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憶是逃不出的城

有關你的那些回憶,我已經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有人說,回憶是由許多記憶碎片組成的虛擬城堡,是一幅沒有任何色彩的畫麵,卻因為曆久彌新的思念,城堡變得越來越堅固,畫麵變得越來越斑斕。然而,有關你的那些回憶,我已經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1

夕陽晚照,琥珀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低著頭,在我一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好看的眉舒展開來,對著我溫柔地笑,眼睛裏全是我熟悉的柔光。

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聲音和畫麵都漸漸消退,我的眼裏隻剩下那個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對我微笑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像觸碰泡沫一樣,小心翼翼地攔腰輕輕抱住他,將頭埋在他的懷裏,竭盡全力地不讓自己嗚咽出聲,然後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道:“他們都說你不會回來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啊!喬歡,我帶你回家。”

曾經,在我最無助絕望的時候,是他將手伸向我,對我說:安冉,我帶你回家。

如今,已輪到我成為他的依靠。

我自他懷裏仰起頭來看他,入目的卻是他一張略顯慌張與尷尬的臉。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叫林慕箏,並不是什麽喬……歡。”他這樣說的時候,高舉著雙手,盡量不讓自己碰到我,卻並沒有就此推開我。

“你……”我有些說不出話來。

溫潤的臉龐,狹長的鳳目,這樣的眉眼早已鏤刻進我的腦海深處,我又怎麽會認錯呢?

“啊,我知道了!你在跟我開玩笑的,對不對?喬歡?”說著,我即刻便笑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撒著嬌,說道,“這樣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玩,不要鬧了,喬歡!我們倆都是老人家了,還要玩那種假裝初次見麵的遊戲嗎?”

他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淡漠的麵孔生動起來,也學著我的樣子笑著說:“那麽,你……是誰?”

我認定了是他在跟我開玩笑,配合他說:“我是安冉,平安的安,‘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的冉。”

“那麽你呢?你是誰?”我歪著頭,滿心期待地笑望著他,預備著在他說出那個答案的第一時間,便跳起來像樹袋熊一樣趴在他的身上。

我在心裏默念那個答案,喬木的喬,歡顏的歡。

曾經,我無數次當著喬歡的麵向別人這樣介紹他,並嘲笑他,名字的寓意是“一根愉快的木頭”。

然而,那個前一刻還任由我輕輕環住他腰的人突然變了臉,輕柔卻堅決地拉開我的手,退後一步,禮貌又疏離地說:“你好,我是林慕箏。”

“哈哈,不要再裝了,你早就被我識破啦。”我固執地笑著叫他,“喬……”

門外,突然有人抱著畫板走進來,頭也不抬地叫道:“林慕箏……”

那是一個與喬歡年紀相仿的男生,他抬頭看見我,愣住,然後說道:“慕箏,原來你有客人啊!那我把畫板給你放這裏了。”

“你說他叫什麽?”我茫然地看著那個男生,聽見自己極力控製的嗓音裏夾雜著明顯的顫音。

“慕箏啊,林慕箏。”男生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那種茫然似乎並不是能裝得出來的。

我幾乎是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眯了眯眼,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林慕箏的人。

男生笑起來,恍然大悟般地說道:“原來你們不認識啊!”

“現在認識了啊!簡塵,這是安冉。”他用那雙狹長的鳳目望著我,淡漠疏離地說,“安冉,這是我的大學同學簡塵。”

“喂,即使開玩笑假裝不認識我,但是演戲也要演得專業一點啊!你根本沒有一個叫簡塵的大學同學!”我失聲尖叫出來。

簡塵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然後了然地笑起來,說:“啊,我明白了。慕箏,你是不是又用你這張迷死人的臉招惹了小朋友,然後又不想負責啊?”

“假裝不認識這一招實在太爛啦。”簡塵摸摸鼻子,偷笑道,“看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簡塵說著,誇張地做出逃跑的姿勢離開,屋子裏又隻剩下我和他。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細長的眼裏突然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我便認定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一場玩笑。

“群眾演員這麽快就離場了?一點都不好玩,接下來你要怎麽演你是林慕箏呢?”

於是,我抱著看熱鬧的心情,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分明就是喬歡卻嘴硬地稱自己是什麽林慕箏的家夥,耐心地看他還要怎麽演下去。

“演?可我本來就是林慕箏啊!”他的眉頭皺起來,良久,歎一口氣,好脾氣地說道,“好吧,那你又有什麽證據能夠證明我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喬……歡?”

“證據?那就太多了。”我胸有成竹地偏頭看著他,一副好戲即將上演的表情,“我熟悉你白襯衫上的氣息;我知道你隻抽同一個牌子的煙;我知道你喜歡薔薇花;我記得你左側額頭上疤痕的形狀,雖然那個疤痕可能淺淡得別人根本看不出來,但是那是你救我時留下的,所以我記得那疤痕的位置和形狀;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猜,此刻,你的身上根本沒有‘林慕箏’的身份證。”

他沉默著聽我說完,然後兀自笑一笑,低下頭,細碎的頭發落下來,擋住他的眼睛。

我看不清他的眼中是喜是悲,隻聽見他坦然地說:“既然你有這麽多‘證據’,那麽,歡迎你來一一檢驗。”

他張開雙臂,一副願意任我宰割、坦然又自若的樣子。

我突然就有點恐慌起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會被我識破的樣子。我輕輕吸吸鼻子,又吸吸鼻子,那本該充盈整個鼻腔的淺淡清新的白殘花氣息渺無蹤影。

“怎麽會?”我愣在原地低聲喃喃,一秒後,像瘋了一樣撲進他的懷裏,深呼吸,再深呼吸,還是沒有那熟悉的氣息。

“也許你隻是換了別的牌子的沐浴露。”我強作鎮定地說道,卻已經有點慌亂地踮起腳,去撥開他的頭發,看他的額頭。

大概是因為他太高,又或者是我太慌張,他的頭發仿佛有了魔力,怎麽也撥不開。

我急得就快哭出來,卻聽見他認命般地輕輕歎了一口氣,然後伸手將頭發全部撥上去,露出額頭,俯身笑望著我:“這裏,有你想要看到的傷疤嗎?”

那裏,他的額頭,一片光潔,沒有任何曾經受過傷的痕跡。

我的心仿佛在這瞬間跌入深淵,失重般地呼吸困難。

我已顧不得所謂的形象與基本的禮貌,伸手進他的褲兜快速地翻找他抽的煙,甚至不放過西褲後麵的口袋。

然而,一無所獲。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的記憶有誤。

2

從始至終,他都沉默地配合著我,末了,他將被我翻出來的褲兜裏料整理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原來,你要找的人是個煙鬼嗎?他是不是習慣將香煙裝在褲子口袋裏?沒錯,很多男人都有這樣的習慣。可惜,我從來都不抽煙。”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我聽見他鼻音裏藏著濃濃的自嘲一般的笑意,卻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良久,他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一字一字地說:“你,現在相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了嗎?”

“我不相信!”我慌張地掃視四周,企圖找出他的任何一絲破綻,然後便看見了無數畫板上夾著的水彩和素描。

“這些都是你畫的?”我不等他回答,在那些畫板之間穿行,瘋了一般翻看著那些畫,然而,沒有一幅是和花有關的。

我有些失控地將那些畫架翻得東倒西歪,他卻好脾氣地跟在我身後,一一將那些畫架扶正。

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般,開玩笑似的說:“你在找任何有關薔薇花的畫?嗯,我是大男人,怎麽可能會喜歡花那種東西?”

他說到最後,竟然自顧自地笑起來,好像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可你分明就是喬歡!所以,承認吧!”我固執又倔強地看著他,“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我不想再玩了。”

他不理會我,伸手從桌上拿過錢包遞到我手裏:“你說過,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可能有‘林慕箏’的身份證。”

我愣住,他這樣坦然,是否已說明答案絕不是我想要的那種?

然而,我已顧不得許多,搶過錢包,在一排卡片中,終於找到那一張身份證。

隻掃了一眼,我拿著身份證的手便頹然垂落下去。

那張小小的卡片仿佛有千鈞重一般,自我的手裏墜落到地上,在燈光下反著光,嘲弄似的向我示著威。

那上麵,在姓名那一欄,清楚分明地寫著三個字——林慕箏。

我踉蹌著後退,伸手去尋找支撐,卻帶倒了旁邊的桌子。“砰”的一聲脆響,桌子倒在我身上,我跌坐在地上,並不覺得疼,卻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在那一瞬間抑製不住地砸下來。

“喂,你……”

他蹲下來,皺著眉看我,仿佛下意識地想要伸手來扶我,但最終他的手卻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然後,我聽見他如釋重負般地說:“現在,你該相信了吧?”

種種跡象都表明,他真的是另外一個人,這一點,仿佛讓我已不得不相信。

淚水模糊我視線的那一刻,我慢慢抬起頭來,流著淚,努力對他微笑。

我說:“喬歡,我怎麽這麽笨!你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啊,你當然可能會不記得安冉是誰,不記得自己叫喬歡,你也當然可能不記得以前的那些習慣了。”

沒錯,一定是這樣,隻能是這樣!

我像個傻瓜一樣,流著淚微笑,試探著問:“那麽?七七呢?你還記得嗎?你最最喜歡的七七啊,你記得嗎?”

麵前的那個人卻低下頭,長久地靜默起來。

四周沉寂得令人生出莫名的恐懼來,仿佛有某種激烈的情緒會在突然之間爆發一般。

我連忙安撫他:“沒關係啊,這些想不起來都沒有關係,我們回家好不好?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來你是誰的……”

然而,他始終沉默如一。

“林慕箏,那可能隻是你失憶後隨便取得另一個名字,至於額頭上的傷疤,也許……也許……”我飛快地轉動腦子,拚命地試圖說服他。

“夠了!不要再說了!”沉默良久的他突然厲聲喝止我,他站起來,陰沉著一張臉,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粗暴地將我從地上拉起來,不由分說地將我往門外推,“鬧夠了嗎?你還講不講道理?簡直莫名其妙!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我自己是誰嗎?”

我拚命抓住他的衣袖:“可你分明跟喬歡一模一樣。”

“這世間長得十分相似的人也不是沒有。”他板著麵孔,用力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眸子靜若寒潭,冷冰冰地看著我。

那寒意令我心驚,仿佛我和他,真的隻是這個世上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不,不隻是長得相似。”我執拗地說,“幾天前,在彼岸巷,你坐在車裏,我看見你的那一瞬間,我就確定,你就是喬歡。那種感覺是不會錯的。如果你不是喬歡,你為什麽會去我曾經住過的彼岸巷?你記得彼岸巷的,對不對?而且那個時候,你身上分明是有白殘花氣息的,分明是有的。”我乞求般地望著他。

“所有經過彼岸巷的人,所有帶著白殘花氣息的人,就必須都是你說的那個喬歡嗎?”他薄唇緊抿,嘴角的弧度宛若一把鋒利的彎刀,輕易便將我那些美夢割裂,“感覺那種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

“嚓”的一聲,他的襯衫袖子被我撕破,因為慣性的作用,我捏著半截衣袖,踉蹌著後退。

他便在這一刻,毫不留情地順手將我推出門。

門合上的那一瞬間,我對著門裏的他撕心裂肺地喊:“可是,喬歡,長得像的陌生人和你,我分得很清楚!”

門“砰”的一聲在我麵前合上,我捏著那截襯衫袖子,怔忡不已。

恍惚間,我聽見他在門內說:“你覺得我熟悉,大概不過是因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3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可是我和你,不是相遇,分明就是久別重逢啊。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櫥窗玻璃上映出我苦澀又落寞的笑容。

我出了神,有人突然自我身邊走過,輕聲譏笑著說:“原來,那麽高傲的安冉,也有這樣死皮賴臉纏著男生的一天。”

我聽出是徐玨那種令人恨的牙癢癢的嗓音,將頭側到一邊,並不打算理他,但想想,終是沒能忍住質問他:“徐大少,你有多無聊?要來跟蹤我?”

我知道他大概看見了我在牧之路181號的所作所為,所以才會像剛才那樣說。

“跟蹤你?”他摸摸鼻子,故意作出一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我會跟蹤你?安冉,你開什麽玩笑!相信我,對我來說,你真沒那麽重要。我隻是碰巧路過,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而已。”

他笑得得意又滿足:“所以喬歡是真的回來了?或者那個隻是長得像喬歡的人?哈哈,不管怎麽樣,我剛才看得很清楚,他啊,不想理你呢。”

“多管閑事。”我的心被他的話刺得猛然一縮,卻仍然裝成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他卻突然擺出一副嚴肅的麵孔說道:“安冉同學,你今天翹了畫法幾何課!”

“沒有翹過課的大學生是不完整的!”我瞪他,“再說,這又跟你有什麽關係?好像你管不著吧?你無聊不無聊,連我的課程表都知道得這麽清楚。”

“好像我偏偏能管得著。”他答得一本正經。

我不屑地說:“你不就是學生會的嗎?別以為我會像那些大一新生一樣對你們這些所謂學生會的小官畢恭畢敬。反正,我也不想進學生會,無欲則剛,你能把我怎麽樣?”

“不急,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我能把你怎麽樣了。”他突然看著我,用一種令人討厭的憐憫的眼神,“現在,你還是好好想想怎樣搞定那個‘假喬歡’吧。”

“他不是假的!”我明知道他是故意這麽說,卻仍然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他根本不想理你。”

有風自街角吹來,清涼如斯,令人思緒頓時澄明。

我鎮定地反駁他:“喬歡不是不想理我。我的喬歡他生了病,他隻是不記得我是誰。但是,沒有關係,如今他已經回到了C城,隻要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想起來,他是喬歡,是那個一直一直愛著七七的喬歡。”

“真的是這樣?”徐玨刻薄地企圖拆穿我,“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你的內心這麽堅定,那麽,剛才,你又為什麽那麽失魂落魄?”

我避而不答,隻是堅定地說:“沒錯,就是這樣!喬歡已經回來了,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我對著櫥窗玻璃裏自己的影子說道,“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想起我來。”

上帝將喬歡再送回我身邊,我一生所求不過如此!

不敢再奢求其他,隻慶幸上帝如此厚愛我。

徐玨不以為然。

我不理會他臉上諷刺般的笑容,隻是對著櫥窗裏自己的影子眨眼,無聲又篤定地點頭,微笑:“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安冉!”

我知道,這一刻,那個冷靜的、倔強又固執的、從不輕易認輸的安冉又回來了。

“這才有點像我認識的那個死丫頭。”徐玨抱著手臂看著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真奇怪,我還就喜歡看你鬥誌昂揚地跟我較勁,蔫了吧唧的你多沒意思。”

“一點都不奇怪!”我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在跳上車之前還不忘揶揄他一句,“因為你本來就是變態。”

所以不管外人怎麽說喬歡不可能回來,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的喬歡,現在不是真真正正地出現了嗎?

你看,連喬歡高中時代的死對手徐玨都要承認這個事實了呢!

4

後來,很久之後,我仍然記得,那晚的月光皎潔如銀,我躺在寬大鬆軟的**,翻來覆去,興奮得難以入眠。

我獨自守著那個隻要想一想就禁不住笑出聲來的秘密,那個“喬歡已經回來”的秘密,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仿佛那樣便會削弱我的快樂一般。

我固執地不願意去想這整件事中種種的細枝末節,隻是一心打定主意,以後每天要到畫室去報到。

於是,我真的第二天就去了學校,向那個美麗又善良的輔導員和盤托出。

她聽了以後沉默了許多,居然跟我說起了她自己的一段往事,一段關於遺憾錯過的往事,之後,她批了我的假,允許我不參加即將開始的軍訓。我幾乎感激得快要跳起來擁抱她。

她無奈地笑望著我說:“對你而言那麽重要的人,我又有什麽理由不批你的假呢?”

是啊,喬歡,於我而言,你是那麽重要的人,我又怎麽能輕易就放棄呢?

因此,那個蟬鳴聲悠遠的午後,我從學校直接去了牧之路181號。

我到的時候,畫室的門大開著,我輕輕走進去,便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白襯衫、黑西褲,仍然是多年前他最喜歡的那種打扮。

他立在重重畫架之間,捏一支畫筆,一筆一筆慢慢地描摹,仿佛在悉心描繪著什麽美好未來一般。

我漸漸看得出了神,恍惚覺得,就連他此刻捏筆的姿勢都和以前是一模一樣的。然而,我潛心細想時,卻發現,其實我並不太記得喬歡以前捏筆的姿勢是什麽樣子了。

到底是記憶模糊了現實,還是現實攪亂了記憶?

我不敢細想,連忙慌張地顫聲叫他:“喬歡……”

他捏筆的手似乎停頓了一下,但並沒有回頭。

我提高聲音:“喬歡!”

他才慢慢轉過頭來,固執地糾正我:“林慕箏!”

他……他記得我,他記得昨天的事!

像被人突然扼住脖子一樣,痛苦的窒息感撲麵而來,我跌進無底的深淵,突然明白,那個之前被我忽略的至關重要的信息是什麽。

那種瀕臨死亡般的窒息感讓我不顧一切地麻痹自己,故意忽略那樣的信息,然後自我否定,不是的,不是的,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樣的。喬歡他隻是生了病,他隻是不記得我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轉移話題:“你這裏是畫室?你教別人畫畫為生?”

他戒備地看著我,不說話,朝我指一指滿屋子的畫架,表示我是明知故問。

我眨眨眼:“那你這裏一定是收學生的啦?”

他看著我,不動聲色:“當然。”

“那我要報名。”我打開錢包,將裏麵所有的現金都拿出來,“多少錢?這麽多夠嗎?”

他狐疑地看著我:“你又想幹什麽?昨天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嗎?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沒想幹什麽啊,我就是想報名,學畫畫。”我學著他的表情,也疑惑地看著他,“難道你這裏不是教人畫畫的嗎?”

“你!”他一副氣結無語的樣子。

我歪著頭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得意地笑。

“有錢不賺才是傻瓜。”他斜睨著我,突然也抿唇笑起來,伸手從我手裏抽走幾張鈔票,“你要報名,當然沒有不收你的理由啊。否則,好像我是故意在躲著你一樣。”

“那我們從現在開始?”我迫不及待地放下書包,徑自坐到一個畫架前,做一副好學生的模樣。

有風自窗口吹進來,拂動他的襯衫下擺,我仿佛聽見他幾乎輕不可聞的一聲歎息聲,然後,他轉過身去繼續作他的畫,將我晾在一邊。

良久,他頭也不回地說:“先自己隨便畫一幅什麽,我看看你的基礎再決定怎麽教。”

“哦。”我懶懶地答,卻動作迅速地調配起水彩來。

靜謐的午後,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偶爾,有風拂來,微涼、愜意。

我輕聲哼著連自己都不知名的歌,一筆一劃在白色的畫布上描畫,間或,忍不住抬起頭來,目光越過重重畫架,偷瞟一眼他的背影,心裏便甜蜜得如同要溢出蜜來。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我居然可以哼著歌,一筆一筆畫下14歲那年與他在喬宅初遇時的那個場景。

那個落花飛舞的夜晚,我立在喬宅的後門,暗自落淚,絲毫沒有注意到正朝我駛來的汽車。他自繁花盛開的庭院中向我走來,修長的手臂迅速地朝我伸過來,隻用力一拉我便被他牢牢攜在右臂裏。

記憶像是一台拍立得,“哢嚓”一聲,將那一瞬間的畫麵永遠珍藏在了腦海裏,一同被銘記的,還有那時卷在他白色襯衫衣袖裏的薔薇花香。

我將腦海裏那個瞬間的畫麵絲毫不差地畫在畫布上,暗自期待著,他看見這畫麵的一瞬間,會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這樣想著,便忍不住又去看他的背影。

然而,那裏什麽也沒有。

我下意識地回頭尋找,便撞上他有些慌亂與閃躲的目光,但轉瞬,他便直直地與我對視,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他捏著畫筆,斜倚在我身後的桌子上,也不知道這樣默默站在我身後有多久了。

我想起來,我回頭的那個瞬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畫上,好看的眉頭正慢慢蹙起來。

也許,他是記起了什麽嗎?

我指著畫萬分期待又小心翼翼地問:“記得嗎?六年前,我和你的初次見麵,在喬宅,就是你的家。”

他漠然看著我。

我不死心地補充:“那天晚上,在喬宅的後門,你救了我,你還記得嗎?”

他無動於衷地看著我,想都不想地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仿佛不想給我任何開口的機會一般,他又飛快地說:“但是我看得懂你的畫。構圖不錯,色彩尚佳,比例也還算合適。”他走近了去研究我的畫,冷靜又專業地評判著,仿佛於他而言,那隻是一幅並沒有什麽不同的學生習作。

心裏不是沒有失望的,隻是我不願讓他看見我的落寞,所以,他這樣說的時候,我隻是不出聲,笑吟吟地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

他側頭,看見我的樣子,仿佛被窗外炙熱的陽光刺了眼一般,冰冷的眸光閃了閃,不自然地別過頭去說:“不過你畫裏的人倒是有幾分像我,可惜,六年前,我還在B城讀高中,從未來過C城。所以,我不是他。”

他言之鑿鑿,仿佛要刻意證明些什麽。

然後,他轉頭毋庸置疑地對我說:“明天你不用來了,學費我會退給你。”

“為什麽?”

“你的基礎已經很好,如果隻是業餘愛好,完全不需要再學。”他麵色平靜地將幾張鈔票遞到我麵前,一副就要趕我出門的樣子。

“可我隻是小時候跟安然學了一點皮毛……”我抬起頭來急切地辯駁,然後頓住。

剛才,就在我說出“安然”兩個字時,我清楚分明地看見他捏著鈔票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他的思緒,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問:“你記得安然和喬琦逸,對不對?”

盡管他迅速地偏過頭去,我還是捕捉到了那個瞬間,那個他清亮的眸子驀地晦暗下去的瞬間。

“不……”他急於否認。

“噓……”我輕聲阻止他,踮起腳尖,像很多年前一樣,伸手輕輕揉他一頭碎發,“放心,他們在天上很幸福。”

仿佛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我的手停留在他的頭發上,他愣在原地。如果這一刻,時光可以靜止,永遠停留,該多好!

可惜我知道,要不了兩秒他便可能清醒過來,然後毫不留情地推開我。

即便堅強如我,也害怕麵對像陌生人一樣的喬歡。

於是,在他再次趕我出門前,我搶先笑著朝他擺手:“那麽,喬歡,明天再見囉!”

不等他回答,我故作瀟灑地轉身,若無其事地走出畫室。

我脊背挺直,快步走在烈日下的街道上,用力抿起嘴角微笑,仿佛這樣,便能忽略此刻心裏莫名的恐慌與疼痛一般。

然而,隻走了半條街,我所有的倔強與堅持便轟然倒塌。

我挪動著麻木的雙腿,在街頭無人的角落裏跌坐下來,失控地給喬歡的死黨費浩然打電話。

電話接通的瞬間,我聽見自己用嘶啞又倉皇的嗓音說道:“費浩然,喬歡回來了。”

不等費浩然回答,我便迅速掛斷了電話。

我怕我會忍不住跟他說,喬歡回來了,但是他不記得我,或者,他假裝不記得我。

我怕我會忍不住在電話裏哭出聲來,那樣真的很不像我。

5

到家的時候,隔著半個院子,遠遠便看見西裝革履的費浩然已經等在了客廳裏,顯然是接到我的電話後直接從公司趕過來的。

這些年,他變了很多,不再是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費大少,變得內斂沉靜許多,大學畢業後直接進了家族企業從中層做起,要不了很多年,便會順理成章地接掌整個家族企業,再然後大概會變成一個十分無趣的商人。

唯一不變的是,他仍然暗戀著江舟的姐姐江碧,而江碧仍然對他不屑一顧。

世事變遷,他卻始終隻戀著一個人。

很多時候,看著費浩然,便會想起喬歡。

我時常暗自想象,如果喬歡沒有生病,沒有與我分離,那麽現在的他是否也會像費浩然一樣,漸漸由白衣翩翩的少年蛻變成魅力十足的男人,心裏卻始終住著那個少年時期便已傾心的女孩?

我陷在自己的想象裏,不能回神。

“喂,安冉,發什麽呆!你到底把我兄弟喬歡藏哪裏去了?宣示主權也不用這樣吧?好歹也讓我見一麵再藏起來吧?”費浩然發現了我,遠遠地調侃我,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沒有對喬歡是否真的回來了提出一絲質疑,大概是因為他知道,我絕不會用這件事來開玩笑。

“他回來了。”我盡力克製住不好的情緒,走過去,平靜地說,“但是,他沒有回來。”

“嗯?”費浩然不解,但轉瞬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說他回到C城了,但是他沒有跟你回喬宅?”

我不說話,算是默認,在費浩然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目光空茫地對著一院子姹紫嫣紅的花。

“他不記得你?”

“他說他叫林慕箏。”我以為我說這些的時候會很丟臉地掉下眼淚,但此刻我的眼角異常幹澀,“他甚至有‘林慕箏’的身份證。他說他隻是一間畫室的主人,並不是什麽喬歡,他說一直生活在B城,不久前才來C城,不可能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費浩然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我的情緒,試探著問:“也許……你認錯了人?”

我側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鄭重地叫他的名字:“費浩然?”

“嗯?”他被我的樣子弄得有些緊張起來。

“如果很多年後,有一天,你在街上看見江碧,你會認錯嗎?”

他掙紮般閉一閉眼,頹然承認:“不會。”

於是我歎息道:“所以,我也不會認錯啊!”

“那隻能是他因為生病的原因,不記得你了。”他突然鬆了一口氣,笑著伸手來拍我的肩,安撫我,“人回來就好,人回來就好。安冉,其他的,慢慢來,有我呢。”

“你也這麽想?對不對?”我別過頭去,不讓他看見就要溢出眼眶的淚水,“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

他拍我肩膀的手突然就頓住:“安冉,你什麽意思?”

“費浩然,我很怕……”我側頭看他,早已淚流滿麵,“我怕我的猜測是對的,我怕他其實並不是不記得我,而是假裝不記得我……”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我驚愕地頓住。

大概,我心裏早就有這樣的猜測了吧,隻是我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今天我去畫室的時候,他分明記得昨天發生的事,他一眼就認出了昨天去糾纏他的我,這一切都說明他的記憶並沒有出問題。

然而,他說他不是喬歡,他也不認得七七。

那麽隻存在兩種可能,他不是喬歡,或者他故意假裝不認得我。

而我,絕不會認錯喬歡。

所以,結論隻能是,他假裝不認得我。

“可是,費浩然,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要假裝不認得我?”我喃喃自語,“他千辛萬苦回到這裏,回到C城,卻要假裝不認識我,為什麽?我想不到理由。費浩然,你能告訴我嗎?或者,你幫我問問他啊……即便,即便他說他不愛我了,都比他假裝不認識我好啊。”

“費浩然,我想過了。真的,我可以接受他不愛我了,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他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我啊。那樣,好像那些我和他的美好回憶都是我一個人的幻想一樣。如果連那些回憶都沒有了,這一生就太漫長了啊。”

我蜷縮在椅子裏,窗外陽光明媚,我卻覺得那麽冷。

“不可能的!喬歡怎麽會假裝不認識你?他那樣愛你,怎麽會假裝是陌生人?”費浩然篤定地說,“安冉,你一定是認錯了人,那個人不可能是喬歡。”

“是嗎?”大概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是更願意相信對自己有利的答案吧,我開始動搖,“也許,大概是我認錯了吧……”

“是,或不是,你帶我去求證一下不就知道了嗎?”費浩然站起來,一刻也不停留地往外走。

我想一想,轉身上樓,去拿我最後的秘密武器。

6

日落西山的黃昏,我坐在費浩然冷氣十足的車裏,去牧之路181號。

一路上,我和費浩然誰也沒有說話。

仿佛為了緩解氣氛,快要到的時候,他突然側頭自嘲地說:“安冉,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看,我那麽喜歡江碧,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是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他說著說著,語氣就不由自主地猶豫起來。

這個人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還想來安慰我。

我不領他的情:“那是因為她不愛你,所以你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他側頭瞪我:“喂,丫頭,你能不揭我傷疤嗎?就一次?能嗎?”

我不以為然:“可我們的友誼本來就是以‘互相揭疤撒鹽’的形式存在的啊!”

“知道頂嘴,那就是沒事啦。”他像是突然鬆了一口氣,假裝生氣卻分明笑著說,“丫頭,你這樣欺負我,我是要向喬歡告狀的。”

“等他回來再說……”我立刻閉嘴,意識到自己破壞了剛剛好起來的氣氛。

幸好,畫室已到。費浩然仿佛比我還要心急,他迅速地下車,並不等我,便一頭衝進畫室。

我坐在車裏,望著近在咫尺的畫室,慢慢捏緊口袋裏的那個秘密武器,仿佛這樣才能蓄積起麵對現實的勇氣一般。

我深呼吸,打開車門,費浩然就在這時候突然從畫室裏衝出來,不容置疑地對我說:“你在車裏等我,這是男人之間的事。”

他說完,不給我任何質疑的機會,迅速地關上畫室的門。

我退回車裏,倚在車窗上,看一點一點西沉的太陽,仿佛一個內心如焚卻表麵裝著平靜的等待宣判的囚徒。

暮色四合,遠處,華燈初上。畫室的門驀然被人從裏麵打開,費浩然走出來。

他一聲不響地打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

我假裝看車窗外的風景,一直不去看他的表情,我怕從他的臉上看到我不想要的答案,我更不敢問他,我怕他的嘴裏說出什麽駭人的答案。

“安冉……”良久,他嗓音艱澀地叫我,篤定地說,“他不是喬歡。”

“你肯定?”我的聲音聽起來飄忽又倉皇。

他不答我,卻突然比哭還難看地笑,說:“喂,還好他不是喬歡啊!不然,忘了安冉的喬歡,算是怎麽回事?”

我不說話。

他又絮絮地說:“就是長得像而已。他怎麽會是喬歡呢?喬歡他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啊!所以啊,他不是喬歡。喬歡如今一定在某個地方,正努力回到C城,回到你的身邊,安冉,你要做的隻是耐心等待……”

“他跟你說了什麽?你憑什麽這麽肯定他不是?”我咬唇瞪著他,眼淚幾乎都要瞪出來。

我愕然愣住,他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這麽肯定那個人不是他,因為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樣。”費浩然逼視著我,仿佛要將他的意誌強加給我一般,“所以,安冉,不要再來這裏了。那樣隻是在浪費時間。”

他說著就要發動汽車,我搶先打開車門。

他慌忙伸手來抓我,我已跳下來。

“安冉!那個人不是喬歡,別再去折磨自己!我答應過喬歡,要好好照顧你。”他急忙去解安全帶,要下車來抓我,“連我你都不相信嗎?”

我立在車窗前,固執地搖頭:“費浩然,我想相信你的,可我需要一個說服我自己的理由。我等了他這麽久,如今他終於出現在我的麵前,你叫我怎麽相信他不是我等的那個他?”

茫茫夜色裏,霓虹閃爍。

費浩然突然沉默起來,不再阻止我。

我將右手放在口袋裏,緊緊捏住那封信,然後毅然轉身朝畫室走去。

畫室裏,明亮又寂靜。那個襯衫潔白如月的男子背對著我,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仿佛入了定。

我慢慢走過去,一直走到他麵前。

他如夢初醒般緩緩抬頭看我,我便看著他的眼睛,孤注一擲地說:“你說你不是喬歡,費浩然也說你不是喬歡。但是,我不相信,除非,你聽我讀完這封信……如果你聽完這封信仍然堅持你不是喬歡,那麽,我就死心。”

“好,如果這樣能讓你不再糾纏我的話。”他薄唇輕抿,彎起一個似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生生刺痛了我的眼。

朦朧淚光裏,我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隻聽見他清寒的嗓音。

他說:“那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