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一晚,你讓世界天翻地覆
1
講電話的時候,爸爸那邊有很多嘈雜的聲音,不像是療養院,療養院很安靜的,可是……如果爸爸不在那裏又怎麽會讓我去呢?而且已經這麽晚了……爸爸不是一直在公司的嗎?
爸爸的語氣很沉重,明顯又不想說太多便匆匆把電話掛掉了。不知道為什麽,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祥。
當我想到這兩個字,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我握著電話獨自站了一會兒,努力甩掉腦海中亂七八糟傷人的畫麵,然後轉身向住宅區外麵跑去。這裏是沒有出租車的,我立刻又翻出手機來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叫車。其實等在我家門前的那片空地上就可以了,可心底那種不安的感覺讓我沒辦法再安安靜靜地在原地待半分鍾了。
我一邊向外麵的那條直通市區的下坡路跑去,一邊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很晚了,電話響了幾聲服務台才有人接聽。
“您好,這裏是××出租車公司,請問有什麽可以為您服務的?”服務台小姐的聲音很輕輕細細的,講得很快,卻並沒有讓我覺得心安。
“××住宅小區,請盡快派一輛車過來,盡快!”我迅速地回答。
我很少這麽沒禮貌講話,不知道為什麽,一股不安的感覺在身體裏四處亂竄,我覺得我的心髒都不能安分地跳動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南白優注意到我離開,也追了過來。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回頭看他,自顧自地往前麵跑。
南白優突然拽住我的手臂:“月桂……你怎麽了?不要為那種家夥生氣!”
我這才停下來,看著南白優的臉,忽然想,還有南白優在,還有這個人可以在深夜陪我一起去麵對一切。我拉住南白優的手臂,就像拉住最後救命的繩索:“南白優,你跟我一起去療養院,好不好?不要離開我,至少你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2
好不容易等到出租車,我告訴司機目的地是哪裏的時候,司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在奇怪為什麽這麽晚了,還要去那樣的地方。
我和南白優到療養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若是以往,這裏除了值班室的人,其他人應該已經休息了才對,可是今天,在門口望過去就能看到幾乎每個房間的燈都是開著的。
我拍拍已經鎖上的大門,保安室的一位大叔走過來,神色有些疲倦地隔著門問我:“有什麽事嗎?”
“你好,我叫玖月桂,我來探望我媽媽,安慈惠女士。”
身後有高高的路燈,可是照到這裏光線已經很暗了,加上我跟南白優遮住了光,保安大叔的臉隱在一片暗影裏。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可是當我說出我媽媽名字的時候,他的臉色分明變了變。是驚訝還是別的什麽,我辨不清楚,也沒了力氣去分辨。
保安給我們開了門,我和南白優向病房走去。
“鈴鈴鈴……”
手機忽然響起來,在這空曠的療養院裏,聲音一下子向四麵擴出去,空洞得有些詭異。
是爸爸,我連忙接起來:“爸爸,我已經進來了。”
爸爸那邊好像安靜了許多,說:“哦,你直接來病房吧,我在二樓等你。”
我剛想說什麽,就聽到聽筒裏傳出輕微的“哢”的一聲,爸爸已經把電話掛掉了。這會兒聽爸爸的聲音,似乎並沒有什麽異樣的地方。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我這樣想著。
或許……爸爸是今天跟院長談好了批準媽媽回家的事,處理完公司的事已經很晚了,再說服了夜伯伯才折騰到現在!
我一邊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邊快速地向病房走去。
療養院大廳裏很安靜,隻有值班的護士坐在白色的櫃台前麵。因為媽媽常年在這裏療養,我跟大部分醫護人員都是認識的。走過去的時候我笑著對那位護士點點頭。她看到我,眼神有些震驚,甚至還有一絲痛苦。我覺得奇怪,卻也沒有多想便接著向裏麵走去。
隱約能聽到樓上匆忙的腳步聲,不知道是病人還是護理人員。就像我在外麵看到的,每個病房的燈都是開著的,裏麵似乎有談話聲,但是聲音很小,聽不清晰。快走到盡頭的時候,忽然看到左麵的一個病房的門是敞開著的,有位老奶奶探出頭來偷偷地看。大概是在看我,可在我走近的時候,卻“砰”的一聲用力把門關上了。
我嚇了一跳,南白優連忙扶住我,有點埋怨:“這位老奶奶怎麽神經兮兮的?”
我看了南白優一眼,沒有講話。從某個層麵上來講,這裏的病人本來就都是神經兮兮的。南白優大概意識到自己講錯了話,連忙岔開話題。
“月桂,伯父有講是什麽事嗎?”
我搖搖頭:“沒有說。”
我總覺得心裏有一股緊張在“咚咚”敲著我的神經,它甚至攪亂了我心髒跳動的節奏。
走上二樓,忽然看到前麵有黃色的塑料膠條擋在走廊的中間,我定睛看了看,是警察的警示膠條。
我嚇了一跳,心髒仿佛立刻漏跳了半拍,那黃色那麽醒目,讓我忽然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南白優顯然也是嚇到了,他站在我身邊,有點不知所措。
“咦?你們是來探望病人的嗎?這裏發生了刑事案件,現在不能進去哦。”一位年輕的警察奇怪地看看我們說。
刑事案件?他說這裏發生了刑事案件……既然還封著,說明是剛發生不久的事,爸爸這個時候把我叫來……難道……難道……我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我想掏出手機給爸爸打電話確認,可是手指劇烈地顫抖著,根本不能利落地掏出手機。
“月桂。”
我猛地抬起頭,就看到爸爸站在二樓樓梯口。
“爸爸……發生了什麽事?媽媽……媽媽她還好吧?她沒事的,是吧?”我的聲音不能控製地顫抖著。
爸爸的臉色很凝重,他從封鎖膠條下麵鑽過來,走到我麵前。跟爸爸麵對麵地站著,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痛苦,深紅的血絲布滿了他的眼珠。如果沒有猜錯,他剛剛哭過。
盡管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可我還是抱著一絲期冀,我抓著爸爸的手臂,大聲說:“媽媽呢?媽媽她在哪裏?媽媽在哪裏?”
爸爸的眼中立刻有眼淚湧出來:“月桂,媽媽出事了……”
聽到這句話,我雙腳一軟,立刻癱倒在地上。我恍惚看到爸爸踉蹌了一步跑上來抱住我。他張大嘴巴喊著什麽,但我已經聽不到了,我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地上。
3
“月桂!月桂!”
“醫生!請醫生來一下!”
“發生什麽事了?啊……是……死者家屬嗎?”
“快點抱她來這裏,上衣最上麵的扣子解開兩顆!放平,對,放平她。”
“醫生……她不會有事吧?”
……
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我全身軟綿綿的,好像意識還在,隻是什麽都看不到了,像是麵前忽然被放了一塊黑色的背景布,遮擋住了整個天地。耳邊還有一些人的講話聲,爸爸、南白優,還有一些不認識的人。
那些聲音開始很小,小到像是從地縫裏鑽出來的。後來,忽然慢慢變大。我好像一直向某個方向走著,越走越近,那個聲音便隨著距離的拉近而增大,像一輛迎麵而來呼嘯著衝向我的火車。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能模糊地看到在我身邊走來走去的人影,護士……南白優……爸爸呢?爸爸在哪裏?還有媽媽……媽媽!
我的腦袋很沉,好像是有一股非常濃厚的困意。我隻模模糊糊地想著,一定要確定爸爸在才行,爸爸一定要沒事才行……“這件事……我也是有責任的……”
我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
“不,張醫生,我太太在這裏這麽久。如果不是你,大概會惡化得更加嚴重。至少……至少……她在最後一段時間裏,還是安樂的吧……”
是爸爸,他的聲音哽咽住了。
“唉……是我太糊塗了。之前我甚至還想讓您太太出院,如果不是夜院長阻止……現在受傷的就是你和月桂了。萬一……唉!
”
“張醫生,你不用太內疚,誰都不想事情變成這個樣子的。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也隻能堅強地去麵對。我們先談談賠償的問題吧,醫院的醫療設施的賠償,病患傷者的家屬那邊也要有個交代……”
爸爸悲痛的聲音還繞在耳邊,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麽無力,那麽悲傷。我多想爬起來去站在他的身邊,挽著他的手臂安慰他,可是……我的意識卻又一次漸漸模糊了。我重新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好像沉入了世界上最深最暗的海溝。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的麵前出現了一座華麗的馬戲團,像是小時候在動畫片裏看到的城堡一樣金碧輝煌。我聽到裏麵有歡樂的笑聲,像是被那快樂感染,我忽然在它麵前停下,然後毫不猶豫地走進去。可是就在我的手將要碰到那個金色的門把手的時候,忽然“刷啦”一下,馬戲團不見了,連歡笑聲也好像忽然消失在空氣裏,就好像一陣煙被微風吹散消失。
我四下望了望,一切都是我的幻覺,其實什麽都沒有。
我抬起頭,看到白晃晃的太陽。陽光那麽大,一下子就晃傷了我的眼睛。我覺得眼睛很疼,像是有沸騰的眼淚要流下來。天空的顏色很怪,不是藍色,而是黃色的,也沒有白色的雲朵,像是漫無邊界的沙塵。我低下頭,就看到原來自己是在漫無邊際的沙漠上,天空的顏色就像腳下這沙漠,無邊無際。
沒有綠洲,沒有商隊,沒有駱駝,甚至沒有一顆小小的仙人掌。
我站在一片細細的黃沙裏,感覺自己像是站在沼澤裏,會慢慢下沉,再也不會出來。
這是夢吧……我想,不然我怎麽會一個人站在沙漠裏呢?對,這一定是夢。
這樣想著,我便不覺得害怕了。我下意識地一步一步向前麵走著。隻是,我分不清楚東西南北,在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世界裏,沒有方向可言。我覺得很熱,頭頂、身上、腳底,甚至是每一寸皮膚都覺得熱得像是要炸開來。
忽然,我看到前麵有一個人影。
長長的頭發,瘦瘦高高的,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赤著腳站在遠處,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有風,是那種輕輕柔柔的風。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忽然就愣在了那裏。直到那個人回過頭來,她溫和地對我笑著。我忽然就哭了,因為那是媽媽,是年輕時的媽媽,是少女時候的媽媽。我在相冊裏看過她那時的照片,就是這樣的長發和白色連衣裙。媽媽在那張照片裏也是這樣笑著的。
“媽媽!”我大聲叫著,那聲音像是一種哀號。
她還是安靜地看著我,對我微笑,始終不肯轉過身來。我向她的方向跑去,快速地跑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近在咫尺了,我伸出手就可以抓到她的衣服了,可是忽然間……媽媽消失了……再也看不見。
我的心裏忽然湧出強烈的悲痛,一時間好像整個世界都塌陷了。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視線也因為眼淚而模糊了。我隻知道,媽媽走了,這次,她真的走了。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是一個大大的、又幹燥又溫暖的手掌。那隻手那樣大,讓我覺得我像是繈褓裏的嬰兒。那感覺好熟悉,好像,他已經守護了我好多年。
我看看身邊,什麽都沒有。
不,這不是在夢裏,而是在現實中。
我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是誰,可是無論我怎樣用力都無法從夢中醒來。畫麵消失了,夢境消失了,我再一次深深地墜入無意識的睡眠中。
4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我慢慢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的白色。我定定神,立刻想到自己肯定是在醫院裏麵。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白色,濃厚的消毒水的味道,媽媽就在與這相同的環境裏生活了兩年。
手上還有紮點滴的針孔,那個小小的傷口泛著黑紅色,像是一隻醜陋的小蟲子。
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很混沌,但是我知道媽媽離開了,這一次她決絕地、沒留任何餘地地永遠離開了。我甚至沒有勇氣問具體的情況就暈倒了,留下爸爸一個人麵對一切,我好沒用!
有護士走進來,手裏拿著病曆本、體溫計一類的東西,大概是在進行每天早上的例行檢查以及配藥之類的事情。
她看到我醒了似乎很欣慰,摸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醒了?舒服點了吧?”
我點點頭。
她笑了一下,替我拉開窗簾。淡金色的光芒頃刻便湧入了整個房間,我甚至能看到那一道道光束裏包裹著的細小塵埃。它們上下浮動著,很有活力的樣子。陽光灑在地板上、床頭上、我的手臂上,還有……還有南白優的身上。
“雖然沒什麽忌口,今天早上還是盡量吃點清淡好消化的東西吧!你很瘦,要好好照顧自己哦。”護士站在我身邊溫和地說。
她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活力四射的樣子,她肯定無法想象昨晚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吧。
我把視線轉到趴在我的床邊睡著了的南白優身上,陽光在他的臉上暈開一小圈白白的光圈。他柔軟的頭發和長長的睫毛也被陽光浸潤著,變成淡淡的金色。
“他是你男朋友吧?人好好哦。”小護士一臉羨慕地說。
這個護士大概是剛畢業,講話有點沒遮沒攔的。聽了護士的話,我臉都紅了。
護士離開了,病房裏隻剩下我和南白優兩個人。我這才注意到南白優的手輕輕握著我的。我慌忙把手抽出來,又立刻想放回去記住那份感覺。
怪不得剛才那位護士會誤會,這麽親密的動作,不是戀人又會是什麽呢?還有哪個傻瓜願意為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女孩守上整整一夜?
看著南白優溫暖的手掌,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夢裏那個讓我心安的手掌,應該就是南白優的吧……剛才一直在想些別的,完全沒有注意到,但是昨晚那個手掌的溫度和感覺我卻記得一清二楚。
我又看了南白優一眼,心裏不禁湧出一絲感動。
“吱呀。”
有人推門走進來,是爸爸。他的臉看起來那麽憔悴,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他還穿著昨天的那套衣服,肯定也是一夜都留在這裏陪我了。爸爸的眼睛紅紅的,充滿血絲,大概一整夜都沒怎麽睡。爸爸的手裏還提著早餐,袋子上寫著永和豆漿。他知道我喜歡永和的拌麵,才一大早就去買的吧。
“爸爸……”兩個字剛吐出來,我的聲音就哽咽住了。
“哦……醒了?起來吃點東西吧。”爸爸強自撐起一個笑容,走到我身邊說。
南白優這時候也醒了,他睡臉惺忪地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有點迷糊地說,“伯父……咦……我怎麽睡著了?”
“我買了早餐,你們吃吧。”爸爸又說。
我看到袋子裏麵隻有兩份早飯,爸爸正要轉身走開,我趕緊叫住了他:“爸爸,你不吃嗎?”
爸爸立刻回答說:“我吃過了。”
他擺擺手,走出病房。我知道,爸爸是想一個人靜一會兒,我也知道,他根本什麽都沒吃,其實我也什麽都不想吃。我下了床,偷偷走到門邊,就看到爸爸在走廊盡頭裏抽煙。走廊裏光線很暗,我看不到爸爸的表情,隻看到他指尖的那點星火忽明忽滅。
南白優站在我身後,不敢阻止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隻是用擔心的目光看著我,不放過分秒地記掛著我。他看起來很累,臉色蒼白,我回頭對他笑笑,說:“我們去吃吧。”
南白優這才放下心來,跟我一起回到屋裏吃東西。
不管我再怎樣難過、痛苦,這個時候,為了爸爸和擔心我的南白優,我必須堅強起來,我不能這麽沒用!爸爸已經失去媽媽了,他現在隻有我了。
我這樣想著,眼睛裏頃刻便蓄滿了淚水。我低下頭,把眼淚忍住,盡管一點兒胃口都沒有,還是大口大口地吞起了那些食物。
5
原本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兒力氣,吃過東西後立刻感覺好了很多。我向門口望了一眼,爸爸還沒有回來。
“南白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對南白優說。
盡管我沒有直接講出來,但是南白優顯然知道我是要跟爸爸談媽媽的事。他對我點點頭說:“月桂,堅強一點兒,為了伯父,還有我。”
盡管心裏痛得死去活來,可我還是笑著對南白優點頭。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使是為了爸爸和南白優,我也不能隨便糟蹋自己的身體,我沒有權利因為傷心難過不吃不喝。
我披了一件外套在身上,爸爸已經從吸煙區出來了。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身體靠在椅背上,一副無力的模樣。
我一直都記得,爸爸以前總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樣。他總是笑著出門,無論工作多辛苦,回到家也還是一副笑容滿麵的樣子,會跟媽媽擁抱,會親吻我的臉頰,完全看不到一個中年男人對生活的疲憊和無奈。即使是那次意外之後,爸爸也從未露出過愁容滿麵的樣子。每次提到媽媽,提到那次意外,他總是很坦然,好像媽媽不是精神失常,而是去某個地方旅行,要過一段時間才回來。那種感覺,好像是爸爸有的隻是思念,而不是抱怨,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認為媽媽不會回來,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希望。
可是這次不同,爸爸的身體看起來那樣無力。他的頭發亂亂的,下巴上青色的胡渣也相當紮眼。希望的火焰終於消亡了嗎?再也找不到了嗎?不……
雖然很痛,但是我知道,爸爸一定可以的。他可以樂觀地麵對這一切,我可以做到,爸爸更是可以。
我慢慢地卻又堅決地向爸爸走去,在他身邊悄悄坐下來。
“爸爸。”我輕聲叫他,“跟我說說……媽媽的事情吧。”
爸爸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判斷我能否承受住他接下來的敘述,畢竟經過整整一夜的休息,我的身體才剛剛恢複了一點點。
“爸爸,你說吧,我應該知道的。”我繼續說。
爸爸不再看我,他望著地麵,像是在努力把混亂的事情理出一點頭緒。過了好久,他說:“昨天晚上,你媽媽不知道是受到了刺激還是怎樣,突然瘋了一樣衝出病房。她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一把刀子,發狂地砍傷了五位病人,然後……跳樓自殺了。”
明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聽到這句話,我的身體還是僵了一下。我沒說話,而是聽爸爸繼續把話講完。
“醫院的人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但是你媽媽離開時並沒有痛苦,沒有掙紮,她砍傷人也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不然,你媽媽那麽善良,肯定會難過吧。醫生趕到草坪上的時候,你媽媽已經喪失生命跡象了。”
爸爸的聲音很平靜,隻是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微微顫抖著。我知道爸爸很難過,媽媽離開了,他甚至沒有為她流淚的時間,就要匆忙地站起來,堅強地去麵對一切善後工作,麵對那些被媽媽傷害的其他病人和他們的家人。
我的眼淚已經滾落,我沒有強自去壓抑。我擦掉眼淚,抱住了爸爸的肩膀。
小時候,每次我哭鬧或者不睡覺的時候,爸爸總是這樣把我抱在懷裏。靠著他結實的肩膀和胸膛,我就會覺得好溫暖、好安心。現在,我要像個大人一樣,把溫暖的肩膀和胸膛借給爸爸用。
“爸爸,媽媽知道我們的心,她離開時不會有遺憾的。”我哭著說,“爸爸,你辛苦了,不過還有月桂在這裏,我會跟你一起麵對一切。”
我感覺到爸爸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他哭了,盡管爸爸沒有發出聲音,可我知道他是哭了。
哭吧,哭出來會好過一些。
過了好半晌,爸爸說:“月桂,為了爸爸,你要堅強一點兒。”
爸爸的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是還有一點兒沙啞。
我點點頭,然後說:“爸爸,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我知道你還餓著的。”
“好。”爸爸說。
我攬著爸爸的手臂,慢慢地從走廊盡頭走回病房裏。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大樹下麵的那棵小草,我也是一株大樹,跟爸爸的樹枝相互支撐著,一起渡過風雪。
6
受寒、體力不支,緊跟著又受到精神打擊,醫生說我需要在醫院再休養兩天。其實回家也是可以的,隻是要擔心每天跑來醫院打吊針的路上再受風寒,感冒交叉感染就比較麻煩了。
公司那邊,爸爸請了假。爸爸要料理很多事情,醫院方麵比較簡單,但那五個被媽媽傷到的病人要一個一個談,麻煩一些。好在爸爸在那個公司工作多年,他們了解到爸爸的情況,答應讓爸爸帶薪休假。
原本爸爸要晚上留在醫院陪我,我堅持讓爸爸回家去休息。我擔心爸爸整日奔波,身體會被累垮。爸爸原本是不放心的,後來南白優就說自己留下來陪我。南白優這個人會讓任何人放心。我對爸爸說,萬一他的身體累垮了,那所有的事情都沒辦法做了。爸爸聽了便也不再堅持。
爸爸來看我的時候,我總是若無其事地問他事情的進展或者一些其他的無關緊要的事。我總是笑著的,那笑容我對著鏡子練了很多次。我對鏡子裏的自己說“smile”,然後把最自然的笑容呈現給爸爸看。我想,這樣他就不會擔心我了。
其實我根本笑不出。爸爸前一秒鍾離開,後一秒我就會徹底安靜。說不悲傷是假的,笑容是假的,我無數次告訴自己要堅強地麵對一切,那些被我從身體各個角落搜集起來的一點點的堅強,被我全部武裝在臉上。我能感覺到它們背後,失去一切的痛苦和對媽媽的思念在排山倒海地湧動著。
我總是在想暈倒那晚我做的夢,我夢到了年輕時的媽媽,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站在前麵等我。那個夢……是媽媽來跟我告別嗎?單是這樣想著,我就會忍不住想哭。
我隻會在睡覺的時候,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哭,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不想讓南白優聽到,不想他為我擔心,但是第二天腫成核桃一樣的眼睛還是泄露了我的秘密。
南白優看著我,眼中裝滿了心疼,但是他什麽都沒有說。後來,他出去買早餐,我正在等他的時候忽然接到爸爸的短信。
短信內容是:月桂,白優說早餐他已經準備好了,那爸爸就先處理別的事情了,下午再去看你。
我有些納悶地回了短信說“好”。昨天的早餐也是南白優準備的,他還特意為爸爸準備了一份,為什麽今天反而特地囑咐爸爸不用過來了呢?啊……我忽然想到了,他肯定是不想讓爸爸看到我紅腫的眼睛,知道我昨天哭過。
他在默默地體貼著我和我的爸爸,就像一個大人一樣,明明昨天的他還單純得像一個衝動的小學生。
“我回來了!”
我抬起頭,就看到南白優笑容滿麵地站在門口。他的手裏提著熱乎乎的早飯。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中湧出大片的感動。
想到南白優默默地為我做著這麽多的事情,雖然平日裏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他肯定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我的生活和情緒,小心翼翼地用他的生命保護著我。想到這裏,我的心裏忽然覺得好溫暖。
南白優把白色的塑膠袋放在我的床頭,我打開,裏麵竟然還放著一盒鹵味豆腐!
“這是……”我把鹵味豆腐拿出來。
南白優立刻用筷子夾起一塊來放到我的嘴邊,寵溺地對我說:“月桂,嚐嚐看。”
我看到遞到嘴邊的鹵味豆腐,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還是張開嘴巴吃了下去。這個味道好熟悉!我跟南白優以前吃過的!
我還記得那次南白優好誇張,要了好多份鹵味,把我麵前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那個飯店離這裏很遠的,怪不得南白優出去這麽久。他竟然特地跑了那麽遠!忽然間眼眶好濕潤。
“你還特意跑去了那裏嗎?其實……我吃什麽都可以的……”我說。
南白優笑了,說:“很好吃吧?我覺得你吃這個會覺得有胃口。哈哈,隻要你愛吃,我跑去哪裏買都沒問題啊!”
南白優笑得好開心,好滿足,好像得到關愛和美食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
“南白優……”我感動極了,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
“月桂,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你要吃‘那個分量’才差不多嘛,你太瘦了。”南白優彎著嘴角說。
我笑著罵他:“傻瓜。”
吃過飯,南白優忽然很嚴肅地對我說:“月桂,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說。”
“是什麽?”我微微有些詫異。
一時間,我的腦海裏閃現出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比如其實沒有神秘人,所謂的神秘人是南白優追求我的借口,或者其實南白優知道花火在哪裏,隻是他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沒有告訴我……“月桂,我告訴你,你不要感到吃驚,以下我說的所有話都是真實的。”南白優的表情依舊很嚴肅。
“到底是什麽事?南白優,你說吧,我不會怪你的。”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我不想再發生什麽大的變動,我變得更加珍惜自己現在擁有的。
“其實……我不是人類……”
“哈?”這個話題,我滿臉詫異。
“我是你的快樂充電器!我是充電器!”南白優突然像白癡一樣大聲喊。
“啊?”我有點暈。
“月桂,我的身體啊,是一部巨大的發電機,裏麵裝滿了快樂和幸福。每當你心裏的快樂和幸福變少的時候,我就可以把它們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你的心裏。”南白優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表情誇張而可笑。
真不知道這幾句對白他練了多久。
我實在不想笑,卻忍不住在他麵前笑了一下。
“南白優,你是笨蛋哦。”
南白優並不理我,而是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他低頭按了幾下鍵,手機裏便有異國風情的歌曲播放出來。最搞笑的是南白優竟然還從背包裏拿出一條掛滿亮片的草裙。他把裙子套在身上,然後像白癡一樣抖起肚子來。
“你好,月桂,我是從印度來的肚皮舞女郎,你好嗎?”南白優怪腔怪調地說。尤其是最後一句“你好嗎”,像足了大舌頭的老外。
不知道是之前南白優叫得太大聲,還是音樂吸引了其他病房的人,隻是一小會兒的工夫,門口竟然聚了好多人。
我尷尬得要死:“喂,南白優,你不要鬧了啦。”
“月桂小姐,讓我們一起跳一支快樂幸福舞吧。”南白優依舊大著舌頭說。
不管我怎麽叫他停下來,南白優都不聽。他一直很“專業”地跳著他的肚皮舞,手舞足蹈的,肚皮抖動的頻率也慢得很。其實那哪裏是肚皮舞,根本就是“扭屁股”舞。
外麵有人搞怪地吹口哨,大聲叫“美人”,南白優竟然還抽出空來對著“圍觀”群眾做了一個飛吻。
我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坐在病**,笑得肚子都痛了,卻還是停不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音樂停止了,南白優也停下來了。他站在我身邊微笑著看我。
“月桂,我說過的,我是你的快樂充電器,永遠都是。”
南白優的聲音很溫柔,像是柔軟甜蜜的蛋糕,順著喉嚨一點點滑進胃裏。
“南白優……謝謝你……”我感動地說,他說得沒錯,他永遠都是我溫暖的圍巾,快樂的源泉。
南白優蹲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對我說:“以前啊,神秘人鼓勵我追求你的時候,他在短信裏麵說,月桂是個堅強善良的好女孩,如果我真的愛你,就要一輩子做你的快樂充電器。於是我就真的來了,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都永遠站在這裏,陪你哭,陪你笑。”
南白優講的每一個字都輕輕墜入我的心裏,可是在南白優提到神秘人的時候,我的腦中竟然再一次閃過了花火的臉。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很久都沒有想到他了。從媽媽出事,我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收拾著內心的傷痛。可是這會兒,在南白優費盡心思把我逗笑,又對我認真表白的時候,我竟然又一次想到了花火。
花火!
為什麽我還是想著他?
我看著南白優輕輕握著我的手,忽然發現,這個感覺跟我之前在夢中感受到的那個手掌的感覺並不同。雖然同樣是溫暖的,可靠的,可是南白優的手並沒有給我安心的感覺,更沒有一種深埋於心底的熟悉感。
我微微有些詫異。
“月桂……發呆發夠了就跟我講句話嘛……你這樣把我晾在這裏……我很尷尬哎……”南白優幽怨地說。
我這才從沉思裏跳出來,對南白優笑著說:“南白優,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有你真好。”
雖然我沒講什麽肉麻的話,但是南白優還是愣了一下。他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我已經開始接納他了。
是的,我應該開始接納他了,我的快樂充電器南白優。
7
時間過得很快,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
我的感覺有點複雜,一方麵,我想早點回家幫爸爸料理生活上的瑣事;另一方麵,我又不願意在爸爸上班時獨自麵對那個空****的家。雖然沒出事的時候媽媽在療養院裏,我經常會在這裏待幾天陪她,而她是肯定不能陪我的,但是那種感覺是不同的。
就算都是一個人,也不同。因為媽媽已經不在了。
下午,南白優接到了家裏的電話,他家裏有點事,今晚不能在這裏陪我了。我笑著說沒關係,我身體沒什麽事了,睡一覺起床,辦了出院手續就可以回家了。
南白優走後,我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要他晚上別來看我了,明天早點過來辦出院手續就可以了。出院的時候不讓爸爸過來,他肯定是不同意的,但是我還是希望能讓他少操勞一點兒,少奔波幾趟。
我從來都不是個嬌氣的女孩子,從現在開始,我要更獨自麵對生活,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因為我而煩心了。
早早地爬上床,關燈,卻睡不著。
走廊裏偶爾還有人走過時的“吧嗒”聲,燈光從木門上方的玻璃窗裏鑽進來,在地麵上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淺黃色菱形。牆上掛著一隻電子表,有點舊舊的,秒針跳動時發出很小的“滴答”聲。
我不禁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夢。
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那個男孩了,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從我的夢裏消失的呢?
是很奇妙的經曆吧,反複地夢到一個看不到臉孔的人,他好像在跟我捉迷藏,總讓我見不到他。現在他終於不出現了,可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
我從床頭摸出手機看時間,剛剛9點半,不知道爸爸在做什麽,有沒有好好吃飯。等我回家之後,至少每餐的飯都交給我,不能再讓他辛辛苦苦從公司下班回家又跑去廚房做飯了。我又想到南白優,這個時間……他應該也睡了吧!
這麽胡思亂想著,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空調暖氣不足,還是因為沒有南白優在,我竟然覺得有點冷。不,不是真的冷,我又是在做夢了。
夢裏,我站在一片碧藍色的湖水前麵。是夜裏,涼薄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沒有一的溫度。我看到湖水裏泛出一點點幽幽的金色。四周有樹影,除此之外便是一片黑暗。湖泊很大,望不到盡頭。
除此之外,便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人,沒有動物。
我忽然覺得很寂寞。在夢裏,我用手臂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忽然,我的手上傳遞過來一股熟悉的溫暖,是一隻很大的手掌,又幹燥又溫暖。這個感覺……就是第一天在醫院時感受到的。
是誰?
我猛地睜開眼睛,下意識地伸手抓住坐在我身邊的人,麵前的人——竟然是花火!
花火!我不會認錯,是花火!
花火……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怎麽是你?”我驚訝得幾乎是在尖叫,“你怎麽會在這裏?之前……之前也是你握著我的手嗎?”
花火看著我,沒有回答。
“為什麽不講話?”我忽然想到他想盡辦法阻止媽媽回家的事,那些疑問突然間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的理智,“是你,你知道我媽媽的病情才想方設法不讓她回家的嗎?是……怕她傷害到我和爸爸嗎?是不是?是嗎?”
花火還是不講話,他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點冷漠。
壓抑了那麽久的情感忽然從心底爆發出來,我大聲對他喊:“你不是說討厭我嗎?為什麽還要幫我?我不會認錯的,之前在我昏迷時握著我的手的人一定是你,為什麽……為什麽明明跟你剛剛認識,卻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為什麽我隻要待在你身邊就會覺得好安心?為什麽……為什麽你這麽壞……我卻還是莫名其妙地愛上你,並不能自拔?”
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不知道是在問花火,還是在問我自己。我感覺到自己的眼淚落到麵頰上,又冷又濕。花火慢慢地向我走過來,他伸出手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發。我以為花火會告訴我答案,我甚至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溫柔。
可是緊接著,花火卻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他的笑容後麵藏著深深的痛苦。
“你竟然會覺得我在默默對你好嗎?月桂,這一切,不過是你的錯覺罷了。”花火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
我的心像針紮一樣難過。我低下頭,死死咬著下唇,我想再說些什麽質問他,可是我抬起頭,卻發現花火已經消失了。我竟然沒有絲毫的察覺,甚至沒有聽見關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