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白日菊·失愛

自從我和程睿舟回到學校後,關係反而並不像以前的那樣好。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一直強調他是程睿舟,而不願意承認他就是蘇煦。

回來之後,他對我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了個彎。每天,宿舍樓底下不再有他的身影。他也不會像以前一樣,陪我上課,拉我吃飯和散步。我沒有他的電話,也不知道他的宿舍在哪兒,每次都是他來找我,輕而易舉。我去他們家的小區守著了很多天也不見任何蹤影。

程睿舟仿佛消失了一般。我到處找也找不到。

深夜十分,我再一次走遍學校每個角落的時候,曾經和蘇煦離去的那種絕望再次破空而來。不明白轉眼就變成了這個模樣,我毫無頭緒,隻能去找桑藍想想辦法。

桑藍一個人在宿舍,打開門看到滿臉淚痕的我,慌著問道:“阿寧,你怎麽了?”

我撲到桑藍的懷裏哽咽道:“我找不到程睿舟了……”

“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不去找他最好!”

“可是……我已經和他……和他……”剩下的話我說不出口,臉微紅。

桑藍整個人立馬就炸了。“沈寧!你能不能長點腦子!你這雙眼睛是擺設嗎!”

“桑藍,我要怎麽辦……”現在的我六神無主,毫無頭緒。

桑藍看著窗外夜色,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今天太晚,明天我再想辦法,趕快去洗漱睡覺。我去給你拿睡衣。”

睡覺的時候,我和桑藍擠在一張**,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悄悄話,從六歲講到二十歲,從顧裕年講到蘇煦。

不知不覺,身側隻有呼吸,沒了聲音。

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桑藍睡得極其不安穩,似乎在做什麽噩夢。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講著夢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愛你呀……蘇煦……”

最後兩個字她說得很輕很輕,卻重重捶在我心髒,血肉模糊。我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才知道和好姐妹喜歡同一個人。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沾濕枕頭。

我真的從未想過這樣的,從未想過要去傷害她。原來,我一邊自私地說沒想去傷害她,卻一次又一次地傷害著。

葉小蓁說得沒錯,原來我這麽虛偽。

那麽,桑藍一再強調程睿舟不是好東西,讓我離程睿舟遠一點……是不是因為她想……獨占……

我不敢確定。

這個世界上,什麽都可以讓,唯獨愛人不能相讓。如果當初桑藍直接告訴我她喜歡蘇煦,我也不會讓的。

早上起來的時候,桑藍問我有沒有聽到她說奇怪的話,我自顧搖頭。她拍著胸口說她昨晚上夢見有野狗追她。我笑了笑,沒說話。懷疑就像一個線頭,慢慢拉扯,一件毛衣就會完全壞掉。

桑藍拉我吃早飯,我搖頭說著吃不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大概桑藍是不會真心幫我找程睿舟的吧。我也從未要去問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如果她一直說的對不起是指這件事情,那麽我選擇原諒。

程睿舟一直不見人,萬般無奈之下,我想到了蔣澤洋。當他的名字蹦到我腦海裏的時候,心裏湧起一陣愧疚。

我去台球室找到蔣澤洋的時候,他依舊在打台球。我三兩步走上去,紅著眼睛直接說明了來意。

蔣澤洋皺著眉頭,痛心疾首地說道:“沈寧,你真的很殘忍。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我一直在給,你一直在接受,卻從來不會回應。你在糟踐我的心。”

他的語氣很重,卻是實話。

我哭著道:“對不起,但我真的很需要找你弄清楚究竟怎麽回事。我一直找不到他,真的沒辦法了……”

蔣澤洋看著我哭,原本繃著臉有些慌亂。他撇過頭,道:“這是最後一次。”

見他答應,我心裏終於鬆了一口氣,嘴角勉強牽扯,算是一笑。

蔣澤洋肯幫忙,我也沒閑著,到處打聽程睿舟的消息,最後才知道,原來程睿舟在外麵另外租了房子,沒有住宿舍。我打聽到了房子地址,然後找了過去。剛走到門口,屋子裏卻傳來桑藍的嘶吼。“程睿舟,如果你要為蘇煦報仇就衝我來!不要去傷害沈寧!當初是我把蘇煦推下大樓!”

門沒有關嚴實,從門縫中,我看到了麵無表情的程睿舟。桑藍背對著我,渾身都在顫抖。旁邊還站著蔣澤洋。

她的話讓我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得幹幹淨淨,疑心剛才是幻聽。我顫顫巍巍地推開門,踉蹌著走到桑藍麵前,咬著牙一字一句問道:“你、再、說、一、遍!”

她驚恐地看著我,兩行眼淚刷地流下來。

“你說啊!”我瘋了一般朝她大吼。

桑藍來拉我的手,哭著道:“阿寧……是真的……”

最後三個字將我拋起,又狠狠拉扯著墜下去,一直墜,一直墜……耳朵嗡嗡作響,聽不到蔣澤洋說了什麽,也聽不到桑藍還說了什麽。

我隻知道,蘇煦,死了……

他死了……

那個我一直以為是蘇煦的程睿舟也真的叫程睿舟,是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不相信而已。

那些過眼的幸福如烈火一般,竄得老高,似乎要將整個人燒成灰。原來,那些我認為最幸福的東西此時此刻已經變成了無數的致命傷。

等了那麽久,原來我再也等不到心心念念的人。親人死了,最愛的人也死了,曾經的桑藍,也在真相被剝開的一刻死掉了。隻剩下我一個人,一無所有,承受著真相與無盡的痛苦。

嗬……這個世界真是美好呐,美好得讓人不敢多待一秒。

我看著麵前如此可怕的人,不斷往後退著。

桑藍哭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拉扯著我的衣擺,哭著說道:“我一直很害怕,每天都在做噩夢。明明想告訴你一切,但是害怕連你也失去了。阿寧,你曾經答應過我,無論我做錯什麽事情,你都會原諒。你答應過我的……”

我冷漠著臉,撇過頭,冷笑著質問道:“為什麽當初死的不是你!”

桑藍含著眼淚,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阿寧……”

我顫巍巍地轉身,努力壓抑著聲音道:“和你多說一句話我都惡心!”

“你說過會原諒我的……”

“我能原諒以前的桑藍。那個桑藍……已經死了……”字字錐心。

桑藍灰暗著臉,緩緩頹廢放開了手。

我一步一步離開屋子,步伐緩慢而沉重。

背後的三個人究竟是什麽表情我已經無心顧忌。又或許,桑藍隻是開了一個玩笑呢……這剃骨剜心之痛一寸一寸侵蝕全身。我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才強撐著走了這幾步。剛踏出門,眼前一黑,我一頭栽在地上,終於暈了過去。但願此生再也不睜開眼睛。

說來也可笑,我睜著眼睛看不到蘇煦,閉著眼睛卻能看到。他穿著一身白衣,緩緩走到麵前,伸出食指,輕點我的眉心。

溫度,是涼的,涼透了人心。

他微微一笑,很溫柔地說道:“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阿寧。”聲音空靈而遙遠。

我閉上眼睛,不由得微笑,眼淚卻從眼角傾瀉而下。那個說著永遠不會離開的人終究永遠離開了。永遠愛著的藍天,塌了。

從此,永失我愛。

醒來的時候,我的意識還沒有清醒過來,不辨何方。也不知道究竟是燈光刺著眼睛的緣故,還是怎麽,我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阿寧,你醒了……”

我微怔,看著眼前的人,忽然不知道要做什麽反應。

蔣澤洋坐在床邊,將一杯水端在我的麵前。“你要喝水嗎?”

我麵無表情地撇過臉去,誰都不想見。

“沈寧,你別這樣糟踐你自己。”

糟踐?我這樣還能被糟踐到什麽地步!全世界都知道蘇煦死了,就我一個人傻瓜似的還在癡癡等。難怪這些人叫我忘記,叫我向前看,通通都知道事實,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我以為能等到蘇煦。

我真的以為隻要時間夠長就能夠等到他的。

可是呢?

哈哈,桑藍呐。害死蘇煦的人居然是我最好的姐妹。她對我的好,對太皇太後的好更多的是出於她的愧疚。她用這種方式來贖清罪惡感。可那是一條命,那是無數人的幸福。

命運的這盤棋下得真大,我隻能屈服。

蔣澤洋在我旁邊說了很多寬慰的話,我都無動於衷。晚上他出去買晚飯的時候,我拔掉了吊針,獨自一個人走出醫院。

夜風刮在臉上,疼不疼我毫無知覺,隻是麻木地走著。手背上侵染出了絲絲鮮血也不管不顧。我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哪裏都沒有蘇煦,怎麽走都一樣。

大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霓虹彩燈閃爍著耀眼的光,不少店裏傳出來動感的音樂。可這一切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蘇煦,我該去哪裏尋你。

時間不斷往前走。我在宿舍裏睡到天昏地暗,課也不去上了,實驗也不做了,除了吃飯上廁所,就是睡覺。或許睡著睡著就能夢見蘇煦。又或許,隻要睡著,我的心就不疼了。我看不見蔣澤洋每天都來送飯,也看不見他整天整天守在樓底下,更聽不見他說過什麽永遠不離開的誓言。

蔣澤洋來宿舍給我送飯的時候,陸妍瘋了一般,突然從他身後躥出來,狠狠推我一把。

“沈寧!蔣澤洋是我男朋友!你真不要臉!”

宿舍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紛紛看熱鬧。

我踉蹌退後幾步,摔倒在地,愣愣地看著陸妍。

陸妍諷刺道:“活該!蘇煦死了!哈哈哈!你等的人死了!”

臉色漠然一變,我從地上爬起來,狠狠揪住陸妍的衣領,惡狠狠地瞪著她,怒聲道:“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陸妍挑釁:“蘇煦死了!他死了!哈哈哈!還是被你最好的朋友害死的!這個感覺怎麽樣!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很絕望!”

蔣澤洋扯著陸妍的手臂,吼道:“陸妍!你瘋了嗎?”

陸妍甩開蔣澤洋的手,吼了回去:“對,我就是瘋了!蔣澤洋,你現在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選我還是選眼前這個人!”

“陸妍……”

“哈哈哈哈哈……”陸妍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幾近瘋狂地說道:“蔣澤洋,我愛了你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所有的愛恨都給了你,所有的青春也給了你。你為了沈寧一次又一次地拋棄我,我為了得到你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拋棄底線。可是你卻從來不肯看我一眼。蔣澤洋,假如以後發生什麽事情,那麽隻能是因為你。”

她說完這句話,狠狠瞪了我一眼,便轉身決然離開。

蔣澤洋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他拉著我的手腕,低聲說道:“我帶你去看看他……”

我的心猛然一痛,點頭答應。

還能怎麽看蘇煦呢?不過是一抔黃土,一尊墓碑。

蔣澤洋帶著我去了埋在蘇煦的地方。

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以及雕刻的名字,我才終於接受蘇煦已經去世的事實。照片裏,他柔和地笑著,眉目如畫,風華正好。可是他的人已經成為了一副皚皚白骨。

我忍不住用手反反複複去摩挲石碑,就仿佛在摩挲他的臉一般,百般柔情繾綣。

“蘇煦……我……再也沒資格愛你了……”我抱著墓碑,不由得號啕大哭起來,仿佛要哭盡這兩年的委屈。

清白錯付了人,我是肮髒的,不配愛著幹淨的蘇煦,此後再也無顏來到他麵前。

所有的期盼通通被粉碎,當初無數次的幻想全部破滅。整個世界崩離坍塌。

有些人跟他認識了一輩子,還不如不認識,比如桑藍。有的人才跟他認識一秒鍾,就忍不住想要跟他一輩子,比如蘇煦。

這一生何其短。

這一生何其長。

從蘇煦的墓地回來之後,我變了。我開始跟葉小蓁一樣,學著化嫵媚的妝,穿暴露的衣服,踩著高跟鞋,喜歡走路的時候扭著腰。我開始喜歡上葉小蓁愛去的酒吧,要一杯酒,能從天黑喝到黎明。有男的來搭訕,我也能懂得用女人的優勢,去博他們的歡心。他們喜歡看什麽,我絲毫不介意讓他們看什麽。

該介意的人都不在,我還有什麽好介意的。

葉小蓁來酒吧的時候,看到我臉上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她端著酒,扭著腰,嫵媚地來到我身邊,笑著道:“喲,這不是我的好姐妹沈寧嗎?”

此時的我已經有了七分的醉意,端著酒杯衝著她笑。“好久不見,葉小蓁。”

葉小蓁端著酒與我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還以為我認錯了。原來那麽乖的沈寧居然也學會了賣弄**。”葉小蓁的語氣很尖銳,眼裏還帶著諷刺的笑,“看來,陸妍說的都是真的”。

“什麽是假的?什麽又是真的呢?”我忍不住自嘲。

葉小蓁叫了一瓶酒,然後給我倒得滿滿的,也給她自己的酒杯滿上。“我們都是被桑藍那個人害了,都是可憐人。今晚,我請你喝酒。我們,不醉不歸!”

我舉起酒杯,衝她粲然一笑。“不醉不歸!”

我們兩個可憐人喝酒喝到淩晨三點,才相互攙扶著離開。葉小蓁喝高興了,她摟著我的肩膀,大聲吼道:“沈寧,我原諒你了!從今以後,我們又是好朋友!”

我腦海裏還殘存著最後一絲意識。“好朋友!”

就這樣喝了一場酒,我和葉小蓁恢複了邦交,有酒一同喝,有架一起打。以前沒做過的事情,通通跟著葉小蓁都做了一遍。好的也罷,壞的也罷,葉小蓁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開心。

隻要我再壞一點,再壞一點,蘇煦是不是就會回來訓我?

我和葉小蓁在學校打架,老師請家長,是蔣澤洋找人扮演家長。我們兩個人在酒吧喝得爛醉如泥,是他來結賬接人。若是我們在外麵惹了什麽不該惹的人,也是他通通去擺平。

我跟葉小蓁闖出爛攤子,全是他在收尾。

葉小蓁經常捏著我的腰,嘻嘻哈哈地說道:“沈寧,若我是你,早就跟了蔣澤洋。”

我也嘻嘻哈哈地回答道:“你肯定不會的。”

葉小蓁把那個真心已經埋藏得太深太深,我已經看不透她。不管她是真心待我,還是假意待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們兩個不過是相互取暖,走過這段路罷了。兩個人的孤獨絕望總比一個人好。

就這樣,我混過了一日又一日,滿心期盼著蘇煦能夠再度出現。

我在舞池裏瘋狂摟著其他男人的腰跳著,扭動的身體忽然停住不動,一陣恍惚。耳畔是刺激著耳膜的節奏,舞池裏有人瘋笑,有人尖叫,還有人曖昧地摟著腰。在那些光怪陸離的燈光中,我掃視了一圈,沒有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

眼淚就這樣砸下來,泣不成聲。

明知道結果的東西,我為什麽還不能死心呢?為什麽還要一遍又一遍地去妄想呢?

在我愣神的時候,蔣澤洋穿過人群,準確無誤地拉著我的手腕,將人往外麵拖。

“蔣澤洋!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閑事!”

見他不停下,我忍不住踢了下他的小腿。蔣澤洋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下去。他回過頭,放開我的手,道:“沈寧!你也不去照照鏡子!你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麽鬼樣子!”

“你別多管閑事!”

“你以為我樂意嗎!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卑賤地伺候你嗎!你要發泄就發泄,別去賣笑行不行!要是蘇煦看到你這個樣子,他一定會無法安息!”

“我想蘇洵回來!如果他看到這樣的我,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執拗偏激地說道。

蔣澤洋高高揚起手臂,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半張臉都麻木了。“沈!寧!你清醒點!蘇煦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蘇煦!程睿舟也不會再來扮演蘇煦!你當初讀A大不就是為了他嗎?那你為什麽不堅持下去!你為什麽不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去懷念他!”

蔣澤洋一聲聲的質問就像耳光,不斷打在我臉上,比剛才的還要狠,還要讓人疼。我顧不得眾人詫異的眼光,跌坐在地上,捂臉哭泣。

不管我怎樣做,蘇煦已經回不來了。

他還說對了一點,程睿舟再也不會扮演蘇煦來拯救我。

大概那個在程家老宅子後山上的青墳也是蘇煦的吧。

程睿舟認為是我害死了蘇煦,所以專門來報複我的嗎。如果是這樣,那隻能說程睿舟真的太可怕了。從第一次遇見起,他就在編織一個巨大網,讓我跳進去。而他蟄伏在一旁,安靜地等待獵物,然後給予最致命的一擊。

他做到了,也做得很漂亮,也不知道他在了解真相的那一刻,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蔣澤洋的話點醒了我,所以我決定重新去做一個蘇煦喜歡的人。原本這就是場喜劇,隻是最想邀請的觀眾卻不在。

日子恢複如常。

葉小蓁打電話來叫我喝酒的時候,我還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去了。因為電話裏,她的情緒非常糟。

喝酒的地方在足球場。她坐在最中間,麵前擺了一箱啤酒,地上還有兩個空瓶子。天氣已經入冬了,凜冽的風刮在臉上,很疼。我圍著圍巾,穿著厚厚的衣服,仍舊覺得冷,一出門感覺鼻子都要被冷空氣凍掉一樣。

葉小蓁看見我,衝我粲然一笑,然後遞了一瓶開了瓶蓋的啤酒過來。我沒接,說道:“這麽冷的天氣你怎麽在這裏喝酒?而且啤酒也這麽涼,喝了傷胃。”

葉小蓁指了指她的心髒,傻笑著說:“這裏已經夠冷了。”

啤酒她收了回去,正準備喝,被我一把搶了過來,問道:“葉小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覺得呢?”她抬起,含著眼淚笑著問我。

能影響葉小蓁情緒的通常隻有一個人。

“顧裕年……發生了什麽事情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刺激她什麽。

她突然搶過啤酒,狠狠往遠方一扔,隻聽見“砰”的一聲,酒瓶子嘩啦碎了一地。“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好人總是沒有好報!”

“任何世界沒有絕對公平,也沒有絕對不公平。”

葉小蓁揚起那張巴掌大的臉,看著漆黑的夜空。操場路邊的燈光照耀,她整個人身上都帶著一層森然的冷意。

“明天我帶你去看看他……”

葉小蓁的語氣有種說不出的涼意。

那天晚上,我看著葉小蓁把那剩下的啤酒全部灌進肚子,最後撐在路邊的樹下,把肚子裏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那般難過的模樣,讓人心也跟著糾成一團。

她說的對,我們都是可憐人。

許久都沒有顧裕年的消息。我和他也談不上很熟,一直沒有去關心。就算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一次也沒有遇到過。當葉小蓁把我帶到醫院裏的時候,我還以為她隻是惡作劇。可是當我看到顧裕年躺在病**的時候,這才明白葉小蓁為何要喝那麽多酒。顧裕年仿佛是一個氣球,許久不見,仿佛幹癟了下去,整個人隻剩下一副骨架,眼窩深深凹陷下去,一張臉沒有任何血色。若不是葉小蓁,我肯定認不出他是顧裕年的,他得了很嚴重的神經性厭食症。

聽葉小蓁說,原來顧裕年已經有過厭食症,後來情況慢慢好轉,但是遇見桑藍,情形似乎變得更糟糕。神經性厭食症很大程度上是心裏進食障礙。

葉小蓁紅著眼睛,將我拉到病房外,低聲道:“他一直不肯吃東西,不斷受著折磨,還一直想著見桑藍。”

我拍著她的背,安慰道:“醫生會有辦法的。”

葉小蓁絕望地搖頭。“如果醫生有辦法他也不會這個樣子。他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這……”

“他都在醫院裏躺了大半年,桑藍一次也沒來過。醫生說,如果他再這樣下去……這樣下去……會……”葉小蓁崩潰地捂著臉,話講不下去。

如果顧裕年還這麽任性,最後會死。

我忍不住在門外看了顧裕年一眼。他已經虛弱地睜開了眼睛,眼神都是渾濁的。我拉拉葉小蓁的衣袖,示意她看病房裏。

葉小蓁擦幹眼淚,拍了拍臉頰,揚起微笑,朝裏麵走去。那個脆弱絕望的葉小蓁瞬間被隱藏起來,把那個正麵陽光的葉小蓁展現在心愛的人麵前。

我也跟著走了進去。

顧裕年勉強牽扯嘴角,聲音微弱地說道:“小蓁,你來了……沈寧,好久不見……”

我微笑著點頭,道:“好久不見。”再見卻已經成了如此模樣。

葉小蓁坐在旁邊,拉著顧裕年枯瘦的手,輕聲說道:“今天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顧裕年搖搖頭。

“那你想不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

顧裕年還是搖頭。

“顧裕年……”

“葉小蓁,以後你別來了……”

即使再堅強的葉小蓁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紅了眼眶。“顧裕年,你放棄桑藍,好不好……”

顧裕年依舊搖頭,微弱的語氣中帶著堅定。“我會一直愛著她。”

“你傻啊……你都成這個模樣了,桑藍管過你死活嗎?你這樣有什麽意義呢?你都快死了……”葉小蓁忍不住朝顧裕年吼。

“就算我為她死了,也死而無憾。”顧裕年依舊倔強。

葉小蓁匍匐在床邊,努力壓抑著哭腔,肩膀不斷地晃動。我是他們故事的局外人,此時此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追逐戲,心痛著他們的彼此蹉跎。

從醫院出來,葉小蓁的眼睛哭得通紅,我鼻子酸酸的,眼淚一直掉不下來。

外麵陽光正盛,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現在能治顧裕年的也隻有桑藍。葉小蓁和桑藍鬧崩了,我和桑藍的關係也正式破解。一想到她,我的心髒像堵著一層棉花,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百般不情願,可是我和葉小蓁還是去找桑藍。

當我們找到桑藍的時候她在體育館裏訓練。聽邊上的人討論國家隊的考察期進入了最後階段。每個人在那努力訓練,完成訓練任務。

桑藍見我和葉小蓁一同出現,說不出的驚異。她跟其他人打了個招呼,然後朝我們走來。大概我們三個裏,隻有桑藍一如既往,從未變過。她還是那麽不待見葉小蓁,眼神落在我身上。“阿寧……”

葉小蓁往前一步,死死攥著拳頭,比較客氣地說道:“麻煩你去醫院看看顧裕年吧。”

桑藍皺著眉頭,冷漠回答:“他怎麽樣,和我有什麽關係?”

葉小蓁咬著唇,指責道:“他為了你都快死了!你居然還裝作沒事一樣!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葉小蓁!我怎麽對他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你不是我的什麽人,更不是顧裕年的什麽人!”

大概是最後一句刺激了葉小蓁,她攥著拳頭揮上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嘴巴裏還不斷罵著髒話。

我看戲似的站在旁邊,沒有打算要幫誰,也沒打算勸架,一切似乎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一般,表情是麻木的。

我隻是太麻木三個人之間的感情。曾經說過的話一起經曆的事都被時間磨成了灰燼。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連這友情也消失殆盡。建立感情需要那麽久,而摧毀它們卻是一瞬間的事情。友情和愛情一樣,都是如此脆弱。

葉小蓁眼中的恨意太顯而易見,她掐著桑藍脖子的那刻,仿佛一心想要那個人死。看著桑藍漲紅的臉,我急忙去拖開滿臉猙獰的葉小蓁。

曾經的葉小蓁在這一刻消失得幹幹淨淨,除了愛著顧裕年,其他全變了。愛情能成就一個人,也能將人毀得徹徹底底。

最終,桑藍還是沒有去看顧裕年。

我拉著葉小蓁走的時候,身後的桑藍低聲問道:“沈寧,我們真的不能再做好姐妹了嗎?”

我身體一僵,緩聲回答:“絕無可能。”

撇開蘇煦不講,或許以後我再也不可能有這麽好的姐妹。但是,我和她之間橫著一條性命,永遠不可能恢複到從前。

顧裕年的身體每況愈下,醫生已經吩咐他的家人準備後事。葉小蓁不信,攥著醫生的衣領說他在造謠。

葉小蓁每天都守在顧裕年的床前跟他講再撐撐,桑藍快來了。

顧裕年無數次艱難地朝門外望著,眼裏滿是期盼。那一眼,讓人心痛到了極致。

最後,顧裕年還是沒能等到桑藍。

那天我去看望他,葉小蓁在房裏輕聲哼著歌,歌聲低婉憂傷,也不知道唱的是誰的心事。外麵大片的陽光落了進來,一片明媚。那樣的光刺得讓人流眼淚。

顧裕年終於在認認真真地看葉小蓁,嘴角帶著微微的弧度。

我在門外眼睜睜地看著顧裕年的眼睛閉上,再慢慢睜開,最後慢慢闔上,再也沒有睜開。

葉小蓁仿佛未察覺一般,繼續哼著她的歌,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斷斷續續地傳出痛苦的嗚咽聲。她背對我,肩膀不斷顫抖著,嗚咽聲化成了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

我在門外,背靠著牆,揚起臉,努力不讓淚水留下來。

終於信了葉小蓁一句話:好人沒好報。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有的人隨意丟棄的東西,有的人追逐一生卻還得不到。

顧裕年的死給生活籠罩了一層灰暗的光。

葉小蓁更加放肆。我經常看見她摟著不三不四的男人,“咯咯”的笑,在大庭廣眾下接吻調笑,仿佛真的過得很快樂一樣。她在酒吧玩得很瘋,跳舞的時候喜歡用手在其他男人身上不斷遊走,喝酒喝到半夜三更就摟著一個光頭男人的腰,扭著屁股跟別人走了。我在她宿舍樓底下守了一整夜,她也未回來。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她歸來,脖子上是青青紫紫的吻痕,她仿佛絲毫不介意別人看到一般。

我痛心疾首地看著這麽放縱的葉小蓁,道:“葉小蓁,你不該如此。”

葉小蓁嘴角帶著譏諷,滿不在乎地說道:“你別多管閑事。”

“葉小蓁,你的感受我真的明白。當初的我也是一樣……”

“沈寧。我跟你明說。當初我跟你和好並不是出自本意,而是因為和陸妍有約定。她幫我得到顧裕年的心,我幫她不讓蔣澤洋和你在一起。現在顧裕年不在了,約定作廢。你和我再也沒有絲毫關係。”

我並不意外她會這麽說,也沒有特別的傷心,隻是因為太明白那樣的痛,所以不願意葉小蓁再走一次。那些放縱都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葉小蓁牽扯嘴角,道:“作為曾經的好朋友,我邀請你看一場好戲吧。”

她的話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寒意。

過了幾天後,晚上下課後,葉小蓁坐在一個男子的車上過來接我去看所謂的“好戲”。那個男子剃了光頭,黑社會的氣息很重。

我忐忑不安地上了車,那個光頭色色地笑著說:“你朋友還挺漂亮的。”

葉小蓁麵不改色地說道:“你如果不怕得艾滋病,可以去嚐嚐鮮。”

光頭臉色變了又變,低聲道:“你在騙我。”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光頭愣了愣,隨即笑著去親吻副駕駛上的葉小蓁,道:“我有你就夠了。”

我縮在後排,簡直不可相信葉小蓁居然跟了一個這樣的男人。

光頭把車開到一個偏僻的路邊停下來,似乎是在等待些什麽。車窗正對著路邊一條巷子,巷子口的右邊有三個男的蹲在路邊抽煙,一邊抽煙一邊東張西望。

當我看到桑藍身影慢慢走過來的時候,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急忙去拉門把手,可是門鎖著。

“葉小蓁,你瘋了嗎?”

葉小蓁不為所動。

我想打開窗戶,可是車窗也被鎖死了。

葉小蓁冷笑著說道:“看完戲我會把你送回去的。”

“葉小蓁!你是個瘋子!”

我流著眼淚,無力地坐在車上,眼睜睜地看著桑藍被三個男的拖進小巷子裏,隨後傳來她一聲淒厲的慘叫。我渾身都在顫抖,深深感覺到葉小蓁的可怕。

雖然我也恨桑藍,但並不想她出事。

“葉小蓁……你讓人……”

葉小蓁冷哼一聲,道:“我讓人折斷她的手腕。嗬!她讓我失去愛人,我讓人折她一雙已經很便宜她了。”

“你不怕我報警嗎!”我哭著控訴道。

葉小蓁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瞥了我一眼,反問道:“你有什麽證據嗎?”

我啞口無言,隻能無聲地流著眼淚。

光頭湊到葉小蓁旁,笑眯眯地說道:“你要怎麽獎勵我?嗯?”

葉小蓁的食指在光頭的唇上抹過,癡癡地笑著。

難怪呐……難怪!

看著兩個人之間的動作,我才幡然醒悟:葉小蓁為了報複桑藍居然出賣了她自己!她的恨已經到了極致。

進國家隊是桑藍的夢想,可是葉小蓁折斷了她的翅膀。

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呢?

如果蔣澤洋沒有教我學壞,我就不會遇到葉小蓁。如果顧裕年沒有喜歡桑藍,那就不會得神經性厭食症,也不會死。那麽葉小蓁也不會報複。如果當初沒有學壞,我也不會遇到蘇煦,甚至不會和桑藍喜歡上同一個人,說不定蘇煦也不會死,更沒有程睿舟。

這些因果循環,能怪到誰的身上呢?

我從來沒想過,這是最後一次見葉小蓁。後來,聽到人說,她懷孕了,退了學。有人在大街上碰見過她大著肚子。又有人說,她流產了,去了很遠的地方,沒人知道她在哪裏。

關於葉小蓁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初中。那個時候她那麽瘦小,臉上永遠帶著羞澀的紅,從來不與人直視,一副怯弱的樣子。

我無比懷念著舊時光,更懷念舊時光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