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太,我中意你
文/孜黎
楔子
she may be the face I can't forget (她也許就是那張我無法忘懷的容顏)
a trace of pleasure I regret (是一縷我所為之歎息的愜意)
may be my treasure or the price I have to pay (也許是我的瑰寶或我必須付出的代價)
……
梁逸舟再度聽到這熟悉的旋律,是在街角一家不打眼的書店,等他回過神時,人已經站在書店裏了。
店主是個年輕女孩兒,正小心清理書脊上的塵絮,仰起臉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似水的眸子靈動無比:“先生,你好啊。”
那一瞬,他幾乎以為是多年不見的那人站在了眼前。
但不是,不是她。
他不著痕跡地掩去眼裏的失落,微微頷首算作回應。
一、他想,她大概天生便是吃這碗飯的
1996年底,香港天文台掛“八號風球”那天,大多店鋪都關了門,街頭行人寥寥。
梁逸舟走出住處時已是傍晚時分,道旁高樓間的廣告牌依然閃爍著,雨並不大,但狂風肆虐。
離家不遠的麵鋪還在營業,阿伯一見他,笑得慈眉善目,熟稔地問:“雲吞麵?”
他笑著點了點頭。
一碗熱食下肚,人頓時暖和了不少,雨勢又大了幾分。
他撐開長柄黑傘,正要走時,看見店門口一抹纖細的身影。
這人他認得,是對麵房剛入住不久的租戶,她搬東西那天,他正巧趕著出門,彼此禮貌性地打過招呼,還沒來得及知曉對方名字,便在一片混亂中錯開了身。
彼時她拎著保溫桶下來裝麵,想著路程近,便偷懶沒帶傘,來時粗線毛衣上隻沾了些晶瑩的雨珠,沒想到頃刻間已是疾風驟雨,牆上的掛鍾“嗒嗒”地走著,她有些急了。
“我送你回去。”身後冷不丁地傳來低沉的男聲,她回過頭,神情疑惑。
梁逸舟耐心解釋:“我是住你對麵的梁逸舟。”想了想,補充道,“你搬家那天,我們見過。”
她恍然大悟,笑得杏眼彎彎:“原來是梁先生,我叫林清荷。”而後望了望門外,不加推辭,“那就多謝你。”
狂烈的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饒是骨架牢實的傘也被吹得要散架的樣子,梁逸舟把傘傾向她那邊,半邊身子被淋得透濕。
“梁先生,真的麻煩你—”
梁逸舟側頭看了看她,想說不客氣,突然,他用眼角餘光瞥到路旁的洋紫荊搖搖欲墜,隨著“哢”的一聲,終是支撐不住,往他們這邊倒下。
林清荷被他眼疾手快地推開,但他自己躲閃不及,洋紫荊不偏不倚地砸中他,暈眩感隨之而來。
悠悠轉醒時,梁逸舟的右側肩胛處隱隱作痛。枕邊飄來淡淡的清香,像是三月的花開。
他想抽支煙,習慣性地摸向口袋,才發現身上的衣衫都換了。一旁的床頭櫃上放置著他的東西,煙盒下方有張紙條:梁先生,我請房東先生為你換過衣服了,等我回來。
他隨手將紙條擱在一邊,火光閃過,煙霧繚繞間,門開了。
她越走越近,嫋娜的身姿裹在合身的旗袍裏,鬈發,五官在熹微的晨光中別有韻味,跟往日裏的她明明是一個人,卻又有些不同,可具體哪裏不同,他說不上來。
“梁先生醒了?先吃早點吧。”她率先開口,清悅的女聲使他回過神來。林清荷變戲法似的端出一碗魚腩粥,房內霎時彌漫開一股鮮香,他這才覺得有些餓了。
“喀喀。”對方像是聞不慣煙味兒,咳得劇烈。梁逸舟後知後覺地掐了煙,帶著歉意道:“唔好意思。”他自小在香港長大,開口下意識講的粵語,帶著幾分英腔。
林清荷愣了愣,轉瞬也學著他說:“唔緊要。”言語間學了七八成,但還是略顯生澀。
聞言,梁逸舟隨口問道:“林小姐不是香港人?”
“我是皖南人。”她索性換回了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都說吳儂軟語,”梁逸舟嘴角漾開的笑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果真不假。”
林清荷抿抿唇不說話,左頰有個小小的梨窩,他看得入了神,不覺說出了心底所想:“你穿旗袍很好看。”
“是嗎?”她低頭看了看身上暗紋遍布的衣裳,羞赧地回,“清晨我去劇組給人對戲,沒來得及換下。”
不過是露三兩次臉的小鏡頭,她亦覺得開心。
原來是演員啊。梁逸舟倏地明白了今日的她哪裏不同,戲服加身,她就如同女王加冕,明豔動人,自帶光芒萬丈。
有句話叫作老天爺賞飯吃,他想,她大概天生便是吃這碗飯的。
二、我不過想憑本事出人頭地,怎麽就這麽難啊
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梁逸舟隻在家休養了三天。
那三天裏,林清荷因他是救自己受的傷,很是內疚,一跑完片場就匆匆趕回家,有時帶生記的粥,有時是九記牛腩粉,在他吃飯時會順手幫他打掃衛生。
梁逸舟想說不礙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在貪戀些什麽,彼時他自己也無從知曉。
第三天,林清荷沒有戲,起了個早去街市買菜,等她布好一桌豐盛菜肴,他才知道,她天天在外頭吃飯,不是因為廚藝不佳,而是一個人懶得做。
“你小小年紀,怎麽想起隻身一人闖香港?”梁逸舟狀似不經意地問出早就想問的話。
林清荷手一頓,撥弄著碗裏的飯粒,有些苦澀地說:“聽人說香港好,我就趁著年輕來闖一闖。”
她說這話時並不開心,梁逸舟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你手藝這麽好,等你得空時,我還能來蹭飯嗎?”
林清荷收斂起情緒,笑了笑:“隻怕吃壞了肚子,你再不肯來。”一掃方才的低落。
梁逸舟當然沒吃壞肚子,但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他的確沒再去找她。
一來他忙,二來他實在找不出理由敲響對麵那扇門,既怕驚擾了林清荷,又說服不了自己。
但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讓兩人平行的命運再度交會。
禮貌性地叩響三聲門後,梁逸舟在她門前停留了一會兒,見還是無人應答,轉身便要回家,這時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音。
“林小姐,我是否將手表落在了你—”他的聲音在看見林清荷蒼白的臉色時戛然而止。
她虛弱地將手搭在門框上,像是隨時會倒下,怏怏地說:“你進來找找吧。”
梁逸舟上前扶過她,將她放到**躺平後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得緊。
他為她蓋好被子,折身去廚房燒水熬薑湯。
活了二十五年,他還是頭次下廚,免不了手忙腳亂,廚房裏一陣“乒乓”作響。
等他端出熱騰騰的湯水,林清荷掀了掀眼皮,強撐著打趣道:“我還以為,梁先生是要毀了房東太太的廚房。”
梁逸舟不答話,氣惱她不愛惜身體,都病成這樣了,還窩在家裏,若不是他恰好找上門,也不知道她會怎樣。
思及此,他緊抿著唇,輪廓就顯得冷硬了些,說出口的話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心:“起來喝薑湯暖暖身,我待會兒去給你拿藥。”
林清荷也不客氣,捧過瓷碗,埋頭吹散熱氣,喝著喝著,眼淚就“啪嗒啪嗒”砸進了湯裏。
梁逸舟不知所措地問:“薑湯太辣了嗎?”
林清荷聽了,“撲哧”一聲笑了,眨眼間又哭得更狠了。
她前兩天接了部戲,雖說是配角,戲份卻不少,導演在臨開拍的前一晚讓她去半島酒店,說是有事找她。
那是個什麽地方,導演又打的什麽算盤,通通昭然若揭。她明白那不亞於龍潭虎穴,若是去了,她日後即便紅了,也活不安生。
於是她裝聾作啞,第二天去片場時卻被告知原定的角色換了人,油膩的導演睨她一眼,不耐煩道:“角色倒是有一個,你能行就上吧。”
是一出跳水的戲,寒冬臘月裏,她衣著單薄,一次次地被喊“哢”,又一次次咬牙跳入水中,回頭就大病了一場。
“梁逸舟,你說,我不過想憑本事出人頭地,怎麽就這麽難啊?”
那一刻,她的委屈、不甘、怨憎,一股腦地宣泄出來,以至忘了客套地叫他“梁先生”。
可就是這般鮮活的、真實的林清荷,讓他聽到了心底某根弦繃斷的聲音,這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人,讓他的一顆心被對方的眼淚牽製得生疼。
於是,他聽見自己說:“我幫你。”
三、她是未經雕琢的璞玉
林清荷初來香港,梁逸舟又從不曾提及自己的工作,她此前自是不曉得,他已算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導演了。
適逢他手頭有一部電影正籌劃開拍,除了選角兒,其餘都已敲定。
梁逸舟讓她去試的,是女主角的戲。那部電影講民國時期的愛情,大戶人家的女兒和學成歸來的青年,在那樣一個動**不安的年代,注定以悲劇收場。
最後一幕戲,女主隨家族南下,男主同有識之士北上救國,兩人在站台分別。她幽幽地望過來,眼裏噙著淚,將落未落。那一眼裏有兒女情長的哀怨,更有家國天下的隱忍。
細微的心理變化被她拿捏得很好,隻那一眼,梁逸舟差點淪陷其中。他聽到身後一眾投資方的屏息聲,然後是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散。
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阿舟,照理說,你突然給我找來這麽個新人不合規矩。”梁逸舟苦笑一聲,他怎麽會不清楚。
“不過,這次算你挖到寶了。”大老板不緊不慢地補充,眼裏盡是讚賞。
梁逸舟懸著的心,總算是落定了。
女主定下後,其他進程也就跟著加快,拍攝格外順利。殺青那天,梁逸舟請全劇組去吃慶功宴,席間不知是誰起哄著要向他敬酒。許是心情大好,他竟也難得地沒有推拒,輪到林清荷時,他拿下她手裏的酒杯,笑笑:“你不要沾酒。”
林清荷憤憤地奪過他手裏的酒,猛地灌了一口:“你不要命地喝,怎麽我就喝不得了?”
兩人間暗流洶湧,眾人看得分明,卻誰都沒有說破。
終於,熱熱鬧鬧的飯局在淩晨時分宣告結束。
林清荷是為數不多還清醒著的人,隻對眾人說她和梁導住得近,便扶著他走了。計程車上,林清荷看他閉著眼,濃眉輕蹙,高挺的鼻梁在頰上投下一道陰影,偶爾孩童般吧嗒著嘴,甚是可愛。
可愛?這兩個字劃過腦海,她不禁莞爾。
樓道裏隻有一盞昏黃的路燈,她吃力地扶著梁逸舟,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麵上。
等他躺平後,她擰了熱毛巾,剛觸到他的臉,他倏地睜開了眼,定定地看著她,墨黑的眸子在暗淡的光線中越發清亮。林清荷仍維持著俯身的動作,距離之近,幾乎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伴著絲絲酒氣。
兩人不知是怎麽纏到一起的,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情,誰先吻的誰。呼吸交錯間,梁逸舟卻埋在她脖頸間沒有進一步動作,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穩了呼吸,冷靜地將她的扣子一顆顆重新係上。
他的指尖帶著涼意,林清荷差點哭出來,她以為他不喜歡她。梁逸舟低頭碰了碰她的額頭,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嗓音喑啞:“清荷,我喜歡你,所以不想傷害你,你懂嗎?”
林清荷雙眼迷蒙地看著他,其實她那時真的不懂,愛一個人,需要多大的耐力才壓得下心頭的躁動。
就像一件寶物,越是放在心尖,越是舍不得碰。
第二天,林清荷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正枕在梁逸舟的臂彎,瞬間臊紅了臉。想悄無聲息地離開,可剛動了動腦袋,頭頂便傳來一聲悶笑:“你這是做什麽?”
他不說還好,這一來,林清荷更是羞得蒙住臉。梁逸舟無奈地歎口氣,輕輕地、耐心地掰開她的手,正色道:“清荷,願意和我在一起嗎?我保證,會給你一個家。”
在她點頭的刹那,兩個人彼此都清晰地感覺到,胸腔處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肆意滋長。
實力也好,機緣也罷,梁逸舟導的那部電影很快在清一色的傳統港片裏脫穎而出,排片多,上座率高,口碑佳。
他眼光有多獨到,看林清荷就知道。她是欠雕琢的璞玉,他給了她機會,再稍加打磨,早晚會發光的。
慢慢地,她不用再與居心不軌的導演周旋,甚至有了挑劇本的權力,她要的出人頭地,看起來唾手可得。
誰也沒能預見風雨欲來,一個猛浪打來,浮華表象將被砸得粉碎。
四、屬於他們的輝煌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1997年7月,以泰國為首的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了;1998年,這場危機很快如瘟疫般擴散到整個亞洲,香港也沒能免受其害,市場上謠言四起,人人自危,惶惶的投資者大多選擇了撤資。
梁逸舟手上正進行的拍攝也宣告暫停。在投資方眼裏,同老牌導演相比,梁逸舟初出茅廬,縱使有了一點成績,也不足以保障口碑和票房,他們要的可預期回報,他保證不了。
梁逸舟不肯放棄,沒有資金注入,他便將自己全部的積蓄投了進去,他要賭這一把。
可惜政府雖然力挽狂瀾,穩住了經濟,但諸多因素作用下,香港電影業的衰頹已不可抵擋,屬於他們的輝煌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顯然,他賭輸了。
與此同時,林清荷的片約也在減少,但境況相較她隻能跑龍套時,還不算太糟。
糟的是梁逸舟,年少得誌,突地迎來當頭一棒,渾身意氣被挫得所剩無幾。
昏暗的室內,林清荷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紗,刺眼的光線爭先恐後地擠進來。和衣而眠的梁逸舟醒來,不適應地用手擋了擋光。
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片蟹青色的胡茬,林清荷心疼地撫上他隆起的眉,放柔了聲音:“起來了,你不是誇我手藝好嗎,我今天得空下廚。”
梁逸舟一把抱過她,把頭擱在她肩窩,好半天才沉沉地“嗯”了一聲。
彼時林清荷來港一年有餘,完全適應了當地飲食,一桌菜肴做得清淡又精致。她盛了碗藥膳湯推到他麵前:“先喝湯,養胃。”
梁逸舟低頭嚐了一口,剛想說不錯,卻聽得她開口:“阿舟,前兩天經紀人給我談了部戲。”
這倒是個好消息,梁逸舟為她剔著魚刺,順口問:“導演是誰?眼光不錯。”
林清荷咬了咬唇,遲疑道:“是王導……”
“王導?”很少看她這麽躲躲閃閃,他擰了擰好看的眉頭,電光石火間想到了什麽,“你是說王錦榮?”
林清荷點頭的同時,梁逸舟把瓷碗往桌上一擱,神情嚴肅:“你知道他是個什麽人嗎?”
每個圈子都有自己的規則,他們這個圈子也不例外,那王錦榮是出了名的色坯,仗著資源和人脈,對女演員上下其手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她知道他的顧慮,小聲道:“我會保護好自己的。”
梁逸舟冷笑一聲:“你摸爬滾打這麽久,怎麽還這樣天真?”如今他不能再給她庇佑,她又拿什麽保護自己?
林清荷仿佛跟他強上了,隻一味說不會有事,死活不肯放棄這個機會。
梁逸舟眯了眯眼,冷冷地問:“你要的究竟是什麽?名利,金錢,還是無數男人拜倒在你裙下?”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卻礙於在氣頭上,沒有道歉。
林清荷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僵在餐桌旁動彈不得,半晌才似笑非笑地說:“我要出人頭地啊,你忘了嗎?”她別過頭掩飾泛紅的眼眶,一字一句道,“所以你說的,我都要。”
梁逸舟覺得疲憊,很多話如鯁在喉,他說不出,等漸漸理出個頭緒,他揉了揉眉心,又什麽都不想說了。
五、可笑的是,她隻等來“分手”二字
王錦榮導的電影趕在來年初夏上映了。
電影噱頭足,聲勢大,宣傳海報貼滿了大街小巷,熟悉的臉占據了半壁江山,上頭“領銜主演林清荷”幾字格外醒目。
那大概是香港電影沒落之際的一個奇跡。
報紙上鋪天蓋地的都是關於林清荷的報道,極大篇幅的溢美之詞,梁逸舟細細翻過,版麵上她笑靨猶然。
林清荷找上門時,正好是七月,窗外的林蔭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蟬鳴。
“阿舟,你別生氣了。電影拍完了,我沒事。”她捧著他親手泡的花茶,似是怕他不信,強調道,“真的沒事,王導沒亂來。”
梁逸舟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他心頭酸澀,卻不再多言。
林清荷從包裏取出一張票券?:“那我請你看電影,算是賠罪。”她笑得羞澀,像和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兒般期待地看著他,“說起來,我倒從未跟人一起看過電影。”
從前是沒錢,後來是沒興趣,但想到是跟他一起,她便充滿期待。
電影是國外引進的片子,名為《諾丁山》,說的是炙手可熱的明星和默默無聞的書店老板邂逅、相愛,而後經過考驗相守一生的故事。
彼時國外的片子還未充斥市場,獵奇的觀眾將影院塞得滿滿當當。
原本一切都好,隻是快到結尾時,林清荷扭過頭想和梁逸舟說什麽,鏡頭一閃,銀屏的光在瞬間照亮了晦暗的觀眾席,不知是誰驚呼了一句“係林清荷”!
“係演戲的林清荷咩”“她在哪裏”……
很快,人群喧鬧起來,整個影廳開始沸騰,林清荷頭一次感到茫然無措,是梁逸舟最先反應過來,抓住她的手就往門口跑。
有狂熱的粉絲跟著追上來,到底是本地人,梁逸舟拉著她七彎八拐,終於躲到僻靜的街角,才算徹底甩開了那些人。
林清荷撐著膝蓋氣喘籲籲,頭頂傳來清冷的男聲:“你看到了嗎?”
“嗯?”
梁逸舟低頭沉沉地看著她:“就像剛剛那部電影,你受萬人追捧,而我,隻是無名小卒。”
林清荷不懂他的意思,呆呆地說:“阿舟,我們—”
“我們?”梁逸舟將手揣回口袋,“你怎麽還不明白?從你選擇接下那部戲開始,就沒有‘我們’了。”
“你享受並追逐著鎂光燈帶給你的快樂,但我隻想平平淡淡,與暖燈相伴。”
“分手吧,對誰都好。”
說完,他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清荷杵在原地,好半天沒能回過神。
她記起方才屏幕裏閃過安娜的臉,安娜說:“別忘了,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站在心愛的人麵前,求他愛我。”
她當時轉過頭是想告訴他,她也在等,等他說他愛她。
可笑的是,她等來的是“分手”二字。
六、錦繡前程,她說不要就不要了
1999年底,千禧年即將到來之時,香港娛樂版一則新聞轟動一時,成了人們飯後的談資。
事業蒸蒸日上的女演員林清荷,突然宣布退出演藝圈。原本這算不得什麽,令人難忘的是,就在林清荷走下台準備退場時,有偏激的粉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她毫無防備,在眾目睽睽之下跌下了一米多高的舞台。
她的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彼時梁逸舟在國外同人談合作,小半月過去了,才得知此事。他照著助理給的地址匆匆趕到醫院,但那兒哪裏還有林清荷的影子。
他問過醫生,知道她並無大礙,一顆心才放回了胸腔,但她說要退圈,著實在他意料之外。
她好不容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啊,卻又選擇了放棄,走得不聲不響。
他記得她穿戲服時的光芒,記得她說想出人頭地時的堅定語氣,記得她接到戲時掩不住的欣喜笑意……每一幀畫麵,總能輕而易舉地打動他。
因為啊,這樣的她太像曾經的他了。
他從沒跟她提起過,二十歲出頭時,他也懷揣夢想,一腔熱血,但遠比常人要走得艱難,因為他姓梁,是香港商界大鱷梁毅華的兒子。
他想成為一流導演,梁父卻認為這是不成氣候的職業,父子倆講不通,他便賭氣離家,赤手空拳地去闖。起初,粱父動用手上的關係百般阻撓,沒人敢用他。他發了狠,越是落魄,越不肯求饒,兩年裏不曾踏進家裏一步。長久抗衡後,粱父終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去。
他這才慢慢有了起色。
他看到林清荷,就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以致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懷疑,他喜歡的究竟是林清荷這個人,還是她身上的拚勁兒。
直到她說要接王錦榮的戲,他生氣又焦灼,怕她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變得不顧一切;又怕她走不了太遠,永遠灰頭土臉。他這才確信,自己滿心都是她。
就像他第一次對她說“我幫你”,這次,他仍想幫她,但身處低穀的他,又拿什麽去幫?
梁毅華像是知道他的窘迫,在這關頭來了電話。聽筒那端傳來父親的聲音,蒼老卻中氣十足,仿佛吃定了他:“我可以幫你,也可以幫她,但我要你回來接手生意,還有,和那不三不四的戲子斷幹淨。”
他氣極反諷,林清荷是他看上的人,才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戲子。
粱父嗤笑一聲:“現在不是,早晚有一天會是。你們那行什麽情況,你比我清楚。”到底是年輕有野心的人,最後又有幾個禁得住形形色色的**。
他想起租屋裏林清荷字句清晰的“所以你說的,我都要”,終於做了決定。
與其彼此都苦苦掙紮,不如讓其中一個得償所願。所以他回到梁氏,暗地為她的戲加注資金,又警告王錦榮不許動她。他為她築起安全的壁壘,將她捧上高地。
可到頭來,他忍痛離開為她換來的錦繡前程,她說不要就不要了。
七、自以為是的成全,其實誰都沒能如願
林清荷消失的第三個月,他去了她以前租住的房屋。
由於房東還未找到新的承租人,屋內陳設都沒變,他一一摩挲過去,視線突然被床底若隱若現的東西吸引。他彎下身,輕而易舉地將它扯出來,原來是他曾找尋的手表。
兜兜轉轉,人丟了,東西卻回來了。
床頭還有一隻鐵盒,梁逸舟打開冰涼的蓋子,幾封信件映入眼簾,他鬼使神差地將手伸了過去。
待他一字字看完,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此前不知,林清荷遠在皖南的家裏,父親常臥病榻,母親一個人做幾份工,要養活她和年紀尚小的妹妹。
大概一年前,她父親病重被送進了急救室,那也正是他們為接戲發生爭執時,原來……原來她一意孤行是為了給她父親籌醫療費。
她為何不如實相告……是了,他兀地想起,他亦沒坦誠地告訴她自己的家境。當時的她一定覺得,說出來隻會徒增他的負擔。
在她宣布退出娛樂圈前不久,林父病發,經搶救無效死亡。那是她最難熬的時刻,也正是那時,他離開了她。
他記起自己問她為何來香港,其實不是因為香港有多好,而是因為她的肩上擔著一個家。
後來很多時候,他都在想,她那麽努力,為的從來就不是浮華虛名,而是安穩的生活。
可是他啊,他怎麽就篤定了她要的是名和利?
到頭來,他自以為是地成全,但其實誰都沒能如願。
眨眼又是一年,粱父身體每況愈下,見他還遲遲不肯考慮終身大事,老人家長歎一聲,強勢了一輩子,終於還是讓步了:“罷了罷了,你要去找她就去吧,有個枕邊人總歸是好的。”
找她?他何嚐不想找她,可人海茫茫,她若有心不見,他又怎麽找得到。
八、用一場細雨換一次重逢
“先生,先生?”女孩兒脆生生地叫了他好幾聲,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將他拉回現實。
他才發現自己手裏的書頁久久沒有翻動,門外天色已暗了下來,伴著綿密的細雨。
“先生,我們店快要打烊了。”女孩兒不好意思地說。
他看了看腕表,八點整,原來皖南的店關得這樣早。他拿著書走向櫃台準備結賬,女孩兒為他裝好,甜甜地說:“歡迎下次光臨。”
雨還在下,他正要跨入雨幕中,有人叫住了他:“先生,傘借你。”
梁逸舟難以置信地怔住,多少個夢裏,就是這道熟悉的聲音,一聲聲柔柔地喚著“阿舟”。
他多怕轉過身,看清來人後又是一場空歡喜。
雨聲滴答,他身後傳來腳步聲,素雅的棉布裙先映入眼簾,來人將手中的傘往前遞了遞,示意他收下。
他抬眼,刹那間,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真的是她!
林清荷卻仿佛不認識他,重複道:“先生,雨大,傘借你。”
櫃台裏的女孩兒附和道:“你就聽阿姐的,帶著吧。”
阿姐?他恍然記起報道上說林清荷家中有一小妹,難怪,難怪那麽像。
他靠近她,艱難開口:“清荷。”
“先生,你認識我?”如果說此前梁逸舟還以為她賭氣不理他,但一個人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她確實如同看陌生人般看著自己。
梁逸舟轉向小妹:“你阿姐失憶了?”
女孩兒連忙否定:“沒有的事。”旋即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阿姐以前磕過腦袋,雖說是沒大礙,但一天天的,她總念叨著像是忘了點兒什麽。”
梁逸舟悲喜交加,再三確定她沒失憶,卻偏偏抹殺了關於他的所有。
九、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梁逸舟特意問了香港的醫生朋友,對方聽過林清荷的症狀,說她當年對他們那段感情心灰意冷,所以心理上選擇性遺忘了他。
他越發自責,自重逢後,往書店跑得越來越勤。林清荷最初感到不適應,有些抗拒,時日一久,倒是習以為常了。
“你為什麽偏偏喜歡這首歌?”這天,梁逸舟倚在櫃台前問。他聽小妹說,《She》是阿姐最愛聽的歌,所以店裏才總放。
林清荷懶得理他,撇撇嘴:“沒有為什麽。”
“因為,這是你借機向我表白的電影裏的插曲。”梁逸舟眼裏閃過一絲促狹。
她漲紅了臉:“我不記得,你少誆我。”
他笑而不語,像是確有其事,一隻手拿過她手裏的雞毛撣子,自覺地搬過折疊梯,踩上去清理著書架頂端的積塵。
林清荷看著他大剌剌的動作,擔心地叮囑:“你小心點兒。”
梁逸舟不甚在意地聳聳肩,下去時腳踩空了,轉眼就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梁逸舟!”林清荷急忙湊過去,見他腦門上滲出了血,她被嚇蒙了,說話帶了哭腔,“你……你別嚇我。”
男人還是毫無反應,她拍了拍他的臉:“你起來!梁逸舟!你那時突然要分開,你起來說清楚,我還沒找你算賬……”
話沒說完,地上的人動了動,半眯著眼睛看著她:“算哪門子賬?你早想起來了是不是?”
林清荷一愣,惱他裝死嚇唬她,舒了口氣的同時狠狠拍了他一掌:“就你聰明!”起身後頓了頓,回頭道,“厚臉皮!誰說我跟你表白了!”
梁逸舟竄到她麵前,而立之年的男人,眼裏笑意盎然:“厚臉皮是我,表白的也是我,我中意你好久了,梁太太—”
伴著長長的尾音,林清荷看著他的眼,臉頰滾燙,卻止不住翹起了嘴角。
時間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兩人初相遇,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他們互相吸引,又背道而馳,最後還是陰差陽錯地走失於風雨。
所幸經年之後,風柔雨潤,該回來的那個人,就像一葉扁舟,終歸緩緩靠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