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長歎
文/綠袖
一、夢前塵
沿途有人朝我賀喜。
我一言不發地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打開門,然後走進去關上門。
淡淡的光從透綠的有著厚厚一層浮雕花的玻璃透進來,一道道光線將屋子割裂開來,細小的流塵在其中上下浮動。我沉默地打開書櫃下麵的抽屜,拿出一個純白的藥瓶,放在手裏掂量了一下,然後隻倒出一片白色的藥片。我吃下這顆藥,然後嗤笑著把空瓶扔到一旁去。
杜冷丁,給我開藥的西醫欲言又止,囑咐了好幾遍,說這藥含有杜冷丁,有強烈的止疼作用,同時也有強烈的藥物依賴成癮性,讓我少吃。
我想想,頭痛起來的時候,我幾乎將藥片大把大把地吞進去,杜冷丁在我體內發揮藥效的時候,整個身體舒緩、放鬆到了極致,嗡嗡作響的腦殼放鬆下來。我用手遮蓋在臉上,在這空曠的放鬆的止疼的瞬間仔細地回憶她。
我最後一次看見那位洋大夫,他怒不可遏,聲稱我再這樣吃下去,遲早有一天把自己吃死。他勸我,灰藍的眼睛裏是誠懇的堅定,手覆在我的手上:“陳先生,您是我見過的自製力最強的人,您要克製住。杜冷丁的止痛是有副作用的,您不能再這樣吃下去了。”
我敷衍地答應了這位洋大夫,然後他隻給我開了一瓶藥。
他是一位很有操守的醫生,我手下的槍都抵到他的額角上去了,他也隻鎮定地望著我,說:“陳,我是個醫生。”我隻好無奈地揮揮手,讓手底下的人把槍收起來。這瓶止疼藥吃到今天,也已經吃完了。
不過,我想,以後大概也用不到它了。
我的頭痛不是物理性的,我走遍了很多的醫院,中醫館、西醫院,沒有人能告訴我我頭痛的緣由。我知道它為什麽痛,因為這是心理性的,腦子裏像有個小小的錘子,一下又一下地翻攪腦漿,順著細密的腦神經一根根地敲斷,我開始煩躁易怒,無法思考問題。吉田正一先生一開始還安慰我,特地讓我放幾天假,然後帶我去了他們的日本公館。
我們狠狠放肆了幾天,那幾天我沉溺酒色,真的沒有頭痛過。
也許是幾天放肆之後的累積,回來後,我的頭疼一下子集中爆發。那位有醫生操守的洋大夫已經回國了,新來的醫生戰戰兢兢地說我是因為吸煙飲酒過度。每一位醫生都讓我戒煙戒酒以達到治療的目的,簡直可笑,如果要病人戒酒戒煙就可以解決沉屙疾病,那還要醫生做什麽?
我的思維難得的散亂,心不在焉地想了很多之後,剛剛吃下的那顆藥開始生效,煩躁的情緒漸漸消失,我終於能集中思緒去想一些事情。
想什麽呢?
我坐在書桌前,手抵著額角,腦海中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她的輪廓,濃墨重彩的眉眼—她天生顏色濃烈,即使沒有化妝,眼黑唇紅得也像上了一層妝。不過很遺憾,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她化妝的樣子。
怎麽會想起她?我鬆開緊按太陽穴的手,腦神經的痛意如退潮般消散下去。大概是因為她太美了吧,她確實很美,尤其是在我的嚴刑逼供之下咬著唇硬生生扛下去的模樣,一縷一縷的頭發被沁出的汗打濕,臉色因為失血和疼痛變得慘白,所以越發襯得眉如黛、眼如漆、唇如血。
她的雙手被吊在鐐銬上,生生將她倦怠到極致的身體拉直。我手裏握著被燒紅的鐵鉗,站在她對麵,翻來覆去地看著這個鐵鉗,然後含笑看著她:“說不說?那批藥呢?”
她死死咬著唇,大概是我太過文質彬彬—吉田正一先生就說我這樣子的逼供太過紳士,他要接過我手裏的鐵鉗時,我避了過去,皮笑肉不笑道:“唉,吉田正一先生,這個地下黨生得這樣好,那一身皮肉要是被燙壞了,我找誰去?”
他愣了一下,然後心照不宣地笑起來,男人特有的心知肚明,跨著國籍和種族都一樣。他嗬嗬笑了幾聲,說:“這樣是有點難辦,不要留疤—確實不能留疤,這女人姿色這樣好,畢竟沒有不招供的人不是?招供之後,陳先生—”我笑了笑,正了顏色,回答:“這是正常交流,正常交流—充分尊重當事人的意見,我不搞強取豪奪那一套……”
這話聽著太虛偽,他衝我笑,然後湊過來說:“我倒是有個辦法—”
然後我站在一旁,看著手下人一片片拔去了她的指甲。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十指連心,她終於痛得忍不住尖叫出聲。她終於有的反應愉悅了吉田正一先生,一枚枚帶血的指甲片被扔到我腳邊,我低頭看了看,眼角狠狠跳了一下。我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吉田正一偏頭朝我望了一眼。我一言不發地走過去,然後她悶哼一聲,嘴角溢出血來……我過去掰開她的嘴,發現她咬舌自盡了。
還好她因為被酷刑折磨至今,所以唇齒無力,隻咬破了舌頭上的一層皮。
這件事告一段落。
一盆水潑上去,澆醒了就讓她緩緩,畢竟逼供也是要緩緩圖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起她來,大概是因為她死得實在是過於淒慘—死在我手上,所以過了這樣久,我還這樣念念不忘。我不是心慈手軟之人,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手上染了多少血,但是她死了之後,我的頭就開始疼了起來。
而我不信什麽因果報應。
二、負流光
我睡了一覺,醒了之後果然好了很多。我很早出門,吉田正一先生有事要請我去做。他最喜歡和我說的一句話就是:“陳先生,你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最忠實的朋友,我們大日本帝國永遠歡迎你。”我笑,朝他舉一舉茶杯,也說:“我們中華民國也同樣歡迎吉田正一先生這樣友好的朋友。”
然後兩個人對視,一起嗬嗬地笑出來。
說起來我和吉田正一先生的緣分起源於吾父,他是上海最大的地頭蛇……之一,說白了就是地下黑勢力,地盤、勢力盤根錯節—我是子承父業。我剛回來的時候,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我父親的社會關係理清楚,所以我不僅繼承了他的勢力和地盤,還有繼承了他之前攢下的人際關係。
這位正一先生就是其一,算算到如今,我和他相識也有三年了。
三年的交際,大概讓他覺得我們的關係已經得到時間的考驗了—或者是我已經得到了時間的考驗,所以他向我提要求:“陳先生,我們這邊有筆生意,不知道你感不感興趣?”
我喝了一口酒,然後哈哈大笑:“生意嘛,怎麽會不感興趣?”
他躊躇了一下,然後開口說:“我這邊有一批藥—因為貴國似乎對我們大日本帝國有什麽誤解,藥物管控十分嚴格,這批藥放在我們的手裏流通不出去,我這邊需要陳先生的幫忙。”
我似笑非笑,問:“是什麽藥物?”
他說是鴉片。
我笑了一下,將手裏的酒杯放在桌子上,又笑了笑。吉田正一解釋說鴉片是止疼止血的藥物,是我們對它有誤解,將它妖魔化了。
林則徐當年虎門銷煙不過百年,日本人竟然還想來這一招。我沉思了良久,然後從懷裏掏出一盒煙,遞給他一根,然後自己拿起一根放在嘴裏叼著,偏頭劃起一根火柴點燃了。吸了一口煙之後,我問:“怎麽分?”
他臉上極快地閃過一絲喜意,不過很快又收斂神色,說我是他們大日本帝國最忠實的朋友,他們大日本帝國對忠實的朋友向來慷慨,這批鴉片銷貨之後,要和我五五分賬。
我將半截煙按滅在煙灰缸裏,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了,說:“四六開。”吉田正一很快就同意了我的要求,他們爽快得不像話。他們爽快,我也很爽快,合同簽訂完之後,我立馬派人將那上百斤鴉片運回了我們青幫的地下倉庫。
我父親當年趕時髦將我送出國的時候,我學的是醫藥,隻是萬萬想不到,回國之後,我竟然做起了鴉片的買賣。可我沒辦法,現在時局不好,日本人建立了滿洲偽政府,我得喂活我手底下的這些人。
拿到貨之後我就坐地起價了,要再加兩個點,吉田正一的臉色很難看,表情變了幾次後笑起來,問我是什麽意思。
我笑起來,眯著眼:“我沒什麽意思,隻是風險太大,所以獲得的收益也應當對等。”
他眯著眼看了我很久,然後揮揮手,他身後幾個掏槍的人退下去。他笑起來說:“原來是錢,好商量好商量。”
事情談妥之後,他說:“你們中國人,真的是我看過最愛錢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佻,帶著輕蔑。他們有很強的武士主義精神,切腹說切就切。我眯著眼,淡淡地回答:“沒辦法,畢竟手底下還有幾千個弟兄跟著我吃飯,不能餓著他們不是?”
從酒樓出來的時候,我感覺到冷,初秋的風也確實該冷了。我坐上車,仰躺在後座上,司機升上車窗。我捏著太陽穴,頭疼得像有一根針紮在裏麵一樣,又像腦子裏麵有人在放煙花。
我習慣性地摸藥,然後才想起來藥已經吃完了。
然後幾乎無法避免地,我又想起了她。
爆炸性的頭痛欲裂中,我忽然想起她的名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李言蹊,這是她的名字。
三、相憶深
這個李言蹊本來不是我逮捕的。我在上海是出了名的憐香惜玉,若碰見李言蹊這樣貌美的姑娘,大概也是舍不得動用私刑的。可惜她是被吉田正一先生抓住的。
有好幾個月了吧,我記得我那時候去日本公館找吉田正一的時候,他剛抓住這個李言蹊。從青幫去公館的路上,因為積雪太大,所以司機小心翼翼地開車。我下車的時候還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肩上,很快消失。有人從後麵上來給我撐傘,我一把揮開他,往公館裏走。
那個時候,我和吉田正一的關係還不像如今這樣“相互信任”,他們的日本公館我隻能進出大廳,所以我在大廳裏等了他很久之後,他才穿著白襯衫,套著個西服格子小馬甲,一邊走過來一邊擦手上的血,笑著衝我寒暄:“陳先生怎麽有空來?”
我瞥了一眼他白色襯衫上麵濺到的血點子,毫不在意地說:“不是正一先生說要感受一下我們中華的女子嗎?我那邊有了一批好貨,所以特意來請你一起去賞一賞。”
他笑起來:“不用感受了,我現在就已經感受到你們中華女子的脾氣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點子,拿擦手巾按了按,說,“怎麽都不招,這心性我是服氣的。”
我不動聲色:“招供什麽?”他將手裏的毛巾遞給一旁的人,說:“沒什麽,就是招供一批藥的下落和幾個不相幹的人。”他話音一轉,似乎頗為感興趣地問我,“聽說陳先生在逼供上麵是個好手,不知道能不能代勞,讓鄙人見識一下?”
然後我被遮上雙眼帶去了地下審訊室。拿下眼罩後,我看見了李言蹊。
我不用問也知道她受了很重的刑—渾身上下到處有血從衣服裏透出來,她的兩隻手被禁錮在鐐銬上,頭無力地低垂著,頭發遮掩著臉,血還在順著發絲不斷往下落。
有人打開牢門的枷鎖時,金屬的撞擊聲驚醒了我,也驚醒了她。牢門被推開的一瞬間,她抬頭從淩亂的發絲間朝我望過來,我不由得在原地頓了頓。
是因為驚豔—事後我這樣和吉田正一解釋。她確實有讓人驚豔的姿色,尤其是在那樣的境遇裏,她的眼睛通透,漆黑如點墨,但是眼珠又像漆了一層瓷釉。我之前興趣上來的時候,自己去做過一個瓷瓶,細細的頸連著線條流暢的瓶身,胚陶做好之後,我親手給它上瓷釉,細潤溫和的光,觸手生溫。她的眼睛也像蒙著一層釉一樣,在絕境中發著溫潤細致的光。
我走過去,發現她的下唇被自己咬爛了,大概是酷刑之中承受不住,怕自己哼叫出來,所以隻能咬著自己的唇。她是我見過最烈的女子。
之前吉田正一對於抓捕她以及想要逼供的消息一直模棱兩可,我隻知道她是一個地下黨分子,在東姚街上有家布鋪。後來我回去的時候,途經那家布鋪,不知怎麽的,讓司機停下車,進去看了看。
可想而知,日本人做事其實很細致,我什麽都沒發現,滿屋子的狼藉讓人無處下腳。我出去的時候踩到一堆碎片,移開腳的時候,我發現那是瓷器,大概是個瓷瓶,泛著溫潤的光,極淡的雨青色,頗有光澤。
我對李言蹊很有興趣,也從不避諱在吉田正一先生麵前透露我這些若有若無的興趣。這女子實在太倔,又沒有什麽親人可以抓來威脅,吉田正一一籌莫展,我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她從大公館被移交到青幫,我摘掉她臉上的黑巾的時候,是在車後座上。她雙手被銬在後麵,因為沒有力氣,所以半靠在車窗上,黃昏的餘暉從開了一條縫的車窗外傾瀉進來,她的發絲在夕陽中閃爍著光芒。我微微笑著朝她伸出手,說?:“你好,我叫陳琰。”
她警惕地瞪著我,我這才想起來她的手被銬在後麵,是不能和我握手的,所以笑著收回手,說:“你現在是我的了。”
我出的主意其實有點損。李言蹊在公館受了很大的罪,我便將她接過來,好吃好喝地供著她。我是這樣和吉田正一說的:“女子心性弱,她在你這兒受了這樣大的罪,現在神經都繃得緊緊的,她連你的這些嚴刑和死都不怕,不能硬來。我會取得她的信任,讓她對我放下心防,一點點將她的話套出來。”
吉田正一問我需要多少時間,我說一個月,他笑起來,說隻有半個月。
我其實從來沒有對女人那樣有耐心過。現在想想,我其實已經忘記自己是怎樣對她的了,還有她對我的反應。她死去之後,我開始頭痛,連帶著對她的記憶也漸漸變成空白。我想想,在吉田正一公館碰見她的時候正是下雪,那應該是隆冬了,而今又一年的隆冬已至,快一年了。
我不缺女人,對女人的記憶也很少,不記得她也是應該的。
隻遺憾我最終也沒有從她的嘴裏得到什麽有價值的情報。她有時候鬆了口,會告訴我一點,我會轉告給吉田正一。半月快到期的時候,我有事出省去金陵待了三天,半月之期到的那一天,我從金陵趕回上海,結果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吉田正一提走了。
我趕去日本公館的時候,吉田正一站在大廳裏,手裏握著一把刺刀,正在擦著刺刀上的血。有傭人在拖地上的一攤血,拖過來又拖過去,血跡一點點消失,最終毫無痕跡,隻是空氣中有極淡的血腥氣。
吉田正一抬頭看見我,衝我笑著說:“陳先生,不好意思。”
我看著那攤血,臉色十分難看。我對自己的東西有著極強的占有欲,即使我並不喜歡這個東西或者這個人,但是那個時候李言蹊身上其實是帶著我的標簽的,吉田正一帶著人闖進我的地盤抓走我看中的女人,我覺得麵上無光。
吉田正一看了看我的臉色,說:“陳先生不要動怒,這不是你那個小女人的血,她還活著。”他嗬嗬笑了兩聲,揮了揮手,很快有人將李言蹊拖上來,她衣不蔽體。她在我那裏的半個月,我其實已經將她喂得長了點肉,不過三天,我看著她**在外麵的肩臂,瘦骨嶙峋,骨頭狠狠凸出來,我像是踉蹌一下,又像是沒有。
頭疼起來的時候,我遺忘了很多的事情,但我記得吉田正一和我一起俯身垂首看著在地上蜷縮起來的她時對我說的話,他說:“陳先生,你被這女人騙啦,她給你的消息都是假的。而且你猜猜,我發現了什麽?”他的眼裏閃著殘虐、喜悅的光,“這女人竟然有個一歲多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哭得很大聲,血也多,在她麵前這樣刺一下,她就什麽都招了,隻可惜招得太晚,那孩子流血過多,沒得救了。”
我驀然抬頭望著他,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天下何處無芳草,你若是還對她感興趣,那也沒辦法。人我是用不到了,你不嫌棄的話,就帶回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麽,她迷迷糊糊地從地上醒過來,蜷縮起身子,然後一點一點地抓住我的褲腿,仰起頭來哀求我,臉上的神色迷茫,但是眼底帶著淚。
吉田正一和我解釋:“我看她招得太慢,而且這女人太奸詐,所以給她喂了點鴉片,這女人癮上來了也不肯招,真令人頭痛,還好查出來她還有個兒子。”她勉力直起來的上半身全是斑駁的青紫,他拍拍我,“還有件事我對不起你,手底下的人看她太漂亮,我沒看緊,他們又沒忍住—”
“不過你若是真喜歡她,回去養一養也是可以的。”
她的手已經順著我的褲腿拽到了我的膝蓋,眼裏的淚順著她的眼角一點一點地流出來,嘴裏卻還在求著:“求求你,求求你……”
我閉上眼,額角的青筋直跳。我從腰間掏出槍,對著她的額頭一槍射了過去。
她很快無聲,我將槍插回去,偏頭朝吉田正一笑了笑:“謝謝你的好意了,這女人不知好歹還瞞著我這樣久,我倒是消受不下去了。”
我記得最後我望著她的屍體說:“不好意思弄髒你們的地方了,不過這女人生前最後是我的人,這屍體我就帶回去了。”
記憶就到這裏截然而止,最後的印象,估計是吉田正一朝我豎起的大拇指。
四、再回首
吉田正一給我的那批鴉片很快一點一點從地下特有的渠道銷售出去,利潤回報很豐厚,我將回報一箱子一箱子地抬去日本公館。
他很滿意,我也很滿意。當晚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最後他有些醉了,攬著我的肩和我說:“陳先生,你真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最忠實的朋友,有實力,有魄力,也有狠心,願我們的友誼長存。”
我將酒杯狠狠撞上去,酒水四濺中我笑嗬嗬地重複:“願我們的友誼長存。”
之後酒杯將放,他揮手讓滿廂的人退出去,湊過來說,他們有個藥物製作的基地,換言之,是鴉片的生產基地,這種藥物他們隻要想做,就能長久地生產下去。他和我說:“陳先生,現在局勢動**,有什麽比賺錢重要?”
我滅了今晚的第七根煙,透明的水晶煙灰缸裏橫七豎八的全是煙頭。我蹙著眉頭沉吟良久後說:“我要去看看那個基地。”
我這個人,用旁人的話來說,就是道德極其敗壞,除了賺錢,萬事於我如雲煙。我要求去看基地的這個要求,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考慮,後來大概實在是不想失去我這樣合拍的生意夥伴,最後還是答應了。這次時間比較久,隔了半個多月,吉田正一給我打電話,說:“上麵答應了。”他強調,“我們很重視和您的關係,陳先生,不過基地隱秘,所以有幾點請求,第一,您隻能一個人前往;第二,在到達基地前,我們會將您的眼睛遮起來。”
我心不在焉地笑了:“可以。”
第二筆生意是在五個月後,我和吉田正一約好了取貨的時間,然後在取貨的前一天深夜,我帶人端了他的基地。真正意義上的端,一把火從深夜燒到了隔天深夜,據說站在金陵的地上都能望見燒紅的通亮的天空。
不過我那個時候沒有時間去欣賞這個美景,因為我當時坐在吉田正一的那個日本公館大廳的桌子旁,進入其實很容易,至於帶了那麽多人,那是我和吉田正一約定好的交貨的日子,帶人很正常。
如同吉田正一所說的那樣,我是他們大日本帝國最忠實的朋友。
我的人荷槍實彈,仔細地包圍了大公館的每一寸地方。吉田正一狼狽地被人拖著來找我的時候難以置信,他光著腳站在公館大廳中,臉漲得通紅,說:“陳琰,我們大日本帝國一直把你當我們最忠實的朋友,你在幹什麽?”
幹什麽?我麵無表情地走過去,將槍上完保險栓,拿槍柄拍拍他的臉,直到這時候,我才卸下我臉上的笑容,痛苦幾乎鋪天蓋地般湧來,我終於敢露出那些傷疤,絕望從眼底侵入我的四肢百骸。我笑起來:“吉田正一,你殺死了我的妻兒啊。”
我沒給他時間說多餘的話,時隔一年,我終於扣得下扳機。砰的槍聲中,他應聲而倒,我垂下手,終於真真正正地笑出來。
李言蹊,李言蹊,頭疼欲裂恨不能死去的時候,都是我在一遍遍想著她的時候,怎麽敢忘,怎麽敢忘啊!
我和李言蹊是兩年前成的親,小小的一間屋子,什麽人都沒有,拜堂的主位上麵隻放著一張紙,是我們向組織申請結婚的材料。
一直以來,言蹊以為我們的初次相遇是從我回國的時候開始。我是三年前回的國,我和她也是三年前認識的。我回國從輪船上下來的時候,剛好碰見一場大學生遊行。她其實很顯眼,由於眉眼實在是太過好看,所以在人海中熠熠生輝,第一眼望過去就能發現她。
鎮壓遊行的警衛隊鳴了好幾槍示威,但是人潮湧動,不退反進,那些警衛隊實在沒有法子,所以朝人群開了槍。
人群潰散,一片混亂中,我父親派來接我的車子寸步難行。她被流彈所傷,被人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又被人潮衝散,她那個樣子實在是惹人心憐,於是我半開車門,朝她喊:“喂,過來—”她茫然地望過來,接著就被人潮推倒。
當時其實很危險,我推開門,不顧司機的阻攔衝下去。我被人踩了很多腳,從地上攔腰抱起她就往車邊去,上了車才氣喘籲籲地問:“你們在幹什麽?”
她的腳腕沒有中槍,隻是擦傷,她聞言睜眼望過來,眼睛裏是少女特有的澄澈。她義憤填膺地說:“青幫幫主助紂為虐,與日本人勾結殘害同胞,政府不引以為戒,反而縱容肆虐,實在是人人得而誅之。”
我拍灰的動作頓了頓,然後輕咳一聲,抬手摸了摸鼻子。她開始策反我:“同誌,你從哪裏來?叫什麽?”
剛好車子到家了,停在家門口,因為李言蹊沒說她要去哪裏,所以車子直接停在了青幫門口。司機回頭望我,我和李言蹊同時往窗外望過去,隻見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青幫。
司機來了一句:“少爺,到家了。”
她呆住的樣子其實很好玩,但我們都有點尷尬。後來她下車的時候我問她:“你叫什麽?”她看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
她還挺階級分明的,很有針對性。
五、意難平
後來第二次見麵,就是線人對接,她看見我,不死心地對了好幾次暗號,我每次都笑著回她,後來她沒有力氣,問:“怎麽是你?”
我笑起來,問她:“現在能告訴我你叫什麽了吧?”
她臉有點紅,偏過頭說:“李言蹊。”
我問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個‘言蹊’嗎?”
她點了點頭。
後來過了很久,我們成親了,她追問我為什麽喜歡她,我笑而不語。
我其實一直沒有告訴她,我在國外的時候就見過她。
我第一次遇見言蹊是在法國。種滿梧桐的小道上,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看書,她和同伴路過,眉眼飛揚,和同伴一起談論共和民主。他鄉遇見國人讓我感到意外,陽光從梧桐枝葉間灑到她的臉上,光像蝴蝶在她的臉上翩躚,她自信又明媚。我合上書,本想上去和她打聲招呼,後來實在不忍打斷她說話,就含笑看著她遠去。
我以為我會再次在法國遇見她,我想,第二次遇見,我一定上去和她微笑頷首,可直到我回國,也沒有再看見她。
我加入國內的組織是偶然,但我並沒有後悔過。我們有至高的信仰,國將不國,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站出來。國家應該是我們最高的信仰,我們都是國家的信徒。
我的身份其實有很多便利,我父親留給我的人脈和財產很好地掩護了我的身份。那段時間組織接到消息說日本人會有大動作,所以我才回國,用青幫的身份掩護,去查日本人生產鴉片的基地。我和言蹊順著藥物這條線查了三年,才查出點線索出來。
直到她暴露被抓。
後來我把言蹊從吉田正一的日本公館帶出來的時候,其實很絕望。她渾身都是因為逼供而留下的傷,脫離日本人的眼線後,我才敢把她抱在懷裏,手顫抖著,從她的額角一直摸到她的下顎,我喚她:“言蹊,言蹊?”
她虛弱地睜開眼,眼淚流到她的臉上,她的唇還死死咬著。我撫上她被自己咬爛的唇,輕柔地哄她。我說:“言蹊,乖,可以說話了,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裏。”
我一遍又一遍地哄著,過了很久,她終於鬆開緊咬著的唇,在我懷裏哭出來。
她說:“陳琰陳琰,我好痛啊,陳琰。”
我沒說話,隻能緊緊地摟住她。
我在日本公館見到她的第一麵,她就在怕。我在那裏,她怕自己意識模糊的時候喊一句“陳琰,我痛”,所以她死死咬住唇,直到在我懷裏都神經繃緊,要慢慢哄著才能叫出那句“我痛”。
她肯定是痛的。
結婚之後,我其實很對不起她,我們聚少離多,僅有的見麵也隻能深夜避人耳目,每次我都不能多待,她其實從未在意過這一點。我們申請結婚的時候,有位前輩歎息一聲,說我們走這條路,孑然一身其實是最好的選擇,有妻有子就有牽掛,將來出事就會牽連妻子,痛不欲生啊!
那個時候年輕,又意氣風華,我覺得,我可以保護好她。
可我沒有做到。
因為我身份的特殊性,應酬周轉的時候,我免不了喝一些花酒,出入煙花地,這一點其實令她很沒有安全感,但她說她相信我,她從來不會讓我為難。
我做過最瘋狂的事,就是她告訴我她懷孕了的時候。我那晚應酬喝醉了,讓司機避開眼線把車開到了她的住處,她被我嚇得不輕。深更半夜,我拉著她跑到青幫的瓷窯裏,工人其實都休息了,偌大的瓷窯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從身後抱住她,看著陶泥在纏綿的四指間成型,細頸連著流暢的瓶身。在等瓷瓶出窯時,我把她壓在案台上接吻,她手上都是陶泥,掙紮不得,我們十指緊扣。接完吻後,她的眼睛燦若星辰,紅著臉蹙眉望我:“發什麽酒瘋?”
然後我開始笑,兩個人鼻尖抵著鼻尖,額頭對著額頭,我說:“言蹊,我很開心。”
她眼裏的笑意也在眼底凝聚,卻拍著我的手臂笑罵:“像什麽樣子!”
後來那隻瓷瓶出窯了,極淡的雨青色,瓷釉散發著溫潤的光,像極了她的眼睛。後來我讓人將瓷瓶送到她的住處。
那是我送給她的唯一一件東西,後來被日本人打翻在地,碎了一地。
我有很多對不起言蹊的地方。她死去之後,我的狀態很差,記憶也出現偏差,總是恍惚覺得她依舊在我身邊。我們成親的這些年,她隻對我發過一次脾氣。那個時候,我因為應酬不得不出入百樂門之類的場所,為了掩飾自己,我甚至包養了一個舞女,將對方寵得上海灘人人皆知。有次我摟著舞女裝作醉醺醺出去的時候,剛好碰見言蹊和她朋友迎麵走過來,我一瞬間嚇得酒都要醒了。她看見我那個樣子的時候其實有些發愣,我沒有辦法,隻能麵色不改地走過去。
後來我過去道歉的時候,她在哭,眼淚無聲墜落,一滴滴打在我手上。她惶恐地抓住我衣服的前襟,說:“我怕。”我從來沒有給過她安全感,她擔驚受怕,就怕我在某一天假戲真做。後來她生產的時候,我也沒有陪在她身邊,孩子都滿月了,我才趕回去。我進屋的時候,她半躺在**,很虛弱,但看見我就一直笑。我笨手笨腳地將孩子接過來的時候,孩子正閉著眼睛哭號。
她湊過來小聲溫柔地說:“寶寶,這是爸爸。”
我的時間太少,能分給她們的不多,我一直說等這件事查清楚之後就帶她們離開,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孩子。
後來她暴露被抓。我在去金陵和組織商量怎麽解救她又能不讓我引起敵人懷疑的前一天,她站在門口,那時她的一身傷被我養得好得差不多了,臉上也有了點血色。她站在內院衝我微笑,旁邊是一棵葡萄樹,暮春將將抽枝發芽,新的枝葉將藤架覆蓋,新綠的顏色讓人感覺很好。我和她說:“等我。”
可她最終沒有等到我。
那之後,我日日夜夜頭疼,她的音容笑貌總會浮現在我腦海裏,她抱著孩子站在夜色深處溫柔地對我笑,孩子張開雙臂朝我喚:“爸爸爸爸。”我醒過來的時候,沉溺在頭痛的旋渦中的時候,日複一日地感到絕望的時候,就會想我大概活不下去了。
後來我去摸槍,手指顫抖著,連拿槍都沒有力氣了。我閉上眼就能看見她哀求地望著我,她眼眶裏滿是淚水,說的不是“藥”,而是“槍”。
我的心在那一刻死過去,天旋地轉間,放下槍的時候,我內心空曠得如同一座寂靜的墳場,我感覺到自己麵上在對吉田正一笑。
我的表情毫無破綻。
後記
1936年12月冬,青幫在與日本公館勾結販藥中,被地下組織秘密圍剿,在日本公館的人無一生還,青幫幫主陳琰被斃。
後來,三座緊緊相挨的墳墓前,有人上完香,說:“他可以不用死的,為什麽自殺?”
旁邊那人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他大概想把青幫摘出去,繼續潛伏為我們所用。”
還有一個理由他沒有說出來—除了這個,那人大概也沒有活下去的意念了。
鼻尖一涼,兩個黑衣人一起抬頭朝天空望過去,原來是下雪了,雪越下越大,相信很快就會將這片被戰火繚繞的土地覆蓋。
一眼望過去,就能看見雪會遮住枯骨,遮住英魂,遮住遍地的鮮血。
“革命的戰火已燃啊!”有人這樣說。
這把火會燒往大江南北,在這烈火中,終有一日,和平和寧靜會重回這個飽受戰爭與侵略摧殘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