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堂鳥·自由

等待會讓時間變得很慢很慢。

每天單調地上學放學,生活樂趣少了很多,連帶桑藍也不去生事。她是學校排球隊的主力,因為臨近比賽的關係,每天下午放學她都會去練排球。看著桑藍細胳膊細腿的,其實力氣蠻大的。

周五學校不上晚自習,下午放學就可以回家。桑藍去練習排球,葉小蓁家裏有事情,先回去了。做完值日後,我背著書包孤零零地走出校園。

從教室到校門口,有一段距離。以前跟蘇煦一起走的時候,每次都覺得這條路怎麽那麽短,如今換作一個人走,這條路仿佛沒有盡頭一樣。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與蘇煦最初相遇的小巷子。

小巷子很安靜,安靜到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道誰家的牆頭種著太陽花,花枝纖細,花瓣層層疊疊。花盤比硬幣大一點點,顏色不一,鵝黃、水粉、純白,多色交織。太陽花命賤,很容易成活。掐一株花徑種下去,來年能長成一片。

這些是蘇煦告訴我的。

不論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我總能想起蘇煦,不可自拔。

“這不是沈寧嗎?真是好久不見呐!”

一陣尖銳的聲音突然響起。語氣間帶著嘲諷。我回神過來,看著陸妍帶著兩個看起來很不友好的女生朝我走來。我微微蹙起眉頭。

陸妍很漂亮。她的漂亮帶著幾分妖嬈,煙波流轉,嫣笑生豔,是個男生看到都會心動。她會打扮,在男生中深受歡迎,在女生裏卻是惡名昭著。陸妍漂亮歸漂亮,卻不是善類,眼睛裏常常帶著一絲狠戾。很少有女生願意惹她,除了曾經的我和桑藍。陸妍的囂張和飛揚跋扈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和她並稱為學校害蟲。廣播裏經常聽到我和她的名字交織通報。而我和陸妍的結來自於一個叫蔣澤洋的男生。

全校都知道陸妍喜歡蔣澤洋。全校也都知道蔣澤洋喜歡我。哪怕我和她曾經性情相近,卻混不到一起。

陸妍對我應該稱得上恨吧。畢竟伴蔣澤洋多年,眼看該有名分,卻被我硬生生地插了一腳。

曾經我能惹事的時候,她跟我對著幹。如今無心惹事的時候,她依舊不會放過我。

陸妍嘴角帶著譏翹,抱臂站在我麵前,諷刺道:“沈寧,難道你真的從良了?”

我漠然繞過她,想離開。

陸妍大步擋在麵前,繼續諷刺:“怎麽?蘇煦走了你就裝清高了?”

提到蘇煦,我眉頭皺著更深,仍舊沒吭聲。

陸妍卻變本加厲:“喲,沈寧,你當初不是挺囂張的嗎?怎麽現在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我懶得看她,再次跨步想繞開她。

陸妍依舊盛氣淩人地擋在麵前。“沈寧,如果今天你像哈巴狗一樣向我搖尾乞憐的話,我可以考慮今天放你一馬。”

我淡淡地說道:“陸妍,蔣澤洋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就算你今天把我殺了,他依舊不會喜歡你。所以,不管你怎樣刁難我,都毫無意義。”

陸妍的痛處被戳中,頓時惱羞成怒。“要是你不出現,說不定蔣澤洋早就選擇了我!你以為你就比我好嗎?要是你那麽好,為什麽你的那個蘇煦會不辭而別!”

陸妍的話讓我胸口一痛。對啊,若我很好,蘇煦又怎麽可能不辭而別。

沈寧的確有很多的不好,但是她答應過蘇煦,不再打架變得更好。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有些難以呼吸。

陸妍劈頭蓋臉地扇我一個巴掌,另一個女生一腳踹在我膝蓋上。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無數的拳頭落在我身上。陸妍揪著我的發尾,眼神裏帶著一絲興奮。“你求我啊!你求的話我就讓她們住手。你倒是求我啊!”

我咬碎了牙,不為所動。渾身都在疼,臉上有種灼燒的感覺。腹部也被踢了好幾腳,五髒六腑都攪成了一團,覺得甚是惡心。

“陸妍!你真是長膽子了!”

我一抬頭,便看見蔣澤洋大步走過來。他毫不留情地踢開另外兩個女生,叫囂著讓她們滾。那兩個女生尖叫哭著跑開。

蔣澤洋粗魯地扯過陸妍,眼中帶著些許暴戾,一個巴掌重重落在陸妍的臉上,清脆聲格外響亮。

“我最後一次警告過你,不要動沈寧!”

陸妍捂著臉,眸中是層層怒火以及深切的恨意。她瞪著蔣澤洋,一字一句說道:“你最好能時時刻刻看著沈寧,不然小心我某一天會殺了她!”

陸妍的話,我信。

她臨走前狠狠剜了我一眼。那樣的恨意讓我忍不住打個寒戰。

陸妍的愛情比我轟轟烈烈。她經常把蔣澤洋掛在嘴邊,若是有女生喜歡著蔣澤洋,她必然帶著人去“教育”一番,若是哪個女生和蔣澤洋多說了兩句話也不會幸免於難。她的愛情太過直白,容易傷害對方,更容易傷害她自己。

愛太過對誰都不好。

陸妍也是一個死心眼,她守著蔣澤洋那麽多年,經常以女朋友自居,卻從未得到過蔣澤洋的肯定。我曾經問蔣澤洋,為什麽不同陸妍在一起。他淡淡回答,陸妍可以用來談戀愛,但不適合終老。

在我心裏,蔣澤洋也是如此。

蔣澤洋見我倒在地上,想伸手過來扶我。我漠然推開了他的手,扶著牆緩慢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著。

蔣澤洋不近不遠地跟在身後,道:“阿寧,我們說說話吧。”

“你走吧。”

“我們好久未見,你難道不想對我說點什麽嗎?”

我搖搖頭,繼續緩慢地向前走,走了幾步,我回頭,淡淡地說道:“曾經已經過去,又何必執著。”

我和蔣澤洋初一的時候便認識了。

初一,我十三歲,還未真正開始青春期的叛逆。太皇太後要求依舊很多,我都默默遵守。她想讓我當個乖女生,我也就當個乖女生。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生了病也不敢請假,生怕耽誤學習。那個時候我的成績不算特別好,隻能排中等偏上。太皇太後拿著我的成績單,總是拿排名說事。

“你的成績又落後幾名,這樣下去怎麽得了?你要怎麽考清華北大?蘇家生了你一個女兒,你能不能掙口氣!你讀書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每次她絮絮叨叨地說這些,我心裏膈應得慌。

我和太皇太後的代溝是從頭發開始的。

初中的時候,學校掀起一股拉直發的熱潮。很多女生紛紛跟風,去拉了直發。頭發看上去又直又順,讓人又喜歡又嫉妒。雖然學校三令五申不準女生披頭發,可是還是有好多女生將發散在肩頭。每天早上對著鏡子,我看著幹枯毛躁的頭發,便生了想去拉直發的心思。

我偷偷去理發店問過,做直發隻要六十塊錢。

對於初中的我來說,這已經是一筆巨款。太皇太後平時不會給我零花錢,過年錢全部被收回。每天的早飯也就一塊錢,我若兩個月不吃早飯才能把錢湊夠。

記得那天晚上,太皇太後在看電視,我做完作業後坐在她旁邊,有些討好地說道:“媽,能不能和你商量個事情?”

“說。”太皇太後頭也不抬地說道。

“媽……我想……去做直發……”

太皇太後轉過身來,眼神裏帶著幾分威嚴。

我支支吾吾地把說辭抖出來。“做完……直發……我早上不用梳頭也能去學校……節約時間……”

“你多把心思花在學習上。”

“媽……”

“我不允許!”語氣不容置疑。

她這意思就是拒絕了。我提高聲音道:“其他人都能去做直發,為什麽我不能!”

“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別整天顧著打扮,別跟那些小妖精一樣!”

“你不可理喻!”

我大聲朝她吼了一句,飛速跑回臥室,“砰”的一聲重重關上門。我爬到**,緊緊抱著被子,心裏覺得委屈。那個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個要求她都不答應。

太皇太後的專製獨斷由這件事在我心裏埋下種子。

此後不管她說什麽,我都覺得囉唆厭煩。

在此次事件的升級版以前,我遇到了蔣澤洋。我之所以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扯出來,是因為蔣澤洋在我叛逆的青春裏是不可缺席的重要人物。

第一次遇見蔣澤洋的地點有些不合時宜。

那是周末的一天,太皇太後加班處理事情。早上走的時候她忘記拿感冒藥,讓我送過去。我到警察局的時候,她正在處理一起打架鬥毆事件。她麵前蹲著七八個小混混,穿得吊兒郎當,頭發是典型的非主流,每個人身上都還帶著不同程度的傷。

太皇太後嚴厲發問,想知道這件事情是誰先挑起的。

在蹲著的人中,有個人緩緩舉起手,仰著的臉上帶著**不羈的笑意。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是我。”

這個人便是蔣澤洋。

他和其他人不同。

蔣澤洋留著很短的頭發,沒有戴著奇怪的耳釘或者是項鏈。他身上到處都是髒兮兮的,胳膊上還有一道刀傷,看上去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他嘴角還有淤青,卻笑得怡然自得。蔣澤洋五官端正,長相偏成熟,臉上的線條比較硬朗,再加上他身上總是帶著一種**不羈的味道,所以也招女孩子喜歡。

隻是打架鬥毆,也沒鬧出人命。蔣澤洋被關了幾天就放出來,而他出來的那天我湊巧在警察局門口碰見他,一頭撞到他身上,疼得我眼淚都掉了出來。

蔣澤洋比我高一個腦袋,幾天沒有梳洗,頭發幾乎膩在一起。衣服上的塵土還在,嘴角的淤青還在。

我正想抱怨兩句,抬頭看到來人是蔣澤洋,立即閉上嘴巴,繃緊了身子。潛意識裏,我還覺得蔣澤洋是個危險人物,所以不願意招惹他。

我埋頭連聲說著對不起,準備跑開。

或許是因為我的模樣有些滑稽,原本繃著臉的蔣澤洋噗嗤笑出了聲。他一把抓著我的胳膊,有些自來熟地說道:“我餓了,你請我吃飯吧。”

我嘟著嘴問:“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

“警察局的夥食太差。”

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到底還是不敢忤逆他,我隻能乖乖請他吃飯。點餐的時候他也毫不客氣地點了兩個葷菜。

我捏著包裏存了一個月的錢,心裏早已經把蔣澤洋罵了一百遍。

蔣澤洋抬起頭,滿嘴都是油,大概真的是把他餓慌了。“你怎麽不吃?”

我搖頭,有些好奇地問道:“你為什麽要打架?”

“那些人應該挨打。”

“要是你打死人怎麽辦?”

“那是他們該死!”

蔣澤洋絲毫不知道什麽叫法律,隻顧著他自己高興。

我付了錢,身上還剩下一塊錢。

蔣澤洋來到我麵前,將那一塊錢搶了過去。我不悅地看著麵前的人,終究不敢說些什麽。

他搖晃著手裏的錢,笑著說道:“這錢算我借你。我叫蔣澤洋,以後你有事情就到安家巷找我。”

安家巷是著名的亂。據說那裏有很多“那種人”。我可不願意去。

我以為,和蔣澤洋的交集應該止於此,但是命運有雙無形的手,將我和他捆綁在一起。

再過兩個月,我的錢存好了。周末的時候,我跑到理發店做了直發,效果有些差強人意,尤其是劉海,看起來呆板古怪。那個老板娘說,過段日子就好了。頭發三天不能係在一起,也不能沾水。

我的頭發長過了腰際,摸上去特別的順,經過落地窗前,都忍不住臭美半天。我一邊開心著,另一邊又有些擔憂,心裏想著先斬後奏太皇太後會不會發飆。走進門的時候,我心一橫,大步踏了進去。一進門,我才發現原來太皇太後不在,於是到衛生間的鏡子麵前繼續臭美。

或許我們的十三四歲都一樣,對於愛美有種朦朧的意識。或許我們會偷偷用媽媽的化妝品,會穿上媽媽的高跟鞋故作姿態扮優雅。

偏偏太皇太後對這樣的事情深惡痛絕。

晚上她在看電視,我在屋子裏想上廁所,憋了許久才打開房門偷偷摸摸跑去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太皇太後幾乎是從沙發上跳起來,大步跨到我麵前。

她眼裏帶著幾分淩厲,質問道:“我不是不讓你去做直發嗎?你的錢哪裏來的?你是不是偷家裏的錢?”

連番質問讓我心裏湧現出無限的委屈。我含著眼淚,回答:“錢不是我偷的……為什麽你不理解我呢……”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讀書,你卻拿錢去搞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沈寧,你怎麽這麽不懂事!現在你都不聽話,將來你豈不是要飛上天!”太皇太後臉上的表情鐵青,有些嚇人。

“媽……”

“你別叫我媽!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媽……”

太皇太後一把拽著我的手朝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走,去把你頭發剪了!”

我一邊用力掙脫她的手,一邊哭著喊“媽”,語氣裏帶著祈求的意味。

“你不去剪頭發是吧?那我幫你剪!”

我愣愣地看著怒氣衝衝的她撒開我的手,到房間裏去找了一把剪刀再沉著臉走到我麵前來。

當看到她手裏剪刀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她的自願是不可違背的。

她毫不留情地抓著我的頭發,狠狠剪下去。那“哢嚓”的聲音似乎是在剪我的心髒。無論我怎麽哀求都沒用。她是鐵了心要做的事情誰都沒辦法攔著。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滿地的頭發,淚流不止。

她收了剪刀,冷冷地坐在沙發上,不為所動。

我多麽想問她一句,我究竟是不是她的親生女兒。

我在客廳裏跪著哭了很久,她脾氣散了這才繃著臉,道:“我是為你好。”

我瞪了她一眼,第一次朝她吼道:“你隻顧你自己,你根本就不顧我的感受!什麽都是為我好,全是借口!隻要別人忤逆你,你就不高興!你有本事讓全世界都聽你的!要是我是我爸,我肯定也受不了你!”我實在是氣急了,所以口不擇言。

太皇太後氣得渾身顫抖,已經高揚起手臂,準備將一巴掌打下來,最後卻放棄。她轉身走進了臥室。

第二天我是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去上學,不少人拿我當怪物觀看。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葉小蓁,身邊隻有桑藍。

她摸著我參差不齊的頭發,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不問還好,一問,我心裏滿腹的委屈,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桑藍拍著我的肩膀,安慰道:“阿姨這次的確有些過。放學我陪你去修頭發吧。”

我哽咽著點頭。

頭發被剪後,我一直不敢去看它的模樣,想象中應該是慘不忍睹,然而事實是非常慘不忍睹。頭發全部剪壞了,已經不能用參差不齊來形容了,理發師說隻能留個寸頭。

我看著那一頭的頭發,滿腹悲涼。

那個時候,還不流行女生剪男士寸頭,我怕太過異樣的眼光,有些不知所措。桑藍豪氣地坐在一旁,高聲道:“老板,你也給我剪個寸頭!”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桑藍,隨即笑出了淚花,嗔怪道:“你傻啊……”

桑藍毫不猶豫點頭回答:“你就當我傻了吧。”

當兩個人的頭發剪完,對著鏡子相互看一眼,這才知道什麽叫傻。

我和桑藍幼兒園就開始認識,也記不得怎麽就好起來了,等到回憶時才發現原來已經鐵了很久。

桑藍算得上我唯一的朋友。

那天我頂著一頭短發回家,太皇太後臉色都沒變,更沒說什麽。我和她也無話可說,各自冷漠。每天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鎖上臥室,除了吃飯、上廁所絕不出來。如此隔絕的世界讓我稍感安穩。

我真正的叛逆來源於半期考試後的一場家長會。太皇太後難得去參加。因為頭發事件在我心上劃傷很深的痕跡,所以有幾分抵觸學習,成績下降了十多名,數學、物理、化學考得很差。

太皇太後自作主張,給我報了補習班。她把一堆書放在我麵前開始老生常談。“我這麽多錢送你去補習班,你一定要爭氣,別不學好。你一定要當個好學生,當個乖女兒。”

對她的擅自做主我心裏一股怒氣升騰起來。“補習班我是不會去的!你要嫌浪費錢你可以不報名,或者你可以去上課。”

說完這句話,我幾乎不敢去看她究竟有什麽樣的臉色,大步衝出了那個讓人壓抑的空間。家對我來說,不是避風港,而是縛在咽喉上的繩子,逐漸勒緊,讓人喘不過氣。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晃**,也不知道要去哪兒,心裏隻是想著再也不要去當一個好學生。當好學生乖女兒活得太累了。

天色漸晚,我像是在石頭森林裏迷路的梅花鹿,孤孤單單地行走。有三三兩兩的人從我身旁跑過,歡呼著“回家咯”。

我隻能看著城市煙火苦笑。

埋頭行走,不知不覺我來到了安家巷,也不知道是有意又或者是無意。我在巷口蹲下來,抱住自己,不知道究竟在等著什麽。整條巷子隻有巷口有路燈,裏麵幽深昏暗,三三兩兩的燈光傾瀉,灑落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偶爾聽得幾聲狗叫,更顯寂靜。

寂靜之中忽然響起一陣沉穩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最後一雙腳出現在我麵前。

我抬頭,便看見蔣澤洋漆黑的眼睛。

“嗯?你怎麽在這兒?你的頭發怎麽剪短了?”

我緩緩站起來,因為蹲久了腿有些麻,站起來的時候冷不防往旁邊倒。蔣澤洋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我眼巴巴地抬頭,有些可憐兮兮地問道:“呐,你要不要收留我呀?”

蔣澤洋皺著眉頭,猶豫許久這才點頭。

我跟隨著他的步伐,往巷子深處走去,七拐八拐才到了他的家。蔣澤洋的家不大,很亂,有一種厚重的脂粉味道。女人的裙子、胸罩到處都是,讓人無端地有些尷尬。

蔣澤洋麵不改色,隨手將沙發上的內衣隨處一扔,騰出一個位置,指著說:“你坐。”

我羞赧地坐在一堆衣服中間。

蔣澤洋乒乒乓乓在廚房忙了一陣,端了一碗餃子出來放在我麵前。“你將就吃吧。”

我大概是真餓狠了,聞著餃子的香氣更是覺得餓,也不顧形象,不顧燙,夾起就吃。

忽然門外傳來高跟鞋“噠噠噠”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一個穿得很妖嬈的女人走了進來。那個女人看起來隻有三十歲,化著濃厚的彩妝。一眼看得出來她用的東西十分劣質,臉上的粉很粗,唇上的口紅也不均勻。她的臉上帶著紅暈,酒氣厚重。

她隨便脫掉高跟鞋,對著蔣澤洋嬉笑道:“喲,家裏來客人了啊,真是稀罕。”

蔣澤洋也不理她。

她自討沒趣,打著嗬欠說著要去睡覺,隨後扭著腰身去了臥室,關門前還不忘叮囑道:“你們要注意安全喲。”

一顆餃子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我死命地捶著胸口。蔣澤洋急忙送上水。

努力咽下那顆餃子後,我緋紅著臉,一邊喝著水一邊有些奇怪地問道:“她是誰啊?行事作風也太……豪放……”

蔣澤洋麵不改色地回答道:“她是我媽。”

“噗”的一聲,我一口水噴了出來。我有些窘迫地擦著麵前的水,道歉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太意外了。”我頓了頓,隨口問道,“那你媽媽是做什麽的啊?”

“她是出去賣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完全看不到蔣澤洋是在開玩笑。他麵無表情,仿佛在說一件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

我發誓,這個問題真的是隨口問問而已,就算再好奇,也隻能壓下心裏的震驚不敢再多問,老老實實吃餃子。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在我吃餃子的時候,蔣澤洋開始收拾屋子。桌子上放著堆積很厚的煙蒂以及煙灰,幾個空了的煙盒子,還有空酒瓶子、方便麵盒等等。他一一把垃圾收拾在一個大袋子裏,然後又將髒衣服抱在一起,通通扔進洗衣機裏。

若不是親眼見到,我很難將打架鬥毆的蔣澤洋同麵前這個蔣澤洋聯係在一起。電視劇的不良少年什麽時候做過家務啊。

我抱著碗,呆呆地看著蔣澤洋,忽然道:“蔣澤洋,你教我學壞吧。”

蔣澤洋沒吭聲。

“蔣澤洋!我認真的!”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他看了我一眼,答非所問地反問道:“你看過《喜馬拉雅星》嗎?”

我點頭。

“人學壞隻需要三天,但是學好卻要三年。”

我仍舊點頭。

“沈寧,你終究不適合當個壞學生。”

我站起來,有些不服氣地看著他,反駁道:“你憑什麽說我不能?”

蔣澤洋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先吃完餃子,然後我送你回家。明天放學後,你再來找我。”

我乖乖依言。變壞僅僅是手段,我隻是不想活在太皇天後畫的圈裏。

世人都說母女沒有隔夜仇。可能氣消了,但是心裏她留下的傷痕卻還在。

蔣澤洋騎著自行車送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車後,看著身後被拋遠的風景,有些茫然,甚至有些害怕。不知道此番回去,太皇太後會不會氣得跳腳。

雖然心不甘情不願,可是家總是要回的。

越是離家進,越覺得家是黑洞。走進家門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了,太皇太後還沒睡,坐在沙發上看法製頻道。

在她嚴肅的目光中,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房間,最後她什麽都沒有說。關上房門的那一刹那,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反抗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從骨子裏,我對太皇太後依然存著一種懼意。

蔣澤洋最先教我的是勇氣。我以為他會事先教我怎麽去揮拳頭。

放學後,我跟桑藍打了一聲招呼,然後跑去找蔣澤洋。

他將我帶到車流量最大的一條馬路上。

此時正是下班高峰期,川流不息。他指著馬路問我能不能閉著眼睛走過去。

我看著來往的車輛,反駁道:“我怎麽可能會閉著眼睛走過去!”

蔣澤洋衝我笑了笑,閉上眼睛,毫不猶豫踏進車流。他走得不快不慢,來往的車輛紛紛減速猛按喇叭,甚至有的人破口大罵。

我膽戰心驚地看著這一切。

蔣澤洋惡作劇般回頭,他的眼睛仍舊是閉上的。

這個馬路寬度不算太長,來往車輛確實多,我真怕蔣澤洋一不小心會有個閃失。等到他平安到達對麵的時候,我的心總算落回原地。

想不到他在對麵站了一會兒又故技重施,閉著眼睛大搖大擺地走過來,眉間悠然,絲毫不知道危險。

他走到我麵前,睜開眼睛,昂著下巴,道:“你能嗎?”

我老老實實搖搖頭。蔣澤洋的大膽已經讓我三魂丟了七魄。

“如果你勇氣足夠,全世界的障礙都會主動為你讓路。你想不想試試?”

蔣澤洋是個瘋子!

我瞪著他,不以為然。“你要死的話別拉我一起。”

蔣澤洋仿佛來了興致,他伸出手,提議道:“要不然我帶你一起走?”

我死命地搖頭,不住地往後退。

他明明雲淡風輕的臉忽然沉下來,凝重地說道:“你可以選擇相信我。或者,你回去當乖學生。”

萬般猶豫之下,我將手遞給了蔣澤洋,迫不得已送上信任。

我閉著眼睛,走得極其緩慢。蔣澤洋拉著我的手,緩慢向馬路中間走去,這是刺激危險的遊戲。我一麵害怕著,另一麵隱隱約約地興奮著。

蔣澤洋的手冰冷、粗糙、寬厚。耳畔是各種嘈雜的聲音。有汽笛的鳴叫,有路人的驚呼,也有司機的破口大罵。

當我睜眼的那一刻,看著身後馬路,不禁哈哈大笑。雖然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心裏的抑鬱之氣似乎一散而盡。

後來我同桑藍也玩過這個遊戲。

她閉著眼睛,我帶著她。兩個“盲人”穿過車流。她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就是:“阿寧,這太刺激了!”

我笑而不語。

蔣澤洋說什麽全世界讓路都是假話,這麽闖馬路沒死那是幸運。

這是葉小蓁的原話。

(作者按:以上情節屬劇情需要,請勿模仿。)

此後,我成了蔣澤洋的小跟班。桑藍也偶爾跟在身後。

蔣澤洋喜歡帶著一群小嘍囉去收“保護費”。手底下的小弟被誰欺負了,他會帶著人欺負回去。他打人快準狠,專門挑對方的軟肋下手。一開始我隻是看,到後來,我也會動手。

這一跟,便是一年。

蔣澤洋說,當壞學生,要會生事兒,更要會平事兒,最主要的是一定要臉皮夠厚。

這一年,除了個子長高,力氣變大之外,我最大的變化就是磨煉出一副厚臉皮。無論太皇太後說些什麽,我左耳朵進又耳朵出。她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我仍舊我行我素。

我總是裝作一副很強大的樣子,假裝活得自由自在。可是有時候,仍然羨慕那些成績好,總是被老師掛嘴邊的學生。

明明有更正確的選擇,我卻偏偏選了一條最錯的路。

蔣澤洋是我生命中出現的第一個最重要的男生。可惜我們之間沒有愛情的旖旎,有的隻是受傷的動物相互扶持生存。

遇見蔣澤洋的時候,我不知道什麽叫作愛情,更不知道什麽叫動心。

陸妍的愛情比我早,一開始或許她隻是占有,但是我的出現,或許讓她明白蔣澤洋對她來說是什麽樣的存在。

換句話說,我的出現促使了陸研的愛情小萌芽茁壯成長。

陸妍和蔣澤洋很早就認識。我跟著蔣澤洋一起混,陸妍第一個強烈反對。她沒表明她的心意,但是全世界已經明白,我自然不可能再去同她搶蔣澤洋。

有的人越是怕失去,就越去極力爭取,最後卻失去得越快。她越是愛蔣澤洋,就越是把蔣澤洋朝我身邊推。有的人你連一秒鍾都沒有擁有過,卻覺得已經失去它幾萬次一樣。

陸妍反反複複跟我講當初蔣澤洋是如何英勇地為她擋刀子。她也反反複複地跟我強調蔣澤洋肯定喜歡著她。我沒反駁什麽。

因為陸妍的關係,所以我和蔣澤洋之間也不複從前,反而是我跟桑藍到處“作惡多端”。

桑藍是孤兒,跟著有錢的外公外婆住,兩個老人把她寵得無法無天。自從她跟著我剪了短頭發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後來她的頭發再也沒有遮住過耳朵。

桑藍的“及時行樂”理論來源於她過世的父母。她總是扯著我的胳膊,道:“或許人下一秒就可能死去,所以每一秒都要活得不負春光。”

這個理論也被我貫徹到底。

葉小蓁是初二的時候轉來我們學校的。那個時候她已經是學霸一枚,經常受到男生表揚,再加上她長得也不算差,所以隔三差五總是能收到別人的情書。

我和桑藍覺得這個妞挺有意思的。

如果有男的當麵表白,她會義正詞嚴地跟男生說早戀的各種不好。如果有男生送她情書,她會把情書用紅線標注,跟老師批改作業一樣,再把批改好的情書粘在後麵的黑板上。

我和桑藍看著那些被紅線標注的情書笑得樂不可支。

葉小蓁的行為惹起了很多女生的不滿。

有好事的女生放學攔著葉小蓁,準備揍她一頓。我和桑藍剛好路過,看著她被圍著瑟瑟發抖,到底還是救了她。

我都忘了和桑藍究竟挨了多少拳頭,多少重腳——對方有四個人。

事後,葉小蓁又膽小又一本正經地說著“謝謝”。

我隨口說道:“我挨了多少拳頭和重腳,你怎麽隻說了一句謝謝?”

“你挨了十六拳,八腳。她挨了十四拳,十二腳。要不然,我幫你們做作業吧。我知道肯定你倆不喜歡做作業。”

不得不說,葉小蓁真的深得我和桑藍的心。

桑藍不愛學習,也懶得抄作業,每天都被一群收作業的課代表煩死。有了葉小蓁,我和她再也沒擔心過作業的問題。

葉小蓁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學習上,掉出了全班前三名都會懊惱好久。因為她和我們走得近,所以三番五次被老師拉去辦公室教育。不過這些她從來沒在我和桑藍麵前說。

葉小蓁身上有好學生的光環,所以別人喜歡找她解題。若是解不好,別人在一旁說“哎呀呀,你不是第一名嗎?怎麽連這道題都不會做”雲雲。若是掉了幾名,老師也會關切地問“你的名次掉了要努力哦”等等。

葉小蓁不覺得累,我都替她累。

誠然,那個時候的我並不覺得成績能代表什麽,追逐的東西和葉小蓁的不一樣。

葉小蓁家裏很普通,爸爸媽媽對她給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她能努力,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有個好前程,最後嫁個好老公。

這樣的人生真是無趣。

葉小蓁和我們待久了,心裏的不安因素也會作祟。她時常巴望著我和桑藍,道:“你們教我怎麽變壞吧。”

我能理解葉小蓁的心情。但是她那麽瘦弱,我和桑藍都當作她是小妹妹,喜歡站在她的麵前,保護著她。

葉小蓁不顧旁人的眼光也要跟我和桑藍在一起,我們又豈能把她往歪路上帶。

我們三個混跡一起後,我就更少去找蔣澤洋,蘇煦出現後更是把蔣澤洋拋到腦後麵。大概是因為蔣澤洋發了瘋,所以當我和蘇煦在一起後,他來找過我。

來的時候,蔣澤洋的臉色特別不好,他把桑藍和葉小蓁支開,認真地看著我。

我有些裝傻地跟他打著招呼,說聲“好久不見”。

他突然抓著我的肩膀,情緒激動地問道:“沈寧,是我先遇見你的!”

我隻跟他說了一句話,他便偃旗息鼓。

被關在籠子裏的鳥兒被放出來後,它是不會愛上那個打開鳥籠的人。它愛的是那片廣闊的天空。

或許我沈寧是太狼心狗肺,但是不喜歡就不喜歡,不愛就是不愛。頂多我當蔣澤洋是兄弟,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很重要的人。但他並不是我人生的唯一。

蔣澤洋連當我備胎的資格都沒有,他值得起更厚重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