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
文/蔣臨水
一、驚鴻一瞥,抵得上一輪明月
薑家的鄰居有個侄子叫韓直木,薑亦好雖然很少見到他,卻經常聽到他的光榮事跡。
薑亦好念四年級時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鄰居阿姨和薑媽閑聊時提起,說他連六年級都沒讀就直接升進了某重點中學。晚飯時,薑媽故意拿話點薑亦好,順便把女兒不及格的英語成績又念叨了兩遍,再之後,他無形之中做了她前行道上的引路燈,但凡她考試成績稍不如意,他的名字便有如魔音一般繞於耳畔。
偶爾她也覺得很不愉快,但漸漸地,不服氣轉變成了崇拜,她打從心底明白,對這樣的人就算嫉妒到死也沒用。
十二歲的時候,薑亦好在薑媽的督促之下成功考上了韓直木的初中,他隻比她大一歲,就算小學跳過一級,現在也是念初三。按理說,她是可以一睹此天才尊容的。不巧的是,他因為成績太好,已經直升本校高中部,兩個學校相隔很遠,高中那邊又是封閉式管理,她還是沒有機會見到他。
盡管老師口中教過的某一屆最好的學生從來都是個謎一樣的存在,但韓直木第一次打破了這個神話,成了“最好學生”的典型。
薑亦好一直很好奇,傳聞中天神一樣的少年到底長了一張什麽樣的臉。她依照年級學習最好的男生的模子做出了以下想象—微胖,短腿,一年四季都穿一身臃腫的衣服,念書時格外專注,比防彈玻璃還厚的眼鏡片後麵,是一雙因長年讀書讀傻了的死魚眼,但為人憨厚,笑起來時會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在枯燥無邊的讀書生活裏,聽人說起韓直木,或對人提起韓直木,都成了她必備的娛樂方式,在學校裏能聽到的傳聞可比家裏的多,而且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鄰居陳阿姨常說他性格溫和又聰明,但隔壁宿舍曾有幸和他同班過的學姐是這樣對薑亦好描述的—性格差勁,沒有朋友,溫和個錘子啊!
在大人麵前裝得無辜溫和,在同學麵前冷漠差勁,妥妥的心機男啊!薑亦好的好奇心被拋上了最高點,她真想見見這個有兩種模樣的人。
十五歲那年的春節,薑亦好被爸媽從知識的海洋裏撈出來,到鄰居家去幫廚—薑家沒有老人,每年過年都是三口人,難免有些落寞,而陳阿姨沒有孩子,同樣覺得孤單,於是兩邊一商量,幹脆把兩家並成一家,年夜飯一塊兒吃也熱鬧。
但今年比往年多了一個人。
薑亦好第一次見到韓直木的時候,什麽預感也沒有,什麽準備也沒做,她記得自己當時穿了一件粉色的棉睡衣,頭發兩天沒洗,胡亂地紮了個馬尾,趿拉著拖鞋,無精打采地進了門,站在客廳門口就能聽到裏麵的說笑聲。薑媽讓她到廚房去幫忙擇菜,她慢吞吞地走過去,一眼看到櫥櫃前那個細長的身影,他回過頭來,上挑的眉毛帶著驕傲之意,勾起的嘴角顯得十分隨意,極其熟稔地說:“你就是亦好吧!”
這一定是韓直木!
意識到這一點後,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薑亦好轉頭就跑了—她經常想象與他初次見麵會是以怎樣的形式,但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她邋裏邋遢地出現,而他微笑著回頭。
好多人誇獎他的智慧,但從沒有人評價過他的外表,她毫無準備地對上他的目光,固若金湯的壁壘轟然坍塌。她跑回家去洗臉,隔著四扇房門都擔心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換了衣服洗了頭發才重新回去,幸好沒有人在意到她的反常。薑媽和陳阿姨在廚房煮菜,韓爺爺、陳叔和薑爸在客廳看電視,而韓直木接手了她洗菜的活兒。
她坐到他對麵,小聲說:“那個,我來吧。”
他慢慢地把裝菜的盆子往她麵前推了推,把沒擇的菜分給她一半。
薑媽數落自己女兒是為了逃避幹活才跑回去像模像樣地換衣服,薑亦好恨不得把臉埋進盆裏。薑媽一有機會就會使勁兒貶低她一通,平常她不怎麽在乎,但是今天,她隻盼著親媽能少說兩句。
好在話題很快就轉移回了韓直木的身上,眼看高中就要畢業了,陳阿姨問他以後有什麽打算,他把最後一根芹菜放進盆裏,又從薑亦好那裏把剩下的菜拿到自己麵前,說:“動畫設計。”
薑亦好聽到這句話,眼睛倏地放光,她顧不得膽怯,迫不及待地與他搭話:“我也喜歡動畫設計!”
“是嗎?那還真是有緣分。”
他微笑的時候眉眼也是上挑的,由內而發的自信明晃晃地掛在臉上,薑亦好心裏的熱血增加了一個度,吃飯的時候也是全程傻笑著。
晚飯之後他送她出門,轉身前他對她說?:“那,一起加油吧!”
薑亦好使勁兒點頭,她伸出右手想和他擊掌,在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後悔了,真怕他把她晾在那裏使她尷尬,但他隻是遲疑了一會兒,就抬手和她拍了一下。
她開始相信陳阿姨的話了,她猜測他的本性是溫和的。
回房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推開窗戶往外看,捂著到現在還發熱的臉龐暗暗地笑。
驚鴻一瞥,抵得上一輪明月。
二、虧了那個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笑容,讓她動搖的目標變得更加穩固
薑亦好剛進高中,就聽說韓直木去了巴黎念藝術學院。
據說他高考得了個全國第一,市長都親自拜訪過他們家。那段時間,報紙上韓直木這個名字最顯眼,簡直高調到天花板上去了。
薑亦好覺得有幸能和他分享同一個夢,眼看他像踩了風火輪一樣在眼前一晃而過,而她隻能拉著牛車亦步亦趨地追逐他的影子。崇拜感油然而生,就算薑媽每天不念叨,她也把他樹立成前進的目標,一心向著他而行。
高中三年,薑亦好玩命地學習,“韓直木”三個大字就像塗了502膠水一樣緊緊粘在她的腦門上,雖然她成績確實不錯,但距離他的境界還是太遠了,巴黎藝術學院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夢,以她的成績,不足以讓薑媽砸鍋賣鐵把她送出國去。
這三年,她一共見過他三次—韓爺爺年邁,經常想念孫子,所以韓直木不管多忙,都會在春節期間抽出十天來陪他過節。
薑亦好每次都想以最好的姿態麵對他,可她的狀態卻越來越差勁了。因為睡眠不足,她臉色不好,又從高一下學期開始瘋狂地爆痘,各種補腦的湯湯水水喝下去,她比原來胖了一圈,自信心折半之後又折半,那微不足道的小心思被她埋進了泥土裏。沒有拿得出手的優點能和他相比,她寧願縮進蝸牛殼裏,隻在下雨天出現,隔著霧蒙蒙的空氣遠望他。
她高中最後一次見他時,他身高已經過了一米八,皮膚似乎黑了,臉部的輪廓看起來更深刻。那時他也就十九歲,和她的男同學差不多大,他卻比那些人成熟了不止一點點。
當陳叔叔說起生意上的煩心事兒,他居然可以給出精準的建議,和大人坐在一起東拉西扯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違和感。
在她窩在學校裏為將來擔憂時,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聽說在著手開辦工作室,隻是中途遇到了一些困難—那對她而言無比遙遠的問題,讓她更加垂頭喪氣。
薑亦好被晾在一邊,跟個傻子一樣隻能低頭嗑瓜子,直到韓直木喊她的名字。
“啊?”她下意識地回複,又馬上避開他的視線—她額上最近剛長了兩顆痘,雖然用劉海遮住了,可她還是擔心他能看到。
“跟我來一下。”
薑亦好跟著他進房間,他找了幾本書放到她手上。書太沉,她接過來的時候趔趄了幾步,低頭仔細一看,全是有關動畫設計的原文書,她抬頭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個……”
“書是我用過的,上麵做了很多筆記,你夏天就要上大學了吧!以後應該用得上。一直擱在那邊積灰太浪費了,還不如送你,讓它繼續發光發熱。”
他拍了拍她的肩:“把書送回去吧,然後來吃飯。”
在那些書裏還夾著一本畫冊,不知道是不是他不小心夾帶的,但是出於私心,薑亦好沒有問。
餐桌上,他就坐在她對麵,偶爾對視便對她微笑,多虧了那個在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笑容,讓她動搖的目標變得更加穩固。
她一定能堅持下去。
三、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薑亦好高考的分數還算優異,她選了一所不錯的藝術學院,薑媽對此非常滿意。
幸而韓直木送她的那幾本原文書上麵的筆記細致周全,憑著這些,薑亦好成了動畫社團的社長,為此,她特意寫了封郵件感謝韓直木。
那邊應該還是白天,所以他回複得很快:看來還挺有用,我這兒還有幾本閑書和筆記,回去的時候拿給你吧。
薑亦好歡天喜地地道謝:那自然好啊,等你回來,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請教。
她以為他說的“回去”是過年的時候,卻沒想到是第二天。
所以那天晚上當室友從屋外衝進來,眉飛色舞地對她說樓下有個帥哥在到處打聽她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好人有好報,交了桃花運。
她推開窗戶往下看,韓直木身著藍白條紋的上衣,站在門口四處張望。她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在做夢,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直……直木哥?”
他聞聲抬頭,對著她笑,然後招招手:“快下來,等你半天了!”
薑亦好手忙腳亂地找了件衣服換上,飛快地下了樓,不過下樓的速度比不上心跳的速度,她停在一樓拐角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微笑才出門。
她很慶幸上大學後壓力減少,臉上的痘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再對上韓直木的眼睛時,她不用條件反射地避開。一肚子問題不知道怎麽開口,她支支吾吾地說:“直木哥,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托起手裏的幾本書:“給你送書。”
“啊?”
“上回在郵件裏,你不是還有問題要和我請教嗎?”
薑亦好把書接過來:“我是想問你怎麽會突然回國的,陳阿姨總說你忙得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有些私事兒。”他看了下手表,“找個地方喝點兒什麽,把你那個問題給我說說,我時間不多。”
在附近便利店買了兩杯果汁,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薑亦好腦子裏一片空白,該問的東西她一個字也想不出來。直到韓直木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她才揉揉腦袋,慢吞吞地開口。
她最近畫了一漫畫,之後團隊想合作把它做成二維動畫。可是他們在製作過程中遇到了一些技術性的問題,她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解決。
韓直木點了下頭,和她解釋了一下她會遇到問題的原因,他從她懷裏的書抽出來一本,按照目錄翻到其中一頁:“正好,關於這個問題,我在這裏做過筆記。你回去仔細研究就可以了。”
把書送到她手上,又幫她解決了難題,韓直木第二次看向手表,接著他站起來說:“我得走了,你回去吧。”
薑亦好連忙問:“你這次回來能待幾天?改天我請你吃飯!”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就去機場了。”
“事情都辦完了嗎?”
他看著她的眼睛,緩慢地揚起嘴角:“辦完了。”
四、你心跳聲太大,吵得我睡不著
有了韓直木的幫助,薑亦好的工作進行得異常順利,她把動畫放在網絡上連載,意料之外地收獲了很多好評。
然而在眾多粉絲當中出現了一個黑粉,把動畫的人物和故事都稀裏嘩啦地批評了一通。薑亦好很氣憤,平心靜氣地問對方為什麽找她麻煩,對方的回答是,等她的作品沒毛病的時候,他自然就閉嘴了,不然就算他不說,也會有別人跳出來說。她想反駁,又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遂按照他說的把動畫修改了一遍再重新上傳。這次黑粉沒再評論,可是到了下一集上傳的時候,他依舊雷打不動地挑毛病。
這人看似刻薄,實際提的每一個建議都很中肯,有了他的另類督促,薑亦好有了很大的進步。
這年春節,韓直木因為太忙沒能回來,薑亦好無意間說起他秋天回國的事情,陳阿姨眼珠一轉:“直木回來過?”
見到她的態度,薑亦好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對……對呀……你們都不知道嗎?他說回來辦點兒私事兒……”
韓爺爺生氣念了一句“臭小子”,陳阿姨在旁邊犯嘀咕:“私事兒?他能有什麽私事兒呢?一年隻回來一趟,還不到家。”
陳叔叔隨口接話:“估計是不想讓你知道的私事。”
這麽一說,薑亦好也有些好奇,晚上坐在電腦前麵看著韓直木的拜年信息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問。
這本就跟她無關,要是讓人覺得她多管閑事兒就不好了。
到了第二年夏天,由直木工作室製作的第一部動畫電影在國內上映,平均九點五的高分在網上掀起了一陣波瀾。自六年前報紙報道過天才少年的新聞後,韓直木的名字再一次大放異彩。
借著這股熱潮,他決定把工作室轉移到國內來。
薑亦好發郵件向他道喜,他回:這回工作結束攢了點兒假期,你之前欠我的飯,可以補上了。
他不久之後便回國,下了飛機就給她打電話。薑亦好按他的要求已經早早地等在門口了,她拿著手機,踮起腳朝他揮手:“直木哥!”
他應該累得夠嗆,整個人沒精打采的,靠在出租車後座上昏昏欲睡。車子拐彎的時候,他頭一歪就靠在了她的肩上。
薑亦好整個人瞬間僵直了,又不敢出聲打擾他,便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把車窗關嚴實,然後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也不敢動。
車子到了市區,司機問她往哪兒走,她把韓直木家的地址說了出來,而身側的人突然開口:“我餓了。”
“你沒睡著?”
“醒了,不想動。”
“那……就近找一家餐廳吃飯吧,師傅,前麵往右轉。”
韓直木坐直身子,打了個哈欠,薑亦好腦子一抽,問他:“你不睡了?”
“你心跳聲太大,吵得我睡不著。”
薑亦好下意識捂住胸腔,確實,她的小心髒正撞得胸膛咚咚響,嘴張大點兒,心髒可能會直接跳出來。她結巴著說:“我……我暈車!”
他挑起一側眉毛看向她:“我又沒說什麽。”
五、我等凡人豈可和天神相提並論
薑亦好帶韓直木去吃飯,原本她興高采烈,現在卻憂心忡忡,擔心他看出她的小心思以後產生厭惡,因此此刻她緊張得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吃完飯,他自己回家,薑亦好悶聲揮手就算是道別。韓直木拉開車門,卻不動了,他扭過頭:“聽說你那個動畫社團出新作品了,而且反響挺好?”
“小打小鬧,怎麽敢跟你比呢?”
“改天帶我去你社團裏參觀一下吧。”
薑亦好答應了下來,回去告訴了社員。得知韓直木要來參觀,所有成員麵麵相覷三秒鍾後,捂嘴尖叫。在房頂被掀的前一秒,薑亦好敲敲桌子,說:“淡定,淡定!”
眾人舉手發問?:“社長,和天才做鄰居是什麽樣的感覺啊?”
“不是鄰居,我們一年頂多見一麵而已。”薑亦好解釋道。她說完又撓了撓眉心,“很有壓力。我們年紀相仿,我媽從小就愛拿他督促我。他每得到一個成就,就相當於在我的肩上壓一塊兒磚,你說累不累?”
“可是他帥啊!比蟋蟀還帥。你就沒動過心嗎?”
薑亦好連忙否認道:“沒有,當然沒有。我等凡人豈可和天神相提並論?”
話音一落便有人敲門,身姿挺拔的韓直木站在門口,眾人嘩然一片,簇擁上去,薑亦好默默把臉轉到一邊。
他什麽時候來的?
那天他隻待了一個小時,全程沒怎麽和她說過話,不過社裏自有別人招待他。薑亦好一個人待著,極其鬱悶,幸好副社長一直陪她說話。其間韓直木看了她幾次,每一次都顯得特別陰鬱。臨別前,他小聲問:“跟我在一起,真的很累嗎?”
“什麽?”
“沒有。”他說,“我走了。”
薑亦好站在原地看他離開,斑駁的樹蔭落在他的影子上,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顯得特別落寞。
他剛剛是不是都聽到了?他不會生氣了吧?
她小跑兩步追上去:“韓直木!”
“嗯?”他轉過頭來。
“我……”她分明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可隻要麵對他,她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個,一路平安。”
六、她想得到他的讚許
整整一年的時間,韓直木沒有和她聯係,即使春節期間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也隻是象征性地和她客套幾句。
薑亦好一直想解釋,但就是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全國性的動漫競賽就要開始,三個月內拿出初賽作品,作品主題由官方提供,要有創意和特色,過審的繼續參賽,最後進入總決賽前三名的作品,有機會製作成大電影。
因為這場比賽的關注度很高,倘若能贏,要拉投資就不是什麽難事兒。薑亦好放下了手裏的工作,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這個比賽上。如果贏了,她就能底氣十足地對韓直木解釋清楚,其實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並不是隻有壓力。
她想得到他的讚許。
初賽很順利地通過了,薑亦好的信心更上一層樓,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薑媽,不久後卻收到了韓直木的祝賀信息。
估計是親媽又到鄰居家去秀,陳阿姨又把這個消息傳給了他。
不管是為了什麽,總之時隔一年,他頭一次主動發信息給她。
薑亦好眼睛酸酸的,她回:在你麵前,真是班門弄斧了。
聽說他的第二部電影就要上映了,預告片一出來,已經收獲好評無數,她不用聽別人說,光在網上動一動鼠標就能查到他的信息。
韓直木回了個微笑的表情,提醒她在省決賽的時候好好表現。
一開始,她還以為他隨口客套,到了賽場才知道,他居然是評委之一。
參賽人裏不乏好奇的人,他這麽年輕,憑什麽坐這個位子?也有明白人為他們解惑:“直木工作室創立的時間是不長,可第一部電影就提名了最佳動畫長片獎,這個榮譽,敢問目前國內有幾人有?”
評委和參賽人盡量避嫌才好,薑亦好一直躲得他遠遠的。好幾次韓直木要和她說話,都被她輕巧地避開。
比賽前,她在台下和林楓對上場台詞。參賽作品是他倆合力做的,林楓是動畫社的副社長,也是她的同班同學,兩個人是多年好友,配合起來很有默契。
林楓為了緩解她的緊張,一直給她講冷笑話,她笑得前仰後合。忽覺背後一涼,她轉過頭:“韓直木?”
她一般都喊他直木哥,很少叫他全名。韓直木看了林楓一眼,嘴角一抽,拉住她的手腕走到人少的地方:“你剛才看見我了吧,你看見我了,為什麽不和我說話?”
薑亦好弱弱地說:“被人看見不好。”
她說的“別人”是指參賽的人,而韓直木以為她指的是林楓,他搜索大腦中的記憶,記起自己很久之前去她的社團參觀的時候,似乎就見過這麽個人。當時他隻記得他們關係不錯,現在看起來,對方怎麽這麽礙眼?
“跟我說話怕被人看見,那你大庭廣眾和別人勾肩搭背就不怕了?”
“我……沒有。”
“多把心思放在正事兒上,不要小看省決賽。”
薑亦好隻想趕緊結束這段對話,點了下頭就跑回了座位。韓直木伸手要去拉她卻沒拉住,她像泥鰍一樣一下沒了影子。他站在原地搓了下指尖,心裏莫名堵得慌。
展示完作品之後,薑亦好在台上等待評分。感覺到她的胳膊在發抖,林楓連拍幾下她的肩,對她笑笑,說:“沒事的。”
這一切都被韓直木看在眼裏。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低頭看著筆記,手裏的油性筆慢慢敲在桌麵上:“這種作品,我不知道為什麽能搬到賽場上來。”
薑亦好為了辯解,拚命闡述自己的理念,他認真聽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說:“這是你想讓我理解的東西,可是你為什麽沒有表達出來呢?難道你能站在熒幕前對每一個觀眾解釋嗎?”
薑亦好啞口無言。
她在所有人麵前都可以鎮定自若地表達自信,唯獨在他麵前,所有的氣場都會瞬間被壓進地縫裏。
這大概就是原因了。
她泄了氣,垂下頭:“不能。”
七、到了該和過去訣別的時候了
薑亦好並不想把失敗的原因歸在韓直木身上,但在她的私心裏還是在想,如果那天他稍微留一點兒情麵,她也許可以晉級。
她做這一切都是想向他證明自己,可是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毫不留情地把她貶進了泥土裏。
因為那些話是他說出的,才讓她特別難過。
她開始懷疑自己堅持的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道理。
眼看就要過年了,知道回家就會遇到韓直木,薑亦好硬是拖到最後一天才回去。
從車站出來,她決定步行往家走,能拖一刻是一刻。可是好巧不巧,韓直木不知道為什麽開車在路上晃悠,見到她,按了三下長度不同的鳴笛聲,像是在傳遞某種暗號,然後將車停在她旁邊。
“薑亦好!”他從車窗裏伸出腦袋,好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說,“上來吧,一塊兒回去。”
她沒有拒絕的機會,也沒有說“不”的理由,總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因為一場比賽就記了仇,何況他否決的原因確實讓人無可反駁。
大概是車裏氣氛太凝重,他不得不開口打破沉寂,遂說:“今年你好像回來得很晚。”
“是。”她說完,氣氛繼續凝重,她想了想,又說,“忙。”
汽車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回了家,薑亦好道了謝,和他一前一後進電梯,一直到了家門口,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吃年夜飯的時候,薑亦好一直埋著頭,可還是有人問起她比賽的事情。她沒回答,下意識地看了韓直木一眼,剛好撞上他的視線。他嘴角噙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這笑容略帶嘲諷。
薑亦好幾乎是逃回房間的,她從床頭的抽屜裏翻出那本畫冊。這是十八歲那年,他不小心夾在幾本原文書當中誤送給她的。裏麵記錄了他在巴黎讀書時見到的很多風景,每一張圖下麵都有標注。這幾年來,她一直將它當成護身符一樣帶在身上,像小偷似的隱藏著自己見不得光的小心思。
她不敢把畫冊還給他,也不敢對他說出實情,隻能把它鎖進抽屜裏,再也不拿出來。
到了該和過去訣別的時候了。
八、薑亦好,你的那個夢想,就不能和我一起完成嗎
薑亦好在朋友的介紹下找到一份工作,跟動畫設計無關,雖然枯燥,但待遇還算好。準備上班的前一天,她久違地登錄了以前的微博賬號。之前做的動畫在中途就停下來了,她懊惱於自己半途而廢,又不敢麵對,所以她一直沒有打開。
但此刻為了道別,她想要最後看上一眼。
消息欄裏有很多人問她為什麽不繼續更新,她一條一條地翻下去,居然看到被她備注為“黑粉”的消息。時間是幾個月以前,隻有一句話,問她有沒有後麵的腳本,如果有,就出來見麵詳談。
這是要談合作的意思嗎?
薑亦好猶豫著把手指按在他的頭像上,琢磨著該刪還是不該刪,可是出於本能,她還是回複了:有。
那邊幾乎秒回,還發來了地址。薑亦好驚詫,時間都過了這麽久了,那個人還真是有耐心。
她找到了他指定的餐廳,根據他的指示來到了包間,可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她的下巴差點兒掉在地上—繼上次評委那件事兒後,韓直木給了她第二個驚喜,原來一直在她的動畫下邊給差評,看似刻薄實際在提中肯建議的雷鋒同誌,居然就是他韓直木!
薑亦好把下巴撿起來安了回去:“那個賬號真的是你的嗎?”
“你不信?”
“你要找我,至於拐這麽大個彎嗎?”
他不回複,直奔主題:“後麵的故事可以給我看看嗎?”
她從包裏拿出打印好的漫畫腳本放在桌子上,他拿起來很認真地看了十分鍾,然後點點頭:“最開始看見你連載這個動畫,我就覺得還不錯,就這麽停下來難免可惜。”他停頓了一下說,“我想把它做成完整的動畫,如果你願意,一起來吧。”
薑亦好捏緊了玻璃杯:“上次比賽的時候,我記得你說我根本不適合做動畫。”
韓直木把腳本合起來:“那天我的話說得重了,我和你道歉。”
她沒回複,但態度說明了一切。沉默了幾分鍾後,韓直木輕輕開口說:“薑亦好,你的那個夢想,就不能和我一起完成嗎?”
九、人生最低穀,卻是靠他最近的時候
薑亦好沒有想到,在她好不容易決心和過去告別的下一秒,韓直木便向她拋出了橄欖枝。
人生最低穀,卻是靠他最近的時候。命運弄人啊!
她最終還是沒能挨過去,猶豫著點下了頭。
與生活不同,韓直木對待工作一向嚴謹,而她因為在他身邊過於緊張,遂頻繁出錯。韓直木罵起人來,從不念及過往的情分—轉念一想,他們之間好像也沒什麽情分可言。
他在她設計的人物外形上做了改動,一些她本來很喜歡的設計被修得麵目全非。她深呼吸幾次以後走進他的辦公室,決定據理力爭,可他緊接著又說,她把故事的邏輯設計得太可笑了。
兩個人關起門來爭執了二十分鍾,薑亦好說不過他,悻悻地出門。韓直木看著她單薄的身影,忽然於心不忍,擔心自己把話說得太重。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想出去看看她。
他假裝路過她身邊,卻見她趴在辦公桌上打電話,似乎根本沒意識到邊上有人。他剛想輕咳一聲,又發現她在念林楓。
於是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嚇得她一把扔掉手機站起來:“老……老板……”
“改了嗎?”
“還沒有……我想征詢一下林楓的意見,之前我做動畫的時候,他也有參與。”
韓直木悠悠地說:“哦,我記得上次你們參加比賽的作品,他也有參與。”
**裸的諷刺堵得薑亦好說不出話,隻能死死瞪著他。
什麽溫和,都是假象,騙人的!
接下來的幾天,韓直木一直分給她最重的任務。在其他人陸續下班之後,隻有她還在電腦前苦苦奮戰,她甚至覺得韓直木在故意為難她。
一想到這裏,她就很難過。當初他找上門來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現在看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加班到半夜才結束工作,她沮喪地下樓卻看見韓直木站在門口。三分鍾前,她因為肚子餓而沒出息地流了眼淚,現在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痕。
“餓不餓?”他一語中的,“一起吃夜宵吧,順便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
在薑亦好不顧形象狼吞虎咽的時候,韓直木慢悠悠地開口:“你一定覺得我是故意為難你。”
她低頭喝了口湯,頭也不抬,話裏帶著濃濃的怨氣:“不敢。”
“薑亦好,你不是想要做好自己的動畫嗎?怎麽稍微對你嚴格一點兒,你就這麽怨天怨地的?”
“我已經盡力了!”
“努力到對自己不感到羞愧才是真正的盡力。”
“我不是怪你嚴格,隻是……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委婉一點兒?你那麽咄咄逼人,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自信心都快被你打擊沒了。”她突然沒了胃口,放下筷子,“不吃了。”
二人相對無言半分鍾,韓直木悶悶地開口:“對不起。”
薑亦好聽到了道歉,頓時沒了火氣。說白了,他也是為她好,隻是態度有問題。她磨磨蹭蹭地比齊了筷子,驀地發現韓直木始終一口菜沒動,隻這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眼。
韓直木不知為何提起了林楓:“你最近還在和你那個副社長聯係嗎?”
“林楓上個月出國進修了,沒時間理我。”
“是嗎?”韓直木仔細觀察她的態度,她沒有因為分別而惆悵,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沒什麽關係的事情。他莫名地高興起來。
十、可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多麽複雜的事情
新的人物形象出來以後,和老版形象一對比,薑亦好意外發現,這樣一修改,真的比原來好了很多。
這下,她更沒有底氣了,韓直木果然是對的。
不久以後,煥然一新的動畫定檔,動畫老粉來和薑亦好報喜。
她登錄微博查了一下韓直木從頭至尾發的每一條留言,他嚴肅的麵孔在腦中浮現。這大半年來,她在他身邊見識過他認真的態度,學會了很多東西。時隔多日,薑亦好再把當初參賽的作品拿出來看,發現真的慘不忍睹,對他的最後一點兒怨懟也轉換成了感激。薑亦好突然發現,其實韓直木一直都在幫她。
他給她筆記,在網上匿名給她的動畫提建議。他知道她的夢想,在她墜入低穀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一步步引領她前行。他看上去嚴厲又苛刻,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完成她的心願。
薑亦好害怕自己想得太多,她迫切地想和他問個清楚,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直到過年時韓直木載她回家,今年的年夜飯要在薑家做,所以他倆直接一塊兒進門。
九點以後,爸媽在客廳支起麻將桌,薑亦好帶著韓直木進她的房間。窗外的煙花忽明忽暗,她看著他的側臉心事重重,可他忽然低下頭,從她床頭不知道是誰拉開的抽屜裏抽出一本畫冊。
薑亦好嚇得抓住了頭發,之前把他的畫冊藏起來這件事兒,她始終沒有告訴他,遂支支吾吾地解釋:“這個……那個……”
可他卻沒有意外,撫摸了一下封麵:“保存得還不錯。”
“你知道它在我這裏?”
“是我給你的,為什麽不知道?”韓直木揚起嘴角,“在巴黎念書的時候,我看到過很多風景,可不管怎麽樣,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麽。所以我把它畫下來,心裏想,要是你在就好了。”
這些年,他不管多忙也要抽出時間來姑姑這裏過年,既是陪爺爺,也是想見她。十六歲時看見的那個慌慌張張轉過身去的粉色身影,這些年來他一直念念不忘,可她一直對他淡淡的,就算撞上了他的目光也會迅速避開。
再加上那時在學校聽到她說的話,他便一直以為她討厭他。
可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多麽複雜的事情,無論如何,他都想靠近她。
我把心裏的風景畫了出來,生怕你看見,又怕你看不見。
他把畫冊翻到後麵,發現原先空白那幾頁被她補上了,有他在樹蔭下轉身的背影,也有他微笑時的神情。
而薑亦好終於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她倏然想起那年秋天他出現在她宿舍門口,隻待了一會兒就匆匆忙忙地趕回了機場。
她回憶那天的對話—
“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給你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