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積雪一燈昏
文/綠袖
一、人情已厭南中苦
我又被打了。
蕭五這次大概是被我惹怒到了極致,出的每一招都是狠手,我估摸著自己的傷勢:頭發被他用力扯過,頭皮一陣陣地痛,估計被他硬生生地薅下了一縷頭發;額頭磕到了桌沿,血順著額角從左眼流下來,大概是已經幹了,左眼的視線被血遮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不計其數。
我癱坐在地上,隱忍著喘氣,想著明天府裏的人又可以看笑話了。
當然,蕭五也沒有討到好,我給了他一掌,還用匕首刺穿了他整個左掌心,我把匕首抽出來往他胸膛刺過去的時候,他的右手抓住了刀刃,因此他的兩隻手都血流不止。他這個樣子不比我好到哪裏去,我想笑。他在臨走前用舌頭頂著側頰的傷處,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目光陰鷙,語氣凶狠:“宋豔殺,別逼我。”
他走了之後我才笑出來,扯到嘴角的傷口,痛得麻木。我想,總不能我一個人在地獄裏煎熬,總得有個人陪著我才好。
蕭五其實不打女人,他們這些世家貴族,最講究的就是風度。他不打女人,隻打我。
或者,他恨不得殺了我。
他第一次衝我動手—不,是我們第一次互毆是在三年前了,那時候我第一次知道柳瑩瑩的存在。我和蕭五成親七年,他已經和柳瑩瑩有個孩子,是個姑娘,八歲了。
我怒不可遏,那個時候我還是大康的文華公主,當朝天子的親妹妹,當即派了宮裏的暗衛去五柳小築,要柳瑩瑩她們母女的項上人頭。
暗衛的屍體被蕭五派人送到清秋閣的門口,我記得很清楚,當夜大雨滂沱,遠處一道閃電劃過,驚雷就炸在耳邊,落雨成線,他渾身濕漉漉的,一身煞氣地在侍女的尖叫聲中闖進清秋閣,將我一把從**撈起來,扯著往外拉。
一屋子的人失聲尖叫,但攔不住他。我睡眼蒙矓,整個人都是蒙的,直到他扯著我的胳膊把我扔到屋外。我踉蹌著跌在地上,大雨從頭淋到腳,腳邊是我派出去的暗衛的屍體,雨水混著血液流到裙底,隱隱散發著腥氣。
一道驚雷炸在半空中,襯得他的眉眼猙獰狠戾,他的語氣是恨不能飲我血、啖我肉的凶狠:“再有下次,我會殺了你。宋豔殺,我會殺了你。”
我並不質疑他的話的真實性,當時若是允許,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會當場將我變得和我腳邊的那具暗衛的屍體一樣。可我這人從來沒有妥協過,我惡狠狠地仰起臉,雨水從發絲上順著眉眼淌過,滿眼潮濕。我笑起來,略挑起眉,說:“蕭五,我們可以試試。”
這一試便是三年,他將柳瑩瑩母女保護得密不透風,連隻蒼蠅都不能靠近。這次讓他這樣震怒,是我趁著他們的那個女兒小賤蹄子偷偷溜出來玩的時候,將她擄走賣去了留君閣—京城最大的煙花地,不知多少清白的姑娘在那裏被**得乖乖巧巧。
她娘會勾引人,她自然一脈相承。
十一歲的小姑娘,連我身邊的丫鬟綠環都猶猶豫豫地勸了一句:“要不再斟酌一下?”大概是我真的過於心狠手辣吧。
這次觸及了蕭五的底線,他找到機會,一定會弄死我。
我在屋裏想著,滿身狼狽,渾身是傷,卻神經質地嗬嗬笑出來。熏香太濃,悶得人喘不過來氣,我急喘一聲,捂住心口,蜷著身子,疼得直不起腰來。
二、江山秋風動客情
第二天一早有人求見我,我當時正在清秋閣,坐在梳妝鏡前看自己,還好臉上沒有什麽傷痕,用粉遮一遮也就蓋住了。額角的那道傷已經結了一層薄痂,我尋思著如何把它擋住,所以綠環當時進來和我說有人找我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合歡是哭天喊地地撲進來的,我嚇了一大跳,回過頭去看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眼淚撲簌簌地掉,委屈得要命:“文華公主,救救我的姑娘們吧—”
他這個樣子看得我腦殼一陣一陣地痛,我問他:“你又怎麽了?”
他含著淚,哭得一抖一抖的:“您……攝政王要瘋掉了,今早就派人去留君閣,要把我的閣子給拆掉啊—”
我揉揉額角,他已經絮絮叨叨地說開了:“蒼天可鑒,我們留君閣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就說您前天送來的那個小姑娘,多好的苗子啊,您說要好好養著,不能讓她見客,我發誓,我把她藏得嚴嚴實實的,就按您的吩咐嚇了嚇,結果攝政王昨天就跟要吃人一樣……”
我不僅腦殼疼,渾身上下都痛起來,忍不住將妝台上的一盒胭脂拂落到地上,忍無可忍:“閉嘴—”
他閉上嘴,抿得緊緊的,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看著像未出閣的小姑娘一樣。我別過眼,想著這事到底是因我而起的,頓了頓還是說:“我去瞧一瞧。”
其實我瞧了也沒什麽用,我沒那樣大的麵子,除非逼不得已,我現在已經連見蕭五一麵都很難了。這是公主府邸,三年前我和蕭五鬧掰的時候,將一個茶盞砸到他的額頭上,指著他的鼻子歇斯底裏地吼道:“這是本宮的府邸,這滿府都是本宮的人,你給我滾—”
他一言不發,冷冰冰地望著我,隨即轉身拂袖而去,然後他建了自己的府邸,搬出去住了,我從未進去過。
我坐著灰轎停在官道上,撩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路邊坐落著一座府邸,牌匾上是龍飛鳳舞的一個“蕭”字,兩個大紅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府門緊緊地關閉著。我看了一刻鍾,最後讓人把轎子抬走了。我不願去見他,更不願求他。
我想,不低聲下氣,已經是我在他麵前僅有的尊嚴了。
留君樓不到兩天就被拆掉了,合歡帶著閣裏的姑娘哭哭啼啼地站在路上,一個個手裏拿著個小包裹,像失去母獸的小獸。此事到底是因我而起,我想了想,叫了綠環過來。
我在郊外有所宅子,是我未出嫁時出去遊玩暫居的地方,那裏背山靠水,有著大片大片的梨樹林,算起來,我已經三年沒去過了。
我讓綠環帶著合歡他們去了。
一個月後,留君閣重新在那宅子裏開張了,因為環境很好,而且地方隱蔽,不少官員和想躲避家中悍妻的男子格外喜歡,所以生意比之前還要好很多。我見過合歡一次,他見了我,笑得眉開眼笑,恨不能臉上長出朵花兒來,而我隻能搖頭。
那所宅子,其實是我第一次遇見蕭五的地方。
蕭五十五歲的時候就被指為我的駙馬了,我皇兄為我挑的人。蕭家那個時候在京中算不上多大的世家貴胄,皇兄看中蕭五的才學膽識,日後可重用,所以早早為我選了人。
蕭五名蕭隴,後來有人稱他五爺。這個世上,敢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普天之下,大概也隻我一人。
大概十幾年前了,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宅前宅後的梨花謝完,我出宮跑到這裏遊玩,躲開侍衛和丫鬟,溜進後宅的梨花林裏,踩在鋪滿落花的澗石上準備過河的時候,腳一崴,掉進了小溪裏。溪水其實很淺,但我崴了腳,所以半晌站不起來。
那個時候蕭五也在行宮,是皇兄召他來給我看看的,但我沒當一回事,也沒想看看他,所以初遇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隻當他是誤入這兒來賞花,結果錯過花期的遊客。他將我從溪石中拉起來,抱到岸邊。
那個時候我們互不相識,也沒有後來那般針鋒相對,他在生人麵前向來人模狗樣,禮儀和風度兼顧得很好。當時抱我起來之後,他還脫下外袍披在我身上,道一句:“得罪了。”
我將他的衣服在身上裹緊,他眼睛看著別處,臉上不無惋惜,低歎一句:“可惜已經過了花期。”
我腳疼,望著低低垂下來的枝丫上滿滿的小梨,想著花期過了,才能結果,有什麽可歎息的?不過我沒說出來。我不好讓外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在他轉身的時候,我悄悄走了。
這便是我們的初識,沒有什麽愉悅不愉悅,但不至於彼此憎惡。
三、東風惡,歡情薄
我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醒時分已經天光大亮,其實我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好了。蕭五搬出去之後,偌大的公主府就越發的空曠,隻有寥寥幾個人。我坐在床邊怔怔出神的時候,綠環急匆匆地跑過來,和我說宮裏來人,皇上要見我。
我將前額的頭發放下來一縷,遮住額角的傷疤就進宮了。
進了興樂宮,滿殿隻有小皇帝一個人,他穿著明黃的中衣,一個人坐在床沿,帷幔層層疊疊,顯得他的身影越發的小。我鼻頭一酸,忍不住想哭,但我忍住了。大殿裏鋪的地毯很厚,落足無聲,我靜悄悄地走過去,輕聲說:“皇上—”
他低頭用手背揉著眼睛,然後才仰起臉來看我,眼睛濕漉漉的。我裝作沒看見他眼裏蓄著的眼淚,他撇撇嘴,又忍了忍,然後向我張開兩隻手,說:“姑姑—抱—”
他六歲了。皇兄去世的時候他才三歲,什麽都不懂就被迫登上這個位置。我是長公主,他登基的時候,是我一步一步牽著他坐上那個位置的。小小的一隻手,蜷縮在我掌心裏發抖,一晃,也有三年了。
我走過去抱住他,他將頭埋在我懷裏,我拍著他的背哄著:“怎麽沒有上早朝?”
他拱了拱,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想去。”他說,“他們都不聽我的,隻看姑父的眼色,我去不去都是一樣的。”
我恍惚了一下,不慎扯到傷處,痛得撕心裂肺,整顆心髒都揪起來。他問我:“姑姑,姑父為什麽變成這樣了?”—這樣權傾朝野,隻手遮天。
算起來,我和蕭五除了初識,其後的相交都算不上愉快。
蕭五十五歲就被指為駙馬,也就意味著從十五歲開始,他的身邊就不能有女性伺候。因為皇權,他被定為長公主的未來夫君,就要潔身自好。在行宮遇見他不久之後,我回宮。某天皇兄來找我,問我:“朕聽說,蕭隴有個通房……”聽誰說的,自然是蕭家的政敵。
我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蕭隴是誰,後來反應過來,也不過是嗤笑一聲。我臨湖坐著,將手裏的魚食細細地撒向湖麵,橘紅色的鯉魚浮出水麵,爭相奪食。我很懶怠,想也不想就說:“換個駙馬要費多大的心力,不就一個通房,殺了便是……”
皇兄沒再說話。
我不知道因為這件事,蕭五會一直恨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通房的容貌。嫁給蕭五的時候,我甚至忘記曾經有這麽一個人,蕭五也將這點瞞得滴水不漏。我嫁給他的當夜,他挑起蓋頭。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我詫異於他是我曾在行宮溪邊遇見的人,繼而有點驚喜。
我以為他也是。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鼎鼎大名的攝政王,情緒內斂,手段了得,即使他挑起蓋頭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一把掐死我,麵上的表情依舊深情款款,毫無破綻。
我被他瞞了整整七年。
直到皇兄病逝,幼皇登基,他大權在握,不需要再瞞著我。
皇兄是在嘉善三年病重逝世的,那年冬天格外嚴寒,他傷風之後就一直發熱,誰也不知道這場傷寒會帶走他的生命。他召我進宮的那晚大雪飛揚,整個行宮銀裝素裹,我和蕭五跟著宮裏的禦前太監行色匆匆地趕到興樂宮,摘下積滿雪的鬥篷,轉入內間,皇兄就靠在床頭一直等著我。
他的精神已經不好了,哆嗦著手指指著哭得打嗝的薊兒,睜著眼睛望著我,神色悲愴,說:“豔殺,皇兄把薊兒交給你了。”
我忍著淚哄他:“說什麽呢,皇兄吉人天相,一定能好起來的。”
他搖搖頭,笑得寵溺。身為兄長,他一直對我頗為照顧容忍,從小便是如此,此刻他笑起來,就像我幼時掉牙,但是又貪吃糖時一樣縱容著我。他說:“我們都知道的,好不了了。”
後來我跪在他的床前發誓:“皇兄,我以身家性命對大康社稷起誓,我會看著薊兒登位,直到江山太平。”
他點點頭,然後闔上眼。
四、情天情海幻情深
我牽著薊兒的手帶著他登上帝位,朝堂動**,權臣虎視眈眈,我坐鎮後朝,垂簾聽政。說是這樣說,但其實那段時間,蕭隴幫了我很多。
那個時候我憔悴不堪,忙得焦頭爛額,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我懷孕了。
那是我嫁給蕭隴的第七年,我們七年無子,那個時候我對蕭隴一直處於愧疚之中。我本以為我們不會有孩子了,可是那樣一個錯誤的時候,太醫說我懷孕了。
孩子是在皇兄去世前懷的,月份太小,沒有被察覺出來,太醫診斷出來後,我坐在興樂宮久久未語。夕陽透過雕花鏤空的窗欞灑進來,屋子裏披上一層朦朧的橘黃色。蕭隴聽到消息後快馬從宮外趕來,我能聽見他在長廊上快速行走時衣服下擺摩挲的聲音。他腳步匆匆,猛地推開興樂宮的殿門,一步一步逆光走來,然後半蹲在我麵前,雙手放在我的膝蓋上,仰起臉來望著我,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仿佛格外欣喜一樣,說:“豔殺,我們有孩子了。”
我撫上自己的小腹,怔怔地嗯了一聲,他眼睛發光,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一條狹長的線,眼角已經有細紋了。我很少看他這樣笑,那時候,我抬手撫上他的眼角才恍然覺得,他其實已經二十七了,京城和他一樣大的同僚都已經兒女繞膝了。我覺得有些鼻酸,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倚進他的懷裏,低歎一聲,說:“阿隴,我們有孩子了……”
在漫長的回憶裏,這應該是我們相處以來最為溫情的一幕,雖然它的外表下隱藏著那樣不堪的假象,但後來每次想起,我都忍不住落淚。
我身體不好,那個孩子胎位不正,隱隱有流產的趨勢。我不敢再操勞,蕭隴在那七年間隱藏得太深,我思前想後,輔佐薊兒的事就交給了他。他一路扶搖直上,直到官拜首輔。
他確實沒讓我失望,朝中權臣或貶或削,能威脅到薊兒的官員全被發落,朝堂之上安寧祥和,我終於放下懸著的一顆心。
我其實從未懷疑過他。
我懷孕四個月的時候,鄰國大夏欺辱我皇兄已死,新皇年幼,朝中無人,所以帶兵來犯。接到邊塞千裏加急的密信時,我和蕭隴對坐在長公主府內。
長信宮燈一夜未熄,燈光亮如白晝,蕭隴坐在我身邊,他忙得官服未除,坐在我對麵皺眉看著那加急密信,過了半晌,才把那封信放到麵前的燭火上。火舌舔舐信件的底端,直至將那層紙化為桌上淺淺的一層灰。
大康其實曆來重文輕武,薊兒年幼,不要說大康無武將,兵符該交給誰,就已經讓人很頭疼了。夜色濃厚,燭火微閃,我撫著微凸的小腹沉默不語。過了很久,蕭隴開口說:“豔殺,我去吧。”
其實隔了這些年,現在閉上眼,我還記得他過來擁我入懷時的溫度,以及官袍拂過手背時微涼的觸感。他的氣息呼在發頂,溫柔而繾綣,暖黃的燭光映射過來,纏綿相擁的身影被投到身後,我想,這個人,是我孩子的父親。
我閉上眼,說:“蕭隴,你一定要回來。”
我那個時候真的很蠢。我取出興樂宮暗匣裏的兵符,走過殿前的九十九級台階。宮裙搖曳,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宮階下一身戎甲的蕭隴麵前,親手將兵符交給他。我的視線一寸一寸掃過他的眉眼,抬手隔著盔甲撫上他的側臉。他眸色幽深,垂首定定地望著我,眸光流轉間,他輕輕笑了一下。
那個時候我不懂他的神色,後來懂時已經太晚了。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哭。我從小順風順水,一呼百應,隻那次覺得疲倦不堪,無能為力,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閉上眼,片刻後才睜開眼,說:“一路平安。”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命運的輪盤從那個時候開始轉動,翻雲覆雨間,我毫無招架之力。
五、多情卻被無情惱
蕭隴得勝回朝是在四月後,我懷胎八月。他回京的時候,我站在正信城門上看他。當時臘月初三,萬裏冰封,大康的戰士蜿蜒歸來。寒風獵獵,我裹緊身上的大氅,看著他在前麵駕馬走過來。
我走下城牆,在城門中站著等他。他翻身下馬走過來,比出發離開時瘦了很多,嗬出的白氣將清臒的臉龐籠得朦朦朧朧。他摘下頭上的頭盔,朝我張開雙手,笑著說:“豔殺,我回來了。”我破涕為笑。
我們相處七年,時光變遷,直到那個時候,我一直認為他是我的良夫、大康的良臣。我是怎麽發現柳瑩瑩的?
歲月消逝,和我的身體一起漸漸衰弱的還有我的記憶,很多事情我要想很久才能回憶起來。比如柳瑩瑩這件事,從發現到現在的三年裏,每時每刻我都在想。其實隻要我想去查,蕭五瞞得再好,也是有跡可循的。隻是我太過相信他,嫁給他七年,我都從未想過去查他一下。
那個柳瑩瑩,還是我無意中發現的。
我懷孕後多有不便,薊兒年幼,宮中雜事眾多,他回來,我是鬆了一口氣的。他離開的那段日子,我一直住在宮中,他心疼我,我也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懷孕消耗了我太多精氣。他回府後稍微沐浴就趕往宮中,我去房間的時候,剛巧碰見侍女將他換下來的衣服拿出去。
中衣在最上麵,我隨意瞥了一眼,有一處破線,張開好大的一個口子。手比意識先反應過來,中衣貼身,我擔心他是受了傷,把衣服拿過來在手裏抖了抖,才發現破口處是在衣袖那裏。我剛鬆了一口氣,突然感到手下有刺繡的觸感。
蕭隴貼身的中衣一向沒有刺繡,我心中驚訝,順著刺繡的地方摸過去,是在心口的位置,不大的地方,繡著幾個蠅頭小楷“願郎安康,盼郎早歸”,下麵是“妾身瑩瑩”四個字。
我隻覺天旋地轉,站在一旁的侍女大概看我的臉色不好,顫巍巍地過來扶住我,問:“夫人,你怎麽了?”
我撐著她的胳膊,好不容易穩住自己的身形。我極力穩住自己的臉部表情,讓人瞧不出端倪來,其實大腦一片空白。我大概笑了笑,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說:“沒事,大概站久了,人有點暈。”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麽拿著那件衣服走回房間的。
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真的太好查清了,蕭隴那個時候久戰才歸,再加上七年過去了,再嚴的防備也會有紕漏的時候,我派出去的人根本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查出了柳瑩瑩的底細。
柳瑩瑩,鄞州柳氏,蕭家的家生子,從小伺候在蕭隴左右。蕭隴十五歲被指為駙馬的時候,他身邊所有的女眷被遷出宅院,此後她一直在刺繡坊,遠離前宅,安分守己。
直到蕭隴二十歲時,我們大婚的前一年,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在一起的,那是一段我查不到也不想知道的故事。蕭隴和她在一起,同年生下一個女兒。
次年我和蕭隴成親,他將柳氏母女安置在西郊的五柳小築。我和他成親七年,他和別的女人早已經生下一個女兒,並且瞞了我七年。
這樣的奇恥大辱,我無法忍受,我咽不下這口氣。
知道真相的那天晚上,我守著燈坐在清秋閣中一夜未眠。蕭隴在宮中幫我處理朝中瑣事未歸,我的手指狠狠地摳進手心。大概我太過激動,腹裏的孩子跟著焦躁不安,翻來覆去一直在踢我。疼痛讓我保持著清醒,一絲絲,一縷縷,我感覺自己像是脫離了自己的身體,站在一旁冷冷地瞧著坐在燈火旁大腹便便、神色痛苦的女人。
我一直忍著召喚暗衛的想法,我想,我要見見那位柳瑩瑩,我一定要見見她,我要親眼看看那位讓我恥辱萬分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綠環打開門的時候被我嚇了一跳,我想我一定臉色如鬼。她手裏的臉盆砰的一聲跌落在地,盆裏的水四下濺開,她失聲驚呼:“夫人—”
我抬頭看她一眼,頓了頓,說:“綠環,你去安排一下,我要出去。”
那是自從我和蕭隴成親後,我第一次惹惱他。我們七年從未有過矛盾,也從未吵過架。我這人懈怠懶倦,不想斤斤計較,我認為我也頗為知書達理,不會無事生非。蕭隴那時願意與我虛與委蛇,自然體貼入微,所以七年間,我們一次紅臉也未曾有過。
我是隔天看見柳瑩瑩的,我坐在馬車上,撩開車簾往對街望去,她手裏拉著一個小姑娘走進布莊。我想過她很多種樣子,真正見到時不免失望。她很普通,偏胖,臉上的神態平和溫婉,看樣子就像是被人寵出來的。
她們很久都沒有出來,天色微微暗沉下來,看樣子應當是有場大雨即將到來。綠環不知道我在做什麽,所以微微著急,勸我說:“夫人,快回去吧,眼見就要下雨了,這時候不回……”她憂心忡忡的,“萬一淋了雨得了傷寒怎麽辦?”
我望著車外,一言不發,沒過一會兒,柳瑩瑩就拉著那個小姑娘的手走了出來。將落未落的大雨在此刻傾盆而下,雨滴漸漸成線,一滴一滴打在幹燥的地麵上,啪啪作響。她們似乎沒有帶傘,柳瑩瑩躲在簷角下四下張望,那個小姑娘很乖地待在她身邊,不吵不鬧。
我望了一刻鍾,不知道怎麽想的,吩咐綠環:“你去送把傘給她們。”
綠環欲言又止,然後從侍衛那裏接過傘,跑到那個簷角下,將傘送給柳瑩瑩,不知道說了什麽。柳瑩瑩望過來,然後隔著半街的距離給我福身,應該是在感謝我。
我放下車簾,隔絕嘈雜的風雨聲,靜靜地坐著,思緒放空,像是想了很多東西,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想。
蕭隴來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我回府的當夜,他就回來了。
外麵的雨一直未停,劈裏啪啦地下得沒完沒了,蕭隴冒雨回來,我都準備睡覺了,綠環推開門出去的時候嚇了一跳。我披上外袍提著燈出去看,他就站在門外,手裏拿著一把傘,唇抿得緊緊的。夜深燈暗,提燈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燈火明明滅滅,我隻覺得他一雙眸子在雨天的暗夜中帶著潮氣。
我靠著梨花桌,產期將近,我的身子越來越容易疲累,久站便會腰酸。我偏頭看著綠環,平靜地說:“綠環,你先下去。”綠環躊躇了一下,然後離開了。
蕭隴站在簷下一動不動,我將提燈提高了一點,光籠在他臉上。他麵無表情,大概是淋雨回來的,漆黑的頭發濕漉漉的。我視線往下,看見他緊握在手裏的一把油紙傘。
有傘他竟然不撐。我笑笑,側著身子讓開半條路,說:“進來吧。”
他沒動,說:“你知道了。”
我緘默不言,他也良久不動。也不知道過了過久,一陣狂風過來,手裏的提燈搖搖晃晃,燭火突然熄滅了,黑暗瞬間籠罩過來。說來可笑,黑暗竟然給了我極大的安全感,我咳了幾聲,問:“你瞞了我七年。”
他不作聲,我們就這樣隔著黑暗沉默著。我覺得自己的腿都站麻了,他才說話:“早點休息吧,注意身體。”說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大概是拂袖轉身走了。
我也不知從哪裏來的氣,猛地將手裏的提燈砸過去。我用的力氣大,黑暗裏隻聽悶哼一聲,他腳步踉蹌一下,不過頓了頓就走了。
我一個人在黑暗中喘著氣,後來我把油燈點燃,舉著燈朝廊下一探,疏淡的血色混在飛濺的雨水中,直至再不可見。
六、此情可待成追憶
隔天我腹痛不止,說來也巧,之前為我請平安脈的是蕭五推薦的宮裏的李太醫,這次綠環擔心去宮裏一來二去耽誤時間,就就近請了一位大夫。
那位大夫請完脈後說:“夫人最近心思鬱結,所以胎動異常,加上急火攻心,且身體本就虛弱,這是……這是難產之象啊。”他摸著胡子開完藥之後,臨走前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夫人本就避孕七年,對身體損傷極大,還是萬望保重身子。”
這話聽在耳裏不亞於晴天霹靂,我抓緊身下的被子,驀然抬頭望過去,厲聲問:“你說什麽?”
那大夫嚇了一跳,又說了一遍。我隻覺天旋地轉,狠狠咬著唇才能保持思緒清晰,不至於昏過去。避孕七年……像是靈台被人狠狠一擊,我瞬間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送走大夫沒過一會兒,蕭五就回來了,他頭上還包著白色的繃帶,我昨晚那個提燈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他頭上。昨晚我一直擔心他的傷勢,現在看見他蒼白的臉,我隻想:他為什麽還沒死?
我安靜地望著他,他臉上像是帶著真心實意的焦急,抬頭就問:“身體怎麽不舒服?孩子怎麽樣?”我看著他做戲,一點一點地望過去,然後撲哧笑出聲來。估計我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他愣愣地望著我。我將錦被一點一點拉高,半靠在床頭,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的蕭首輔在緊張什麽?這個孩子,不是本來不該來嗎?”
他的麵色一點一點地白了。
為什麽我嫁給蕭隴七年都未孕?因為他不想讓我懷他的孩子。這並不難,我並不曾防備過他,飯菜裏,熏香裏,臥榻上,甚至是胭脂、口脂,他有太多的辦法可以讓我不孕。
為什麽我在幾個月前卻能懷上?因為我皇兄將死,薊兒年幼,我是大康的長公主,我的孩子身體裏流的是大康皇室的血,也就是說,他的孩子身體裏也會流著大康皇室的血。
他要做什麽?到今天,隔開那些兒女情長,我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
皇權,兵符,他已經大權在握,再有一個當朝長公主生的孩子,名正言順,他想做什麽不言而喻。我咧開嘴衝他笑,臉頰濕潤:“你以為,孩子你不想要的時候不要,想要的時候就可以有嗎?”
他臉色大變,隱忍克製地說:“豔殺,你不要衝動!”
我歪著頭,極為疑惑地問他:“你為什麽恨我?蕭隴,除了嫁給你,我似乎沒有得罪過你。”
我靠在床頭,錦被下是高高凸起的小腹,我將手搭在上麵。他緘默片刻,然後朝我望過來。我懷疑我出現了幻覺,因為他的眼眶微紅。成親七年,我沒在他臉上見過那種表情,他向來風度翩翩,喜怒不形於色,如此咬牙切齒不符合他的身份,接著他說了一個人的名字:“蓧蓧。”
那是八年前死在我話下的那個通房,即便他提起,我也沒有想起來。你看這人,恨了我七年,麵上對我深情款款,背地裏有妾有女,心裏還藏著一個亡人,瀟湘戲樓裏最當紅的戲子也沒有他的演技好。
我在半月後早產生下一個死嬰。
那時候,我和蕭隴正式鬧掰。前七個月,我可以感受到那個孩子在我腹中活動的痕跡,他會伸手踢腳,翻來覆去地打滾。我剛懷上他的時候,他把我折騰得毫無食欲。我會幻想他的相貌,連啟蒙的老師都已經找好了。臨早產的那幾天,我日夜都在焦慮,我生下這個孩子,蕭隴會不會廢黜薊兒。讓未成年的皇帝早夭太容易了,薊兒死去,我腹中的這個孩子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康未來的帝王,蕭隴可以名正言順地做他的人上人。
我太惶恐不安,開始日夜難安,時常做夢,夢見我皇兄坐在床邊,看著我說:“豔殺,你發誓。”
可權力不在我手中了,兵符在蕭隴手裏,薊兒受製於人,我自己都無法脫身。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個孩子沒有來過就好。不知道是不是母子連心,這個孩子知道我心裏所想,所以遲遲不肯出來。我難產幾個時辰,等他出來,臉已經憋得紅紫,毫無聲息了。
我聲嘶力竭地哭著,蕭隴推開產房的門走進來。我把那孩子死死抱在懷裏,他腳步虛浮地走過來,臉上半點血色都沒有,走到我床邊俯身來抱我的孩子。
我雙手無力,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那個孩子直起身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個孩子,姿勢別扭,像是在哄孩子睡覺一樣,半晌後哆嗦著唇問我:“為什麽?”
他當我是故意的。
我虛弱不堪,心如死灰,聞言竟還可以笑出來。我故意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我說:“蕭五,我寧願這個孩子死去,也不想給你生孩子。”
他後退一步,像是不認識我一樣。他心痛嗎?他再痛也不及我的萬分之一。我抓過床頭的杯子,歇斯底裏地扔向他的額頭,聲嘶力竭:“這是本宮的府邸,這滿府都是本宮的人,你給我滾—”
他抱著我早夭的孩子,在當晚搬出公主府,再也沒進來過。
直到我派暗衛去抓柳瑩瑩和他們的女兒,想要威逼他交出兵符,他把暗衛的屍體扔到清秋閣,將我從**拖進大雨中,除了那句“別逼我”,還有一句:“我倒是小瞧了你,那麽小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想著又笑一下,哦了一聲,說,“我倒是忘了,蛇蠍心腸的你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下得去手,更何況別人的!”
他的話如利刃,一刀一刀往我心上割。
蕭隴性情大變,脾氣日漸暴躁,整個朝堂的大臣都姓蕭,不過也是,他執掌大權,整個大康沒有人夠格讓他去容忍令他不耐煩的人和事。
七、重到舊時明月路
薊兒在我懷裏睡著了,我抱著他回憶完往事,恍若一場大夢初醒。我的身體在那次難產後已經很不好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蕭隴現在羽翼豐滿卻還沒有動手,他留著薊兒,是因為薊兒年幼,可以繼續當傀儡;他留著我,是因為長公主夫君的身份能夠讓他堵住言官和天下萬民的悠悠之口。
可我忍不住想,若是我去世了呢?薊兒能活幾年?
我不知道抱著薊兒在正殿坐了多久,蕭隴知道我入宮,所以他安排完事情後就找了過來。興樂宮的大門一寸一寸地打開,他逆光而來,頎長的身影被拉得極長,黃昏的餘光灑進雕花的大殿。
我實在是太累了,抱著薊兒,仰頭望著他。我沒有注意到自己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了,我從未跟他示弱過,可我真的太累了。
我望著他的臉,泣不成聲地哀求:“蕭隴,我求求你,放過薊兒好不好,你留他一條命好不好?”
他走過來,抬手撫上我的臉。我沒看見他的表情,下一刻卻聽見他吩咐左右的宮娥:“陛下睡著了,帶去寢殿吧,仔細不要著涼。”兩旁的宮娥將薊兒從我懷裏一點一點拉走。薊兒醒過來就開始哭,在宮娥手裏掙紮起來。
宮娥恍若未聞,我終於絕望地放開手,聽薊兒漸漸遠去的呼喚:“姑姑—姑姑—”
他站在我麵前,一動未動。我看著他腰間的那塊流雲玉佩,中間有著小小的蝙蝠紋。這是成親時我送給他的,雲紋形若如意,綿綿不斷,意為如意長久;“蝙蝠”寓“遍福”,象征幸福延綿無邊。再往下是他暗紫的官袍,低調的玄獸紋,一針一線都象征著至高的權力。兩者對比著看,真的諷刺無限。
我狠狠撲上去,將他的玉佩從腰間扯下向地上扔去,玉應聲而碎,玉渣四下飛濺。
我捂著臉,絕望地哭起來。
八、後記
我好久沒想起過宋豔殺。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恍惚是在興樂宮。宋薊那個時候才六歲,我推開興樂宮的門走進去,她抱著睡著的宋薊端坐在榻上。七層流紗、四層帷幔層層疊疊地堆在他們旁邊,屋子裏很暗,隻有她的一個剪影。閉上眼,我能描摹出她當時的輪廓,廣袖逶迤下來恰到好處的線條,纖細的發絲微微拂動的弧度。那是她病逝前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我:“你留他一條命好不好?”
所以那個小皇帝才有命活到現在來密謀扳倒我。
很多人問我為什麽不斬草除根,殺了小皇帝,我笑笑,置之不理。大概沒人知道我這樣做是因為愧疚,對宋豔殺的愧疚。
蓧蓧死去時,我的感覺並不是悲痛,而是被人主宰人生的恥辱,仿佛有權勢便能隨心所欲,我不得不變成駙馬爺,不得不被貼上別人的標簽,身邊人的死生全在別人的一念之間。
所以我有了柳瑩瑩,有了一個孩子。我幼稚地想,這大概是我貼在皇室身上的一張恥辱簽。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怕宋豔殺知道她們的存在。
我對宋豔殺,我不知道是什麽。她病逝的時候留下遺囑,不準我踏入她墓前三裏,所以我沒見過她的屍體,這樣仿佛她還一直活著。
隻是我感覺心髒隱隱作痛,上一次這樣,是她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的時候。我們兩個,不知道到底是誰虧欠誰,這筆賬大概是算不清的了。我留下宋薊一條命,算是希望她泉下有知,能少恨我一些。
可少恨一些又如何?
我大概是希望有朝一日,我們泉下相見,也能言笑晏晏,不負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