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彼此的傷害

(1)

我再次出門的時候,是接到學校讓辦退學手續的電話。

今天天氣很好,整個城市都在傾城日光中。隻是這溫暖的日光太曲折,照不進我的心裏。太陽出來了,很多人在弄堂裏聚集在一起曬太陽,聊著哪家又出了些什麽事情。

他們看到我出來,都是指指點點的,然後埋頭嘀咕了一陣,又看向景瀾他們家。

景瀾家的門緊緊關上,窗戶的窗簾也沒有打開。

“木家真造孽啊。女兒被糟蹋了不說,還把她爸爸害死了……”

“景家的兒子我看見過,那麽乖的一個孩子,想不到竟然這樣。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

“你們兩個是不是聽錯了,我聽說是那個女的勾引那個男的。”

“哎哎哎,現在的女的怎麽這麽不要臉?”

“她看過來了,她看過來了。”

“你們都小聲點。”

……

我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那群聊八卦的人,他們討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來到學校,各種流言蜚語更甚,刺耳的流言讓人發狂。

侮辱我就算了,可是景瀾也跟著遭罪。造成這一切局麵的罪魁禍首就是我。當初找景瀾簽字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有一天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麵。

我衝過去朝人群大聲吼道:“你們知道什麽!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全部都不知道!景瀾是被冤枉的,你們說我可以,但是不能說景瀾!”

路人紛紛繞道,一邊繞行還一邊皺著眉頭說著:“這女的是不是瘋了?”

對,我就是瘋了。

我是瘋了才會把我自己給了顧涼城,我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景瀾,我是瘋了所以才堅持留下孩子!

我已經瘋了,無藥可治!

走到校長辦公室,辦完了退學手續,校長坐在真皮沙發上,滿臉都是無奈。

“木染啊,你別怪學校太狠心。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同樣也在別人身上發生過,隻不過你的事情影響太大。為了維護學校的名譽,我不得不狠心做這樣的決定。”

“我知道,那景瀾的處罰是什麽?”

“他將會被退學。”

“可是孩子明明就不是他的。”我急忙解釋道。

校長搖搖頭,無奈地說道:“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除非拿出更加強有力的證據,不然那張單子就是鐵證。無論你怎麽解釋都沒用。木染,你好自為之吧。”

我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走出了辦公室大門。出門前,校長忽然叫住我,問道:“木染,你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人?”

我思索了半晌,搖搖頭。

無法思量校長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我隻想去找景瀾道歉。

景瀾的父母對景瀾的期望很高,如今他被退學,最受打擊的應該是他的父母。加上外麵漫天的流言,景家的日子一定也不好過。

宿舍裏的東西也不多,那些帶不走的東西被我全都扔了,隻挑了重要的小件帶走。比如曾經葉小星送我的筆記本,桉娜送我的手鏈,以及林亦如戴過的項鏈。這些對我來說,彌足珍貴。那些是友情的見證,是一種紀念。

如今,也隻有以這種方式去念著她們。

走出校門口的時候,我沒想到會遇見顧涼城。

他斜靠在一棵樹上,落寞地抽著煙,仿佛在等著誰。

許久不見,恍若隔世。

他清減了許多,沒有刮胡子,頭發長到遮住了眼睛,穿著的衣服看上去似乎好久沒有換一樣,褶皺叢生。可是就算是這樣,他還是那麽帥氣逼人,像一位沒落的貴族。

曾經他是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居然成了現在的模樣。

再次看到那張讓我又愛又恨的臉,我心潮起伏。

他也看見了我,臉上先愣了一陣,隨即換上痞痞的笑意。如今,似乎隻有這笑才沒有變。

我抱著一大堆東西,徑直從他麵前經過,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想不到顧涼城竟然會在我經過的時候,會蠻橫地攔在我的麵前。

“你懷了景瀾的孩子?”

他一開口,我便瘋狂地笑出聲,笑得淚水漣漣:“哈哈哈!顧涼城,你在用什麽身份來問我!”

在他麵前,我永遠學不會鎮定,也永遠裝不了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他隻要站在那個地方什麽都不用說,我都能感覺到無限綿延的痛楚。

“你隻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難道你還以為這個孩子是你的嗎?”

顧涼城的臉色從驚到惱,從惱到怒,變了又變,從來沒有如此精彩過。

“當初隻是玩遊戲,你可以花心,為什麽我就不能懷上別人的孩子。”

顧涼城的臉黑得有些可怕。他的五指緊緊握成拳頭,仿佛下一秒就要砸過來一般,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濃濃的怒意中。

看見他這個模樣,我心中終於感受到一絲報複的快感。

“木染,你真是好樣的!”顧涼城幾乎是從牙齒縫中擠出這幾個字。

“顧涼城,彼此彼此。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一切都很公平。”我冷笑著看著麵前的人,不斷說著違心的話刺激他。這些話,肯定不會傷到他。顧涼城沒心,又怎麽可能受到傷害?

“當初是誰下賤地抱著我的腿讓我不要離開她不要分手的?當初是誰以死明誌的?木染,不要告訴我這些也都是你在做戲!”顧涼城一副得意的樣子,仿佛抓住了我的死穴。

我冷哼一聲,道:“顧涼城,當初不過是我瞎了眼,你不用太在意。你放心,沒有你,我會長命百歲。我會和景瀾白頭到老,我們會有一個很乖的兒子。以後的生命裏,再也沒有一個叫顧涼城的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裏抖得厲害,表麵上拚命裝作不在乎的模樣,隻想快點離開,不想讓顧涼城看出絲毫的破綻。

生怕太衝動,下一秒憋不住就會說出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

我抱著東西,急匆匆繞過顧涼城,幾乎是用跑的逃開。

顧涼城在身後遠遠地喊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誰貼出那張單子的嗎?”

我沒有回答,腳下的步子跑得飛快,驚恐地逃開,生怕他說出那個讓人絕望的答案。

“是我貼的那張單子,校長讓你們兩個退學的事情也有我很大功勞。木染,你是不是該謝謝我,讓你和景瀾成為苦命鴛鴦。哈哈哈!”

我遠遠回頭看了顧涼城一眼,他站在大樹下,整個人讓陰影覆蓋,臉上是猙獰而瘋狂的笑意。

顧涼城,我明明已經打算要忘記你,為何你現在還要來捅我一刀?

為什麽你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來傷害我一次又一次?

我玩這場遊戲,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太大,不但讓我輸得一無所有,還連累了其他無辜的人。

恨死了曾經這份任性。

更何況,這樣的人生真的太苦了……

(2)

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萬家燈火。弄堂裏各家開始做飯,整個弄堂裏都是飯菜的香味。那是人間煙火的氣息。

來到家門口,我摸摸索索準備拿出鑰匙打開門,卻突然聽到隔壁景瀾家有打碎玻璃的聲音,伴隨著破碎聲,還有爭吵的聲音。

“都怪你,平時那麽慣著他,你看看他惹出什麽事情!居然被退學!臉都丟盡了!鄰居街坊都在傳!”這是景瀾爸爸的聲音。

“你現在來怪我?當初教孩子的時候你在哪兒?整天都在忙,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出了什麽事情打你電話,你卻冷冷地說你在開會!到現在你居然來怪我!”景瀾的媽媽不服氣地吼了回去。

“我是為了出去賺錢!為了讓這個家搬出這個鬼地方!我在外麵辛苦地打拚,你又理解多少!”

“天下就隻有你一個人辛苦!難道我不辛苦嗎?家裏什麽事情都是我在操持,這麽多年,你洗過一雙襪子,洗過一次碗嗎?兒子的家長會你去過一次嗎?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也很難過,現在連家門都不敢出!”

……

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我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跑到窗邊看看景瀾怎麽樣。

透過窗戶的縫隙,我看到房間裏一片淩亂,到處都是瓷器的碎片以及玻璃碎片。

本來站著的景瀾忽然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那些瓷片狠狠紮進他的雙膝,原本淺藍色的褲子一瞬間浸滿鮮紅的血跡。他低著頭,濕紅著眼睛,低聲說道:“爸,媽,你們別吵了。這一切都怪我。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

他的媽媽見他跪在碎片渣上,滿臉心疼地拉著他起來,道:“你怎麽這麽傻啊?快讓我看看,傷到骨頭沒有?”

他的爸爸見景瀾這個樣子,怒火漸熄,餘下滿眼心疼。

“爸,媽,木染她……”

“別提那個人!要不是她,你也不會被退學!如果你再敢和她來往,就不要認我這個媽媽!”景瀾媽媽的態度非常強硬,語氣不容置疑。

“可是……”

景瀾還想說些什麽,被他的爸爸打斷了:“景瀾,我知道你想什麽。就算她懷著孩子,景家也不可能去照顧她的。我們要搬進大房子,那邊都已經裝修好了。名譽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知道嗎?”

景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背靠在牆上,紅了眼眶。

還好,景瀾有愛他的爸爸媽媽包容著他,愛護著他。

看著這一幕,我心裏是止不住的妒意,更是泛起一陣陣的酸澀。媽媽不要我,爸爸也去世了,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是肚子裏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我撫摸著小肚子,望著漆黑的夜空,淚如雨下。

深夜的時候,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著景瀾的傷,心裏一陣又一陣抽痛。所以我半夜爬起來,穿著厚厚的衣服,悄悄繞到他家屋後,去敲景瀾睡的那間臥室的玻璃窗。

小時候我睡不著,也經常幹這件事情。

敲窗有暗號。

兩聲,三聲,兩聲。

敲玻璃的聲音在安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脆。

“染染!”景瀾聽到敲玻璃的聲音,語氣裏是滿滿的驚喜。他輕手輕腳走過來,拉開窗簾,將玻璃窗戶打開。

我笑眯眯地翻窗而入,把景瀾家當成自己家一樣,進入隨意。

景瀾不放心地扶著我一把,心疼地責怪道:“染染,你是要當媽媽的人,以後不要這麽毛躁了。”

我暗中吐了舌頭,然後吊兒郎當地坐在景瀾的**,抬頭嬉皮笑臉地說道:“你是潘金蓮,我是西門慶,半夜幽會,優哉遊哉。”

“你又說胡話。”說話間景瀾從衣櫃裏取出一件厚衣裳披在我的肩膀上,道,“半夜天涼,你怎麽不多穿點?”

“景瀾,你膝蓋疼不疼?”

景瀾微微一愣,然後回答道:“有你半夜爬窗來看我,就算再疼也不感覺到疼。”

“那你快坐下,別站著。”我急忙騰出一個位置。

景瀾笑出了聲,依言坐在我旁邊:“染染,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實我也不太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今後的路應該怎麽走,爸爸留下的一大筆錢讓我暫時不用操心生活。可是長此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要生下這個孩子嗎?”景瀾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堅定地點點頭,不容置疑地回答道:“我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染染,我一直都在。”

這七個字,我聽了許多遍,每次他都說地那麽認真,而我卻沒有放在心上。如今,我知道他的心意,這七個字也成了支撐著我走下去的動力。

“謝謝你……”好像除了說“對不起,謝謝”之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話可以表達對景瀾的感情。“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

“我會複讀高三,再考一次大學。我不能辜負我爸爸媽媽的期望。”

“景瀾,你真孝順。”

後來我和景瀾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許多。還談論到了沈藝宛。他說,沈藝宛是他母親叫來的,沈藝宛之前就和他母親認識,母親有時會叫沈藝宛過來家裏做客吃飯,母親還經常跟景瀾說沈藝宛是個好女孩,讓他和沈藝宛好好相處。

“不過最近她沒有再來了。”

我頓了頓,才說道:“沈藝宛喜歡你。”

“她看我和我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樣。”

這句話讓我頓時麵紅耳赤,幸好是晚上,要不然肯定會很尷尬。原本內斂的景瀾自從表白之後,類似的話越來越多,簡直不是他的風格。

“景瀾,你臉皮變厚了。”

想不到景瀾老老實實“嗯”了一聲,也沒有反對,繼續說道:“沈藝宛說,麵皮薄是追不到心儀的女孩子的。染染,我們做個約定好不好?”

“什麽約定?”我偏頭問道。

“一年後,你生下了孩子,如果沒有合適人選當孩子的爸爸,你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怎麽也想不到景瀾到現在還沒死心,還提出這樣的約定。

原本我應該毫不猶豫地拒絕,可是看到微弱的光中,景瀾眼中的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請求姿態的時候,原本口中的“不好”吞回肚子,鬼使神差地輕輕點頭。

我點頭的瞬間,景瀾牽扯出一個很好看的笑,眼中是瀲灩的光。

(3)

被退學後的生活極其有規律。每天早上八點鍾醒來,然後再也睡不著。我會圍繞著周圍散會兒步,去買菜。回來之後,先給親愛的老爸上炷香,然後打掃衛生。

生活平靜安穩,不管見到什麽聽到什麽,心中再也泛不起任何漣漪,如同死水一般沉寂。

懷孕初期,開始慢慢有妊娠反應,吐了又吃,吃了又吐,鏡子裏的人麵色蠟黃,枯瘦如柴。

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很苦。

懷孕之後,心忽然變得寬很多。

偶爾看到景瀾,會笑著打招呼,隻是他媽媽見著我,如同見著瘟神一般,躲避都來不及。

隻是我沒想到,流言依舊四處散布,還讓景瀾的家庭幾乎為之破碎。

早晨我買菜回家開門的時候,聽到從景瀾的家裏傳出十分淒厲的叫聲,帶著絕望,撕心裂肺。

我急匆匆跑到景瀾的家門口,去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情。

門是打開的,而景瀾的媽媽就暈倒在門口,旁邊的地上還安靜地躺著摔碎的手機。他們家也沒有其他人,我急忙去掐她的人中,又喂了一點水,景瀾的媽媽才悠悠轉醒。

她恢複些許神誌,看到我愣了半晌,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哭得幾乎喘不過氣。

我輕拍著她的背,急忙問道:“阿姨,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景瀾呢?”

“景瀾的爸爸……死了……車禍……”

她的話說得顛三倒四,但是當我明白這些字節組成起來的含義後,整個人呆在原地,無法動彈。

景瀾的爸爸居然出車禍死了。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哽咽著安撫著眼前情緒崩潰的人,道:“你確定這個消息屬實嗎?景瀾知道嗎?”

她的情緒鎮定些後,才流著眼淚緩緩說道:“剛才警察局打的電話……這幾天他的精神不太好……”

“阿姨,您先坐會兒,我打電話給景瀾,然後再去警察局。”

經曆過太多的事情,再遇到什麽風浪,我也能平靜下來麵對。之所以我還能如此思維清晰地跟眼前人說著什麽,全部來源於以前的苦難。

景瀾收到消息,急匆匆地趕回來。他的雙眼通紅,撲通一聲跪在他媽媽的麵前,難以置信地問道:“媽媽,事情是真的嗎?”

景瀾的媽媽哭著點點頭,道:“這一切都是報應,都是報應啊!”

景瀾得到肯定的答案,跪在地上不斷流著眼淚。我的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誰也不曾想到,竟然會出這樣的意外。

葬禮上,景瀾的媽媽一度哭暈過去。景瀾麵無表情,紅腫著眼睛執拗地站著不肯去休息。

這個家的重擔全部落在他一人身上,葬禮是他一手操辦的。景瀾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睛,滴水未進。

太心疼他,我真怕他瘦弱的身子會隨時倒下,所以特地熬了粥送到他麵前。

景瀾臉色蒼白,因為很久沒有喝水,嘴唇全部裂開。送走了全部客人後,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靈堂中間,悲傷落寞。仿佛隻是一瞬間,他再也不是那個溫暖幹淨的少年,而是成長成一個能擔責任的大人。

我遞過粥,輕聲說道:“阿姨已經睡過去了,你喝點粥吧。”

景瀾漠然地搖搖頭。

我繼續勸道:“你多多少少吃點吧。若你倒下,你的媽媽怎麽辦?”

景瀾聽到這句話,才肯接過粥,皺著眉頭,艱難地咽下去。喝完以後,他沙啞著嗓子說道:“染染,這幾天辛苦你了……”

這是三天以來,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

“景瀾,你哭吧,這裏沒有其他人……”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那個比我高很多的男子,輕聲說道。

那個堅強了三天的少年終於在這一刻卸下渾身的偽裝,緊緊抱著我,失聲痛哭,仿佛要將所有的悲傷苦楚都哭出來。他的眼淚如數滴落到我的脖子裏,那滾燙的眼淚仿佛隨時會將人燙傷。

此時的靈堂十分安靜,隻聽得到風與少年的嗚咽。也不知道保持這個姿態有多久,渾身都僵硬了,景瀾才從那份失去至親的悲哀中緩過來。他輕輕推開我,眼睛腫得隻剩下一條縫。

“染染,謝謝你這個時候還陪在我身邊。”

我擦著他眼角殘餘的淚,輕聲說道:“景瀾,我會陪你熬過去的。當初,我這麽痛苦的時候,也是你陪著我熬過來的。”

“我總覺得我爸爸的死不是意外。”景瀾說。

“可是警察說他是意外車禍身亡,說他開車時情緒不好失神撞上了別的車,警察也去調過停車場的監控,也檢查過出事的車子,但什麽可疑的線索都沒發現。”我悲傷地說。

景瀾沒有再說話,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的眼神很幽深,讓人看不到底。

在這一刻,那個單純的少年已經回不來了。

景瀾拜托我有時間去照應一下他的媽媽。

景瀾的媽媽經過此次打擊之後,一夜之間白頭發增加了許多,眼角和額頭的皺紋日益增多,頭發成天亂糟糟的,衣服也總是穿不好,精神恍惚。

每天我都會到景瀾的家裏,去幫著她穿衣服梳頭發,然後洗漱收拾。她形容枯槁,眼神裏沒有絲毫的光彩。

直到一個星期後,她才抱著景瀾爸爸的照片,跟我說話。

她沙啞著嗓子,失神問道:“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情?”

“或許吧。”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些年,他一直睡不安穩,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

“叔叔他究竟做了什麽事情?”

“作孽……”剩下的話都是她在喃喃自語,聽不明白。我也不敢去追問細節,生怕再刺激她。

現在的景瀾,每天眉間的憂愁和悲傷濃得化不開,這樣模樣的景瀾太讓我心疼了。

(4)

傷口愈合的速度要有多快才能感覺不到痛?

我一直在想,受了傷,要怎麽做才能減輕傷痛。

景瀾的傷一直在內心最深處,連我也不願意透露。

他的媽媽精神恢複了許多,隻是氣色一直不太好,鬱鬱不可終日。

很多時候,我都看見她坐在門口,朝著來路癡癡地遙望,也不知道是在盼著些什麽。她看著我,也不再像瘟神一樣回避,而是牽扯著嘴角笑笑示意。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寒冷的夜色在雨幕中更加的涼。不斷有冷風從打開的窗戶灌進來,吹起破舊的窗簾搖曳。

我怎麽也沒想到,在深夜的時候,那個曾經拋棄我的人會再次來找我。

急促的門鈴聲響起,我打開門便看見一身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的她。她看見我的時候,急速踏過來,毫不猶豫地一耳光扇在我臉上。

“你把姚曉朵藏哪兒去了?”她濕漉漉的頭發不斷滴著水,表情滿是憤怒,我卻被這莫名其妙的巴掌以及莫名其妙的質問弄得更加莫名其妙。

“你在說些什麽?”

“朵朵不見了,是不是你幹的好事情?”

我心中冷冷一笑,道:“她不見了應該去找警察,你來找我有什麽用?”

“除了你,還有誰和她有仇?”

我撇過頭,邁開步子不想同她說任何的話,正想關門,擺脫這個莫名其妙的人。

誰知道她蠻橫地拉著我的袖子,高聲命令道:“你快把朵朵還給我。”

我回過頭,無奈地翻個白眼,嘴角帶著嘲諷,道:“這位大嬸,你能不能講點道理。我根本沒看到過你女兒。”

眼前的人瞬間變了臉色,她失神愣愣地自言自語道:“我明明看到桌子上有你寫給朵朵的便條,說約她出來……”

“大嬸,我這麽低賤的人怎麽可能給那麽高貴的人遞上什麽字條?”

說完話我正要走,她拉著我的袖子,懇求道:“染染,你能不能去找朵朵?我求求你……”

求?我感到非常可笑,於是諷刺道:“我和她非親非故,為什麽要去找她?”

“她是你親妹妹啊……”麵前的婦人紅了眼睛,繼續哀求道,“平時她很乖的,晚上從來都不出去玩。可是這麽晚她都沒有回來。你去找找她吧。”

“我哪有什麽妹妹?大嬸,你是不是搞錯什麽了?我身體裏流的血姓木。”

她的臉變成了難看的死灰色。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跪下來,哭著哀求道:“染染,你去找找朵朵,我求求你……我不能沒有她……她是我的**啊……”

那樣低聲下氣的姿態求著她拋棄的女兒卻是為了她現在的女兒。

我凝視了她良久,才幽幽地說道:“我幫你最後一次,報答你生出了我。”

我拿著傘,在冰冷的雨中四處奔走,去找姚曉朵,年輕人所有喜歡去的KTV我都挨著挨著去找過。

走在雨中,渾身發涼。

那個人隻知道有個叫姚曉朵的女兒是她的**,卻絲毫不顧那個懷著孕的木染。

她求我的時候,沒有絲毫為我考慮過。

我抱緊雙臂,在雨中走得更快。

雨越下越大,一把傘根本就不管用,我渾身都濕透了,渾身冷得發顫,肚子還隱隱約約地疼著。

逼不得已之下,我撥通了顧涼城的電話。他的人脈應該很廣,找個人不會是什麽難的事情。

想不到顧涼城很快就接通了電話。

“顧涼城,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當初那麽出言不遜,到頭來還是要低三下四地求著他。

“什麽事情?”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原本以為他會高傲地諷刺一番,卻不料他會這麽問。

“我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誰?”

“姚曉朵。”

“她在‘醉生夢死’的地下室。”

我心裏咯噔一下,太陽穴突突直跳,一種不好的預感在腦海裏盤旋著。

當初我問他認不認識姚曉朵,而他說的是不認識。如今,我還沒解釋姚曉朵是誰,長什麽樣子,他卻知道姚曉朵在什麽地方。

顧涼城心中的秘密比我想象還多。而他和姚曉朵怎麽湊在一起的,我也並不感興趣,隻想快點找到她,然後交差,從此不拖不欠,老死不相往來。

(5)

我曾經形容顧涼城是天使,他卻說他是惡魔,原來他真的沒騙我。

當我急匆匆趕到“醉生夢死”地下室的時候,地下室裏不見顧涼城,倒是有三個小混混。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怪異。

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荷爾蒙的味道。

姚曉朵瑟縮在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雙目空洞,不斷呢喃著什麽,瑟瑟發抖。她身上衣不蔽體,原本精致的臉腫得老高,暴露在空氣中的脖子上全都是紫色的吻痕,手腕和腳腕還有深紫色的勒痕。離姚曉朵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團斑斑血跡。

而站在旁邊的三個人,褲子鬆鬆垮垮,臉上還帶著**笑,看上去讓人惡心。最旁邊一個人的手裏拿著一個攝像機,他似乎正在欣賞著什麽。

而攝像機裏正傳出姚曉朵的尖叫:“你們滾開!不要過來!滾開!統統滾開啊!”

我臉上的顏色瞬間消失殆盡。這一串串的畫麵無不彰顯著姚曉朵被強暴,而事情的整個過程還被人喪心病狂地拍了下來。

很顯然,這一切都是顧涼城設計的。

以我的名義將姚曉朵約出來,然後做出這麽喪盡天良的事情。

顧涼城沒在地下室,我立即掏出電話,給他打電話。

“你在哪裏?”

“你第一次見我的包廂裏。”

我疾步跑到包廂,推開門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顧涼城的麵前,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如惡魔般的男子,一字一句問道:“這一切都是你做的?為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現在她如此,一切皆是報應。你不如去問問姚曉朵的父親,你去問問當年他幹了些什麽。”顧涼城臉上帶著冰涼的笑意,讓人心驚膽戰。

“我猜你肯定很想要那個攝像機。”顧涼城嘴角微微上揚道,“如果你想要,明天你來我租的房子找我。”

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我渾身都在顫抖。

原本以為,顧涼城不過是花心一點,無情一點,怎麽也想不到原來孩子的爸爸竟然是這樣一個殘忍凶狠的人。誰知道孩子的基因會不會遺傳到他爸爸的暴戾與邪惡。

看著顧涼城的種種劣跡,我越來越覺得留下這個孩子就是個錯誤。說到底,景瀾他們家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顧涼城也逃不了幹係。

我應該狠心打掉孩子,和顧涼城徹底斷了一切關係,不要和他有任何牽扯。

我狠狠瞪了一眼顧涼城,跑回地下室,準備把姚曉朵帶走。當我靠近姚曉朵想將人帶走的時候,旁邊站著的人忽然橫過來,笑得一臉惡心地說道:“這個女的也挺好看的……”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頓時沉到穀底,隻能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滾!”

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顧涼城一個拳頭揮到那個人身上,啐了一口,道:“我碰過的女人你們也敢碰?”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人撲在地上不斷道歉,“我不知道她是顧少碰過的女人……”

我嘴角帶著諷刺的笑意,忽然覺得惡心極了,扶著牆開始大吐特吐,似乎將內髒都要吐出來一般。

顧涼城見我這樣,眼睛落在我微凸的小腹上,臉色鐵青。

吐完了稍微好了一些,我準備扶著姚曉朵,送她回家。哪知道她竟然神誌不清,大叫大嚷著“不要過來”。整個人胡亂揮著手臂拒絕任何人的觸碰,長長的指甲狠狠刮在我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疼。

我皺著脫下濕漉漉的衣服,快速將她裹住,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拖出了“醉生夢死”。吃力地將姚曉朵送回家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暈了過去。而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地方是幹的。

姚家燈火通明,璀璨的燈光刺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

下了出租車,我背著姚曉朵一步一步走進姚家大門。雨水讓人視線變得很模糊,整個人暈暈沉沉的,渾身似乎有些發燙。我努力撐著,艱難地一步一步前行。

那個人在窗台遠遠地看見我,臉上帶著驚喜,急匆匆地下樓開門接人。

可是當她看到姚曉朵那個樣子的時候,憤怒的火燒在了我的身上。

“你對朵朵做了些什麽?”

我已經精疲力竭,癱軟在地上不想說任何話,額頭也很疼。我懷著孕冒著傾盆大雨把姚曉朵找回來,她第一句話沒有表示任何感謝,反而是毫不客氣地質問。

我隻覺得我自己的心在滴血。

“你不如去問問你的丈夫究竟做了什麽事情?”我也懶得解釋,直接將顧涼城的話引用。

姚曉朵的爸爸跟著也從樓下急匆匆地跑下來,看到他女兒被人糟蹋成這個樣子,十分驚愕。

“朵朵這是……”他的眼神如刀一般看像我,同樣厲聲質問道,“你把朵朵怎樣了?”

每個人都在問“你把朵朵怎樣了”,有誰關心過我怎樣了。

再溫暖的心也會被這樣一瓢一瓢的冷水潑涼。

我吃力地站起來,頭腦發暈,強撐著試探性地問道:“你知不知道顧家?”

話音剛落,麵前中年男子的臉色變了又變。他瞪大眼睛,渾身顫抖地問道:“你知道什麽了?”

“我全都知道了。”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從顧涼城口中的話猜測到姚曉朵的爸爸肯定做過什麽事情,然後來試探一番罷了。

中年男子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跌坐在地上,淒慘地哀號道:“是我害了朵朵!是我造孽太多!報應卻報在我自己的女兒身上!我真的錯了……”

“老姚,你說什麽?什麽你害了朵朵,什麽報應,你把話說清楚。”那個人將朵朵心疼地摟在懷裏,輕聲哄著安慰。

我也很想繼續把故事聽下去,可是身體裏殘存的意識一點一點消失,直到眼前化為一片黑暗。

(6)

好像是在做夢,而且夢見了顧涼城。

他在深水中拚命地掙紮,大聲喊著“染染,救我”。我也在水中沉沉浮浮,努力遊向他,可是無論怎麽努力,也到不了他的身邊,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沉下去。

“顧涼城!”

我知道這是在做夢,可是那種親眼看見自己愛的人死在麵前的時候,隻剩下撕心裂肺的恐懼與絕望。

驚醒的時候,那種感覺還心有餘悸。

“染染,你總算醒了……”

景瀾憔悴地坐在旁邊,滿臉都是倦怠,那雙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擔心。

我手上還打著吊針,腦袋依然昏昏沉沉的。

“染染,你發高燒,四十攝氏度,太嚇人了。”

臉上又疼又癢,我伸手去抓,卻摸到許多水泡。

景瀾急忙抓住我的手,皺著眉關切地說道:“你別撓,撓破了水泡當心毀容。”

“癢,難受。”喉嚨又幹又燥,疼得說不出話來。

景瀾連忙遞過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喂我喝下去。

喝完水後,終於好了許多。突然想到還有事情沒解決,於是我問道:“我睡了幾天?”

“三天。”

我心裏一驚,想到顧涼城第二天讓我去找他。沒有如約而至,不知道他究竟會怎樣。

我掙紮著從**起來,蠻橫地拔掉吊針。

“染染,你在做什麽!”景瀾驚呼,連忙阻止。

我一邊穿鞋,一邊說道:“我要去找顧涼城。”

“染染!”景瀾似乎生氣了,說話的音調也提高了,“為什麽你到現在還要去找他!你還生著病,就算不顧你自己也要顧著肚子裏的孩子!”

“景瀾,我今天一定要去找顧涼城。你別攔著我。事情的起因經過等我回來慢慢跟你解釋,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染染……”

我話也來不及聽完,急匆匆地出了門,手背上不斷冒著血珠,走路的時候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不敢想象,顧涼城會拿著那段錄像去做些什麽更加瘋狂的事情。

來到顧涼城租的房子,門是虛掩的。我猶豫了幾秒,躡手躡腳地踏進去。

顧涼城正坐在電腦麵前,手放在鼠標上,不斷點著屏幕上的什麽。

哢哢的清脆聲音讓我額頭突突直跳。

屋子裏到處都是酒瓶子,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酒精味。

顧涼城仿佛察覺我的存在,突然轉過身,粲然一笑,道:“你來晚了……”

我趕緊飛身過去,撲向鼠標。顧涼城沒有動,臉上帶著莫名的笑意。

而電腦上的屏幕正顯示著一段視頻,尖叫聲哭喊聲不斷刺激著耳膜。視頻的點擊量和轉載量飛速上升。

我慘白著臉色,毫不猶豫地打了顧涼城一耳光,五指疼得麻木:“你怎麽能這麽殘忍?”

“不管你們有怎樣的恩怨,姚曉朵是無辜的。”

“我又何嚐不無辜!”

“顧涼城!你沒人性!”我流著眼淚,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

想不到顧涼城會突然站起來,一步一步逼近我,眼裏帶著吞噬人的狂怒。

“你……你想幹什麽……”我害怕地步步後退,生怕眼前的人做出些什麽喪心病狂的事情。

顧涼城忽然將我一把抱住,他身上有一股濃重的酒氣。我掙紮著,想要退出這突如其來的擁抱。但是他的力氣驚人,讓人動彈不得。

他在我耳畔輕聲呢喃道:“染染,我的人性在十幾年前已經**然無存……”

那聲音裏帶著的悲傷讓人的心都是顫巍巍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沒有走過他的路,又怎麽能隨便去評價一個人?

顧涼城身上的秘密太多太多,他身上背負的東西比我想象中還要痛苦。

他說:“染染,我在你身上才能找到我些許的人性。”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但是我已經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心涼地閉著眼睛,努力裝作冷靜地問道:“這次你要怎麽玩?”

顧涼城渾身一震,輕輕推開我,臉上恢複了一貫的痞笑,仿佛剛才的軟弱隻是一場錯覺:“木染,你這次變聰明了。”

“顧涼城,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隻會哀求你的傻瓜嗎?”我硬生生地將眼淚逼回去,高傲地抬著下巴,不肯在他麵前低頭。

他抬起手,冰涼的拇指在我眼角慢慢劃過:“木染,你撒謊,你還沒有忘記我對不對?”

“你又自作聰明了……你別忘了,我肚子裏的孩子是景瀾的。”

一瞬間,顧涼城的臉色垮塌下來,十分難看。我知道他在介意什麽,但絕對不是因為在乎我。

這關乎男人的自尊。

我撒謊說肚子裏的孩子是景瀾的,深深傷害了顧涼城那可笑的自尊心。

現在我和顧涼城隻有不斷地彼此傷害,妄圖在這份傷害中戰勝對方。誰都不肯先漏出底線,誰也不肯認輸。

可是這有什麽意義呢?不過是徒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