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念念不忘

別人給的,那些應該忘記你的原由,都是我對你念念不忘的理由。

沒有你的日子裏,我將對你的思念悉心收藏,再慢慢將思念做成遠行的帆船,在煙雨如霧的時季,風雨無阻、漂洋過海來找你。

1

敲完新一篇博客裏最後那個“歡”字,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筆記本電腦右下角的時間,2014年8月1日下午2點40分,就是在這時候,天際傳來隱隱的雷聲,雷聲過後,滂沱大雨驟然而來。

我合上電腦,走到書房大落地窗前,在窗邊的貴妃椅上躺下來,側過頭,透過重重雨簾,望著滿院盛放的薔薇發了呆。

傾盆的暴雨將那些嬌豔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不過沒有關係,曾經有人告訴過我,花謝了還會再開,所以我也堅信,有些人他也一定會回來。

這樣想著,嘴角便不由得翹起來,我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身體,空出貴妃椅左邊大片的位置,閉上眼睛,兀自偷偷笑起來。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低聲叫我:“七七……”

是芳姨。

喬歡離開後,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我獨自生活,說服了兒女,來到喬宅陪我,如今我已將她當成了至親的人。

我側頭看她,她卻對著窗外那片在風雨中飄搖的姹紫嫣紅出了神。

芳姨有些惋惜般地喃喃說道:“他最在意這些薔薇……”

我自然知道芳姨口中的“他”是誰,便笑道:“那些花,明年會開得更好。到那時,他就會回來了。”

芳姨像中了咒語,愣在當場,怔怔地看著我。

“芳姨,我們明天吃什麽?”我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自顧自地說,“啊呀,芳姨,你不會忘了吧?明天是我生日啊!明天我們一起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好不好?”

芳姨沒有回答我。我側過頭去看她,便看見她望著我的眼裏慢慢積起層層憐憫,我對那些憐憫視而不見,繼續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她。

芳姨仿佛突然有些慌張地轉移話題:“瞧我這記性,我怎麽忘了正事了?七七,江家少爺找你,就在前廳裏。”

芳姨口中的江家少爺,自然隻能是江舟。

芳姨話音剛落,江舟已等不及,自己來到了書房。

他快步走到貴妃椅旁,側著頭笑看著我,興衝衝地說:“安冉,快起來跟我出去,我有好東西給你看。”

我轉頭看向窗外,懶洋洋地說:“外麵下這麽大的雨,我才不要出門。像這種天氣,最好是煮一壺咖啡,拿一本書,臨窗聽雨,才最舒服。”

“那就按你說的辦。”這兩年,不知道為什麽江舟總是對我千依百順、唯命是從。

我有點不太喜歡他麵對我時的這種小心翼翼,故意說:“但是,現在已經是下午了,現在喝了咖啡,晚上就要失眠了,明天哪有精神慶祝生日?”

雨點在這個瞬間驟然大起來,劈裏啪啦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芳姨已離開書房,江舟突然沉默起來,房間裏靜得讓人有點莫名地恐慌起來。

我漠然地盯著窗外,強迫自己不要轉頭去看江舟。

良久,我聽見江舟低啞的聲音。

他說:“原來,你還記得明天是你的生日啊!”

“笑話,我自己的生日,怎麽會不記得……”我若無其事地笑著反駁江舟,轉頭去看他,然後驀地愣住。

我的額頭差點撞到江舟的下顎,不知道什麽時候,江舟已傾身過來,離我如此之近。他的目光掃過我身側貴妃椅左邊大片空出的位置,琉璃一樣的眸子裏便浮起厚重得化不開的哀傷。

仿佛不能承受那傷痛一般,他絕望般地輕輕閉上眼。

下一秒,他再睜開眼時,目光已定定地落在我的臉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他說:“安冉,你是機器人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

他逼視我:“你都不會哭,不會鬧,沒有感情的嗎?你是機器人嗎?你的表情隻被設定成沒心沒肺地笑嗎?”

右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緊緊捏成拳,我別過頭,躲開他的目光,假裝聽不懂他的話,說道:“生活無限美好,我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鬧?我住豪宅,衣食無憂,還如願收到了C城C大的錄取通知書,而我愛的人又恰好愛著我。江舟,你告訴我,我為什麽要哭?又為什麽要鬧?”

“你……”江舟看著我,滿眼憐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但他最終還是選擇退後一步,若無其事地笑一笑岔開話題,“說到C大,我聽我姐姐說,C大那邊風景很好,小吃也是有名的多。看來我們倆當初填報誌願還真是填對了。過幾天,我們先去那邊打探一下怎麽樣?”

江舟停下來,看一看我書桌上的電腦,又接著說道:“不如我現在就在網上查查C大附近的美食攻略。”

他這樣說的時候,人已經走到了電腦旁。

我突然意識到電腦裏有不能讓他看見的東西,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叮了一下似的,猛地從貴妃椅上彈跳起來,去搶那台電腦。

然而,還是遲了。

江舟已輕輕晃動了鼠標,我從不為人知的博客頁麵便慢慢顯示出來。

江舟隻掃了一眼電腦屏幕,便驀地抬頭看著我。他望向我的眼神裏有愕然,還有哀傷,更多的是憐憫,仿佛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一般。

我愣在原地,倔強地假裝若無其事地與他對視。

是啊,我不過是寫了一篇博客,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2

“安冉!”他輕聲叫我的名字,又突然停住,良久,才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般說道,“你問我,你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鬧,那麽,我現在就告訴你為什麽……”

有白晃晃的閃電自窗邊直劈下來,雷聲“轟”的一聲炸開,我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心裏慌得仿佛有一千隻鼓在敲。

我閉上眼睛,逼迫自己不去聽,不去看,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什麽能夠吞噬人心的洪水猛獸從江舟的口中驀然躍出一般。

然而,雷聲過後,我的聽覺卻殘忍得異常清晰起來。

我聽見江舟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擲地有聲地說道:“因為喬歡……”

“不許說!”我驀地尖叫,然後被自己恍如鬼音的嗓音嚇住。

江舟走過來,伸手捏住我的肩膀,心痛地逼視我:“安冉,你這麽怕我提起他,其實是因為你自己也知道我要說什麽的吧?其實是因為你自己也知道我要說的那些都是事實吧?那麽,為什麽還要這樣自欺欺人地折磨自己呢?難道這樣折磨自己兩年多還不夠嗎?”

“不!”我不停地搖頭,“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好,你什麽都不知道。”江舟輕輕吸一口氣,仿佛豁出一切地說道,“那就讓我來做這個壞人!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喬歡哥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胡說!你胡說!”我厲聲喝止他,又喃喃地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喬歡他隻是出門去找我了,他隻是記不得回家的路了。等有一天他想起回家的路,他自然就會回來了,就會回來了……他的七七還在這裏等他,他怎麽會不回來呢?”

“安冉啊……”江舟定定地望著我,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我茫然地看著他,說道:“江舟,大家都好好的,你一個男生為什麽要流眼淚呢?真是丟死人了。”

“安冉,要怎麽樣你才肯接受現實,才肯不再折磨自己呢?”江舟不理會我,飛快又殘忍地說道,“阿爾茲海默症,你比我還了解它吧?你知道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病人最終會怎麽樣吧?一個得了阿爾茲海默症的病人,在離家那麽遠的宏村走失,兩年多杳無信息,這代表了什麽?你會不明白嗎?那麽聰明的你會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嗎?好,如果你非要自欺欺人地假裝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那我現在就清楚地告訴你,這意味著,喬歡哥他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看著江舟,眨眨眼,又眨眨眼,沒有一滴眼淚,他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我又為什麽要哭呢?我不會哭的。

“你以為你每天守在喬宅裏照顧那些他喜歡的薔薇花;你以為你放棄報考更好的大學,選擇C大留在本城;你以為你空出貴妃椅左邊屬於他的位置;你以為假裝他還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堅持在博客裏給他寫信;你以為隻要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不哭也不鬧,有一天,他就會突然出現在喬宅門前嗎?他就會回來和你一起賞花嗎?他就會出現在貴妃椅左邊屬於他的位置上嗎?不會的!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啊,所以啊……”江舟突然哽咽了,停頓了片刻,他又繼續說道,“所以啊,安冉,我求求你,哪怕是喊一聲、哭一次也好啊!你這樣憋著,是會生病的。”

“生病?什麽病?精神病嗎?”我用力地彎起嘴角,指一指自己的頭,“原來連你都覺得我這裏出了問題?”

不等江舟回答,我又好笑地說道:“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更不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像你說的那樣哭或者鬧,否則就是不正常。”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轉身,想要逃離書房。

“接受現實吧,安冉。”江舟從後麵抓住我的胳膊,“喬歡他不可能還活著!他已經死了!”

我猛地回身,下意識地舉起右手,用盡全力地朝著江舟的臉揮下去……

江舟定定地望著我,目光裏滿是哀涼,不躲也不避。

“啪”的一聲脆響,我的手掌重重地落在江舟的臉頰上。

右手掌木木地疼,但轉瞬,那疼痛就被左胸腔裏排山倒海而來的尖銳痛楚覆蓋,我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右手,痛得彎下了腰。

那尖銳的痛楚像迷人心智的毒藥,讓我不顧一切地對著江舟一字一字說出那些刻毒的話,仿佛這樣就可以減輕我心裏的疼痛,仿佛隻有這樣,就能證明他說的都不是真的。

我說:“江舟,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你以為你說了這樣的謊話!”我看著江舟,咬牙將刻薄發揮到極致,“你以為這樣,你就有機會了嗎?你以為你陪著我一起報考C大,你以為讓我相信喬歡不在這世上了,我就會和你在一起嗎?不會的!你是不是以為沒有了喬歡我就會和你在一起?別說喬歡隻是還沒有回來,就算喬歡真的不在了,我也不會愛你的啊!因為,你不是喬歡,你隻是江舟。”

我抱著手臂蹲在地上,喃喃地說著:“所以啊,江舟,以後可不可以不要說那樣的謊話了,沒用的啊!”

江舟也學我的樣子蹲下來,有些擔憂地側頭看我。

他的嘴角有殷紅的血絲沁出來,臉色蒼白得如同白紙一般。他定定地望著我,澄澈的眸子裏滿是疼惜。

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他輕抿薄唇,孤注一擲般對我粲然一笑。

然後,我聽見他說:“安冉,就算你不愛我,就算你會恨我,我也還是要說,誰叫我這麽愛著不愛我的你呢?”

他一字一字地說:“喬歡哥他不可能還活著!安冉,你醒醒啊,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你這樣折磨自己,他也不可能回來了!”

“滾!你滾!”我伸手用力地推著江舟,“我不許你說他!我不許你提他的名字!你憑什麽這麽說呢?你又知道什麽呢?他離開的時候和我約定好了的啊,他讓我在家等他,他說他會回來的。我那樣了解他,我當然知道他無論如何也會遵守約定的啊!”

江舟跌坐在地上,看著我,滿目憂傷。

我喃喃地自言自語:“我隻要等在這裏,在不久的將來啊,他就會出現在我的麵前,像往常一樣捏捏我的鼻子問,七七,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哭鼻子啊?到那時候,我就可以自豪地跟他說,在他離開的日子裏,我隻是笑著等他,我一點都沒哭呢。”

“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啊,江舟,我為什麽要哭呢?可是,我還是不能原諒說出那種話的你呢。”我站起來,咬牙決絕地說,“你走吧,我以後再也不想聽到那樣的話,再也不想看見你出現在喬宅,就當我和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

3

風從打開的窗戶刮進來,“嗚嗚”地響著,像是誰在低聲哭泣。

我不知道江舟是什麽時候走的,我隻記得自己重新躺回貴妃椅上,空出左邊一大片位置時,不經意地側頭,便看見窗外,如注大雨裏,渾身濕透的江舟正踉蹌著穿過院子裏那片薔薇花海。

大概是雨後的石板小徑太滑,他摔倒了兩次。他的身後,是滿地落花,嫣紅刺眼,仿佛沾了誰的心血一般。

我別過頭不去看,隻是盯著貴妃椅空出的左邊,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念:親愛的喬歡,我在這裏,默然微笑,寂靜等待,你就會回來,對不對?

從那以後,江舟再也沒有來過喬宅。

時光就像喬宅窗外日暮時分的雲霞,轉瞬即逝,一晃就到了九月該去C大報到的日子。

去C大報到的前一天晚上,我輾轉難眠,最終隻好爬起來,在漆黑的夜裏,赤著腳走下床,打開電腦,在博客裏給喬歡寫了一封很短的信。

這一次,我隻是告訴他,明天我就要去C大報到了。然後,我回到**,安然入睡,一夜無夢。

第二天,我在一室陽光中醒來,怔忡了很久,總覺得如果我再賴一會兒床,門外便會響起敲門聲,然後,喬歡好聽的聲音便會隔著門板傳過來。

他會說,七七,再賴床就要晚了!

這樣想著,我突然就覺得渾身都是力量,笑著起床,精心打扮,就像喬歡他一直在我身邊一樣。

仿佛是冥冥中受了誰的指引,我從喬宅去C大,卻中途繞到了我和安然曾經住過的彼岸巷。夏日早晨和煦的陽光透過稠密的樹葉灑落下來,落在腳下形成點點金色的光斑。

我踩著光影慢慢走向巷口,一輛黑色的轎車自我身邊快速地擦過,帶起一陣清風,那清新的風裏竟然夾雜著一股熟悉的白殘花氣息。

我迅速地抬頭,隻是快速地一瞥,便捕捉到了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側臉。尖削的下顎,狹長而形狀優美的眸子,一縷頭發鬆鬆散落在額前。

我的心跳在一瞬間停滯,然後又激烈、狂亂地跳動起來。

是他!是他!

我飛快地追過去,衣裙在身後飛揚,宛如迎風綻放的花朵。然後,我就那麽猝不及防地在輕柔的風裏落下了喬歡離開後的第一滴眼淚。

喬歡,是你嗎?

你真的回來了,對不對?

我剛剛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對不對?

這不是我往日無數個美夢中的一個,對不對?

我拚命地追過去,大聲叫著他的名字,然而,那輛黑色轎車始終都沒有因為我而減速。

“喬歡!喬歡……”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聲嘶力竭地呐喊著,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

帽子被風吹走了,書包和行李箱也丟了,裙子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劃破了,我都全然不顧。

我的眼睛隻緊緊盯著前方那輛黑色的轎車。

突然,那輛黑色轎車在前方的十字路口拐了一個彎,消失在我的視線裏!我心急如焚,想都不想就直接橫穿馬路。我的身後響起一陣刹車聲,有人罵我找死,我也全然不怕,我隻怕與喬歡再次擦肩而過。

我快速地穿過馬路,卻被人行道凸起的邊緣絆倒,膝蓋重重地磕到地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轟然而下。

那輛黑色轎車的蹤影已然完全消失了,而我,跌坐在地上,沒用地哭出了聲。

安冉,你這麽沒用,活該你見不到喬歡啊!

我用這世上對我來說最惡毒的話詛咒自己,然後咬著牙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向著那輛黑色轎車消失的方向奔跑。

大概是上帝眷顧我吧,我突然看見那輛黑色轎車就停在前方500米處的拐角處!

是喬歡他看見我了嗎?

他聽見我叫他的名字了嗎?

我的心跳得仿佛快要衝出胸腔。我一邊跑,一邊擦眼淚,不能讓喬歡看見我的眼淚的,那樣他會不開心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些眼淚仿佛永遠也擦不完一樣。

我朦朧的視線裏,那輛黑色轎車越來越近,近得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在後視鏡裏一瘸一拐奔跑的樣子。

頭頂上,夏日的陽光耀眼又絢爛,我的心裏,高興得仿佛要開出斑斕的花來。

然而,那幸福感維持了不到一秒,便被突然啟動的黑色轎車擊得粉碎。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黑色轎車引擎聲響起,然後加速,在我的眼皮底下絕塵而去,最終消失在茫茫車流裏。

4

很久之後,我仍然記得,那一天,烈日晴空下,漫無目的、失魂落魄地奔跑在一條條街道上焦急尋找的自己的樣子,那樣狼狽,那樣無助,那樣自責。

以至於,當一無所獲的我遊魂一樣晃到C大新生報到處時,即刻便引起了一場規模不小的圍觀。

我木然地看著那些對我指指點點的人,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看我的眼中或多或少地都流露出憐憫之色。

我等待了這麽久的喬歡,他終於回來了,我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們又為什麽要憐憫我呢?

我絲毫不理會眾人的目光,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豎著建築係迎新處牌子的地方。有人自一堆學生會迎新工作人員裏慢悠悠地站起來,懶洋洋地說:“死丫頭,好久不見,我們又見麵啦!”

我皺眉,真正的冤家路窄,竟然是徐玨。

“徐大少,別來無恙啊!”我不甘示弱,挑眉望著他,“你的脖子還疼嗎?還有,你的命……根,它還好嗎?”

我想起多年前跳起來咬他脖子的樣子,仍然有些暗爽不已。

意料之中,周圍人群中響起一陣倒吸涼氣的驚呼聲。他們大概被我驚世駭俗的語言或是頂撞身為學生會工作人員的徐玨的言行驚到了,但我根本不在乎這些,我一心想看徐玨出醜。

然而,他卻麵不改色笑眯眯地斜睨著我說:“放心,它們都很好。”

耳邊再次響起女生的驚呼聲。

我不動聲色地笑望著徐玨,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無恥。”

他卻毫不在意,在眾人驚疑的目光裏,三步並作兩步走向我,在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攬上我的肩頭:“故人相見,總該敘敘舊的,來,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我的……脖子?”

他不由分說地將我帶離人群,我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誰跟你是故人?是敵人才對吧?”

“這麽多年不見,還是這麽睚眥必報啊!”他退後一步,抱著手臂,望著我,臉上的笑意讓人恨得牙癢癢。

“你也一樣啊,還是那麽陰魂不散。”我看著他胸前掛的學生會的工作牌,鄙視地說道,“都說徐大少是C城百年難得一見的學霸,卻沒想到高中畢業後去美國混了五年,最後還是要回到C大來讀碩士啊,還學那些俗人混什麽學生會。看來你也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厲害嘛,隻不過徒有虛名罷了。”

他不反駁我,仍舊笑嘻嘻地說:“傳說中你也是很厲害的學霸啊!聽說即便休學半年,再回到學校仍然能跟得上教學進度,仍然還是年級第一,不過——”

他意有所指地看看我捏在手裏的C大錄取通知書:“不過,傳說中這麽厲害的你,最後不也是跟我一樣隻考取了C大建築係嗎?啊,其實也不一樣的,至少,我不是菜鳥本科生,而且,我還算得上是你的師兄。”

“來,先叫一聲師兄我聽聽。”他惡趣味地兀自“哈哈”笑起來。

我暗自翻了一個白眼,懶得跟他費口舌,正要找機會走開,他卻突然說:“別看了,江舟還沒來建築係報到,目前你找不到救兵。”

他居然知道江舟也考取了C大建築係。

我鄙夷地看著他:“無聊,就那麽愛打聽別人的事嗎?你不去做情報人員真是浪費。”

“打聽?”他笑,“你和江舟的事還用打聽嗎?你們的事早由C大附中傳到C大了。你報C大建築係土木工程專業,他就放棄清華大學的保送資格,報考C大建築係結構力學專業。啊呀,這種超感人的事,早就傳遍了校園!”

他嘴裏說著“超感人”,臉上卻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樣子:“江舟考C大是為了你,我可以理解,不過,你又為什麽報考C大呢?”

他看著我,一副仿佛要把我看穿的樣子。

“這種事,還輪不到你管吧?”我極力假裝鎮定自若地轉身準備離開。

他輕笑著說:“死丫頭,你不說我也知道,因為喬歡嘛。當年他考C大建築係,所以現在你也考,對不對?”

“神經病!”那種被人一秒拆穿的惱怒,讓我忍不住罵髒話,但我不願意再從他的嘴裏聽見那個對我至關重要的人的名字,徑直離開。

他卻突然在我身後提高聲音說:“聽說喬歡失蹤兩年多了,聽說你一直在等他?啊呀,真是感天動地,不過要我說啊,你還是別等了,說不定他早已經……”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到他麵前,想都沒想,跳起來一拳朝著他的臉狠狠揮過去,不讓他將剩下的話說出來。

然後,我心滿意足地退後一步,欣賞我剛剛的傑作,正中我一拳的徐玨臉上仍有著錯愕,嘴角卻已隱約滲出血絲來。

但片刻的震驚後,他便恢複如常,若無其事地笑著舔舔滲血的嘴角,用心險惡地將沒有說完的話說出來:“已經死了……”

“你放屁!”我形象全無地跳起來,對著他張牙舞爪,“他明明已經回來了,我剛才已經看到他了!”

他得逞地笑起來:“安冉,這麽多年,你還是會因為他被輕易激怒呢!你說他回來了,那麽,那樣愛你的他,現在怎麽不在你身邊呢?或者,‘他回來了’隻是你一廂情願的臆想?”

“你……”我當然不會跟他解釋說我就在剛剛遇見了喬歡,隻能揮著拳頭說,“你知道的吧,我還是那樣,你隻要再說一句喬歡不好的話,我就會跟你拚命!”

“隨時歡迎!”他摸著嘴角,邪魅地笑,“如果跟我拚命,你的喬歡就能回來的話。”

“他已經回來了。”我固執又篤定地說。

“那就把他帶到我麵前來。”他笑,“你也知道的,從高中以來,沒有喬歡做為對手的世界,對我來說真是太寂寞了。”

我賭氣地說:“我會的,很快就會的,你等著。”仿佛這樣,就能立刻得知喬歡的下落一般。

“不急,反正以後我們多的是見麵的機會。”他仍然一副不相信我的樣子,“短期內叫你變一個喬歡出來,實在是太為難你了。”

“你!”我剛要爆發,突然想到他從始至終的目的不過是想激我發怒,我當然不會上他的當,目光慢慢輕過圍觀的眾人,若無其事地笑著眨一眨眼說,“那麽徐師兄,我們後會有期!”

徐玨好笑地睨著我,我轉身分開人群,昂首闊步地走出去,好像這樣,我在徐玨麵前所作的保證,很快就會實現一樣。

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內心的恐懼仿佛一張大網,此刻正深深地揪著我的心髒。

5

直到我走出去很遠,才突然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拍我的背,我茫然地轉過頭去,原來是前來報到的江舟。

我恍然怔住,此時的我像是突然遇見了可以卸下所有強大的偽裝、安心停靠的港灣,又像是突然找到了分享和傾訴的對象,我甚至忘記打招呼,就開始語無倫次地對他說道:“江舟,江舟,我今天早上看見喬歡了,是真的,你相信我啊!就在……就在彼岸巷。你看,我說得一點都沒錯吧,他真的回來了啊……”

江舟扶我走到一旁,默默地看著我,清亮的眸子裏漸漸生出那種我早已熟悉的憐憫。

我一把抓住他,追問道:“你不相信我嗎?”

他沉默良久,突然說:“我信。”

“你……”我有點驚訝,原本我早已做好他不相信我的準備。

“因為是你說的,所以我就相信。”他說,“安冉,如果在這個世界上,你需要一個人相信你、支持你,你才能夠支撐下去的話,那麽,我願意做那個無條件相信你的人。”

他不計前嫌,溫和地笑望著我,仿佛我從沒有對他說過那些刻薄又殘忍的話。

“可是……”他又輕輕歎一口氣說,“可是,喬歡他人現在在哪裏呢?”

“他……”我怔怔地望著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點暈,“我看到他坐在一輛黑色轎車裏,可是我跟丟了他的車。我在街上找了很久,跑了很多地方,可是,我再也沒有看見那輛車,怎麽辦?江舟,怎麽辦?怎麽辦?”

“他一定是憑著記憶回到了C城,但是可能他已經記不起喬宅了,也可能他根本記不得自己叫什麽名字了。他回到了C城,但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那樣努力地回來找我,可是我呢?我卻就在剛剛跟丟了他,我怎麽這麽笨,這麽笨……”我自言自語,低聲喃喃,像個迷失了心智、瘋言瘋語的人。

“安冉,安冉!”江舟用力地捏著我的肩膀,企圖喚回我的神誌,“車牌號呢?你記得那輛車的車牌號嗎?”

我怔住,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時候,我隻知道盯緊那輛車離去的方向,全然忘了去記那樣至關重要的信息。

“車牌號……車牌號,C1……C1……”我用力地打自己的頭,腦袋疼得仿佛要裂開一般,卻再也想不起一個數字來,“我想不起來了,怎麽辦?怎麽辦?我想不起來車牌號是多少了。”

江舟緊張地捏住我的胳膊,望著我的一雙眼睛通紅:“沒關係,沒關係,安冉,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你不要再打自己了。我幫你找,我幫你找。隻要他在這裏,隻要他在C城,我們就一定能找到他的。”

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怎麽會沒有關係呢?他得了那樣的病,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他需要多麽努力才能找回來C城啊!可是,我就那麽輕易地錯過了找到他的機會。”

我喃喃自語,不停地自責。

江舟突然驚呼道:“安冉,你受傷了!”

“隻是擦破了皮。”我站起來,拉了拉裙擺,蓋住膝蓋上正不停地流著血的傷口,“你說得沒錯,隻要他在這裏,在這座城市,我們就一定能找到他!我真蠢,為什麽要在這裏浪費尋找他的時間呢?”

說著,我便飛快地向校門外走去。江舟緊緊地跟在我身側,好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地陪伴著我。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我和江舟一下課就去找喬歡,幾乎找遍了C城的大街小巷,可還是一無所獲。

又經曆了一天漫無目的的尋找,江舟在寂靜無人的夜裏送我回喬宅。快到喬宅的時候,我站在昏黃路燈的陰影裏,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去找周文。”仿佛是為了給自己打氣,我兀自點點頭,堅定地對江舟說道,“嗯,隻有他才能幫我找到喬歡。”

“誰?”江舟仿佛沒聽清一般,追問道,“你說誰?”

“周文,本市的市長。”我若無其事地笑看著江舟,娓娓道來一段不為人知的隱傷,仿佛那樣殘忍的事實於我而言隻是電視劇裏演的別人的故事,“那個為了升官發財娶了有助於他官運亨通的女子,而拋棄我們母女的男人;那個原本應該擔起父親的責任,卻在明知安然出事後我可能無依無靠時,仍然對我不聞不問的男人。”

“安冉,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這麽辛苦……”江舟的眼角漸漸泛起淺淺的淚光。

我無聲地笑道:“不辛苦,其實,離開他那樣的人才是幸福吧!”

“可是,你都說他不管你了,他會幫你嗎?”江舟有些擔心地問道。

我無所謂地笑著說:“大不了,我跪在地上求他就是。”

為了喬歡,我有什麽不能做的呢?

隻要能找到喬歡,無論要我怎麽樣低聲下氣去求那個人,都是可以的啊!

“你……”江舟看著我,眼睛裏有清楚明顯的猶疑,“你真的決定了嗎?真的要去找周市長幫忙?”

“嗯。”我鄭重地點頭,突然就明白了江舟眼中的猶疑。

我停下來,看著江舟的眼睛,問道:“江舟,你其實一直都不相信那天我真的看見了喬歡,對不對?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為什麽又要幫著我找呢?既然,你假裝相信了我,就該一直假裝下去啊,為什麽又要在我要找周文的時候,想來阻止我呢?”

“安冉,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啊!”江舟頹然呼出一口氣,認命地說道,“我相信你,是因為你需要一個相信你的人;我幫你找喬歡,是因為你需要那樣一個‘尋找喬歡’的使命,來支撐自己好好生活著;我想阻止你找周市長幫忙,是因為,我怕周市長會給出那個你一直不能麵對的事實……”

“安冉,你知道嗎?我那樣害怕!”他突然伸出右手來想要撫摸我的眉心,但最終他的手隻是停在了空氣中,“那天,在喬宅,我看見你那樣傷心欲絕,我是真的害怕了。我跟自己說,你願不願意接受事實,又有什麽關係呢?我隻要你毫發無損地活著啊!如果麵對現實,會讓你受到更大的傷害,那我寧願殘忍的現實永遠不要浮出水麵。”

“所以,你覺得周文一定會讓那現實浮出水麵?所以,你覺得那現實一定是殘忍的,一定是喬歡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麵對我的質問,江舟沉默不語了,我便知道他心裏的答案了。

這一次,我沒有激動,更沒有大喊大叫,我隻是笑著輕聲對他說:“江舟,不要擔心啊,我其實並沒有那麽脆弱。隻是,這一次,我會證明,真的是你錯了,喬歡他真的回來了啊!”

夜風襲來,冰涼如水。

江舟站在冰冷的夜風裏看著我,眉目舒展,粲然一笑,說:“那麽,安冉,我願用我畢生的幸福,換你如願以償。”

他那樣言笑晏晏的樣子,我卻隻看到他滿目哀涼。

第二天,我去辦公室找周文時,朝霞如血,印紅了半邊天。

我報了名字,很快便被領進周文的辦公室。那個電視上總是意氣風發的男人,現實裏看起來似乎憔悴了不少。

我開門見山地說:“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安冉……”周文從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站起來,有些激動地問,“真的是你嗎?”

“我們好像沒這麽親密吧?”我不屑地說,“就不要來演電視裏那種父女相認喜極而泣的戲碼了。”

周文愣在當地:“爸爸隻是……”

“誰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我打斷他,“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說吧,要什麽條件你才會答應幫我?”

“好,我幫你。”不愧是一市之長,這樣說的時候,周文已恢複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坐在寬大的椅子上,笑望著我,“隻是,你要叫我一聲‘爸爸’。”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間直衝上大腦,我那麽那麽討厭這個人,如今卻要站在這裏叫他爸爸。我捏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裏,卻一點也不覺得疼。

我想起從未謀麵的媽媽,想起已然離去的姐姐安然,她們曾經因為這個男人的離棄遭受無數人的白眼和唾棄,可是,這個罪魁禍首的男人卻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麵前,而我要叫他“爸爸”。

我想要轉身逃離,卻仿佛聽見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喬歡的聲音:“七七,七七……”

那聲音隱約難辨,仿佛隨時都會消散在風裏,再也找不見。

“爸爸。”我木然張口叫著麵前的男人。

是啊,我說過的,為了喬歡,又有什麽屈辱是承受不了的呢?

6

兩天後的黃昏,從喬宅客廳的窗戶望出去,夕陽晚照,天空碧色如洗。我收到周文秘書發來的地址:牧之路181號。

我怔怔地看著手機裏那個地址,沒想到周文效率這麽高,不過以他的本事,派人兩天內查出一個地址也不足為奇。我足足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然後飛快地打開抽屜,抓起車鑰匙奪門而出。

芳姨追在後麵焦急地喊:“這是要開車去哪裏啊?你很少開車上路的!小心點啊!”

我要去哪兒?

我兀自開心地笑出聲來,頭也不回地說:“芳姨,我是去接喬歡回家啊!”

不到15分鍾,我已駕車駛入牧之路。路邊的咖啡店裏傳來輕快的音樂,我決定將車停在路邊,步行過去。

暮靄如霞,黃昏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我邁著快樂的步子,每走一步,便忍不住笑一下,路人像看傻瓜一樣看著我,我卻毫不在意。

然而,人總是矛盾的動物,我也不能例外。就快到181號時,我卻突然猶豫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你日思夜想、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某一件漂亮禮服裙,有一天突然被人遞到了你麵前,喜出望外是自然的,但喜出望外的同時又難免開始懷疑起來,我真的配得到那條禮服裙嗎?

我真的,真的可以見到我的喬歡了嗎?

莫名的恐慌,像一條隱秘又細長的絲線自心底不停地、不停地延伸出來,仿佛要密密匝匝地縛住我整個人。

上帝給我的驚喜真的就在前方嗎?

我真的可以獲得那樣的驚喜嗎?

我不敢再往前走,像做賊一樣躲在路邊的灌木叢旁,目光遙遙落在幾十米之外181號的窗口,再也挪不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自窗口探出頭來,斜陽落在他額前鬆鬆散落的頭發上,泛著淡金色的光,那金色的光芒下,是玉一樣溫潤的容顏和烏金黑曜石一般閃亮的眸子。他探出頭來,仰望著雲霞絢爛的天際,風吹著他的白襯衫,衣角飛揚。

那不是我的喬歡,又會是誰呢?

我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慢慢地朝他走過去,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叫著他:“喬歡,喬歡……”

我怕這一切隻是一場我的白日美夢,我怕我隻要稍微大聲點就會把自己從夢中驚醒。那樣輕的聲音,我以為大概隻有我自己能聽見,可是,他還是聽見了。

他慢慢轉過頭來看我,清淺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似乎怔了一下,然後溫和地笑起來,狹長的眸子溫柔如水。

他說:“你好,我叫林慕箏,是這間畫室的主人,你……是來找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