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美麗的道具師
幸福與悲傷，就像鏡子的兩麵。
我站在幸福的那一頭時，你是微笑的；我站在悲傷的那一麵時，你會是怎樣的一張臉？
1
“哇啊，你是可可？”
即將走上台前的時候，我和師兄在狹窄的演員通道上相遇了。師兄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我好怕他會突然噎到。
“師兄，你不要像看到鬼一樣好不好？”
我這個樣子……難道很醜嗎？我有些不安了。
“等一下！”師兄突然轉身一頭紮進通道裏那堆等著整理歸類的小道具堆中，像找垃圾似的扒拉出了一個東西硬塞到我手裏——
“來，拿上這個去吧！你就是帥氣的女生版佐羅，記得上去就對那個囂張得二五八萬的岑亞倫畫一個招牌的劍花哦！”師兄滿臉認真，為我壯行。
原來，他塞了一把西洋劍給我。
雖然是道具，但我突然油然升起一股女英雄的氣魄——我是佐羅，我是劍俠！
“師兄，我出發了！”突然被佐羅上身的我，酷酷地對師兄擺了個姿勢道。
一步！兩步！三步！
當我逐步走上舞台，每一個階梯都仿佛鋪上了絢麗的華光。水銀燈是那樣的炫目，第一次以演員的身份走上舞台，我的心突然升起一股完全不一樣的責任感——
這個舞台，是我的了嗎？
“嘩！”
“怎麽可能？”
“是可可？”
“天呀，化妝術果真神奇！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竟然變得這麽美！”
不僅那些外國人一臉驚訝，就連熟悉我的團員前輩們，也都紛紛秀出一口吞雞蛋的“絕技”。
岑亞倫的雙眼，筆直地射出兩道燦爛的光，就好像瞄準了獵物的獵豹，華麗又危險。
“真不錯，我得承認我看走眼了，你身上的確有著女演員的豔光！我是說……一流的女演員才有的那種獨特氣場！”
這樣露骨的誇讚，我一點都不稀罕。哼，我才不想當女演員呢，我是道具師。
我要當的，是未來的道具大師！
所以，我沒有被他這180度大轉彎的狗腿態度打動，而是繼續用化妝間裏設定好的酷酷表情說：“光說不練是假把式，我們還是照劇本來吧！”
說得好像我很有把握似的，其實……這都是福佳司教的啦，天知道我根本連劇本都沒看過，隻是剛剛瞄了幾眼剛剛的現場表演。
我這冷淡的態度反倒讓岑亞倫更有興趣了，他激動地打了個響指：“有個性，我喜歡！那就從剛才那一場打鬥動作戲開始吧。這個角色是女賞金獵人，她是動作戲最多的，你可不要隻有臉能看看哦。我要的是動作戲，你懂吧，動作要把道具機關利用起來！”
我心裏冷笑：這可是你說的，馬上就讓你知道“隔行如隔山”的厲害。叫你嘴臭！叫你挑釁！叫你臭屁！
“好啊，開始吧！”
“一、二、三，開始！”一聲令下，燈光到位，跟我演對手戲的劇團男一號宗正哥，開始重複讓玲姐受傷的那一段。
宗正哥的台詞當然很好，但這一段重點是打鬥。根據劇情，我一句話都不用說，就可以立即進入戰鬥的情節。
我牢牢記住福佳司的話，隻用鼻子冷冷哼了一聲，算是對演技有了個“交代”，然後就開始亮劍。
先帥氣地比畫出一個劍花，再一腳踩上道具機關，宗正哥依照劇本迎戰，而我要用比玲姐之前更加激烈的方式來完成動作——
“哈，看劍！”銀光閃現，風聲撲麵而來。
“女士，我宣布你正式成為我的敵人！”宗正哥演技沒得說，武藝高強的騎士風範十足，台詞念得太棒了。他就像真正的歐洲貴族，帥氣地挺劍擊來。
我像雲雀一樣輕盈躍起，腳後跟在道具門框上一踢，帥氣十足！
“哐！”一聲不算大的聲響，突然出現在舞台上——門框竟然應聲碎裂，斷成兩節。
岑亞倫本來看得津津有味，卻被眼前發生的事實弄得吃了一驚。而我和宗正哥的對手戲，也因為道具的毀損，而不得不暫停了。
我修長的腿還停在空中，就好像定格一般，以一個高抬腿飛踢的姿勢凝固著。這還得歸功於我常年當個吃苦耐勞的小苦力，身體韌性和靈敏度不比武師差。
看著岑亞倫陰晴不定的臉色，我想他應該是明白了什麽，於是冷笑地看著他，說道：“現在您明白了嗎？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劇情，同樣的走位，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們團其他人還沒明白，但岑亞倫聽見我的話，臉色頓時很難看，他喃喃自語道：“怎麽可能？在美國也是這樣，在中國也是這樣……我的劇本沒問題呀，為什麽總是在這裏要出錯？”
哈，原來是因為自己在美國拍不下去，所以跑來刁難我們劇團嗎？這人好可惡！
我氣極了，重重地跺腳，用力地朝他走過去：“喂，你也看到了吧？不是我們玲姐沒演技，而是無論是誰，按照你這個劇本走戲，都會發生演不下去的問題！玲姐不是動作不行，是為了躲避這個門框才會扭傷的！”
“那你怎麽沒扭傷？”岑亞倫很別扭地反擊。
“哈！因為我知道，這個道具有問題，所以我故意不躲。我就是要讓你知道，阻礙你的不是演員，而是你的道具！你這個機關設計不合理，按照你的劇本根本演不出來！”
“不可能，我的劇本得了獎，我的劇本一個字都不會改的！”他居然像個小孩兒一樣任性頑固地吼。
“那你就隻能接受失敗的命運。你的投資人遲早會發現，他們的投資打了水漂，你的電影絕對拍不出你所描述的那種光鮮場麵。”沉穩的聲音從舞台下傳來，是福佳司。
他一步步走上舞台，站在我的背後，像一座堅固可靠的大山，支持著我。
“為什麽你會知道？你是什麽人？”岑亞倫生氣地瞪著我，仿佛恨透了我拆穿他一直不想承認的錯誤。
我驕傲地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帥氣得不可一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是一個道具師，未來的大道具師！”
……
“哇哈哈哈，太帥了，可可、佳司，你們倆聯起手來好厲害啊，給我們出了一口氣！”
“是呀是呀，看他們那群外國人灰溜溜地走掉的背影，真是太爽了。”
“可可那個高掃腿嚇到我了，我還真以為可可有武功呢，道具都裂成兩半了。”
“可可的眼光真犀利哈，不愧是我們團道具師的高徒！”
岑亞倫他們離開了，我們團的前輩們開心極了。雖然失去一次進軍好萊塢的機會，可是大家很開心。
“可可，佳司，下次不可以這樣嚇大家哦。”宋姐欣慰地笑著說。
團長卻一臉憋悶地皺著眉，站在破爛的道具前冥思苦想。
“團長，怎麽了？”福佳司問。
“唉，他正在惋惜呢。”宋姐搖搖頭說，“其實他和岑亞倫關係可好了，而且他是真的很欣賞亞倫那個劇本。”
“可可，道具真的沒辦法嗎？”團長突然轉過來，認真地問我。
“這個……”我撓了撓頭，假發讓我有點不舒服，“按照他原本的設計，是絕對行不通的。我沒看過他的劇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是我的專業告訴我，這些道具的設計出了問題，會拉劇情的後腿。”
佳司也說了，他不看好這個劇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認為沒有人能設計出符合情節的道具機關。
“電腦動畫也不行嗎？好萊塢最會這一招了。”有人問。
我搖搖頭：“我覺得這個戲的風格就不適合電腦動畫。再說了，機關的精妙在於設計，而不是在於特技畫麵。如果電腦動畫能辦到，我覺得道具師沒理由辦不到！最難的不是製作，而是設計！”
我一直堅信，隻有手工製作的道具，才是有靈魂的，比虛假的電腦動畫多了一份設計師智慧的光芒。
團長沉默了。
“算了，別理他，他們這些搞創作的，就是喜歡強人所難。”宋姐拍拍我的肩，我笑了笑。
“福佳司，我去卸妝了，頭發好癢哦。”我撓了撓頭皮，假發都有點歪了。
福佳司點點頭：“我幫你。”
“你給我等一下，擅自做主的小子，竟敢出這種嚇死人的餿主意！”宋姐對我很好，對福佳司可就沒那麽“客氣”了，擰著他的耳朵拉到一邊去好好教育一番，我隻好自己回後台去卸妝。
剛剛走進化妝間，就聽到手機的鈴聲響起，是誰的？從沒聽過的鈴聲呀。
一個黑色的綴滿鉚釘的挎包放在化妝間裏，鈴聲就是從包包裏傳出來的。
福佳司的手機！
怎麽辦，我要幫他接嗎？不過他的手機不是在米薇手裏嗎，難道他拿回來了？他什麽時候去見米薇的？
有點不高興的我咬住嘴唇，下意識就打開了他的包包。雖然很有罪惡感，但是抱歉——我真的好想知道是不是米薇！
又唱又震的手機，居然不是我認識的那一隻，但也不是全新的。難道福佳司有兩部手機？
兩部手機？那就是會有兩個號碼嗎？
手機鈴聲很響，我衝動之下就打開了手機鎖，跳入眼簾的，是一個做夢都想不到的來電號碼——
怎麽可能？
我的心，突然之間，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2
電話通了，可是我的心卻飄飄****，無處著落。
那一邊傳來的聲音，是那麽熟悉。
我曾經一度以為這聲音就是天籟，就是我夢想要找到的幸福。可是當我長大，當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可有可無後，我懂了。
電話那邊的人，並不在乎我。
為什麽，會是爸爸？
福佳司，你為什麽會和我的爸爸通電話？
“現在進行得如何？那孩子還是沒有回家的打算嗎？你到底有沒有履行你的任務……唉，算了，我也不該把責任全施加在你身上，我知道……等一下，你為什麽不說話？喂喂，你在聽嗎？佳司，你是不是現在不方便說話？喂？”電話那邊，突然急切起來。
我嚇得立刻掛斷電話，這時化妝間的門打開了，福佳司站在門邊，驚訝地看著我手中的手機。
我也抬起頭，用更加驚訝的眼神望著他、
我看到了，我們彼此的眼中，都倒映著對方惶恐，那麽脆弱，那麽無助。
“這是你的……電話？”我啞著聲音，不知所措。
“是……的。”他艱難地點點頭。
是呀，還能否認嗎？我從他包裏拿出來的，我聽見我爸爸喊他的名字——佳司！
“為什麽？”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麽你會有這個電話號碼？你不要騙我，這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這是我爸的私人電話！”
我的聲音尖銳得仿佛要將我的心撕裂。
我不知道自己在生氣什麽，可是我知道，我好難過，我的心難過得就快要死了！
“我……”他的臉色蒼白，俊美的靈氣仿佛煙消雲散，隻留下一具充滿內疚的軀殼。
可是我不要他的內疚，我隻要他的解釋！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爸？你們為什麽要聯係？你們、你們……你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故意在接近我？”
一聲比一聲更高的呐喊，從我桎梏的靈魂中分裂出來了。
我終於還是把內心最害怕的一麵揭露出來。
因為我好擔心，我擔心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被騙！
不、不、不！你趕快否認吧，福佳司！我不想聽到你說是，我不想知道你在騙我……
“是的。”他卻點點頭，輕飄飄的兩個字，將我打入絕望的深淵。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滯。
沒有任何猶豫，幾乎隻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我像是碰到了最可怕的東西似的，飛快地想要逃走。
我想用最快的速度消失，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個充滿欺騙的世界。
“可可！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他用力拉住我，緊接著，我跌入他寬厚的懷抱中。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溫暖。
我隻感到好危險，好冰冷。
在欺騙中戀愛……天啊，範可可，你做了什麽？你做了多麽傻的事呀！你簡直傻得讓上帝哭泣，笨得讓惡魔絕望！
“我不聽，我不想聽！”我什麽也不要聽，我隻想回去，回哪兒去呢？我還能回哪兒去啊？
“可可，你真的不能這樣走掉，你聽我說……”
“我一個字也不想聽！”我含恨地瞪著他，淚水無聲地衝刷著我的視野。
我看到那張俊美出塵的臉，似乎也隨著水波開始變得扭曲、變得詭異。
大概是我那露骨的恨意，讓福佳司受傷了吧？他手一鬆，我立刻掙紮著離開了他的懷抱。
“對不起……”他好艱辛地吐出這三個字。
我冷笑，淚水伴隨著諷刺，斜睨著他：“我不稀罕！”
一轉身，我忍住了幾乎脫口而出的哭聲，埋著頭衝出了劇團。
這一輩子，我再也不要戀愛了！
謊言中的愛，怎麽可能變成真的？
跑回學校的路上，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顫抖著接起來，卻不是福佳司的電話。
嗬，我好沒用啊，還在等待騙子的解釋嗎？
“可可，你在哪裏？”是仲夏成。
他的聲音有點焦急，我沙啞地回答：“在回學校的路上，怎麽了？”
“沒、沒什麽……”他支支吾吾的。
我瞬間明白了，怒吼出來：“仲夏成，是福佳司要你打電話問我的對不對？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要這麽聽他的話？”
“你怎麽了？可可，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
“再也不會吵架了，我跟他已經分手了！”當說到這裏時，我的心已碎裂成渣。
“為什麽？”
“因為，他是我爸爸派來的奸細！他是騙子！”
“奸細？”夏成的聲音顯得很無語，“可可啊，你是不是想多了，又不是電視劇。”
“那怎麽解釋他和我爸通電話的事實？還有，我爸在電話裏問的話也很可疑，我懷疑他根本就是來監視我的人！仲夏成，你不要再幫他了，我求求你！”
我用力地按掉電話，這時候公車已經在我們學校門口停下了。我在乘客們各種深意的目光下衝下車，一路狂奔回宿舍，卻在一進門的刹那，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第二個人！
“米薇，你在我的寢室幹什麽？”她和小桃坐在床邊，兩人正在竊竊私語著什麽。
“你是誰啊？”兩個人都很吃驚的樣子，指著我像不認識似的。
“我是……”糟糕，我的妝根本沒有卸，還是那個紅發的狂野女賞金獵人造型。
“範可可，是你嗎？”米薇眼尖，爆發出尖叫。
“是我又怎樣？”我也懶得解釋，化個妝怎麽了？我不可以化妝嗎？
“醜八怪，你醜斃了！你以為你戴個假發畫個濃妝就好看了？你還是我們鳳林最醜的女生！”小桃跳腳地指著我罵。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她的表情就想笑。她為什麽要這樣說啊？我又沒惹到她。
“我怎麽打扮都和你們無關！”我背過身去。
“是福佳司幫你化的妝吧？”米薇的聲音惡毒地響起。
我背上一陣發麻，一聽到這個名字，我渾身的細胞都炸起來了。
“不要在我麵前提他！”我警告她。
米薇卻仿佛聽不見我的話，冷笑道：“嗬嗬，佳司這個人就是愛好廣泛，同情心強烈。看你那麽邋遢，所以他才善心大發對你好。你看連你這樣庸俗的女子都能變得稍微好看，可見他的同情心有多強！”
同情？
“少說廢話，你給我滾出去！”我指著大門，怒發衝冠。
“我偏不！我告訴你吧範可可，你還真以為佳司喜歡你呀？你不要誤會了，佳司喜歡的是美麗的事物，你美麗嗎？你隻是醜得太過極端了，佳司出手幫你變美而已。現在他的魔法已經完成了，你不會再有機會了……”
她無心的話語，卻重重地插在了我的心上，像刀子似的割著我。我爆發出了憤怒的尖叫：“你出去，我不要聽你的話！”
“我偏要說，我討厭你，最討厭你了！”米薇不甘示弱。
太過激動的我被怒火燒紅了眼睛，當我的手抓到米薇的肩膀上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動起手來。
米薇在我麵前完全不像平日那麽溫柔，或許這才是她的本性。一點不肯吃虧的她，和小桃一起撲了過來！
“教訓教訓她！”
“對，讓你知道我們的厲害！”
我們打成一團，當一個破碎的聲音傳來時，我心裏猛地一涼，硬著頭皮扭頭一看——水晶球般可愛的魚缸，此刻正水淋淋地撒了一地碎片。
我的小紅魚……我的小紅魚！
“啪！”米薇趁此機會狠狠打了我一耳光，可是我卻半點沒有感覺。
我的小紅魚在碎片與水漬、水草的殘骸中，可憐巴巴地跳動了幾下，掙紮著、喘息著、痛苦地張大嘴巴呼吸……那閃爍著美麗光澤的小肚子，用盡所有力氣地張大、收縮、張大、收縮……直到它再也沒有力氣。
“啊……”我還剩下什麽？
我的雙手顫抖地伸向小紅魚，碎片上留下了我鮮紅的血跡，刺眼的紅色在玻璃碎片上蔓延。
我捧起它，一滴滴眼淚，落在它的身體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小紅魚，我的戀愛……
那風兒輕輕吹過的香樟樹下，那高挑的少年微微笑著的側顏，那溫柔的唇瓣說出的話語，那送到我麵前的可愛精靈……我全都失去了，全都失去了！
“範可可，不是我們弄壞的！”
“對呀，是你自己碰壞的。是你自己撞到桌子，把魚缸摔爛的！”她們兩個立刻撇清一切，互相看了一眼，同時說。
我沒有聽見，我什麽也聽不見了。
“總之不關我們的事！”兩個人飛快地跑出了宿舍，把我一個人留下來，麵對一切。
我心中的火焰，隨著小紅魚生命的消失，徹徹底底地……熄滅了。
3
黃昏的時候，大雨又一次毫無征兆地降臨了大地，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茫茫的水色中，好像全世界都在為我的小紅魚哭泣。
我捧著小紅魚來到宿舍樓下，在雨中慢慢走向那株香樟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紅魚的地方，所以我讓小紅魚回到它的“故鄉”。
我蹲下身，用手在樹下挖著坑，被雨水泡軟的泥土弄髒了我的手，我也毫不在意。這時候，一個修長的身影慢慢靠近我。
他打著一把青色的雨傘，傘下的英俊麵容，帶著一抹哀戚。
我抬頭望著他，心如刀絞。
“讓我來吧。”他放下傘，雨水很快就把他的發絲、衣服都淋濕了。
當他靠近我的瞬間，我狠狠地打開他的手，憤怒地說：“走開，我不想看到你！”
“你先聽我解釋再生氣好嗎？如果一定要懲罰我，也該給我申辯的機會吧？”
我怒極反笑：“為什麽我要聽你解釋？聽你解釋小紅魚就會活過來嗎？你知不知道什麽叫破鏡難圓、覆水難收？福佳司，你太小看我了！”
就算我再傻，就算我直到現在依然還喜歡著你，可是我的心不會允許你再闖進來了！我不能讓你任意地欺騙我。
“範可可……”
我用力地刨出一個坑，然後珍重地把小紅魚放進坑裏，再輕輕蓋上泥土。這時候，福佳司的大手用力地覆在我髒髒的手背上，很用力很用力地壓住。
“你放開我，福佳司……”
“不，你先聽我說完！”
“我不要聽！”一咬牙，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站起來後腦袋竟然有片刻的眩暈。
“可可！”他張開雙臂用力地抱緊我，滾燙的胸口在我的背上留下一個戰栗的烙印。
我的心在這時幾乎窒息，軟軟地顫抖著，哀泣著。
“為什麽？我隻想知道真相……”
“可可……”他的呼吸滾燙，我聽著他深深呼吸著，歎了口氣，凝重地說出了他的秘密，“我的的確確認識你的父親，也確確實實是有意接近你的。”
胸口中箭的痛楚，好像真實發生在了我的身上。好疼好疼的感覺，隨著他的話語在我身體裏蔓延。
“我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認識了你的父親，知道了你的事……因為我自己失去了爸爸，所以我不忍心你們骨肉分離，才答應了你父親的請求。抱歉……”
“就因為這樣？”
“我欠你一個解釋，也虧欠你一個對不起。可可，一開始我是因為這個任務才接近的你，但是……我喜歡你，這是真實的，我發誓我沒有說謊，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的眼眸，好像遙遠的澄空，清澈透明得能映出我的身影。可是，我現在再也不敢看這雙眼睛了。
當我知道了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時，我已經……
“我不敢相信你，我們……分手吧！”
雨水掩飾了我的淚，我倉皇起身推開他，決絕地轉身。
直到回到宿舍，我打開窗戶向下看時，他的身影依然在香樟樹下屹立。
我趴在窗前，任淚水橫流，下巴枕在臂彎，茫然地守護著他的守候。
他不走，我也不想離開。
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也在靜靜地看著他，心裏什麽都沒想，隻是默默地哀悼我們死在謊言裏的初戀。
福佳司……如果當時你知道我們會變成現在這樣，一開始，你是不是就不會喜歡上我？
小桃這一天並沒有回宿舍，我一整晚都趴在窗台前，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哭泣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當我從疲憊的倦意中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了。
新的一天來臨了。
我張望著窗外那株香樟樹，沒有看到福佳司的身影。他終於還是走了吧？我的心鬆了口氣，同時也更失落了。
踩著雨過晴天的泥濘，我梳洗好後走出宿舍樓，在香樟樹下站了一會兒，終於挺起胸膛，邁出新的一步——
我還有夢想，我還有比賽，範可可，你不會輸！
隻要你自己不認輸，誰都不能打倒你！
就這樣剛剛走出宿舍區，來到學校前庭，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範可可，你總算接電話了！”囂張跋扈的聲音立刻從手機那頭冒出來。
“吼什麽吼啊，死陌昂！”這家夥又來惹我？
“死丫頭你還敢凶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著急？你突然從賽車俱樂部失蹤，你想嚇死我啊？”
對哦，難怪我總覺得依稀忘記了什麽事情，原來就是忘記了陌昂啊。我幾乎把陌昂扔到爪哇國去啦！
不過，他吼什麽啊，我還沒找他麻煩呢。
“死陌昂，你自己不會打電話啊？活該急死你，關我什麽事？說起來都怪你自己，惹到那些小混混不說還牽連到無辜的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少惡人先告狀！”
他愣了一下，似乎這才想起自己有多笨。
“你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的智商有多可憐了吧？”我得意地嘲笑他。
“範可可……你就先得意吧，馬上你就得意不起來了，哼哼，等著瞧！”他的語氣一轉，突然變得很有自信。
我懷疑地反問他。
“是嗎，你有什麽陰謀？”
“哈哈，你等著就是了。”他狡猾地掛掉電話，氣得我差點把手機摔了。
這時校門口那邊傳來一陣**，大家似乎都在朝門口張望，我也好奇地走了過去。
“嘀嘀！”
率先出現的，是高檔轎車特有的悅耳動聽的喇叭聲。緊接著一輛黑色的豪華奔馳車出現在校門前，流暢地拐了彎駛進了我們鳳林學園。
“哇！”同學們第一次看到有私人轎車從正門開進來，紛紛朝兩邊閃避。
可是，這並沒有結束！
在奔馳車後麵，緊接著又是第二輛相同的車，然後是第三輛、第四輛……在大家越來越驚愕的表情中，一長排型號和顏色完全相同的豪華型奔馳轎車，帶著無與倫比的氣勢開進了學校。
同學們早已經自動分成兩排，好奇又敬畏地看著這般闊氣排場的車列。
“來的是什麽人呀？”
“倒數第三輛竟然是加長的白色賓利？”
“不會是什麽大人物吧？”
“廢話，不是大人物，難道會是範可可那種乞丐嗎？”
“哈哈，對哦！”
“拜托，不是說範可可是範家的大小姐嗎？她不是乞丐……”
“那肯定是謠言！我才不相信範家大小姐真的會像範可可那樣不修邊幅。你看，她就在那邊賊眉鼠眼地偷看呢。你相信這種女生會是範家大小姐嗎？”
拜托，我隻是比較“低調”地圍觀，才沒有“賊眉鼠眼”好不好！
不過這輛白色賓利的確很囂張，光是前麵開道的奔馳就用了五輛，還用兩輛殿後，真以為自己是皇室出行啊？
我覺得沒意思透了，正打算離開時，一個拔高的聲音囂張無比地從身後傳來——
“範可可，你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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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難道說……
我沒有回頭，反而甩開步子飛快地逃跑，幾個黑影從奔馳車裏射出來，風馳電掣地阻擋在我的前方，將同學們嚇得哇哇大叫：原來是一群穿著黑色西裝，戴著酷酷墨鏡的高大男人。
又不是演《黑客帝國》，幹嗎穿得這麽嚇人啊？
我吞了口口水，慢慢轉過身。從豪華的白色加長賓利裏走出來的少年，分明是笑得賊兮兮的陌昂！
“你再跑呀，範可可，你再跑呀？”幸虧陌昂的爸爸媽媽把他生得很帥，不然他這副樣子……真的好欠揍！
我還在醞釀著怎麽開口，旁邊那些同學們已經驚歎著發出怪聲音：
“天呀，這麽帥的人居然認識範可可？”
“錯了，是範可可怎麽可能認識陌昂？他是陌昂啊，我知道他！”
“他不就是那個機車男嗎？布告欄上的……照片有點模糊，沒想到竟然是陌昂？”
要你們多嘴！我生氣地看著這些同學，你們要不要這麽多廢話啊？
“死陌昂，你跑到我學校來幹嗎？你快走，給我立刻走！”
“你叫我走我就走啊，那得拿好處來才行。說點好聽的吧，看本少爺我是不是會心軟。其實我這人可好了，你隻要叫我一聲陌昂哥哥，我說不定就會答應哦。”
“死陌昂，你不要太過分！”我衝上去飛起一腳想踹他，不料一個更威風凜凜的聲音嚇得我腿軟。
“可可，你在做什麽？”
這聲音是？
我訝然地抬起頭，隻見白色賓利車後座走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一身巴黎皇後區定製的西服，梳得整潔的發型帶著上位者的霸氣，成熟內斂的氣韻中帶著一絲歲月滄桑……
“爸爸？”
他怎麽來了？
“我剛才產生幻聽了？”有個女生尖利地叫道。
“噓，快閉嘴，那是範總裁，我姐姐參加酒會時用手機偷拍過他！”
“這麽帥的大叔是範可可的爸爸？我要瘋了！”
……
耳邊紛紛擾擾，我卻一句也聽不見了。當我逃避著的人終於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想念，是怨恨，還是別扭？
我一咬牙，轉身。
“可可！”爸爸深深地看著我，這一聲呼喚仿佛讓我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那個曾經被爸爸捧在手心的童年時期。
“你來幹什麽？”我背對著爸爸，盡量鎮定地問，“讓我猜猜看好嗎，是不是昨天我拆穿了某些人的謊言，計劃出現了變故，所以幕後大boss隻好提前現身了？”
我轉過身，傲然地看著爸爸，突然覺得有絲快意：沒有你，我也一樣長大了！
“範可可，你在說什麽？”陌昂呆了呆。
爸爸抬手示意陌昂不要打岔，他因為常年都很嚴肅，所以法令紋深深地在嘴邊刻畫出嚴厲的陰影。隻聽他歎息著說：“可可，我確實是希望你回家，所以我派出了一些人，是不是讓你感到難堪了？”
派出人？
我皺起眉，難道說……
“這麽說是你讓他這麽做的？”我氣壞了，憤怒的狂焰燒毀了我的理智，“是你讓他公布我的信息，是你找人偷拍我，是你、是你一直在布告欄上跟我作對！我懂了，我總算懂了，難怪福佳司一直在說對不起，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那個隱藏起來的壞人就是你！你為了逼我，為了讓我在學校裏過不下去，你竟然做這種事，你太卑鄙了，你不是我爸爸！”
“範可可！”陌昂一把捂住我的嘴巴，用力把我困在他懷裏，死死地抱住我說，“你瘋啦，這樣對你爸說話？”
“關你什麽事？”我用力掙紮，憤恨的焰火讓我再也不想顧忌周圍了。
我隻想大聲怒吼，發泄我的恨！
“小昂，讓她說，讓這孩子說下去。”爸爸深深地看著我，我知道他眼中的是什麽。
是內疚，是深埋的歉意。
他一直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每分每秒都在提醒著我：他對不起我，他欠我的。
這是一個爸爸對女兒的態度嗎？不，不是！所以我不想待在家裏。
因為在那個家裏每一秒鍾，都在提醒我，我曾經被當成犧牲品拋棄過。
他們越是內疚，就越是襯托出我當年的犧牲有多麽大；他們越是忍讓，就越是暗示我所受的委屈有多麽深……我太特殊了，我是我們家的“債主”！
哈哈哈，這種家，怎麽會讓人想回去？
“我不會回去的。我已經跟福佳司說過了，我不會恨他，我原諒他了，但是我不會回家去的。爸爸，那個金碧輝煌的家，不是我的，是你們的，是你和弟弟的。而我的家，是曾經那個小小的很窮的家，它消失了就再也不會重生了。即使你用再卑鄙的手段，我也不會回去！”
“卑鄙的手段？”爸爸皺起眉，“怎麽回事？”
我驚訝地看著他：“爸爸，你還不承認嗎？難道不是你指示福佳司這麽做的？”
爸爸詫異的表情讓我突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
“範可可，是我聯絡的範叔叔，我們一起來找你，跟別人沒有任何關係。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陌昂很認真地說。
我斜睨著他：“陌昂，你怎麽知道我爸是誰？”
到這時我才清醒過來，陌昂跟我爸爸一起出現，這本來就很奇怪。
“範可可，一開始你說自己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誰了。”陌昂一臉臭屁，“雖然你的外表一開始把我驚到了，但是嘛，本少爺如此睿智，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就識破了你的偽裝！哼哼，你根本就是個偽裝的灰姑娘。”
“你給我閃開！”看到他就有氣，我最討厭聽到說我“偽裝”了。
“我看你是扮窮人扮上癮了！要不是我實在看不下了，我才懶得打電話給範叔叔呢！”
“你看不下去什麽啊？”
“當然是看你跟窮小子一起！那小子有什麽好，甜言蜜語就把你騙昏頭了是不是？他能跟本少爺比嗎？他就隻有一張臉還能看罷了！我當然要告訴範叔叔了。堂堂範家大小姐被窮小子耍著玩，簡直是丟我們上流社會的臉！”
“夠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和爸爸竟然爆發出一模一樣的嗬斥。
陌昂臉色一僵，不明白自己惹到誰了。
爸爸臉色沉重：“小昂，有些事你不清楚，先不要下定論。可可，你告訴我，佳司對你做了什麽？”
對我做了什麽？
我恍惚地笑了，他什麽都沒做，隻是傷了我的心而已。
我被戀愛的痛割傷了，這個懲罰算不算重？
“怎麽會這樣？那孩子為什麽要這樣做……”爸爸喃喃自語，似乎有什麽問題難住他了。
“我這麽做，是為了報仇。”
保鏢團對任何試圖接近我們的人都會發動攻擊，然而壯碩的保鏢卻在一眨眼之間，被福佳司擊倒在地，動作幹脆利落。
陌昂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我也想起了之前，陌昂曾經輕易地把福佳司打倒在地。
保鏢大哥們還想不要命地上前阻止，但陌昂沉著臉示意他們退下。
“你這小子……竟然裝作打不過我？”磨著牙齒的陌昂，像一頭發狠的大狗狗，露出了銳利的犬牙。
比起被人打敗，反倒是被人愚弄更讓他覺得恥辱，大少爺的自尊心真強呀。
我搖搖頭，這人是福佳司嗎？為什麽……跟昨天那個苦苦哀求我的人不一樣？
脫去了笑容的假麵，他冷峻得像山，冷靜得像冰，猶如一把出鞘的名劍，帶來絲絲寒氣。
不變的是他俊美出塵的容顏，改變的卻是隱藏在深處的靈魂。
“就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讓我演戲都嫌麻煩。本來以為扮演弱者騙過你可能會很難，但沒想到你連對手真正的實力都看不透。難道說你以為自己真的能傷到我一根毫毛？”輕飄飄的聲音，帶著與生俱來的高傲。
如果說陌昂的傲氣顯而易見，那麽福佳司的傲氣就是孤絕的山峰，藏在雲深霧罩之處。沒有身臨其境，是絕對不能看到他的底線的。
“你這家夥！”陌昂瞬間就被挑起了怒火，呼嘯著朝福佳司撲去。
“不要！”我尖叫著，不知道為誰擔心。
福佳司的眼神在這瞬間似乎亮了一下，但卻沒有對陌昂留情。
我眼前一花，陌昂已經被絆倒在地，福佳司一手卡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揚起眉：“不到黃河心不死？那就讓你明白我們之間的差距吧！”說完，眼中厲光一閃，無形的煞氣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手掐住眾人的喉嚨。
“住手！”
爸爸一聲厲吼，福佳司卻隻是暫停了動作而已。他冷冷地看著我爸爸，眼中的陌生讓我心寒。
“福佳司，你這是做什麽？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是你主動找上我，說有辦法讓我的女兒回家，可是你做了什麽？看看你，你竟然讓我的女兒更加恨我了！而且，她一點也不快樂，我的可可比之前離家時更不快樂了……”爸爸生氣地指責他。
“哼。”一抹冷笑，浮現在福佳司的嘴角。
“我不是說了嗎？為了向你複仇。”
“複仇？你才多大，我跟你有什麽仇恨？”爸爸曆經風雨，久經沙場，他當然不認為自己會跟一個高中生結仇。
任誰都不會相信。
“範先生，你忘記洛靖安了嗎？聽到這個名字，請問你的靈魂是否也會有些不安呢？”
福佳司的話音剛落，我就看到爸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