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幸要別離

文/沈魚藻

一、我的愛呀,**裸

十年之後,姚樂樂又回到了安溪。

安溪看上去還是舊模樣。這些年來,各地都在忙著拆拆建建,身體力行地實踐著什麽叫物非人非,眾人的記憶逐漸變成殘磚瓦礫,而姚樂樂還好,她有點幸運,趕在安溪大動手術整容之前看了一眼它的舊臉。

岑林葉家的超市也還開著,姚樂樂在安溪待了一個星期後,避無可避地再次走進那家超市。

梅雨季節,她得去買把傘。

一進超市聽到音樂聲,姚樂樂就笑了。超市裏在放歌,鄭鈞的歌,古怪、別扭的調子,刻意拖得懶散的唱腔—我的愛**裸,我的愛**裸。姚樂樂忍不住輕聲自言自語了一句:“嘿,你還真是十年不變,喜歡偽搖,口是心非。”

十年前,當姚樂樂還是個穿藍白色校服短裙、紮馬尾辮的小姑娘時,岑林葉也隻是個穿同款男生校服長褲的小少年。來超市買酸奶的姚樂樂偶然遇到了正在給酸奶補貨的岑林葉,那時超市裏放的歌也是這首《**裸》,姚樂樂咬著吸管眯著一隻眼看岑林葉:“這首歌是誰放的?”

在得到岑林葉的回複後,姚樂樂笑了,輕快的聲音中說不出帶著什麽情緒:“原來你喜歡偽搖,鄭鈞的歌我隻喜歡一首,路漫漫其修遠,我們不能沒有錢。”

但是她很快就因為這句話遭了天譴—付賬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錢包不知道丟到了哪裏,酸奶已經喝光,她是拿著空盒子付賬的,退貨不能。姚樂樂像隻猴子一樣摸遍全身的口袋,急得麵紅耳赤,最後是岑林葉幫她解了圍,付賬的時候還不忘揶揄一句:“路漫漫其修遠,絕對不能沒有錢。”

姚樂樂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抓起空盒子像隻兔子一樣跑遠了,耳朵都還是粉紅色的。

十年後的姚樂樂在乳製品區徘徊了很久,選了又選,最終隻買了個最大眾的品牌。

十年前的那個酸奶是安溪本地的一個品牌,當年姚樂樂家從外地搬來,就住在那個酸奶廠附近。現在這個品牌早已停產,安溪也將麵臨全城的改頭換麵,這家小超市也要拆了。據說有人投資要在這兒建一個大型廣場,這裏所有的建築都要在未來一個月內化為飛灰。

麵臨拆遷,超市裏的生意有些冷淡,隻有食品和小物件才能售出。姚樂樂席地坐在乳製品專櫃前麵,靜靜地喝完了一瓶酸奶。貨架上已經空了一半,但是姚樂樂等了又等,始終沒有人來補貨。

付賬的時候,姚樂樂突然對收銀員說:“我忘了帶錢,怎麽辦?”

她和收銀員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片刻,轉頭四顧,沒有人從貨架後麵走出來。

姚樂樂垂下眼睛笑了,把幾枚硬幣拍在收銀台上:“我開玩笑的。”

二、這位英雄少年原來還是個音樂王子

十年前,姚樂樂轉學到安溪中學的時候,正趕上一場隆重熱烈的學校表彰大會。

而受表彰的對象就是岑林葉。

安溪中學與一所職高隔一條街緊鄰,距離太近,這也就為安全埋下了隱患,隔壁的職高裏有不良分子集結起來,每到放學時間就堵在巷子裏恐嚇勒索路過的安溪中學學生。都是小孩子嘛,財產損失不多,也就權當沒發生過,一來二去,職高生們越發囂張起來,直到有一天,岑林葉突然奮起反抗,抄出書包裏的小號揮舞著朝打劫的砸了過去。

一群高中生的膽氣能充沛到什麽地方去,隻不過是因為從沒遭遇到反抗而已,不良少年們被這個不同尋常的小號手嚇得四散逃竄。這一幕正好被路過的同學們看到,於是就有了這場表彰大會。

表彰大會上,校長不僅親自誇獎了岑林葉,還請來了隔壁職高的副校長。副校長向岑林葉贈送了禮物後,鄭重地、誠懇地向安溪中學全體學生承諾,如果再發生這種事情,就開除打劫的不良少年。

危機解除,岑林葉功不可沒,他站在主席台上,懷裏抱著職高副校長贈送的禮物—一隻嶄新的小號,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麽,抿著嘴麵無表情。姚樂樂和其他同學一起坐在下麵看著他,心想這個人真好玩,頗有我大北方的男子氣概。

姚樂樂是北方人,家鄉在中國極北的土地上,那裏民風剽悍,男孩子統統有孔武的身材和有力的拳頭。姚樂樂的姑父是體育老師,教了她跆拳道和防身術。姚樂樂是個幹脆利落的女中豪傑。

因為父母工作關係來到南方後,輾轉幾個城市,姚樂樂看秀氣文弱的南方男孩子實在不順眼,沒想到轉學到安溪後,竟然會遇到一個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穿著有些肥大的藍白色校服站在主席台上,看上去眼神呆滯、表情木訥,沒有半點英雄氣概。但是姚樂樂很樂觀,她愛看日漫,日漫裏的英雄都是這樣的嘛,平時看上去就像個無用的廢柴,但是到關鍵時刻總能迸發出驚人的力量和勇氣。你看,岑林葉不就勇敢地出手打退了隔壁中學的禍害嗎?

表彰大會結束後,姚樂樂慢吞吞地往回走。一路上大家都在議論岑林葉,他們說,岑林葉從小就學音樂,尤其擅長吹小號和拉手風琴。

哎呀,這位英雄少年原來還是個音樂王子。

姚樂樂聽得心裏一動,興趣班報名的時候就勾選了音樂班。

果然,周五的興趣班音樂課上,她再次見到了岑林葉。

岑林葉,葉秀於林,他人如其名,穿了一件淡綠色的T恤,身形略瘦,卻挺拔如修竹。音樂課上,岑林葉坐在教室裏靠窗的位置拉手風琴。他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腕骨與指骨突出,指甲修得圓圓的,幹淨清爽如朝露。

手風琴是多麽難駕馭的一種樂器啊,一隻手要按鍵,另一隻手卻要拉風箱,大小腦同時開工,沒有天賦,不夠嫻熟的話,很容易就雙手打了結。他演奏的是一曲《多瑙河之波》,優美,舒展,又帶一點淡淡的憂愁,聽上去就像它的演奏者那樣。

貌似安靜憂鬱的少年,實則是個大英雄,多麽符合少女漫裏的設定。春天來啦,空氣裏飄浮著荷爾蒙,一整節課姚樂樂都在偷覷岑林葉。她沒有音樂基礎,分配到的樂器是一麵小鼓,隻需要敲打出節奏來即可,完全是濫竽充數。

幸好她熱衷於搖滾,所以對這種發泄用的敲擊樂器並不排斥。

和岑林葉的風琴聲相比,姚樂樂毫無節奏的鼓點就如同噪聲。噪聲終於吸引了岑林葉,他蹙著眉頭朝姚樂樂的方向看過去,姚樂樂舉起鼓棒衝他晃晃,一雙眼睛笑眯眯的:“嗨。”

或許是姚樂樂的笑容太燙臉,岑林葉慌忙扭過頭去,再也沒有轉過來。

三、如果這是夢,我願長醉不願醒

十幾歲的女孩子,一腔意氣,滿腦子荷爾蒙,坦**直白到頗有點恬不知恥。姚樂樂打聽到岑林葉的舅舅在安溪城東開超市,而岑林葉常常在超市幫忙,於是每天晚上都會準時到岑林葉家的超市報到,有時候是替媽媽買東西,一桶色拉油、一個拖把什麽的,有時候是買點小玩意兒,一根棒棒糖或一盒酸奶。姚樂樂家住在城西的酸奶廠附近,來岑家超市幾乎要穿越整個安溪,但她被暗戀衝昏了頭腦,樂此不疲。

岑林葉有時給貨架補貨,有時站在收銀台結賬。安溪人喜歡用硬幣,姚樂樂每次買東西都會拍幾枚硬幣在收銀台上,金屬硬幣往金屬櫃台上一丟,那一聲叮當脆響,非常動聽。

每家超市都會放音樂,岑林葉家也不例外,姚樂樂去岑家超市,最常聽到的是鄭鈞的歌,《**裸》《回到拉薩》《灰姑娘》……她忍不住譏笑岑林葉:“原來你喜歡偽搖!”

姚樂樂是搖滾發燒友,她喜歡唐朝黑豹、崔健張楚,來到安溪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安溪當地的搖滾發燒友俱樂部。在這個俱樂部裏,鄭鈞是為發燒友們所不齒的,他不夠熱烈、不夠純粹,和其他搖滾歌手比起來,更像一個在藝術和商業之間遊移不定的投機倒把者,被發燒友們戲稱為偽搖。

麵對指責,岑林葉的反應很淡定:“我不懂什麽叫搖滾,對我來說,音樂沒有形式,鋼琴未必比手風琴高貴,電子琴也能彈奏出好曲調,我隻在乎好聽不好聽。”

他的話是多麽的脫俗啊,姚樂樂腳下輕飄飄的,下次和發燒友們聚會的時候甚至忍不住哼起了鄭鈞的歌。

“你並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如果這是夢,我願長醉不願醒,我曾經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許再等你到來。”

發燒友們嘲笑她:“咦,你竟然唱偽搖!”

姚樂樂搬出岑林葉的理論與之對抗:“為什麽要用形式來評價音樂呢?音樂最基本、最質樸的評價標準難道不應該是它的旋律嗎?”

發燒友們愣了愣,但很快放棄了這個話題,開始彈唱崔健的《花房姑娘》來與姚樂樂的偽搖相抗衡。

姚樂樂所憂愁的是,岑林葉對於她的主動似乎無動於衷。

她頻繁出現在他麵前,上音樂課的時候,她蹭坐在他身邊,向他請教拉手風琴的技巧,她甚至買了一隻小號,在他旁邊烏拉烏拉地製造噪聲。

可是岑林葉茫然不知何意。

唉,大英雄就是這樣不解風情,就好比喬峰,所有暗示一概不懂,非要阿朱先許下塞上盟。

就在姚樂樂一籌莫展的時候,事情終於在一個晚自習前發生了轉機。

下午的課與晚自習之間有兩個小時的間隙作為晚飯時間,安溪中學在城東,距離岑家超市不遠,這段時間亦是超市的繁忙時段,每當此時岑林葉都會回超市去幫忙。

姚樂樂握拳許下誓言,定要在今天表白心跡,她尾隨在岑林葉身後,鬼鬼祟祟。她想好了,距離超市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公園,美麗幽靜,適宜談情,她要在那裏對岑林葉表白。

但是他們沒能順利到達小公園,在半途的巷子裏,岑林葉被人堵住了。

為首的是一個胳膊上帶著文身的高壯少年,他斜著眼看岑林葉:“你就是安溪中學那個英雄?表彰大會上好風光啊。”

哎呀,這是慕名而來下戰書挑釁的,還是不甘失敗回頭報複的?姚樂樂的血液嗖地一下上湧,仿佛即將看到星矢爆發小宇宙,廢柴變身大英雄。

但是讓她大失所望的是,岑林葉並沒有一展雄風教訓這群小混混,他隻是默默地蹲下來抱住了頭:“別打臉,否則你們也有麻煩。”

那群小混混終於離開,岑林葉搖晃著站起身來,用手背擦一擦鼻血:“出來吧。”

姚樂樂猶猶豫豫地走出來,岑林葉問她:“有濕巾嗎?”

他接過姚樂樂遞過來的濕巾,擦一擦手背上的血:“好了,現在你看到了,我不是什麽英雄,不要再跟著我了。”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他才不是懵懂純情少年!

岑林葉上前一步:“剛才為什麽不反抗?你明明曾經……”

岑林葉把染血的濕巾扔到地上:“告訴你真相吧,其實那天我不是有意反抗的,我是實在沒有帶錢,他們又不相信,所以隻好打了起來。”

他笑笑:“英雄主義情結,真是小女孩。”

他揮揮手走遠了,姚樂樂愣在原地,半晌後才回過神來,對著那背影喊:“你別想騙我,我才不信呢!”

四、一旦喜歡上他,就別無所求

盡管當事人已坦陳真相,姚樂樂還是堅信,岑林葉不過是為了婉拒自己才那樣說。

她翻著漫畫書,聽著崔健和張楚,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岑林葉現原形。

期中考試之前,她終於等來了機會。

音樂班的考試按照學生資質分設難度,有的學生是自小學習音樂,考試難度也就相應比較高。有的學生是半路出家,考試難度當然也就低。岑林葉是前者,姚樂樂是後者。姚樂樂隻需要辨認單音,岑林葉卻要辨認四音。

考試前的中午,姚樂樂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翻著樂譜,臨時抱佛腳,她的耳機裏沒有放搖滾,而是在重複單音。

她一邊看書,一邊聽音符,一邊偷看岑林葉,岑林葉在睡覺,趴在金色陽光裏的毛寸腦袋就像一隻初生的花豹。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是隔壁班的男生,他匆匆走到岑林葉身邊,粗魯地推醒他:“岑林葉快醒醒,隔壁職高不長眼的撬了我們學校的妞兒,我們打算和他們來一場決鬥,我們兄弟都不如你,可全靠你了。放學後樓下花壇前,不見不散。”

姚樂樂的耳朵如貓般豎起,胸腔裏百爪撓動:怎麽樣,最終還是要暴露了吧!

那是周五的下午,即將麵臨一場考試,姚樂樂卻如同圍觀斯巴達克斯起義那樣血脈賁張。她隻盼著考試快快結束,及格也好,不及格也罷,她想趕緊去圍觀一場可能會被載入安溪高中史冊的大戰。

那天下午的考試出了點問題,老師的手中午受了傷,不能彈琴,於是隻好指派岑林葉做考官。

岑林葉領命,走到鋼琴前坐下。他有一雙適合彈琴的手,拇指與食指可以分得很開,一雙手展開後能同時按住跨度很大的兩個琴鍵。考試正式開始前,他彈了一首《致愛麗絲》試音,手指在琴鍵上如蝴蝶般翩躚翻飛,真美,姚樂樂幾乎要看癡了。

這一雙手,既柔軟又強硬,坐下來能彈琴,站起來能退敵呢。

考試順序按照難易程度的設置來,姚樂樂是最後一個,她走上前去,岑林葉對她點了點頭。

姚樂樂轉過頭去閉上眼:“開始吧。”

岑林葉彈了十次單音,姚樂樂磕磕絆絆地猜出了七個,勉強算及格。她挺滿足,本來嘛,她對樂器一竅不通,來這個班隻是為了岑林葉。

考試結束後,她的目標獵物背著書包下了樓,她尾隨其後。群毆小部隊已經在花壇前集結完畢,一個個都有張激奮年輕的臉,為首的喊口號:“捍衛我們的尊嚴,奪回我們的妞!”

一群人亂哄哄地跟著喊,岑林葉揮揮手:“走吧。”

他真像一個手下小弟無數的大佬!

姚樂樂躡手躡腳地跟在大部隊後,揣測著他們決鬥的陣地,是在學校後麵的小樹林,還是江堤前。

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這群人最後走進了一家網吧。

姚樂樂一頭霧水地站在外麵:他們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勇士戰鬥之前特殊的鼓舞士氣的方式?

姚樂樂在網吧外麵一直等到天黑,勇士們終於成群結隊地從網吧裏走出來,一個個大汗淋漓、滿臉興奮。去找岑林葉的那個男生在岑林葉胸口擂一拳:“嘿,真厲害,今天我們打了大勝仗全靠你,走,看球去!”

打完了?獲勝了?姚樂樂整個人呆住了。

岑林葉拒絕了邀請:“我還要回家幫忙呢,你們去吧,玩得開心。”

勇士們成群結隊地走遠了,姚樂樂從樹下的陰影裏走出來,心有不甘地問:“你們不是要去決鬥嗎?”

岑林葉一笑:“決鬥完了啊,我們大獲全勝。”

姚樂樂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在網吧裏?”

岑林葉攤開手:“準確地說,是在鍵盤上。”

原來,他們所謂的決鬥,就是各自拉一撥人在遊戲裏混戰互毆,而岑林葉是安溪中學的遊戲高手,他一雙彈琴的手操控起鍵盤來,也萬分嫻熟。

原來他真不是拳頭上的大英雄。幻想破滅,姚樂樂哭喪著臉跟在岑林葉身後,走過一個又一個路燈。岑林葉轉過身揉揉她的頭發:“真不明白,你一個小姑娘,為什麽那麽崇尚以暴製暴。同學,暴力是不對的。”

五、我真的很想把所有你想要的都放在你的手心

安溪中學所謂的興趣班,是為了響應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教育新政所設立的,當然要檢驗成果。

姚樂樂他們這一屆的興趣班要結業了,學校安排了結業表演,觀禮的人不隻有學校老師,還有教育局的領導。

岑林葉會小號、鋼琴、手風琴,老師為他選擇了觀賞性最強的鋼琴表演。而姚樂樂天生對樂器沒天賦,一年下來仍舊敲不準鼓點,老師隻能委婉表示,為了學校的麵子,姚樂樂同學最好還是當自己從沒加入過音樂班。

姚樂樂不服,同老師討價還價:“我不表演樂器,我給岑林葉做幫手行不行?”

老師嚇出一腦門汗:“你想幹什麽?”

姚樂樂想了想:“我會插花,岑林葉彈琴的時候,我在他旁邊表演插花。”

老師遲疑了一下:“這……從沒見過彈鋼琴的旁邊放一個插花的呀。”

岑林葉打斷了老師的話:“老師,讓她試試吧。”

姚樂樂眉開眼笑,想要撲上去給岑林葉一個大大的擁抱,然而看看老師,隻能作罷。

結業表演匯報那天,岑林葉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彈鋼琴嘛,黑色禮服最好,可這是在學校,還是要低調收斂。

姚樂樂卻並未收斂,她穿了一件白底桃紅的連衣裙,像虢國夫人遊春圖裏貴婦人的顏色。後台,她抱著一大束花,臉從花後麵探出來,歪著頭衝他笑笑:“初次合作,請多關照啦。”

學校的小禮堂,舞台上,一片漆黑中,悠揚的鋼琴聲如月光般流淌,幕布拉開,燈光傾瀉,籠罩住一架鋼琴,以及坐在它前麵的少年,還有站在舞台邊緣的少女。

岑林葉彈的是李斯特的曲子,在他的音樂聲裏,姚樂樂從容地拿起花枝和小剪刀,剪去繁縟,留下簡約,再將諸般美好拚湊。

鋼琴曲結束的時候,姚樂樂的插花也完成了。

岑林葉起身,走到舞台邊緣,他想彎下腰致謝,手卻被姚樂樂牽住。他詫異地轉過頭看了一眼姚樂樂,姚樂樂抿著嘴笑了笑,十指緊扣握住了他的手舉起來,然後微微彎腰,鞠了一個躬。

台下掌聲如潮水,岑林葉的手心燙了一燙,又冷了一冷。

六、你一直都活得這樣肆意嗎

從音樂班結業後,音樂班的學員麵臨兩種選擇,一是進入藝術班,以後參加藝考;二是進入普通班,學習數理化這類枯燥的文化科目。

姚樂樂自不必說,她一年都沒學會敲準鼓點,傷透了老師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姚樂樂以為,以岑林葉那麽好的天賦,他肯定會選擇進藝術班的。

可是她沒有想到,岑林葉最終還是進了普通班。

姚樂樂去找岑林葉,有點憤怒:“你為什麽不選藝術班?別說你不喜歡音樂。”

岑林葉歎了口氣:“我有自己的理由。”

什麽理由呢,這理由讓他放棄自己的興趣愛好?可是岑林葉緘口不言,他隻是問姚樂樂:“你一直都活得這樣肆意嗎?”

姚樂樂不假思索:“是啊,我父母工作不定,從小到大我跟著他們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在哪兒都停留短暫,日子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所以我媽跟我說,要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抓緊時間去做想做的事,結識想要結識的人。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三十歲之前遊遍世界。”

岑林葉笑了笑:“你媽媽真好。”

姚樂樂笑嘻嘻的:“那你媽呢?”

岑林葉眸光黯了黯,沒有回答。

姚樂樂選了文科,而岑林葉選了理科,所有科目裏,他的生物學得最好。

文科班與理科班一個在樓頂,一個在樓底,高三的生活,相隔兩層樓就像隔了兩個世界,理科班比文科班要艱苦,隻有在放學後,姚樂樂才能在理科班窗外看到仍舊在奮筆疾書的岑林葉。

他曾經按在琴鍵上的手指握著圓珠筆依舊修長漂亮,姚樂樂內心卻有些悵惘。

岑林葉是班裏最刻苦的一個,教室裏的人都走了,他依舊在。姚樂樂敲敲窗戶向他打招呼,然後走進去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也不打擾他,像一隻靜靜的貓。

姚樂樂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平靜地延續下去,直到有一天,岑林葉突然開口同她說話:“以後不要再來了。”

姚樂樂不解地看著岑林葉,他垂下眼睛:“老師找過我。”

他又抬起眼睛,語氣篤定而無情:“無論如何,總之,請你以後不要再來這兒找我了。”

姚樂樂看著他的眼睛,努力地想要發現些什麽,但最終她隻能失望,像此前的無數次那樣,她希望他是個大英雄,希望他能瀟灑隨性,希望他對自己也有那麽一點自己對他那樣的感情……然而他從來不會讓她的希冀成真。

姚樂樂抓起書包走了出去,臨走前惡狠狠地對岑林葉說:“我看不起你,你真。”

門咣當一聲合上,岑林葉低下頭轉著手裏的筆:“我本來,也不是什麽大英雄啊。”

七、如果能同他一起旅行,那該有多好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沒有什麽比在繁忙的高三生活裏刻意屏蔽一個人更容易了。

可是,他的消息還是會不間斷地傳到她的耳朵裏。他的生物成績很好,每次大考總是拔得頭籌。一所以生物研究專業著稱的大學向他遞出了橄欖枝,願意接收他作為保送生,卻被他拒絕了。岑林葉說:“我想學的,是精神醫科。”

真神奇,誰會對研究人的病態神經感興趣呢?

真神奇,他這次為什麽會堅持自己的主意呢?

姚樂樂想了又想,百思不得其解。

高考終究還是來了。

姚樂樂考回了北方,而岑林葉考取了南方某大學的醫學院,一個在極北,一個在極南。走在白雪皚皚的校園裏,姚樂樂看著綴雪的鬆枝,又想起岑林葉來。他在南方還好嗎?大學的生活豐富多彩,他重新拾起了音樂嗎?他會在新年晚會上彈一首曲子嗎?會有人在旁邊陪襯著他表演一場插花嗎?

她因為誤會他是英雄而愛慕他,而他無情卻又懦弱,可是她依舊想著他。

大三那年的學院晚會上,有一個學弟表演鋼琴獨奏,音樂響起的那一瞬間,姚樂樂突然如鯁在喉。這一首曲子,是當年岑林葉彈過的李斯特的曲子,那場聯袂演出結束時,她趁機握了握岑林葉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他的手心燙了又涼,她的心忽上忽下……

姚樂樂忍不住拿出手機,撥打了那個一直存在聯係人裏卻從未撥出過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後,姚樂樂沒有開口,隻是站起身來,走到舞台前,把手機放在舞台的邊緣。

她隻再嚐試這一次,最後一次。

如果岑林葉仍無心,她便就此休,轉頭將那張交換生申請的表格交去學校—從此後你有你的目標,我有我的方向,我們一刀兩斷,再不相幹。

鋼琴獨奏最後一個音符結束,姚樂樂按下了鍵,關掉了手機。

兩個小時後,姚樂樂忐忑地再次開機。

手機猛地一震,是一條短消息。姚樂樂激動又焦慮地打開,看了又看,過了好半天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條短信隻有簡短的一句話:三天後,等我。

可姚樂樂終究沒有等到岑林葉。

她為這一場約會燙了卷發,買了新衣,第一次化了妝,有些拙劣,但誰都能看出其中的心意。她在火車站等了又等,從清晨等到入夜,然而岑林葉沒有來。

岑林葉一直沒有來,直到第二天,姚樂樂終於收到他的簡訊。

他說:抱歉,你不必再等。

姚樂樂沒有再等,她摳出電話卡扔進垃圾箱,回到宿舍翻出那張申請書。

第二年的春天,姚樂樂踏上她的異國之旅。

忽而十年。十年裏,她踐行當年對岑林葉說過的話,踏遍青山去,趁韶華風光好。可她總是會想起岑林葉—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的時候會想起岑林葉,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時候會想起岑林葉;富士山上的積雪讓她想起岑林葉,智利的納斯卡線條也讓她想起岑林葉。

如果是他在同自己一起旅行,那該有多好。

姚樂樂離開那家超市的時候,超市裏換了一首歌,是梁詠琪的《膽小鬼》。

姚樂樂駐足聽了一會兒,捏著酸奶盒笑了,自言自語道:“岑林葉,其實這首歌才真正適合你啊。”

八、我們大多數人無法和所愛的人相守白頭

姚樂樂不知道,那天岑林葉沒有去赴約,並非因為突然膽怯。

正如那短信讓她不必等,之所以不必等,是因為再也等不到。

在出發去火車站的前一刻,岑林葉在火車站為了阻止突然發狂的凶徒,身中十一刀,搶救無效,於次日去世。彌留之際,他囑托人幫他發一條短信給姚樂樂,讓她不必再等。

岑林葉一生中一共有過兩次勇敢的時刻,第一次是因為被辱罵為克父克母的災星而同小混混們大打出手,第二次就是在火車站製服凶徒。

岑林葉的父親是一個小號手,年輕時候因此吸引了母親,然而後來拋下妻兒與人私奔。母親因此受了刺激,精神大變,再也見不得樂器,岑林葉從此隻能將父親留下的那把小號放在背包裏。他愛音樂,但更愛母親,他懷著父親應有的那份愧疚,無條件地犧牲著自己的理想來愛著母親。小號、手風琴與鋼琴,他都是背著母親學來的。他繼承了父親的天賦,卻無法繼承父親的職業,因為他立誓要做一個精神科醫生,治好母親的病。

人一旦心裏有了牽掛,手腕上就係上了繩子。岑林葉有要照顧的人,他很膽怯,一生中唯有兩次勇敢,第一次讓姚樂樂誤會他從而喜歡上了他,第二次則讓他送了命。

姚樂樂打來電話的那一天,岑林葉也在星光下思念著她。世事無常,母親在他考入大學後的第二年突然去世。當年在高中的教室裏,他為了母親而拒絕姚樂樂—她是一個那麽肆意、自由的人,做想做的事,結識想結識的人,要在三十歲之前環遊世界。她與他是不同的,接受她,要她一起為瘋癲的母親消耗青春, 縱然她願意,他也是不忍的。

然而現在母親已經不在了,那麽她呢?她是否已經忘記了自己?

當那首李斯特的樂曲從手機裏傳出來的時候,岑林葉幾乎要躍起。

他迅速發了短信,買了車票,隻為赴這場遲到的約,然而命運總是捉弄人。

他對她隱瞞了自己的死訊,就讓她認為他是個膽小鬼或者負心人也好。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生與死,這句話,岑林葉始終是相信的。

隻是可惜啊,可惜她一直惱於他是個膽小鬼,而自己與她相逢後,唯一的這一次勇敢,也不能講給她聽。

假設有一天她知道了,會站在自己的墓碑前誇獎自己一句嗎?

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刻,岑林葉的耳畔響起了多年前的小禮堂中那首李斯特的音樂,姚樂樂自作主張地牽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那時他的手心很燙,燙得像情人的心;他的手心又很涼,涼得像他拒絕她那天晚上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