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櫻花的眼淚

我也有過像所有不諳世事的小女生一樣宛若水晶般純淨的時候吧!那時的陽光應該是明亮耀眼的,那時的櫻花應該不知道眼淚為何物。

(1)

夜色暗了下去,又一個夜晚將至。

“子璿,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二叔張開雙臂攔在我的車前,緊張地問道。

我朝二叔微微地笑了笑,老實回答:“二叔,你知道的,我心裏很煩躁,想出去兜兜風。”

“可是,子璿,你剛拿到駕照,獨自開車上路不安全。要不,二叔陪你去兜風吧!”二叔擔心地說道。

我擺了擺手,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我開車的技術很好的!二叔,不早了,您早點回去休息吧!我沒事的。聽說這個城市的夜景很不錯,反正這麽早我也睡不著,所以想一個人去看看。”

見我很堅決,二叔隻好點點頭,說道:“也好,難得你爸將我們趕出來。現在我們倆單獨住,你才有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唉,你也別怪你爸管你管得太嚴,他有他的理由。你要多體諒他!”

“嗯,我知道了,二叔,我沒怪他!不說了,我先走了,有事再聯係。”

說完,我朝二叔揮了揮手,然後踩下了油門。

二叔這輛新款寶馬果然是好車,提速很快,開起來感覺很爽。

我開著車衝了出去,隱約聽到身後的二叔在問我什麽時候回去。

可是,我已經來不及回答了。

沿著兩邊種滿茂密的白樺林的香榭大道開了很久,我發現自己並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來這個城市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單獨晚上出門,身邊沒有父親,沒有二叔,沒有忠叔,沒有保鏢。

這樣寧靜的夜晚讓我有些迷茫。

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我竟然把車開到了上次那個酒吧。

似乎那個人是我在這裏唯一算有過朋友般的交情的人了。

我將車停在一旁,張望著酒吧附近的環境,尋找著那個背著吉他彈唱的身影。

其實根本不用多加尋找,隻要循著音樂走,自然能找到那個人。

我隨意挑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依舊點了一壺普洱茶。

墨子羽仍然像上次那樣,坐在酒吧外的露天舞台上的表演席上,手指靈活地撥著琴弦,嘴裏低低地吟唱著藍調情歌。

這是我第一次聽清他到底在唱些什麽。

“花開得有一點慢

風吹得有點快

櫻花盛開

不是夢中的虛幻

來不及看那繁花開

眼淚已流下來

隨之逝去

不是孩童的夢說散就散

痛痛的,別讓我緬懷

那櫻花開了就凋零

思緒紊亂了

留給我一道傷口

眼淚落下了

澆濕了櫻花的塚

痛痛的,別讓我緬懷

逝去了別流淚別再做夢

所有的執著如那櫻花盛開

風吹過的瞬間凋零得更快

櫻花的眼淚

花開得有一點慢

風吹得有點快

櫻花盛開

不是夢中的虛幻

來不及看那繁花開

眼淚流下來

隨之逝去

不是孩童的夢說散就散

痛痛的,別讓我緬懷

那櫻花開了就凋零

思緒紊亂了……”

曲終,台上的少年禮貌地站起身來朝客人們鞠躬致謝。

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沉靜在那傷感的音樂中未反應過來,許久許久,雷鳴般的掌聲才響起。

“墨子羽,太棒了!再來一首!”

“是啊!我也要點一首!”

“我也要!”

“子羽!再唱一首嘛!唱得太好了!”

……

客人們爭先恐後地要求繼續點唱。

墨子羽微笑著,抱歉地拒絕:“不好意思,有朋友來找我,所以今天的表演就到此結束了。大家喜歡聽的話,下次我可以多給你們唱幾首。”墨子羽說完就從台上走了下來。

我驚訝地掃視著四周,想看看他哪個朋友來找他,可那家夥竟然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我訝異地望著坐在我桌旁的墨子羽,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這家夥說的朋友不會就是我吧?

“我好像不記得交過你這個朋友啊!你坐我旁邊幹嗎?我跟你很熟嗎?”我沒好氣地瞪了墨子羽一眼。

墨子羽笑了起來,嘴角微微揚起,輕輕開口:“熟不熟有什麽關係嗎?我已經坐了下來,而你也沒有趕我走,這樣就行了。”

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往玻璃杯中斟了杯燒開的普洱茶,吹涼,小口地喝著,完全把身旁的人當成了空氣,心中卻因為這縹緲的“空氣”而變得不再像之前那麽孤寂。

其實就像他所說的,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排斥他。

當然,如果排斥他,今晚我就不會坐在這裏了,我就是為了尋找他而來的。

“都這麽晚了,歐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啊?”

手臂突然被碰了一下,我驀地抬頭,看到墨子羽正對著我笑,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在我的手臂上一下一下地彈著。

我有些生氣地抽回了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冷臉對著他道:“別自作多情了,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你不是來找我的,那幹嗎要坐在這裏?這邊的座位明明是老板專門提供給客人聽歌用的。這裏唱歌的人就我一個,你不是來找我,還能找誰啊?還不承認!”墨子羽嗤笑了一聲,別過頭去翻著白眼說道。

我一時無從辯駁,隻能理虧地埋頭繼續喝茶,嘴裏嘟囔了一聲:“我隻是來聽歌的,又不是來找你的。”

墨子羽“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敲著桌麵道:“哈!歐大小姐真是死鴨子嘴硬,來找我又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有什麽不敢承認的!”

我無語了。

有些人,你根本跟他說不清楚,可是你又忍不住想要跟他說些什麽。

有時候你明明就是這麽想、這麽做的,可是當遇到那個人時,又極力地掩飾,說不是這樣的。

這樣的感覺有些奇怪。

我將其稱之為——墨子羽的怪圈。

“我坐這麽遠,你怎麽還能看到我?”氣氛僵了許久,終於,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墨子羽驚愕地看著我,仿佛想要把我看穿似的,認真地看著,然後又一次笑出了聲。

“我說,你要是真的不是來找我的,幹嗎要在意我能不能看得到你?特意找一個這麽偏的角落坐,就是為了不讓我發現吧!傻瓜,從台上往下看,再偏都能看得到。更何況是你歐小姐這麽顯眼的人呢!”

我的臉有點發燙。

假裝沒聽到他的嬉笑聲,我再度沉默地喝茶。

“都快九點了,我下班了,你再不說有什麽事情找我,我就走了啊!”見我不說話,墨子羽伸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說道。

我的時間消磨完了,茶也喝完了,心情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壓抑了。

我想,離開的不應該隻有墨子羽一人。

“我隻是來喝茶聽歌的,真的沒事找你。你回去,我也回去,大家就此告別。”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掌拍在墨子羽的肩上說道。

墨子羽驚愕地看著我。

等他回過神來,我已經坐進了車裏。

墨子羽用力地拍著車窗大喊:“喂!我不管你到底是發什麽神經來這裏。不過,反正你有車,能不能順路送我一程?這麽晚打出租車回去很貴的,我是窮人,你知道的!”

我無奈地打開了車門鎖。

墨子羽見狀,趕緊鑽進車裏。

“去琴心園!”墨子羽還真把我當成了出租車司機,生怕我不知道般說道。

我輕輕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心裏倒也不是很反感。

反正現在還早,送他回琴心園也未嚐不可。

車子在寬闊寂靜的大道上行駛著。

沒見過世麵的墨子羽像好奇寶寶似的,在車子裏亂動**著。

我本來是因為心情煩躁來尋求平靜的,可是,現在看來,連方才喝茶時的平靜都被消磨完了。

(2)

半路,經過藥店的時候,墨子羽突然喊“停車”。

我赫然有種被人當人力車夫使喚的感覺。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藥店買點東西。”

墨子羽說完,便將手中本來抱著的東西全丟在了座椅下,沒等我開口,已經開門衝下了車。

我望著剛才經過還沒關門的超市時,他堅持下車買的蔬菜水果,此刻被隨意地丟在二叔視若珍寶的車內,瞬間感覺一陣頭痛。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病,竟然會答應墨子羽送他回家。

我跟他又不熟,幹嗎要做這些事啊?

要是二叔看到他的車子裏放了這些東西,我想他一定會難過極了。

我彎腰將座椅下的蔬菜水果稍微整理了一下。看著這些超市大減價的食物,我聯想起墨子羽臉上那像撿了大便宜似的表情,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感覺。

他明明長得一副清新脫俗的樣子,可是說的話、做的事都充滿了世俗味。

也許,這不叫世俗,這叫人性,是我這兩年來在家裏感受不到的那種普通人的簡單、快樂、滿足。

“歐子璿,幫我開一下車門,我手裏拿了東西。”

遐想間,突然聽到有人喊我,我微微回過神來,才發現買藥回來的墨子羽正在車外朝我大喊著,他的懷裏抱著一大堆東西。

我很驚訝,他沒事買那麽多藥幹嗎?

我給他開了副駕駛座位旁的門,才發現他手裏的那包東西,除了中西藥外,還有其他的。

“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烤地瓜?”墨子羽邊將手裏飄香的食物朝我遞了過來,邊微笑地問道。

望著眼前那已經剝了皮的金黃色地瓜,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連晚飯都還沒吃。

從學院一回到家就被父親訓了,之後跟著二叔去另外一套公寓避難,兩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以致忘了吃飯。

聽到我的肚子叫,墨子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睜大眼睛驚叫起來:“你還沒吃晚飯嗎?肚子怎麽叫得這麽大聲?”

我頓時覺得很難堪,臉有些燙。

墨子羽似乎沒發現我的尷尬,索性連他準備自己吃的那個地瓜一起塞到我的手裏,嘴裏嘮叨道:“別說我做男人的沒風度哦!我把夜宵都讓給你了!你沒吃飯幹嗎不早說?早說的話,我就帶你去吃季氏麵館的炸醬麵。他們要十點多才關門,我們走的時候去吃還來得及。不過現在來不及了!唉,你不知道那裏的麵有多好吃,我每次去都要吃兩大碗!”墨子羽邊說邊回味般地舔了舔殷紅的唇瓣。

我兩手握著地瓜,看著墨子羽極力讚許的樣子,肚子裏的饞蟲都被吸引了出來,不由得好奇地追問道:“真的有那麽好吃嗎?”

“我看上去像騙你的嗎?”墨子羽不滿地朝我翻了一記白眼。

“不像是騙人,倒像是沒吃過好吃的。”我毫不給麵子地老實說道。

墨子羽冷哼了一聲,道:“就你大小姐世麵見得多,我們這種窮人哪吃得到高級酒店那些山珍海味啊!”

我被他那嘲諷的語氣弄得有些生氣,“啪”的一聲按下車門鎖,冷冷地瞪著身旁驚愕的他,說:“你給我下車!”

墨子羽的眼睛睜得老大,一雙眼眸在黑夜裏顯得更為深邃。

“幹嗎,這樣就生氣了啊?你不會這麽小氣吧!我不下車,還有一會兒就到我家了,大小姐你送佛送到西,就別跟我這種粗人計較了,吃完東西繼續開車吧!”夏夜的晚上,白衣少年像無賴般抱著座椅不放,瞪大眼睛朝我喊道。

我推不動他,隻能幹瞪著眼不說話。

車子就這麽停在空曠的街道上,整條寂靜的街道上隻有我們兩個人。

蟲鳴的聲音從路邊的灌木叢中傳出,為這孤寂的夜晚增添了幾絲熱鬧和歡快。

墨子羽不願意下車,我也賭氣地不願意繼續開車。

被丟在一旁的地瓜開始慢慢地變冷。

終於忍受不住那越來越強烈的饑餓感,我不再顧及是否會再被墨子羽嘲諷,直接拿起香軟微涼的地瓜大口吃了起來。

“大小姐,我們真要這麽一直在大馬路上僵持下去?算我錯了好嗎?你還是快點開車吧!”最終還是墨子羽忍不住先開口,朝我投降。

我將嘴裏的最後一口地瓜吞掉,擦了擦嘴角的碎屑,喃喃地說道:“我覺得這裏風景不錯,待一個晚上倒也可以。”

這話是真的,不是因為賭氣,而是我真的覺得,四周的環境很有夏夜獨特的清涼氣息,如若可以,在這裏睡一覺倒也未嚐不可。

沒有哪一處地方比大自然本身更讓人覺得放鬆。

對!放鬆!

其實我要的隻不過是一次放鬆的機會罷了。

兩年了,這兩年,活在父親控製下的我,神經永遠高度緊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放鬆過。

我有時候想,要是我不是歐子璿該多好。那樣的話,我就不會是歐遠洋的女兒,我就可以過普通女孩子該過的生活,不需要在充滿爾虞我詐的商場中,遵循著弱肉強食的法則生存著。

天窗被我打開,我坐在車內,伸展著雙臂,微微地閉上眼睛,用力地呼吸著午夜新鮮的空氣。

這一刻,我想一直就這樣待著,永遠不要走了。

但是,不可能,因為,我不是一個人。

我的身旁還有一個他。

有他的地方,我永遠不會安寧。

(3)

“喂,墨子羽,你今晚唱的那首歌叫什麽名字?”

“大小姐,我們可以走了嗎?”

兩個嗓音突然同時響起,墨子羽跟我都愣了愣,表情都有些尷尬。

“要是我告訴你那首歌的名字,你就開車。其實我也覺得這地方挺好的,如果你讓我陪你在這待一夜我也樂意,但問題是,我奶奶還在家裏等我!你也知道她眼睛不好,最近又老犯胃疼,我還得趕回去照顧她呢!”僵持了幾秒,墨子羽沉不住氣地朝我說道。

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他懷裏抱著的藥袋子,點了點頭:“可以,那你先說。”

“歌名叫《櫻花的眼淚》。很普通,沒什麽特色。”墨子羽聳了聳肩,表情有些淡漠。

我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些許哀傷,可是找不到。

他唱歌的時候流露的那種傷感現在完全無跡可尋。

“這首歌是你自己創作的?百分之百原創的?”我試探性地問道。

墨子羽看著我,目光微微地閃爍了一下,然後嘴角又掛上了邪氣的笑:“是啊!是不是覺得很好聽,覺得我很有才華,心裏對我有那麽一點意思啊?”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翻著白眼道:“別自以為是了!我隻是覺得你在歌裏自比櫻花,一點兒都不大氣罷了!”

墨子羽滿不在乎地繼續笑:“哈哈!開個玩笑而已啦,你用不著這麽緊張吧!我本來就不大氣啊!好啦好啦,問也問完了,說也說完了,現在可以開車了吧!都快十一點了,我奶奶肯定急壞了。”

我沒再繼續跟墨子羽糾纏下去,再度轉動方向盤,朝琴心園的方向開去。

他說的沒錯,已經很晚了,我也得回公寓了。

中途再也沒有停留過,我將墨子羽送到琴心園時,他那看不見的奶奶早就拄著拐杖等在了大門口。

佝僂蒼老的身影在門口幽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涼。

一聽到停車的聲音,老人的臉上浮現出驚疑的表情,側著頭問:“是不是小羽回來了?”

墨子羽嬉笑著走上前去,扶住他那要走過來的奶奶,懷裏還抱著一大堆東西。

“奶奶!是我!今天回來的時候,去超市買了些減價的蔬菜和水果,後來又給你買了些藥,所以回來晚了!要不是遇到熟人送我一程,估計會更晚!奶奶,你放心吧,我都這麽大的人了,不會出什麽事的。你身體不好,以後就算我晚回來,你也別出來等我了!”墨子羽一手攬著奶奶的肩膀,一手抱著東西說道。

此刻,對於墨子羽嘴裏對我們是“熟人”的定論,我沒了先前的反感。

其實,我內心是需要朋友的吧!

沒等墨子羽帶著他奶奶來見我,我已經驅車離開。

我已經在外麵逗留很久了,也該回去了。

車裏還有墨子羽落下的蘋果跟茄子,我整理了一下,總覺得直接丟掉好像有種說不出的不尊重,便將它們丟在一旁,打算以後再處理。

打開車載音樂,舒緩的音樂聲飄了出來,可總是沒有我想要尋找的那種感覺。

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那個白衣少年坐在椅子上淺唱低吟的樣子。

獨特傷感的旋律挑動了我的某根神經,我開始走神。

“花開得有一點慢

風吹得有點快

櫻花盛開

不是夢中的虛幻

來不及看那繁花開

眼淚已流下來

隨之逝去ww不是孩童的夢說散就散

痛痛的,別讓我緬懷

那櫻花開了就凋零

思緒紊亂了

留給我一道傷口

眼淚落下了

澆濕了櫻花的塚

痛痛的,別讓我緬懷

逝去了別流淚別再做夢

所有的執著如那櫻花盛開

風吹過的瞬間凋零得更快

櫻花的眼淚……”

明明隻聽過一遍的歌,我卻一字一句記得格外清晰。

其實我原本並沒有嘲諷墨子羽的意思。

他將自己孩童時的夢比作盛開的櫻花,還未來得及觀看便已凋零。

我不自覺地想起了他家陳舊的牆上那張肖邦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瞬間明白了蘊藏在歌聲中的意義。

原來,就算表麵裝得再不在意,他的內心還是受了傷。

一個明明很有才華的少年,好不容易考上夢寐以求的音樂學院,卻因為無權無勢被刷了下來,隻能在酒吧賣唱求生,怎麽可能一點遺憾、傷感都沒有?

心裏莫名地萌生出一個想法,我突然想幫他建造一個舞台,或許,站在舞台上的他也將會像明星一般璀璨。

隻是,我到底為什麽想幫他呢?

難道僅僅隻是因為他笑著說我們是“熟人”,還是因為他身上有我從未擁有過的快樂和溫暖?

又或者,還有其他原因吧。

這些,我都不得而知。

然而,如若一個人什麽疑問都沒有,任何事都解釋得清楚的話,那他就不是人了。

是人,就永遠無法完全左右自己那繁複的思想。

(4)

我回到公寓的時候,二叔還沒有睡覺。

看到外麵停著幾輛黑色的奧迪車和一輛勞斯萊斯加長房車,我原本輕鬆的心情瞬間變得沉重起來。

額頭上被劉海遮住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我咬了咬嘴唇,全身緊繃地走進了屋子。

二叔戰戰兢兢地站在大廳裏,看到我進來,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一進屋,我就感覺到了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強勁的壓迫感。

“爸!”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語調艱澀地朝那人喚道。

冰冷磁性的嗓音響起,我的心下意識地提了上來。

“這麽晚,去哪裏玩了?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我以前跟你說過什麽?晚上沒什麽事不要出去亂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歐子璿,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男人手中的茶杯被用力地砸向地麵,刺耳的碎裂聲響起。

我緊咬著唇,身子忍不住地發抖。

我承認,我內心向來都是懼怕他的。

因為他對誰都是那麽的冷酷、嚴格,絕不會因為我是他的女兒而有所改變。

“我……我隻是出去吹了一下風,一不留神,便回來晚了。爸,我知道錯了。”我攥緊拳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艱難地為自己辯解。

父親陰鷙的目光冷冷地掃過我,冷哼了一聲,說道:“真的隻是吹風嗎?那迪摩爾酒吧那個唱歌的男孩又是誰?你跟他是什麽關係?竟然還送他回家?如果我沒記錯,琴心園是我剛買下的地,那男孩怎麽還住在那裏?為什麽還沒搬走?”

我驚愕地望著表情冷峻的父親,有些難以置信地發問:“你派人跟蹤我?為什麽要跟蹤我?爸,我是你的女兒,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傀儡,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我出去見個朋友有錯嗎?”

“見朋友是沒錯,但是你不該見那種人。那小子是什麽身份,怎麽配跟你做朋友?歐子璿,我警告你,不準再跟那樣的人來往,你該交的朋友,是貝多芬學院跟肖邦學院的那些家裏有權有勢的學生。是像鏡談的兒子鏡玥燁那樣的人!我養你,可不隻是養個女兒!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隻要你還是我的女兒,你就該聽我的話,按我的要求去做!”父親毫不留情地朝我吼道。

我完全沉默了。

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多麽殘酷的人,他的話無人敢違背,不然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想要酒吧那窮小子沒事,你就給我老實點,繼續做個本分的大小姐,別想反抗我!”

父親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有些人,有些事,本來就跟你處在兩個世界,注定沒法共處。

隻是,為什麽我覺得那個世界的人,要比我原本所在的這個世界,來得熟悉、親近得多。

一陣責罵過後,父親要求我回家,向來習慣與我們同住的二叔自然也一起回去。

豪華的加長房車平穩地駛向北海外灘。

一路上,所有人都沉默著。

夜空漆黑如墨,月光被迷霧遮蓋著,一片朦朧,黑色的天幕上不見一顆星辰。

我的心就像這漆黑的夜一般,壓抑,找不到突破口。

(5)

一連幾天,我都發覺有個人一直跟著我。

每次我回頭,她就會緊張地躲開。

我想她一定不知道,從她第一次跟在我身後時,我就發現她了,之所以假裝不知道,是因為我想看看,她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麽。

可事實上,她除了偷看我,什麽都沒有做。

天氣變得更加悶熱了,我坐在粗壯的梧桐樹下,低頭攪拌著手中的冰激淩。

耳邊傳來梧桐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以及有什麽東西小心地移動的聲音。

我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放下手中的勺子,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噴水池,冷冷地說道:“出來吧!夏天蟲子多,你躲在樹後麵沒有蟲子咬你嗎?”

我說完便站起身來,朝右邊走了幾步,將沒吃完的冰激淩丟進了垃圾桶,再轉身時,便看到莫紫茹小心翼翼地從樹後走了出來,慢慢地挪到了我的麵前。

與之前我在資料上看到的照片上的她不同,她的頭發已經剪短,不是照片上的大波浪,而是燙成了梨花頭。

她的臉也沒有照片上的那般水潤,顯得很蒼白。

粉紅色的雪紡碎花裙將她瘦弱的身軀包裹得玲瓏有致,也使嬌小的她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憐。

“念姐……”莫紫茹雙手不安地握在一起,抿了抿粉色的唇瓣,抬起頭看著我,輕輕地喊道。

我瞬間有些頭痛,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要解釋多少遍,他們才會相信我不是紀念。

“你認錯人了,我是歐子璿!不是你的念姐。”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我耐著性子,冷冷地對那個如同洋娃娃一樣的女孩解釋道。

聽到我的話,莫紫茹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白了,表情局促不安:“念姐,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故意假裝不認識我?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是我心胸狹隘,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可是我真的知道錯了。這兩年來,我沒有一天睡得好。很多人都說是我害死了你,我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我害了你。精神病院的那場大火是意外,不是我放的,可你確實是被我媽弄得關進了那裏。不管怎麽樣,是我間接害了你。我每天晚上睡覺,一閉上眼就會看到你麵色烏青地看著我,跟我討命。我都不敢睡覺。他們說我得了抑鬱症,讓我吃藥,我不吃。我知道,這些都是我應得的懲罰,都是因為我以前對不起你而受到的懲罰。現在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念姐,你能原諒我嗎?”

莫紫茹越說越激動,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我沒有太多閑工夫跟她為那些與我無關的事情爭辯,想要離開,卻被她伸手緊緊地抓住了胳膊。

“念姐,你能原諒我嗎?”莫紫茹睜大眼睛,不死心地追問道。

我回頭看著她,目光帶著冷漠,冷冷地開口:“你既然無心害她,為什麽還要求她原諒你?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晚上有什麽睡不好的?還有,我重申一遍,我不是你要找的紀念。如果是我,我連被害的機會都不會給你們。”

將莫紫茹的手用力地掰開,我冷漠地轉過身去,徒留那個少女麵色慘白地站在一旁,任由風吹亂了裙擺。

“紀念,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原諒我?”

身後傳來莫紫茹淒厲的哭喊聲,我鐵著心,沒有回頭。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她要找的紀念,為什麽還是不死心。

驀地,一道悶響傳來,然後是路人驚恐的尖叫聲。

“不好了,有人暈倒了!”

“是莫紫茹!快去喊人幫忙!”

“喊誰啊!誰敢幫她呀!要是被她的家人知道,還以為是我們害得她暈倒的!”

“那怎麽辦?”

“找老師!”

……

我的心也許還沒有完全冷掉,最終,我還是回了頭。

望著被遺棄在一旁、昏倒在地的瘦弱少女,我的眼裏掠過一絲憐憫。

這個女孩,曾經是那麽的不可一世,是被眾星捧月般對待的公主,卻最終因為一場沒有結果的癡戀,搞得身敗名裂,身心受損。

紀念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竟然會將這麽驕傲的一個人弄得如此狼狽?

紀念,莫紫茹,還有那個鏡玥燁,他們之間,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一個消失了,一個抑鬱著,一個心死了?

(6)

“她的抑鬱症很嚴重,心裏對某些事的想法得不到抒發,經常會出現自殺的念頭和行為,這也能解釋她手上那幾道割痕是怎麽來的。至於她為什麽會暈倒,一是因為夏日天氣太過悶熱,二是因為抑鬱症導致她的神經太過壓抑敏感,一受到刺激就很容易暈厥。我們建議她接受心理輔導,治療她的抑鬱症。”

醫生的話久久地在我的耳邊回**。

我坐在醫院高級病房裏的沙發上,望著躺在**沉睡的莫紫茹,兀自沉思著。

這真的是那個曾經像皇後一般高傲的莫紫茹嗎?

此刻的她,如同折翼的孔雀一般,早已沒有了以往耀眼的光彩。

我整個人窩在沙發上,看著手表上的分針嘀嗒嘀嗒地轉動著。

我已經讓管主任通知莫紫茹的家長了,為什麽到現在還不見有人過來?

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在這裏坐了大半天了,眼看黃昏將至,我有些著急了。

最近被父親要求按時回家,我不可能繼續陪這個與我毫無關係的女生。

可是,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就此離開,我又狠不下心來。

看著病**可憐地蜷縮著的女生,我有些於心不忍,胸口微微有些難受。

“水!水!”

沙啞的嗓音打破了病房裏死一般的沉寂。

這是睡夢中的莫紫茹發出的囈語。

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盡量不弄出聲響,走出了病房。

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將要下雨的緣故,今日的黃昏比往日陰沉很多。

醫院的長廊上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踩著潮濕的地板,走到走廊轉角處的飲水機那裏,弄了一個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熱水,然後往回走。

輕輕地推開虛掩的房門,莫紫茹還沒有醒,但是她已經換了個睡姿。

我將水杯放到床頭櫃上,空出一隻手,將莫紫茹的頭小心地抬起,將水小心地喂進她的嘴裏。

似乎被水嗆了一下,莫紫茹微微地咳了幾聲,將我的手推開,意思是不想再喝了。

我將水杯放回床頭櫃上,再把她放回**,讓她繼續睡覺。

也不知道她是真睡還是假睡,反正從中午我把昏倒的她送過來,直到現在,她都沒有醒過。

我沒有回到沙發上坐著,而是繼續站在床邊,盯著莫紫茹放在被子外的手看。

那雙手,很瘦,很白,也很小,隻是手腕上裹著蕾絲的地方隱約透出幾道深紫色的割痕。

那些傷口當初一定很疼吧!

既然疼,為什麽還要割呢?

雖然,那手腕上的傷痕讓我有些動容,但是同情歸同情,不代表我讚同這樣自殘的方法。

這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比傷害自己更愚蠢。

就算發生再大的事,也不該傷害自己。

沉思間,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管主任打來的電話。

怕吵醒病**沉睡的可憐人,我趕緊加快腳步走出了病房,站在走廊裏,還沒等我按下接聽鍵,管主任的聲音已經在我的背後響了起來。

“歐小姐,原來你在這裏!”

我回過頭,便看到戴著黑框眼鏡的管主任朝我揮手喊道。

她的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一個是看起來很斯文的中年男人,一個是我有些眼熟卻又感到陌生的美麗女人,還有一個,則是不久前剛見過麵的耀眼而憂傷的少年——鏡玥燁。

除了管主任,其他人看到我時,都驚愕萬分。特別是站在中間的那個漂亮女人,仿佛見到鬼一般,那張風韻猶存的臉頓時變得慘白。

“你說的送我家阿茹過來的同學就是她?”那女人有些難以置信地拉住管主任,驚疑地問道。

管主任愣愣地點頭,回答道:“對啊,就是歐小姐送莫紫茹過來的。”

“歐小姐?”女人詫愕地低喃道,轉頭看向我,目光銳利而冰冷。

“什麽歐小姐,她明明就是紀念!”女人突然尖厲地喊了起來,麵容扭曲地朝我走了過來。

“你沒死!你既然沒死,為什麽這兩年不出現?你知道你把我女兒害得有多慘嗎?就是因為你消失了,大家都把罪責推到她的身上,她才會受到千夫所指的唾罵,以至於承受不了,患上了抑鬱症。你沒走的時候,她就已經因為你自殺過一次了!你消失後,她一次又一次地因為你而自殘、輕生。紀念,你到底是什麽魔鬼?為什麽那麽多人死了,你還活著?”眼前的女人近乎瘋狂地朝我咒罵道。

從她的話中,我知道,她是莫紫茹的母親。

傳說中那個優雅美麗的“鋼琴女王”柳善意,原來,也是個不分青紅皂白就隨意撒潑的潑婦。

既然她是柳善意,那麽一旁那個斯文的男人應該就是她的老公莫光迪了。

還有那個從頭到尾、目光低垂著未說話的鏡玥燁,是他們名義上的未來女婿。

果然是一家人,一樣地認不清人。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跟您恨的那個紀念長得相似,但我還是得告訴您一聲,我不是紀念。我叫歐子璿。再說一遍,我姓歐,叫歐子璿,我的父親是……”

“大小姐!”

我的話還沒說完,耳邊突然響起了忠叔的聲音。

我抬頭看到忠叔滿頭大汗地朝我跑了過來。

“大小姐,總算找到你了。我去學院沒接到你,有同學說你來醫院了,我就立刻趕過來了。大小姐,你沒事吧?”沒注意圍在我身旁的一群人,忠叔緊張地朝我問道。

我朝他點了點頭,安慰性地回答:“住院的不是我,我隻是來送人的。現在病人的家屬來了,我可以走了。”

“家屬?”忠叔訝異地低吟了一聲,抬頭看了看柳善意他們,瞬間,忠叔臉上的表情僵住了,眼裏閃過一絲震驚。

“忠叔,你沒事吧?”捕捉到忠叔怪異的表情,我心生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忠叔趕緊收回目光,朝我艱澀地笑了笑,說:“沒事,我隻是覺得這位夫人有些眼熟。”

似乎也感覺到了忠叔看自己的異樣眼神,柳善意聽到忠叔的話,自然地把目光轉向了他。

一旁的管主任笑著附和道:“你當然會覺得眼熟啊!莫夫人是我們香榭城的大名人哦!她就是琴技高超、優雅美麗的‘鋼琴女王’柳善意!”

我心裏不自覺地對管主任諂媚的表情感到厭惡,沒有說話。

而忠叔隻是微笑著說了聲:“是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忠叔話裏有話。

“你真的不是紀念?”聽到忠叔喊我大小姐,以及看到管主任對我的態度,沉不住氣的柳善意終於忍不住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朝我懷疑地問道。

我嘴角噙著一抹笑,漠然地看著那風韻猶存的貴婦,嬉笑道:“我家裏有一些以前的八卦周刊,上麵說‘鋼琴女王’柳善意秀外慧中,絕頂聰明,既然如此,難道您不能清楚地分辨出我到底是不是紀念嗎?”

我沒再理會他們,轉頭朝忠叔說道:“我們走吧!回家晚了,父親肯定又要生氣了。”

忠叔聽完,立刻點頭答應。

我們離開的時候,誰也沒有阻攔。

柳善意雖心有不甘,但還是不敢表露得太過明顯,因為她顯然對我這個莫名地跳出來的“歐大小姐”有所忌憚。

像他們這種上流社會的人,向來注重跟上流社會的人的交際,任何有背景有地位的人,都要少得罪多結交,而那些沒地位的人,則要依據他們的心情,決定對那些人的態度。

經過鏡玥燁身旁時,我微微地瞥了那少年一眼。他就跟剛進來的時候一樣,表情永遠是沉靜的,眼裏帶著些幽幽的憂傷。

不知道為什麽,從第一次見到那張妖精般美麗的臉龐時,我就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好看。

可惜,他好像已經忘記了要怎麽笑。

擦肩而過的時候,手裏被人塞了一個東西。我不動聲色地收攏手指,表情未變地帶著忠叔走出了醫院。

外麵雷聲大作,整片天都黑了下來。

雨終於下了起來。

這是這個夏天的第一場雨,氣勢磅礴,很有淹沒一切的架勢。

被嘩嘩的雨聲弄得有些心亂,我坐在忠叔開的車中,慢慢地攤開手掌,望著躺在手心的小字條,心情複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