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蒲公英·飄蕩

離高考越來越近,掛在黑板旁的日曆被撕得越來越薄。空氣中彌漫了壓抑。最悠閑的大概是藝體生,三三兩兩坐在教室後麵,自習課的時候小聲地討論什麽。平時調皮貪玩的人似乎也收斂了許多,麵前至少放本書。做完了數學題輕鬆娛樂的方式是做英語題。

這段時間太皇太後回來得很早,每天吃晚飯的時候總要嘮叨幾句。“馬上高考了,你別在其他地方用心思。家裏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隻管讀書就好。你要記住,你不是為了我而讀書,而是為了你自己讀書。”

來來去去都是這些話,沒有一點新意。每天早上她會煮個雞蛋,再放一杯牛奶在桌上,我都不會去碰。晚上回來又被她嘮叨半天,實在是怕了,每天牛奶倒掉,雞蛋帶到學校裏扔掉。

她打了巴掌後再來給顆棗子又有什麽意義。

我心裏沒有絲毫感動,全是冷笑。唯一堅持的動力便是蘇煦。他說醫生是偉大的職業,能夠治病救人,能夠讓許許多多的人多享受美好人間。他從小到大的願望就是當醫生。而他的理由是我聽過最單純的。過年的時候親戚聚集免不了嘮叨自家孩子選什麽職業。有人提議當醫生無非是因為高收入,沒有一個人說是治病救人。

我遇見的蘇煦還沒沾染上俗氣,所以才會讓人倍加感覺彌足珍貴。

遇見蘇煦前,我隻知道惹事,知道貪玩,沒什麽太大的夢想。所以當他問我有什麽夢想的時候,我傻了很久也沒說個什麽。

蘇煦笑著說道:“那我先把我的夢想借給你。”

於是,我也有了夢想。

真正的愛情不是吃飯逛街贈禮物說情話,而是會讓人變得越來越有追求,變得越來越好。把彼此當作榜樣,向優秀靠近。

從十四歲走到十八歲,走過了青春最鼎盛的思念,有多少人會記得起究竟做過些什麽。人們歎青春美好,大抵因為能夠自由自在地去愛,去恨。後來的一生,從此身不由己。

沒有高考的青春,不是完整的。這是我們班主任的原話。

親身經曆人生轉折點,以後才能更好地選擇。

連桑藍都懂得這些道理。葉小蓁勾重點的時候她都格外認真。我們三個人之中,最辛苦的應當是葉小蓁。每次老師各種題型的解題思路她都會多寫兩份。老師統一複習她做筆記也總是多抄兩份。每天還根據我和桑藍的水平,出個針對性的題目,讓我們解答,儼然一副小老師的模樣。她眼睛周圍是厚重的黑眼圈。

她總是說每天讓我和桑藍記一個知識點,說不定高考就用上了。吃飯走路的時候她口中冷不防地蹦出類似“《琵琶行》背誦全文”的字眼。桑藍的語文最差,古詩詞記不住,葉小蓁就把詩翻譯成白話文,給桑藍講故事,跟哄小孩子一樣。

葉小蓁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就這樣,黑板旁的日曆終於被撕到了高考那一天。

天氣是陰沉沉的,帶著幾分燥熱。

進考場之前,葉小蓁又拉著我和桑藍進了洗腦安撫教育。“你們兩個別緊張,高考的題不會比平時難多少。你們隻要按平時發揮就行,越是緊張越容易出錯。”

我比較鎮定,桑藍臉上帶著些許緊張。她握著葉小蓁的手,焦躁地問道:“我等會兒想不起來怎麽辦?小蓁,萬一我沒考好怎麽辦?要是……”

葉小蓁看起來很鎮定,但是她抓著桑藍的手微微顫抖。“你得相信自己!”

“大家加油!”我摟著兩個人的肩膀道,“隻要我們再堅持兩天就好。”

說實話,我也沒有底氣。

經過兩天的折磨,高三學子終於解放。題容易的有,難的也有,剩下的便是等上天裁決了。

從考場出來,我們三個碰頭後,葉小蓁看著我和桑藍,忽然就哭了,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誰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桑藍急忙輕拍葉小蓁的後背,關切地問道:“小蓁,發生什麽事情了?你怎麽哭了?”

我從兜裏掏出衛生紙給葉小蓁擦眼淚。

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抽泣回答:“沒……沒事……我隻覺得……高三好像是在做夢……這樣結束了……”

“你別哭啊,現在咱們解放了!”

“我真的……覺得……累……原來……解脫是……這種感覺……”

葉小蓁話還沒說完,直接閉上眼睛暈了過去。眼看要倒在地上,我和桑藍急忙去撐著她,旁邊的人幫忙打120。送去醫院醫生檢查後一本正經地說道:“她真的隻是太累了,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我和桑藍幾乎是同一時間鬆口氣,一路上還腦補了各種韓劇,現在想來的確有些可笑。

葉小蓁的累有一部分是我和桑藍的責任,所以我們兩個人最愧疚,一起約好買東西去她家看她。

葉小蓁的家庭很普通,父母十分和藹,熱情招待了我和桑藍。吃過晚飯,我們三個坐在陽台上乘涼。葉小蓁的爸媽都出去跳廣場舞了。臨走前她媽媽還不忘端了一盤西瓜放在一旁。我們三個人拿著西瓜啃得“噗嚓噗嚓”的。

夜風習習,天氣越來越熱,晚上的風都帶著幾分燥熱。如此悠閑的時刻,真是難得。

三個人誰都沒說話,或者,明明有很多話,卻不知道先說哪句。

還是桑藍最按捺不住性子,首先開口。“沈寧,葉小蓁,我桑藍這輩子就認你們兩個好姐妹了!沈寧不用說,葉小蓁,你這樣嘔心瀝血地待我和沈寧,我也不多說什麽,幹了這塊西瓜!”

葉小蓁揚揚手裏的西瓜,靦腆笑著道:“幹了這塊西瓜!”

我同樣揚起西瓜,道:“幹了這塊西瓜!”

我和桑藍的感情不用多說,葉小蓁是後來者,相比於桑藍,她和我親近些。桑藍的性格直,一向看不起膽小怕事的女生。盡管葉小蓁膽子比較小,但是一直很照顧我們,把我們的事當成她自己事,光是那些厚厚的筆記足以證明她值得我和桑藍用心對待。

高考分數下來,我的成績也算超常發揮,讀A大的分數夠了。在網上填誌願的時候,太皇太後就在一旁。分數下來後,她拿著那本厚厚的填誌願指導書反反複複地翻來覆去,最後敲定B大。她執意讓我讀B大的財務管理。

“女孩子家還是學財務管理,這個比較適合你,而且出來也好找工作。聽媽媽的話,你還是報B大……”

“我要讀A大的臨床醫學!”

“當醫生很辛苦,也很累,不適合你。媽媽也是為你好。”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賭氣地扔了鼠標,皺著眉頭道:“你要真為我好就讓我讀A大!”

“不行!”旁邊的人拒絕得如此幹脆。

我“噌”的站起來,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努力鎮定地說道:“這一次請讓我自己選擇,好嗎?”最後兩個字帶著祈求的意味。

那個瞬間,我看到麵前的人仿佛忽然就老了。說實話,我已經許久沒有仔仔細細看過她。麵前的人皺紋多了,白頭發也多了,也似乎矮了一截。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種哀傷的無奈。我說不出任何狠話,隻覺得鼻子酸酸的。

過了良久,她緩緩轉身,道:“隨你。”

這次,她終於妥協了。

“謝謝媽。”

她的背影微頓,然後緩慢走出了門。那件警服已經不能讓她再度年輕。

不久,我收到了A大的通知書,葉小蓁同我一個學校,桑藍如願以償地讀了旁邊的C大。

我收到通知書想通知的第一個人是蘇煦。可是,他不在。我反反複複地在和他初遇的巷子來回走著,每走一步,都會在心裏喊著他的名字。

從這一邊到另外一邊是369步。我緩慢走過去,複又走過來。

367……368……

我低頭走到369步的時候,地上忽然出現了一雙鞋子。我猛然一驚,全身都在顫抖,鼓起勇氣倉皇抬頭,剛喊出一個“蘇”字喉嚨便卡住。

麵前的人是蔣澤洋。我還以為是蘇煦。

我以為是他呢……嗬!

大概是我臉上的失望太過於明顯,蔣澤洋緊蹙著眉頭。

“你來這裏做什麽?”我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

蔣澤洋瘦了許多,也黑了不少,穿的衣服破爛陳舊。

“我來找你。”

“阿寧,我不讀書了。我存夠了錢,已經把我們以前經常去的台球室盤了下來,按照當初說的裝修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台球室……

那是多麽遙遠的事情。

“阿寧,你跟我去看看,好不好?”

大概是蔣澤洋難得如此溫柔,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點頭。

台球室也是許多不良少年喜歡光顧的地方。蔣澤洋混跡其中,自然很厲害。陸妍為了蔣澤洋,更是拚命練習。原本我不愛打台球,又經不住陸妍的挑釁,所以央求蔣澤洋教我。大概能玩的東西實在太少,所以沒過多久,我便沉醉其中,每天必來,每次都是和蔣澤洋堅持到最後。

那個時候,打累了,我和蔣澤洋並排坐在台球桌上,絮絮叨叨講話。他的夢想很俗氣,想開一家店,當老板,然後賺錢。

我偏頭問他,要是賺了錢呢。

他說賺了錢就再開一家店,讓他媽媽有事情做。

“我以後若是開了家台球室,一定會把牆塗成白色……”

“一定有非常個性的塗鴉。”

“對,而且休息區要有很舒適的沙發。”

“要記得買個很好的音響,每天放著不同的歌……”

……

曾經無心的對白,如今通通實現。白牆上真的有塗鴉,休息區也有沙發,角落裏放著音響,播放著不同的歌。

我看著變了模樣的台球室,忽然淚如雨下。

蘇煦曾來過這裏,他說:“阿寧,現在的你很好,但是你可以變得更好。”

那時我和蘇煦剛交往兩個星期。

我從來沒想過要去改變什麽,所以剛剛和蘇煦在一起的時候,蔣澤洋叫我去打台球,我欣然答應。

他還未到台球室,我卻和陸妍杠了起來。我們兩個賭了一局,輸多少分,喝多少杯酒。蔣澤洋到的時候,好幾大杯灌到了我肚子裏,腳步都是漂浮的,最後幹脆球也不打,直接同其他人劃拳,誰輸了誰喝酒。

蘇煦找到我的時候,我正神誌不清掛在蔣澤洋身上,拉一起喝酒。看到蘇煦,我已經是幻覺。

他將我從蔣澤洋身上扒拉下來,責備道:“你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我捏捏他皺著的眉頭,傻笑著回答:“因為我開心啊……”

蘇煦小心翼翼摟著我,想帶我回去,蔣澤洋卻踏出來攔在麵前,冷聲道:“我不許你帶她走。”

“你想怎樣?”

蔣澤洋不說話,拿了兩根球杆過來。

“那就跟你打一局。贏了,我帶她走。”

蘇煦把我扶到一旁,叮囑我別到處亂走,然後去挑選了一根球杆。

我從來沒有想過蘇煦會打台球,更沒想到他居然贏了。他每一次的匍匐與瞄準,讓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每一次的認真讓人呼吸都緊了。蘇煦姿勢標準,動作幹淨利落,力道和角度掌握得恰到好處,無論什麽樣的艱難局麵,他似乎都能輕而易舉地化解。他每進一杆球,都會向我望一眼。

我在旁尖叫瘋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打完一局,他帥氣收杆,我忍不住從椅子上跳下來跌跌撞撞跑向他,最後跌入他溫暖的懷中。

我摟著他的脖子,眉開眼笑地說道:“你真厲害。”

他摸著我的頭發,柔聲說道:“阿寧,你記得要時時刻刻保護著自己,別太貪玩兒。我會擔心的。”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阿寧,現在的你很好,但是你可以變得更好”。

那個時候人人都覺得我壞透了,包括太皇太後也經常指著我,說自家女兒沒得救。可是有一個人說我很好。

你們看,蘇煦總是能輕易地將我從黑暗中拉出來。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我摸了摸臉,全是眼淚,怎麽也止不住。

這般好的蘇煦,他的離開便是從我身軀裏將骨剔除,血肉分離,百般痛處無法講於他人聽。

蔣澤洋又拉我走到門口,指著門說道:“名字等你來取。”

我慌亂抹著眼淚,連連搖頭。“蔣澤洋,你知道的,我在等蘇煦。”

“你忘記他吧。”

我仍舊哭著搖頭。

蔣澤洋臉色漸變,呼吸慢慢急促。他忽然雙手死死捏著我的胳膊,麵目變得猙獰,一雙眼睛充滿了血。他幾乎是暴怒地朝我吼道:“蘇煦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怎麽還能忘不掉他!他不要你了!你就當他死了好了!隻有我,蔣澤洋,還一直在你旁邊!”

我緊咬著唇淚眼婆娑地看著蔣澤洋,狠狠推了他。“蘇煦一定會回來的。”扔下這句話我便慌不擇路地跑開,風灌進眼睛裏直發疼。耳畔是各種嘈雜的聲音,思緒也跟著混亂。

我一直相信著,過不久蘇煦一定會回來。正是有著這樣的信念,我才能堅持到現在。

葉小蓁說要向前看,桑藍說未來還會遇到許許多多的人,蔣澤洋說忘了吧,沒有一個人說:“沈寧,你要堅持下去,蘇煦就快回來了。”除了我這麽告訴過自己,再也沒有人這樣說過。

誰又能輕易割舍掉誰呢?愛情不是物品,心愛之人也不是隨手就能扔掉的東西,沒有權衡利弊,更沒有計較得失。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緊緊抱著被子,想著蘇煦的點點滴滴,仿佛隻有這樣,那顆心才不會如同蒲公英一般飄**。

高中時代,最後的儀式應該是同學會的告別。

幾個班的同學會都聚集在一個地方。我沒什麽別的朋友,其他人讓我寫同學錄的時候,背後的留言也不知道該寫個什麽。興趣愛好那些我通通都沒寫,不願意把這樣的自己直白地暴露在空氣中。同學聚會還是桑藍非要拉著我來的。她跟我一個班,葉小蓁和顧裕年在另外一個班。兩個班恰好在一個地方吃飯。

溫柔的燈光,熱烈的氣氛,離別的愁緒通通在酒精裏升華。高考前突然冒出了許多誰誰又向誰誰表白的八卦,也不管對方究竟做何感想,大有壯士斷腕也想求個結果。

大概許多人不甘於青春裏無疾而終的暗戀吧。暗戀是一種禮貌,悄悄為對方建造小城堡,然後當守衛跑腿和小貓。

誰真的甘願隻是暗戀呢?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兩個班的人開始相互走動。葉小蓁跑到我們桌,在我和桑藍的旁邊加個位置。她過來的時候臉漲得通紅,埋頭吃菜。

桑藍酒量比較好,挨桌挨桌去敬酒。此時此刻,她的雙頰緋紅,靠在椅子上,眼神不知道落在何處。

我忍不住叮囑道:“桑藍,你少喝點。”

桑藍睨了我一眼,道:“今天我開心嘛。”

也不知道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

桌麵上杯盤狼藉,有的女生三三兩兩靠在一起,說著悄悄話。男生相互推搡著,說著“別忘記兄弟”之類的雲雲。離別百態,愁緒難平。

快散場的時候,門口忽然有隻胖乎乎的“熊貓”抱著玫瑰花一搖一擺地走進來。

幾乎大廳裏所有的人都盯著那隻“熊貓”走到桑藍的麵前。“熊貓”把玫瑰花往桑藍手裏一塞,然後朝著門口服務台處擺擺手,大廳裏音樂響起來。

“熊貓”拖著笨重的身體扭動著,笨拙地做著各種動作,再配上憨厚的表情,十分的滑稽。他時不時地扭屁股,叉腰,最後雙手結成一個桃心,從他的心髒慢慢比劃到桑藍麵前,充滿了柔情。

再遲鈍的人都知道這是**裸的表白。整個大廳都沸騰了,好多人跟著起哄。

桑藍原本是個衝動的人,此時卻非常平靜。從收到花的那刻起,她的表情就沒有變過。

桑藍一臉淡然地看著“熊貓”,絲毫不為所動。

“熊貓”把頭套一摘,裏麵的人居然是顧裕年。他的頭發被汗水淋濕,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他的圓臉很紅,像是圓潤的蘋果。這麽炎熱的夏天,也難為他把身體套進厚厚的衣服裏,還要笨重地跳舞。

顧裕年臉上還是帶著傻傻的笑,道:“桑藍,我喜歡你。”

桑藍看著花,慢條斯理地一朵一朵把花從枝頭上掐下來,似是隨意丟棄在地上。

顧裕年臉上還是一貫的傻笑。

“顧裕年,我不喜歡胖子。”

顧裕年身體微振,臉上的笑漸漸化為苦澀,那雙眸子裏沾染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傷。“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你喜歡的樣子。”

顧裕年的胖是因為激素的關係,很難減下來。他抱著熊貓頭,轉身緩緩離開,背影僵硬,步伐緩慢。

顧裕年走到門口的時候,埋頭不語的葉小蓁忽然站起來,朝他大步跨過去,然後遞上麵巾紙。

她微紅著臉,似乎說了句什麽。

顧裕年微笑地接過了紙,似乎也說了什麽。因為大廳太過嘈雜,我也未聽清楚。

男主角走了,戲也沒得看,周圍的人該幹嗎幹嗎去了。

葉小蓁紅著臉,回到座位。

我好奇地湊上去,八卦道:“小蓁,你今天膽子很大嘛。”

葉小蓁低著頭,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覺得他很可憐而已。”

桑藍辣手摧花,地上全是猩紅的花瓣。燈光下,那種殘破的紅似是一種無聲的控訴。

飯局差不多接近尾聲,桑藍也不知道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非要拉著我喝酒。我手裏端著酒杯,久久沒動。她撇著嘴,起身搖搖晃晃地去了男生堆裏,哄笑聲中不時夾雜著她說的“不醉不歸”。

我看著桑藍跟一群男生劃拳、喝酒、調笑,心裏卻是在心疼她。

葉小蓁在旁邊低聲道:“阿寧,我羨慕曾經的你,以及現在的桑藍。為什麽你們能那麽有勇氣去做想做的事情?”

我拉著葉小蓁的手,微揚著嘴角,道:“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好。”

“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

乖巧不是很有用,但也不是無用。世間之人最愛以大眾的眼光來評判一個人。成績是否優秀,是不是離經叛道,都是標準。如果在這個年紀,一個女生愛喝酒,經常毫無顧忌地跟男生玩兒,或者打扮出格,都會被認為離經叛道,比如曾經的我,以及現在的桑藍。

並非生來我和桑藍就如此,我隻是不知道用什麽方式來叛逆,桑藍隻是想做喜歡的事情。我們的身上都被打上“壞”的印記。

葉小蓁的性格不適合這樣的離經叛道。

飯局散後,桑藍在一群男生中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她歪歪扭扭走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帶上了七分醉意。

我急忙和葉小蓁扶著她,走出飯店的門。她身上濃厚的酒精味十分刺鼻。

桑藍的神智似乎有些模糊,她反手摟過我和葉小蓁,傻笑著高聲嚎道桑藍不顧眾人的眼光,高聲說道:“阿寧,小蓁,今天我太開心了,你們開心嗎?”

葉小蓁點頭,我微微笑著。

桑藍接著說:“哈哈,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誰違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桑藍開始瘋瘋癲癲地高聲唱歌,從《珠穆朗瑪》唱到《阿裏山的姑娘》,撕心裂肺唱了高音,唱著唱著聲音變成了一聲聲的哽咽。最後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呢喃道:“沈寧,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桑藍表麵上嘻嘻哈哈的,其實很多心思連我都猜不透。

這個離別的夜晚,注定要有許多遺憾。有的遺憾即將會是一輩子。上了大學後,我才明白,原來有的人轉了身,真的是一輩子不見。

桑藍是顧裕年的遺憾,他終於鼓起勇氣去爭取,最後隻能落寞離開。聽別人說,顧裕年考得不好,複讀了一年。

顧裕年是個溫和的人,沒有任何脾氣。估計連葉小蓁都能欺負他。不管別人怎麽說他胖,他還是笑嗬嗬的。

今天晚上,桑藍的確是傷到了他,以至於流露出那樣的表情,連葉小蓁都忍不住同情。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葉小蓁撒了謊。友情可以為愛情擦眼淚,愛情卻能讓友情分離崩析。

高中畢業,一切塵埃落定。不少同學去考駕照,太皇太後問我去不去考,我搖頭。

整個暑假,我仿佛與外界失去了聯係,手機也關機。這個手機是太皇太後用過的老式手機,功能也隻限於發短信和打電話。同時,這個電話也是太皇太後的監視手段而已。

我和太皇太後的關係處於一種很微妙的狀態,她不跟我說話,我也絕對不會開口說話,連緩和關係的心都沒有。

我緊緊包裹住自己的心,包成蠶繭,等著它逐漸腐爛。

桑藍邀請我飛三亞,去逐海踏浪,去來一場青春狂歡姐妹遊。她連泳衣都買好了。我不想去,直接拒絕。她磨了我很久,開出的條件也誘人,說我可以隻帶個人,其他完全不用管。桑藍的爺爺輩比較有錢,早些年經商下海,賺了不少錢功成身退。她也曾過著普通的生活。她爸爸放棄繼承家族產業,當了一個普通的泥工。她媽媽力氣也大,跟著去幹男人的活。結果修建築的時候,出了垮塌事件,兩個人雙雙喪命。桑藍被接了回去,搖身成為大小姐,從來不為錢的事情操心。兩個老人也隻有一個兒子,沒了兒子自然把孫女當成寶貝。

暑假裏,不少同學在空間裏曬去哪裏玩又去吃了什麽美食雲雲,大有看盡人間春色的意味。

我依舊沒心動,整日對著太皇太後那張欲言又止的臉。大概她想來段母女深度對話,被我用一種很淡漠的表情擋了回去。

我知道她在一天一天地變老,也知道她身上那種盛氣淩人的氣勢也在慢慢軟化,終究抵不過她粗魯地把蛋糕掃下地時我心裏的痛。我甚至一度懷疑在他們的年代究竟有沒有愛情。

或許是因為即將上大學的緣故,飯桌上太皇太後主動提出周末去買新手機,我頓了頓,點頭同意。

那個舊手機裏隻有三個電話,一個太皇太後,一個桑藍,還有一個便是蘇煦。那個時候怕太皇太後查崗,所以手機裏跟蘇煦的短信與電話都刪除得一幹二淨。如今連個念想都沒有。那些被窩裏燙心的情話,吹散在夜風裏。

選手機的時候,太皇太後的控製欲又在作祟。她按照她的眼光挑選了一個非常老氣的手機,看上去像磚頭一樣。而我中意一款深藍色的智能機。

她又開始絮絮叨叨:“你喜歡的手機中看不中用,還是買我選的這個手機。女孩子不要用太花裏胡哨的東西。”

我皺著眉頭說她選得不好看。

“我是為你好。”

反反複複隻有這一句。

因為我是為你好,所以我說的你就該遵守。因為我是為你好,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就是狼心狗肺,就是不孝!

這便是太皇太後的邏輯。

她總喜歡以愛的名義站在道德的高點上進行製裁。或許不隻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大人都愛如此。

這樣的愛,是負累。

我丟下一句“你看著辦”便匆忙逃離,留下一個倔強的背影。或許,應該有人去寫一本《小孩兒青春期大人注意手冊》。

時間尚早,我不想回家,隨意在大街上亂晃,晃著晃著再抬頭的時候發現自己走到了經常和蘇煦愛去的奶茶店。那個時候,蘇煦每周都會帶一杯給我,各種各樣的味道,不加珍珠。蘇煦喝奶茶有個小怪癖。他會拿麵巾紙將塑料杯子裹著,然後逆時針轉三圈。他會一口氣喝三分之一,然後剩下的三分之二慢慢喝。

我抬腳進店,要一杯原味的奶茶,坐著慢慢喝。可是沒有蘇煦,奶茶的都味道不對。正當愣神的時候,門口進來了一群人,我一眼就看到曾經在蛋糕店裏遇見的那個人。在幾個人當中,他的氣質太突出,看上去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他今天穿著一身茶色的衣服,頭發似乎長了一些,眉目間依舊帶著些許冷意。

他同旁的人一窩蜂地衝到吧台,點著喝的東西。他不慌不忙地站在一旁,拿出手機隨意翻看著。輪到他的時候,他點了一杯不加珍珠的珍珠奶茶。我不由自主地用餘光看了他幾眼。

他們一群人圍繞著旁邊的桌子上坐下來。他就坐在我隔壁的位置。餘光裏,他抽出麵巾紙,裹著塑料紙杯,逆時針轉圈。

我幾乎是轉過頭去,看著他轉了一圈,兩圈,三圈……

當心裏數到三的時候,我幾乎是死死盯著他的臉,想從他的臉上找出點什麽。他的動作在無形當中扼住了我的心髒,越攥越緊,讓人難以呼吸。我往死裏摳著桌簷,指尖傳來一陣刺心的痛。

旁邊的人和蘇煦差不多高,身材也差不多,但是那張臉分明不是他,身上所帶的氣質和他也不同。除了小怪癖相同,我絲毫找不到半點蘇煦的影子,第一次可以說是巧合,那麽這一次呢?

我心若雷鼓,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先把奶茶喝了三分之一,最後慢慢喝著剩下的三分之二。

不同的人,相同的習慣。

看著他的動作,我滾燙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重重砸在桌子上。這次,是否仍然要錯過呢?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如同第一次遇見蘇煦一般,緩慢朝那個人走去,心是怯弱的。

“請問……”

他抬頭,眼神裏帶著疑惑,以及一種陌生。

“你認識蘇煦嗎?”

你認識嗎?或者,你是他嗎?

心底最深的希望覺醒。

眼前的人未開口,旁人倒是先打趣道:“你這搭訕手段真老套,人家帥哥剛換了手機號碼,你恰好就迎了上來……”

我手足無措地抹著止不住的眼淚,結結巴巴地道歉道:“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落荒而逃,慌不擇路。路邊的風景被我遠遠地扔在最後麵,奶茶店裏的哄笑被我扔在後麵,還有那個人陌生的目光。

那種順理成章的陌生割據著心。

若是蘇煦,又怎麽會用如此陌生的目光看著我呢?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我怎麽偏偏存了一絲僥幸呢?

這劇情堪比八點檔的韓劇。愛人毀容自卑離開,然後整容回來默默相守。腦海裏這個橋段真是諷刺。

我真的已經很努力在告訴自己不要再去妄想些什麽,可是跑著的腳步卻不聽使喚,漸漸停下來往回走。現在的我不是腦子在支配身體,因為已經無法思考。

折回去的時候,我在路口這邊遠遠看著那個人往路口右邊走去,身旁沒有其他人。我忍不住快速跟在他身後。

他走路把雙手插在褲袋裏,走得不急不慢,也不會因為旁邊有熱鬧的場麵就轉身去觀望,而是徑直一個人走著,好像滿大街隻有他一個人一般。

他的瘦和蘇煦如出一轍,看著讓人無端紅了眼眶。

最後我跟著他到了一個小區的門口,便不敢再跟進去。這個小區的房價寸土寸金,是城市有名的土豪別墅區。我傻乎乎地蹲在門口,也不知道在等些什麽。路過的人都用一種很憐憫的目光看著我。若是麵前再擺個盆子,肯定會有人朝裏麵扔錢。

等啊等啊,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兩條腿已經蹲得麻木不堪,起身的時候還得扶著牆一瘸一拐地回家。

回到家的時候,太皇太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桌子上擺放著飯菜,都用大鍋蓋蓋著。她見我回來,起身走到廚房,端了兩碗飯出來。

我洗了手坐在桌子旁,才發現桌子上還擺放著一個小盒子。表麵上的花紋就是我中意的智能機的模樣。

我拿著盒子,手輕微地發顫。

她還是妥協了……

吃飯的時候,她低聲說道:“你就要上大學了,要學會潔身自愛,不要去結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現在你還小,不要輕易去談戀愛。畢竟到了大學畢業,分開的人太多太多。如果你要談戀愛,就等到工作吧,思想成熟、工作穩定,能夠擔得起責任,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她後麵還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我也沒聽進去,就盯著那個新手機,飛速刨飯。吃完飯後,我說了聲“謝謝媽”,然後跑到屋子裏,把門關上開始研究手機。

裝上電話卡後,第一個想撥打的電話是蘇煦的號碼。這個電話已經讓人爛熟於心,隻是他離開後的每個夜晚,再撥打這個號碼,手機裏也隻有機械的女聲。我習慣性地撥打號碼,摁下通話鍵,看著屏幕一閃一閃的,已經做好聽女聲的準備,可是電話竟然打通了,傳來的是“嘟嘟”的聲音。

那個刹那,我的心開始瘋狂地跳動,渾身的血液都在往腦袋衝,拿手機的手都是顫抖的。

電話接通了,對方一個簡單的“喂”已經讓我哭得潰不成軍。我急忙掛斷電話,心亂成一團線。

那個聲音是低沉的男聲,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聽聲音,應該是個比較年輕的人,而不是大叔一類。

接通電話的一瞬間,我還以為真的能聽到蘇煦的聲音。

我的蘇煦總是如春風般溫暖,連聲音都帶著蠱惑人的暖意。而那個聲音卻是帶著淡淡的冷意。

盯著那個電話號碼,我忽然發瘋一般,居然向對方發了一條短信。

“你的手機號碼曾經是我心愛之人的號碼。”

短信發出去,像石頭沉入大海。那個晚上我都捧著手機,但是屏幕卻再也沒有亮起。

晚上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沒有蘇煦,但是有白天在奶茶店遇見的那個人。深夜的街道,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在前麵走著,我默默跟在後麵。他忽然回頭,微笑地看著我,緩緩朝我伸出了手。

真是詭異的夢!

早上起來的時候,那畫麵一直定格在我腦海裏。

而此時此刻,手機裏躺著第一條短信。

“所以呢?”

所以……

“你想聽我和他的故事嗎?”

或許是因為把蘇煦放在心裏太久太久,忍不住想向一個陌生人去分享這個故事。

他沒有回短信,我等到深夜,手機還是再無消息。

暑假最後的日子,我也終於找到事情做。每天早上我早早地起來,然後去蹲點那個富人小區,一直蹲到夜晚,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這些日子,我也隻遇見他兩次,一次是他出門買了一杯酸奶,然後折返後回去。一次是他遛狗,然後繞著小區走了一圈,再走回去。

每一次我都是遠遠地跟著他,想再發現什麽蛛絲馬跡。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故意的還是真的遲鈍,竟然沒發現我。連目光都不曾落在我身上。

到大學報到的前兩天,桑藍終於從三亞飛回來,拖著兩個大箱子直奔我家,還在門口便咋咋呼呼地叫著我的名字。

“阿寧,阿寧,我回來了!”

太皇太後剛打開門,桑藍甜甜地叫聲“阿姨好”,然後扔了箱子,狠狠給我一個熊抱。“阿寧妞,我好想你……”

我拉著她,坐在沙發上,眉開眼笑地問道:“三亞好玩嗎?”

“還行吧。”她一邊說話,一邊拉開一個箱子,一件一件把禮物擺出來道,“這是我給你和阿姨帶的禮物。對了,阿姨,我想吃您做的番茄炒蛋”。

太皇太後難得笑著道:“行,中午我給你做。”

“謝謝阿姨啦。”

太皇太後雖然不許我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但是桑藍不同。因為我跟桑藍一起長大,她來我家串門的時候也多,每次都是乖乖的模樣,所以太皇太後比較喜歡桑藍。若是她知道桑藍打架喝酒的那一麵,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桑藍帶了海鮮產品和一串白色貝殼做的風鈴,給太皇太後帶了一根粉色的珍珠項鏈。太皇太後嚷著太貴不收,桑藍硬是要塞在她手裏。

桑藍哄這些中年婦女很有一套,臉皮也夠厚。這些全是磨煉出來的。沒有葉小蓁的時候,她哪門功課作業不想寫就去磨哪個老師,磨著磨著就成了這個德行。

太皇太後臉都笑爛了。

她都已經很久沒這樣對我笑過了。記憶力,她總是愛板著一張臉,愛拿事情教育我。電視裏的任何新聞都能成為教育我的題材,無端讓人生厭。

桑藍抱著我的胳膊,誇張地給我講述在三亞的所見所聞。最後她道:“三亞那麽好玩,你和葉小蓁不去真是可惜。而且,我居然在三亞遇見了顧裕年。你能想象一個胖子遊泳嗎?真的是樂死我了……”

“你就別拿顧裕年開涮了,放過他吧。畢竟平時他對你挺好的。”

“哎呀呀,你這些別管了。再說了,以後到了體院,不愁帥哥。要不然到時候我介紹幾個給你認識啊。”

正在廚房做飯的太皇太後忽然聽到桑藍要給我介紹男的,急忙在門口喊道:“桑藍,你可別帶壞沈寧。”

“阿姨,你就放心吧。”桑藍捂著嘴偷笑。

吃飯的時候桑藍還在嘰嘰喳喳,家裏有了她,瞬間沒那麽冷清。吃著吃著,她順手摸摸蓋住耳朵的頭發,忽然說道:“阿寧,等下你陪我剪頭發去吧。”

我點頭說好,看著她的頭發,眼睛忽然一紅。

原來,桑藍已經留了短頭發好多年了。

下午兩個人去理發店的時候,桑藍直接讓理發師告訴理發師剪短點。給我剪頭發的是另外一個,一邊吹頭發,一邊說著我發質好,適合燙個大卷發,染個顏色就更漂亮時尚。

理發師最會聊天,三言兩語就撩撥得人心動。

可是我卻搖搖頭。

那個理發師繼續說道:“妹子你應該快讀大學了吧。到大學裏怎麽能不留一個好看的發型呢?再說了,你的發質真的很好,燙出來的效果比其他人好很多。要不然你試試?”

我許多年不進理發店,頭發一直是中分,也沒有劉海可以剪,每次發梢有分叉的,都是自己用剪刀剪掉下麵一截。

每次看著家裏的剪刀,我總能想到太皇太後當初不顧我任何感受地剪掉剛做好的直發。如果要是我現在真的頂著一頭卷發回去,不知道她還會不會拿剪刀再次把頭發剪掉。

有時候,深夜裏的夢便是掉頭發,一直掉,一直掉……噩夢難掩。

桑藍坐在我旁邊,她也聽到了那個理發師的話,然後對他道:“你給她修下發尾就好。”她是知道我的。

我也知道她想說什麽,或許她是對的。人就是這麽奇怪,擁有的不好好珍惜,倒是去羨慕別人。

隻是太皇太後做的那些事情,著實讓人愛不起來。

七月流火,炎熱的夏天終於即將過去。即將到來的是,新的大學生活。

蘇煦,我承載著你的夢想,開始了新的遠航,請你一定要快回來,回來看看,現在的沈寧究竟是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