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迷迭香·回憶

我好像蒼老得隻剩下回憶了。

今天是太皇太後的忌日。不知不覺,一年都過去了。這一年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晚上的時候,我抱著太皇太後的黑白照片直掉眼淚。

剛從學校的回來的時候,家裏鋪滿了一層厚厚的灰,我廢了好大力氣才打掃出來。房間空****的,連爭吵聲都沒有。

桑藍曾經說羨慕我,起碼還可以和太皇太後吵架,說有就知足。如今,我才明白這種感覺。

想念不會因為時間的變長而變淡。時間愈合不了的傷痕也是存在的。其實明明有許多話想跟太皇太後說,最後隻能化成一聲聲的哽咽。

要說什麽呢?

是說她的二女兒害死了蘇煦還是說她的女兒不學好,清白竟然給錯了人。

如果她知道這些,一定會死不瞑目。

她去世了,這些她通通不知道。別跟我說她一直在天上看著,這種騙小孩子的話我是不信的。死了就是死了,她看不到你,你也抱不了她,你們說不了任何的話,從此所有的大喜大悲皆與她無關。

在家裏待著,我竟然能回憶起許久以前的事情。

我想起高三的每個早晨,太皇太後會起來做早飯。每天晚上她去睡的時候,總習慣過來看看我,而我卻以為那是監視的一種。

我想起和葉小蓁、桑藍一起玩遍好玩的地方,吃遍好吃的東西。三個人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青春似乎快要飛起來。

我想起跟蘇煦在有晚霞的操場,慢慢散著步,一回頭,便能看見他幹淨溫柔的笑。

如今世事變遷,一切物是人非。

晚上的時候,我給那個電話發短信,問死亡是什麽感覺。

他說是一睡不醒。

他又問我知不知道他是誰。

我說不知道。

他回了一條短信:我是程睿舟。

看著這三個名字,我竟然覺得如此陌生,情緒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悲傷,把電話拉黑後,蒙頭睡大覺。

時間隔了這麽久,我一直不敢去看桑藍。我恨那種明明就離她不遠,卻救不了她的無力感。最後,想去看她的心敵過了愧疚。

我去看桑藍的時候,她的爺爺奶奶都在家,愁容慘淡。她的爺爺見著我來,還微怔了很久才說道:“阿寧,你已經好久沒來我們家玩了。”

我笑著未正麵回答:“爺爺,我來看看桑藍。”

“她啊……”麵前的人搖搖頭,“唉……你要是能勸勸她就好。我本來想找出害她的人,可是她拒絕了,還用性命威脅我這個老頭子……唉……我這把老骨頭也隻剩下這麽一個晚輩了……”

桑藍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沒做。

我走上樓,去敲她的房門。

“桑藍,我是沈寧。”

桑藍沒來開門,也不知道是開不了,還是不想開。她在屋子裏反問道:“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我來看你……”

“不用你來可憐我。我始終欠著你。當初我比你先遇到蘇煦,也比你先愛上他。可是他偏偏卻選擇了你。每日看你們那麽恩愛,我的心都能滴出血。我努力地說一定不能打擾你們,安靜地做自己就好,卻沒想到最終他還是因我而死。沈寧,這應該是我比你幸運的地方。”

我坐在門口,背靠著牆,眼睛通紅。

“沈寧,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葉小蓁。當初她說顧裕年會因我而死,讓我去看他,我卻沒去,是因為我覺得葉小蓁說得太誇張了。在我的認知當中,神經性厭食症不會死人,所以也沒刻意打聽過顧裕年的消息。我不想給他任何希望,所以沒有去見他。後來我才知道他死了,可是已經晚了……”

“她讓人折斷我的雙手,我們算是扯平了,從此以後,誰也不欠誰。”

“我唯一對不起的隻有你。”

我抽了抽鼻子,含著眼淚說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你……”

屋子裏傳來桑藍低聲地回答:“所以,我們還是做回陌生人吧。”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一說出口,就不知道飄去了何方。

我低著頭,沉默了許久,才哽咽著說了一聲“好”。四周很安靜,這聲“好”被無限擴散,直抵人心。

二十多年的友情被這一扇門分隔出了一光年的距離。從擁有,到永久失去,距離無法計算。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桑藍。哪怕後來在這個城市老死,我都沒有再遇見過她一次。那些相互扶持,彼此安慰的回憶一直留在了過去。

新學期開學,課很少,我被分配到市裏的一家醫院實習,整天跑上跑下打雜,忙得跟狗一樣,回到寢室倒頭就睡,根本就沒時間回憶。

消失了的程睿舟又重新出現。

去醫院實習一般都是每個科室待一段日子。我被分配的科室是婦產科。這邊在生孩子,那邊在墮胎。觀摩剖宮產,好多男生都會發誓會對以後的老婆好。

觀摩順產,看著婦人那麽痛苦的模樣,我不免想到太皇太後。當初,她是順產。肯定受過不少的罪。

每天我幫婦產科的主治醫生們打打下手,跑跑腿,想不到程睿舟竟然出現在了婦產科。

婦產科的主治醫生有個叫蘇姐的,大約不到四十歲。她的皮膚保養得很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一些。

那天中午的時候,我和幾個新人跟蘇姐一起在休息室裏等外賣。程睿舟非常突然地闖了進來。

當時我在低頭玩手機,根本不知道來的人是誰。直到他喊了一聲“媽”,我心裏一怔,這才抬起頭。

程睿舟看見我,臉上並沒有過多的表情。他伸手在蘇姐麵前,道:“媽,把家裏的鑰匙給我,我忘記帶了。”

蘇姐竟然是她的媽媽。

科室的人起哄道:“蘇姐,原來你兒子就是程學長啊。”

“蘇姐,你真有福氣,兒子這麽帥。”

蘇姐隻是笑了笑,將鑰匙遞給了程睿舟。

他拿了鑰匙轉身就走,沒有一秒的停留。除了我抬頭他望過來那一眼,後麵也沒有再看我一眼。這的確是他的作風。

想不到我實習完出醫院的時候,怎麽也想不到程睿舟會站在門口,所以隻能低著頭,打算快速繞過他。

程睿舟幾步跨到我的麵前,道:“沈寧,我們談談。”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我冷冷地回絕。

程睿舟習慣性雙手插到褲兜裏,慢條斯理地問道:“你確定?”

我將臉撇到一邊,漠然說道:“我和你之間真的沒什麽好談的。至於那些晚上,就當是你曾經對我好的回饋。程睿舟,我並不欠你什麽,你又何必覺得有談話的必要呢?”

說完這句話,我扭頭就走,腳下的步子跑得飛快。隻要程睿舟站在麵前,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生怕他在挖什麽坑,等著人跳進去。

自從他出現在婦產科以後,能看見他的次數多了起來。聽蘇姐講,程睿舟也開始在這醫院裏實習。他比我大一屆,又留過學,在醫院裏也比較受歡迎。

我和他遇見的次數很多,但從來都是擦肩而過,唯一有兩次相處的時間比較長,還是因為在電梯裏。醫院是一個熱鬧而冰冷的地方。從早上八點開始,醫院大門口人來人往,來看病,又或者是看病人。醫院裏的醫生或者是護士每天都很忙,我曾看到有個小護士心累得坐在樓梯上哭。

曾經以為,當醫生是容易的事情,其實不然,接觸了這一行才知道各中心酸。我離蘇煦的夢想還差得太多太多。真正實習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所缺的知識還有那麽多。

我在婦產科遇到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那個姑娘看起來淳樸老實,已經懷孕一個月了。

她一個人偷偷摸摸跑來想要做人流,沒有家屬陪伴。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她我忽然想起了葉小蓁,想著她是不是曾經也來過這種地方。那個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不想要孩子。我們問她孩子的父親在哪裏,她說不能告訴孩子父親,怕影響他學習。

這大約是最愚蠢的愛情了。她愛得毫無保留。

看著她那麽天真的模樣,再看看現在的自己,我忍不住自嘲。當初天真叛逆的青春年紀已經過去。

可是我忘不掉在那樣的年紀裏遇到的那些人。

在婦產科的時候,我居然遇見了陸妍。她看到我的時候也明顯一愣。

許久不見,陸妍穿著普普通通的衣服,頭發紮成馬尾,臉上幹幹淨淨的,沒有化妝。說實話,素顏的陸妍看上去更加漂亮些,隻是皮膚因為經常化妝的緣故,有些粗糙。

她的眉宇平和,比以前少了幾分戾氣。

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來檢查是否懷孕。而根據她口述的情況,十有八九是懷上了。

我很好奇,孩子究竟是誰的。但是畢竟我和她有過節,也不好意思去問。

她來拿報告那天,報告是我遞給她的。上麵的數據顯示的確是懷孕。她的表情有些說不出來的味道,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她拿了報告朝我說道:“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陸妍,沒有回答。

一旁的蘇姐說道:“既然你們認識,那你就去吧。”

我這才跟著陸妍出了醫院,兩個人找了一家咖啡店。我要了一杯咖啡,她要了一杯果汁。許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窗外陰天,看上去似乎快要下雨的樣子。

氣氛有些尷尬。

過了好一會兒,陸妍悠悠地說道:“想不到有一天我和你竟然能如此平靜地坐下來麵談。”

其實,我也沒想到。我們兩個人一見麵不是互掐就是對罵,從來沒這麽和平地待在一塊兒。

“你知道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嗎?”

我搖搖頭。

“孩子是蔣澤洋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嘴角卻浮現一絲苦笑。

對這個消息,我其實並不意外。

陸妍以前壞歸壞,但是從來不隨便跟其他男生勾勾搭搭,一心撲到了蔣澤洋身上。

而蔣澤洋向來是個負責的人。

陸妍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關於蔣澤洋的事情,講他曾經為她擋刀子,將他曾經如何對她好,末了她才說道:“沈寧,若不是你的出現,我和蔣澤洋肯定已經在一起好久了。”

“對不起……蔣澤洋對我來說,也有很重要的意義……”這句話是真的。哪怕我不愛他,可是也會為那些相守而感動。

“沈寧,我以前做過許多錯事,唯獨有一件,我想跟你道歉。對不起,我帶壞了葉小蓁,才有了後來這些事情。她的改變,是我一手打造的。請你替葉小蓁和桑藍接受我的道歉。”

她站起來,朝我深深鞠躬。

我搖頭,道:“一切皆有注定。”

陸妍是在為肚子裏的孩子積德吧。

聊完天後,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陸妍沒有帶傘,打電話讓蔣澤洋來接人。他進門的時候看到我,微微一愣,大約明白陸妍跟我講了什麽。

陸妍湊上前去,摟著蔣澤洋的胳膊,笑得很甜。“我和沈寧談了一會兒,你不會介意吧?”

蔣澤洋看著我,神情閃過片刻的糾結,低聲對陸妍說道:“你能不能讓我和沈寧單獨講五分鍾的話?”

若是按照以前的陸妍,她早就跳腳了。而麵前的人隻是笑著說道:“那真的隻能是五分鍾。”

說話間,她撐著傘,慢慢朝外麵走去。

蔣澤洋站在我麵前,明明是同一個人,卻陌生了許多。他低低地說道:“沈寧,對不起……”

他的道歉有些莫名其妙。

“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不解。

“你大概知道我已經和陸妍在一起了吧。我曾經那麽執著於你,如今轉而擁著另一個人,所以才要向你說聲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能把對你說的話都實現。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蘇煦,哪怕他死了,你都還念著他。你沒有妥協,我卻先妥協了。”

他低垂著眉眼,說不上來是什麽表情。

蔣澤洋有一點說對了,我一直在等著蘇煦,哪怕他明明已經去世了,我仍舊念著他。

或許在將來,我還會遇到很多很多比蘇煦更加優秀的人,可那又有什麽關係,他們都不是我念著的蘇煦。

剩下的這一生,我會完成他的夢想,然後和蘇煦的回憶過一輩子。蔣澤洋等不到我,隻能放棄。

“蔣澤洋,你心裏其實是有陸妍的。你隻是蒙蔽了心,看不清楚真正喜歡的人是誰。或許我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你的生命裏,給你帶來了一段特別的旅行。但終究那隻是一段過眼雲煙。真正能和你相伴的人是陸妍。”

在陸妍講的那些話裏,可以看出來,蔣澤洋的確心裏有她,不然為什麽肯為她擋刀子呢。大概是因為陸妍一直在他的身邊,所以他習以為常,看不清那顆心罷了。

說了一番話之後,蔣澤洋似乎紅了眼眶。他看著門外那個身影說道:“以後如果我們見麵,你還會向我打招呼嗎?”

我揚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笑,肯定地說道:“我一定會的。”

蔣澤洋朝我揮揮手,朝陸妍走去,很自然地拿著傘,摟著她的肩膀,兩個人並肩而去。

大概,這個故事裏,他們是唯一一對幸福的吧。

我已經毫無幸福可言了。

自從程睿舟來到醫院實習後,我總是想起以前的歲月。如果撇開他後麵的消失,程睿舟對我真的很好。哪怕他不會說話,可是做的那些事情總能讓人刻骨銘心。

哪怕我知道了這些好是有目的的。

再走到學校裏的時候,我不隻是單單想起蘇煦,腦海裏程睿舟的身影也會一閃而過。

或許,我也有一絲不甘心吧。

他能把這場戲演得這麽好,真的從來就沒有當真過嗎,哪怕隻有那麽一絲絲也好。

他不說,我也看不出來。真情也好,假意也罷,追究下去也失去了意義。

我和程睿舟,各自過活,誰也不管誰。隻是我沒想到在愚人節的晚上,程睿舟喝得醉醺醺地來找我,他在宿舍樓下大聲喊著“沈寧”。整棟宿舍樓都炸了。

我有些疑惑地下樓,看見他蹲在花台邊,手裏似乎拿了個筆記本之類的東西。

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走路都偏偏倒倒。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走到我麵前,忽然一隻手捏著我的肩膀道:“沈寧,我想對你負責。”

程睿舟的心思太過難猜,他說這話的用意我不明白,甚至懷疑他又在挖坑。

我皺著眉頭,撇開他鉗製的手,道:“你又搞什麽鬼?”

程睿舟低聲道:“其實我很羨慕蘇煦。以前的事情是我太過草率。現在我想得很清楚,要對你負責到底。”

我冷著臉,不悅地說道:“如果你不是和蘇煦有著相同的習慣,我是不會看你一眼的。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記恨你。你有你的立場,我有我的堅持。”

那些曾經,就當是一場夢也罷。

程睿舟的臉色一點一點垮塌下去。他不禁自嘲道:“看來是我把你想錯了。這是蘇煦的日記本。”他將手裏的東西塞進我懷裏。

蘇煦的……筆記本……

我拿著手裏的筆記本,竟然不敢翻開來看,從來不知道,他還有記日記的習慣。

我把筆記本緊緊摟在懷裏,像是摟著蘇煦一般,眼睛裏侵染了點點的淚珠。那是開心的眼淚。

此後的日子,這日記本,成了我唯一的寄托。蘇煦的筆記很俊秀,寫的字也好看。他的日記是從遇見我之後才有的。每一天每個細節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每句對白,他都記下來。難怪程睿舟扮演得那麽像,不斷給我暗示,他就是蘇煦。

翻過那些筆記,就好像重新溫習了一遍那段最美好的歲月。

聽蘇姐說,程睿舟又要出國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隻是微微一愣。我在婦產科待的最後一天,收到了來自程睿舟的短信。

短信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似乎要將和他度過的所有歲月都抹除幹淨。

生命裏要說的“對不起”何其多。程睿舟那樣一個高傲的人也終於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了。

我沒有去送他,也沒有要去緬懷他的意思。你們若是問我,在這個過程中究竟有沒有愛過程睿舟,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你們去猜吧。

講了這麽多,這個故事終於結束了,各有安置之處。

而我將會一直一個人,活在蘇煦的影子裏,回憶裏。

這一生,被愛,或者愛,辜負,或者被辜負,都是青春裏的必修課。我們義無反顧,執念成殤,愛得瘋狂,也恨得極致。那種哀傷的絢爛將是這一生永久的紀念。我好像蒼老得隻剩下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