,同學在她的背後指指點點,她咬著牙,假裝自己什麽也沒看見。周牧臉上的傷已經痊愈了,蕭絨絨不想和他對視,因為不想看見他眼中楚楚可憐的自己。
“我爸後來去找過……他。”他停頓了一下,顯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關北,“可是沒有找到。”
“哦。”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絨絨,等畢了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我會照顧你,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蕭絨絨抬起頭,認真地看了執拗的周牧好一會兒,才扯開一個笑容,問道:“周牧,你真的不介意嗎?”
“什麽?”周牧愕然地看著蕭絨絨。
蕭絨絨說得有些狠毒,她道:“我的存在,難道不會讓你的母親惡心難過嗎?”
周牧的臉色在那一刹那變得無比的難看。
蕭絨絨當然知道不可能,母親用她的一生去愛的人已經被她親手殺死了。在那樣的愛麵前,周伯父又算什麽呢?她把這個當成矛和盾,一頭用來逼退周牧,一頭用來保護自己。
她終於可以擺脫周牧無用的擔憂了。
蕭絨絨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明白為什麽天都黑了,她還沒走到目的地,隻有一盞一盞的路燈陪著她在這悄無聲息的夜裏數著地上的影子。
直到她聽見狗叫聲。
汪汪老遠就朝她飛奔過來,親昵地蹭著她的褲腳。她手忙腳亂地將它抱起來時,發現自己的手居然在發抖。關北站在前方第三盞路燈的下麵,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他沒有走過來,她竟也不敢走上去。
她癡癡地望著關北的身影,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這一個間隙,夢就成了空。她努力地睜著眼睛,直到雙眸又酸又脹。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關北才慢慢走過來。他停在她麵前,舉在半空中的手頓了頓,終於還是按到了她的頭上。
“別難過。”
僅僅三個字,卻包含了太多的意義。在同一個夜晚,他們都失去了於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蕭絨絨再也忍不住,撲進關北的懷裏,第一次痛哭流涕。
“關北,帶我走吧。”
去哪裏都好,隻要是離開這裏。
假裝什麽都不記得,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盡管她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關北歎了口氣,摸著她的頭發,點了點頭。
七、飛蛾不怕痛,飛蛾怕火痛
關北的理發店開始了最後的經營。他著手幫熟客退卡,蕭絨絨幫他把所有的東西打包。在那些瑣碎的小物件裏,她找了好幾遍,都沒有找到關北沒完成的蒙娜麗莎十字繡。
她把能動用的資金都套了現,開始在那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南方城市裏勾畫她和關北共同的店。
要不是關北為她端來一個蛋糕,她恐怕將在渾噩中錯過自己十八歲的生日。
車是晚上淩晨三點的。她在時針和分針重合成一條筆直的豎線之時,吹熄了蠟燭。
“你怎麽知道我的生日?”
她倒映在燭光裏的臉紅彤彤的,關北笑了笑:“你忘了?你辦過會員卡的。”
“謝謝。”她欣喜的呢喃停留在唇齒之間,額頭上卻被人留下了輕輕一吻。
“生日快樂。”
她無比開心,卻又有些失落。到了最後,她還是沒聽見她想聽的話。
她緊緊地牽著關北的手,站在馬路上打車。關北卻在她上了車之後扶住了車門:“還有東西沒拿,你先去車站。”
她來不及拒絕,就在關北的低聲吩咐中被出租車司機帶走。
還有什麽東西沒拿呢?她認真地想。明明所有東西都收拾好了,連汪汪都被關北抱在懷裏。是不是那幅十字繡?是,一定是的。等關北找到他的蒙娜麗莎,他就會來了。
蕭絨絨笑著安慰自己,扭過頭,幾乎要把臉貼在車後麵的玻璃上。
而關北,早就被黑暗吞噬。
她坐在火車站的站台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天光乍破,直到她的麵前出現了一對鞋尖。她無比歡欣地抬起頭,以為這次會像她受了傷時那樣,看見關北溫潤端正的臉。
可是她看見的,是周牧。
“他已經坐汽車走了,沒有說去哪裏。”周牧頓了頓,說道,“他在走之前來找過我,讓我把你帶回去,他說現在的他沒法給你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蕭絨絨抬起頭,臉上的淚早就幹了,“我隻是以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奇跡。”
她怎麽可能不知道,那是她那麽喜歡、那麽了解的人。
關北不是周牧,她甚至不能確定關北是否愛她。所以,蕭絨絨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關北不會像周牧那樣,可以不計較過往地對待她。
她的存在,隻會時時刻刻提醒著關北,他的母親從來沒有被人愛過。甚至連他自己,都隻不過是一個複刻品。
關北的驕傲和他的尊嚴,隻能讓他陪她這最後一段。
而蕭絨絨最不希望的,就是關北不開心。
她到底沒有聽母親教給她的那句話,去選擇一個愛她的人。她永遠都是飛蛾,明知自己會痛,但還是要撲到火上。
飛蛾並不怕痛,可是飛蛾怕火會痛。如果那簇火光要因為自己而熄滅的話,那飛蛾一定會逃得遠遠的,從此告別光明。
漸漸喧囂起來的車站,卻依舊抵擋不住一年中最冷的這天。
12月24日。
她在這天失去了她愛的人。
八、尾聲
蕭絨絨在五年後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大包裹。
她剛剛參加完周牧的婚禮回來,婚禮上,頭發全都白了的周伯父在偷偷抹淚,周伯母也難得對她露出笑容。蕭絨絨抱著這個像是裝著畫的包裹費力爬上了七樓的小公寓。她把原來的大房子賣了,換來的錢全部捐給了有需要的人。
蕭絨絨拆開包裹,映入眼簾的一幅繡好的蒙娜麗莎。她放在陽光下麵觀賞,這才發現,那張久久未完成的十字繡上麵,竟是她的臉。
那張臉和那時貼在玻璃上的照片如出一轍,是笑得青澀而幸福的她。她想起很多年前見到這幅半成品時關北的驚慌,原來他不是介意她的突然到訪,而是怕她發現這其中的秘密。
原來這就是關北從來沒有對她說出口的話。
一開始,他就愛她。
蕭絨絨抱著包裹,不知何時流下了淚。她看著寫在包裹上的投遞地址,知道自己即將要開始一段朝向南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