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ve·哆啦A夢和懵懂的你

聖誕節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快遞。

拆開一看時,是一張相框,相框裏是一張設計圖。圖上的設計是一件華貴的衣裳,海藍色的線條,長尾魚的擺裙,漂亮得讓我有些炫目。

我知道是辛海逢寄來的,是啊,我猛然驚覺,辛海逢連大學都上了一個學期了。他學的是設計嗎?我好久都沒有看見過他了。

得空到周五,我又帶著啤酒去了那片海灘。我將啤酒打開,從礁石上往下倒,傅檸說,他爸爸最愛喝啤酒了。

海灘上跑著一群孩子,這裏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待得久的不多。以前有我和辛海逢,現在隻有我。

就算發生了這些事情,我每個周五也還是會風雨無阻地過來。隻是辛海逢再也沒有來了,我猜想,他現在一定過得很好了吧。

我靠著礁石,百無聊賴地望著海的平麵,那裏餘暉耀眼,是冰冷大海上唯一的溫暖。

不知道坐到了什麽時候,傅檸給我打來電話,電話裏他聲音聽起來有些著急。

“瑜兒,市三醫院!趕快過來。”

我不敢怠慢,連忙提著鞋子焦急地跑上馬路攔了輛車就往市三醫院趕去。

半個小時後,我奔跑在醫院的走廊裏,跑過兩個樓道才看見坐在椅子上的傅檸。我跑上去,問:“怎麽了?發生了什麽?是傅阿姨出什麽事了嗎?”

“病情發作了,她掙紮著給醫院打電話,話還沒說完就暈倒了。是院方查了通訊地址才趕到家裏。”傅檸大把大把抓著自己的頭發,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我蹲在他麵前,伸手抱著他的腦袋。他靠在我肩頭,在我脖頸間蹭了蹭,我的脖子上感受到了他滾燙的眼淚。

一直以來像個偉岸使者一樣保護著媽媽的傅檸,此刻害怕得顫抖:“瑜兒,我好怕她出什麽事,這樣我就一個家人都沒有了。”

我心如刀絞,抱著他說:“不會有事的。”

傅檸嗚嗚咽咽地抽泣了起來,男人脆弱的一麵勾起了我七歲那年的回憶,我心裏不好受,覺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我。

以前我不知道在哪兒看見的,隻要你一心向善,上天總會看到你的付出,不會讓你走上絕路。但我想,這一次上天是不是打了一個小瞌睡,無法聽見我心裏的祈禱?

我陪著傅檸坐了兩個小時,主治醫生從急救室裏走出來,扯下臉上的口罩,遺憾地對我們說:“事情還是到了最後這一步,病人的情況可能最多堅持兩個月了。”

“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嗎?”傅檸的手心冰涼。

醫生搖了搖頭,見慣生死地歎口氣,然後離開。

我看向傅檸,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麵對死亡,到底說什麽有用呢?

傅檸如同失去靈魂一般,呆呆地站在過道裏。過了一會兒,他說:“瑜兒,我想留在醫院裏陪陪我媽。”

“好,其他的事情有我在,你放心。”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傅檸沒有後顧之憂。

傅媽媽住院,我和傅檸將兩個人的積蓄全部拿了出來。我開始瘋狂地在工作室上課,因為每多上一節課,就能多拿一些錢。

除此之外,我還去外麵找了兼職。齊嵐把自己的零花錢遞到我手裏,說:“瑜兒,你再這樣你自己會累垮的,這是我借給你的,你先拿著。”

我沒收,她幫我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再接受。

工作室沒課的時候,我去商城做了人偶派單員。厚厚的哆啦A夢外套套在我身上,憋得我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可即使是這樣,我也要努力賣著萌,將傳單送到來往顧客的手裏。

但這究竟是什麽樣的社會呢?接我傳單的人少之又少,和我拍照的小朋友倒是一大堆。

我暗自想:我這麽可愛,難道你們都不願接傳單嗎?我也著實委屈。

站了兩個小時,我想去旁邊的休息處休息一下。可是穿著人偶服實在是太笨重了,我還沒坐下便失去平衡,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四周發出善意的哄笑,我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有人急忙跑到我麵前,將我艱難地從地上扶起來,其他人也一起過來幫忙,關心地問著我這隻倒黴的哆啦A夢。

我急忙擺擺手,做可愛狀告訴大家沒事,然後我一抬頭,就看見了剛剛扶我起來的那個人。

是眉眼好看的辛海逢。

他懷裏抱著一個速寫板,一邊細心地拍拍人偶服上沾上的灰,一邊體貼地問:“沒事兒吧?”

我心想,他幫了我,我得感謝他,反正他也認不出人偶服下的我。於是,我張開雙臂,抱了抱辛海逢。

四周的人又笑了起來,辛海逢摸著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又給辛海逢鞠躬表示感謝,辛海逢連連擺手:“沒關係的,沒關係。”

然後,他紅著臉默默地退開。

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有些害羞。

我滿意地點點頭,踏著歡快的小碎步跑回去交工。

然後,接下來的每次做兼職,我都會遇見辛海逢。他好像和同學們在做現場考察,每次來的時候都在寫寫畫畫。

我興許是太無聊了,總是仗著自己套了一層皮,對方不知我是誰而去招惹他。我開足速度衝到路中間,攔住辛海逢,誇張地比畫著動作,希望他能明白我比畫的動作之意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他的同伴看好戲似的看著他,他窘迫不已,便往前探了探想看看我到底是誰,我哪能讓他如意?常常左三圈右三圈地讓他無從看清。次數多了,辛海逢就學乖了,再被我攔住的時候就會往我口袋裏塞一根棒棒糖,然後指指自己手裏的速寫本,示意我乖乖地不要打擾他。

我得到糖,心滿意足地放他離開。

這些事情被來看我的齊嵐撞見,她偷偷地跟我說:“瑜兒,你既然不喜歡辛海逢,就不要總是去招惹他了。”

我取下頭套,笑了笑,說:“一看見他我就玩心大起,以前發生的不愉快也覺得無關緊要了。你放心了,他不知道我是誰。”

齊嵐擔心地說:“就怕他知道了你是誰,你們之間就更糾纏不清了。”

既然這樣,我想那我就避著點兒吧。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就是想看看辛海逢,想知道他的近況。他的朋友圈一片死氣沉沉,兩個月才會發一條動態,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被他單獨屏蔽了。

在商城做兼職的最後一天,我戀戀不舍地對辛海逢揮了揮手告別。那天晚上,我看見辛海逢發了條朋友圈,他說:“謝謝你,哆啦A夢。”

唐月希在下麵評論:“哆啦A夢陪你七天,你會謝謝他。我陪你七百多天,你也沒跟我說聲謝謝。”

隨後,辛海逢回複了她兩個字:“謝謝。”

我看著這一串文字,似懂非懂。

結束兼職以後,我每天多抽了兩個小時去醫院陪伴傅檸與他媽媽。傅媽媽現在每天隻能躺在**,吃飯、洗臉、上廁所,都是傅檸親自在幫她。短短十幾天,傅檸消瘦了好多。

我心裏覺得挺難過的,但又幫不上任何忙。

轉眼又到了一年春節,這一年,我那許久不聯係的媽媽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回家過年。我沒有拂意,答應了。

回到家裏時,媽媽準備了一大桌子的飯菜。她十分熱情地拉著我坐下,說咱們已經好久沒有團聚過了。

飯桌上的氛圍詭異得很,平日裏老挑我刺的哥哥甚至也安安靜靜的。

我心裏明朗,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問:“媽,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媽媽一邊給我盛湯,一邊說:“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你嫂子懷孕了,想讓你回來大家聚一下,這不是喜事嘛。”

我一聽,看向嫂子,微笑道:“恭喜啊嫂子。”

我是誠心祝福的,畢竟她肚子裏的小孩兒是我的親侄兒。

蘇微聽後,難得地慈祥起來:“謝謝瑜兒。”

然後我們也沒再說話,自顧自地吃飯。快吃完的時候,媽媽許是坐不住了,終於對我開口說正事。其實我也看見過哥哥總是向她遞眼色,幾個人都難以啟齒。

“瑜兒啊,咱們就是想跟你商量個事。”探究的語氣,不確定我是否答應。

我習以為常,問:“什麽事兒?”

媽媽抿了抿唇,然後將手搭在我手上,語重心長地說:“就是說你嫂子懷孕了,想著等孩子出生後跟你哥哥去買套學區房,爸媽這些年存夠了首付的錢,就怕以後有什麽意外的話,你看你能不能幫著哥哥嫂嫂在燃眉之急時還一下房貸?”

“首付的錢全部都是你們出的?”我偏頭問,“我哥一分錢也沒出?”

“你哥哥的錢不是要留著養孩子嘛。”媽媽解釋道。

“嗯。”我微微點頭,平靜地說,“您說得對,所以,我一分錢也不會出的。”

我的決定一做出,媽媽、哥哥與嫂子頓時變了臉色。哥哥責怪道:“孟瑜,你不能這麽無情!”

“瑜兒,這是你哥哥,你一點忙都不願幫嗎?”媽媽詫異地看著我,也許覺得我的回答出人意料,或許覺得我作為妹妹,幫哥哥還房貸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我搖了搖頭,說:“媽,我知道您從小疼哥哥比疼我要多,您覺得我以後終究是別人家的人。這些都沒關係,您養了我,我照樣會孝順你。可是您也知道我的難處,哥哥嫂子這幾年在我這裏拿了不少錢,自己想買房子還房貸還需要我出錢,這絕對不可能。我還沒有畢業,我拒絕承受這樣的壓力。”

“媽,你看我妹妹在說什麽!”哥哥不滿地跟媽媽抱怨,嫂子也在一旁幫腔,“念了大學反而這麽小氣,以前家裏的錢也不看看是誰給浪費掉了。”

我微微一頓,說:“我念大學明白的是是非分明,而不是盲目服從。”

嫂子臉色難看,偷偷剜了我一眼。媽媽也不高興了,臉立即板了起來。

一直沒說話的爸爸歎了口氣說:“我早說過瑜兒不會同意。當年瑜兒太小,也怪我們當爸媽的沒有監督好,老婆子,瑜兒從念大學以後沒用咱們一分錢,還沒畢業就開始給咱倆置辦好的東西,對咱們夠好的了。自打翔翔結婚後,你們嫌婚房太小,擅自做主把瑜兒的臥室打通,害得瑜兒回來隻能擠書房的那張小床,人家瑜兒也沒說什麽。現在瑜兒工作還不是很穩定,你們就想著讓人家替哥哥還債,瑜兒以後不嫁人嗎?一個女孩子在外麵本來就辛苦,所以就不要打人家的主意了。”

“就你什麽都明白!就你心疼女兒,我是個吃人老虎啊!”媽媽不爽地用筷子敲擊桌麵,爸爸垂下頭,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在這裏壓抑得很,不想多待,於是站起來說:“爸媽,我先走了,有空回來看你們。”

“瑜兒,你吃飽了嗎?”爸爸抬起頭問我。

我看向沉默不語的媽媽,點頭說:“飽了。”

然後,我拿起包包離開了家裏。爸爸將我送到門口,叮囑我多多照顧自己。

我下了樓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明天就要過年了,晚上每一處都熱鬧得很。

忽然,身後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我一扭頭,看見辛海逢騎著單車“嗖——”地停在我麵前。他停得有些猛,差點兒沒站穩腳跟,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還沒扶上時他便站穩了。

“你這麽晚了去哪兒?”辛海逢扶住單車,扭頭問我。

“剛從家裏出來。”我收回兩隻手,揣在一起。

辛海逢連忙取下脖子上的圍巾,然後纏繞在我的脖子上。他將車子往前推一點點,說:“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去,今天晚上天太冷了。”

我疲憊地點點頭:“我想去市三醫院。”

“上來。”辛海逢拍拍環保車後座,我抓著他的衣服,慢慢坐了上去。

他帶著我一路往三醫院騎過去,非常平穩。我坐在後麵,靠他很近,這才注意到他比以前要高要結實了。我微微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問:“到了你這個年紀還會長高嗎?”

“長高了一點,也比以前更強壯了。”辛海逢說。

我想起傅檸,忍不住笑:“強壯一點其實也好,跟別人打架總不會輸的。”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幹嗎無緣無故跟別人打架?許久不見,你都不會盼我點好了。”辛海逢的語氣裏頗有一股埋怨的意思。

我碎碎念著:“你許久沒見我,但是我作為哆啦A夢,可是常見你啊。”

“你嘀嘀咕咕說什麽?”辛海逢疑惑問。

我搖搖頭,說:“沒什麽。”

平市年間的夜晚雖然熱鬧,但大多是煙花爆竹之聲,一路過去行人並不是很多。從我家到市三醫院的距離很近,不出片刻,辛海逢就將我送到了市三醫院門口。

車子停穩後,我從後座上跳了下來,想要將圍巾還給辛海逢。辛海逢說:“你戴著吧,等天氣暖和了再還給我。”

我也不是個矯情的人,於是說:“那好吧,我先進去了,你回去的時候看著路,別摔著了。”

辛海逢沉默地點點頭,我見他有些不舍的樣子,笑問:“你這是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又問我:“醫院裏的是誰呀?”

“傅檸的媽媽,情況很不好。”我遺憾地說。

辛海逢咬了咬嘴唇,安慰我道:“你也別太難過,有些事情不是人為能夠控製的。對了孟姐姐,你這些天都會陪著傅檸嗎?”

“沒有什麽事的話,我會一直陪著他。”我將辛海逢起了褶皺的外套輕輕撫平,說,“但如果你有什麽地方需要我的話,孟姐姐也一定會幫忙的。”

不知道為什麽,辛海逢有些事情即便不說,我也能敏感地猜測到他的困惑和心事。也許我們倆的成長環境所差無幾,因此才能這樣同病相憐。

辛海逢點點頭,又囑咐我說:“快進去吧,外麵冷。”

我眯眼一笑,對他做了再見的手勢,然後轉身進了醫院。

這個年,我是陪著傅檸在醫院裏度過的。

年味兒雖然冷清了很多,但兩個人在一起共同麵對困難和悲傷,也算能得到不少的溫暖。

開學的那天,我收到了辛海逢欲言又止的微信。微信裏他說,他馬上就要過十九歲了,大部分人在十九歲那年,農曆生日與陽曆生日都會在同一天,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分離十九年,終於再見。

我說:“你就是想讓我陪你過生日,拐彎抹角地幹什麽?”

辛海逢發了一串省略號過來,然後又帶了兩個字:“沒錯。”

我看著手機笑起來,讓他選個地點和具體時間,到時我一定帶著“厚禮”趕到。

可是,就在辛海逢生日那天,傅檸恐慌地打來電話,在電話裏喊著我:“瑜兒,我媽不行了,你快過來……”

我坐在公交車上聽到這段話,沒經過思考立即跳到後門邊,使勁地拍著車門:“師傅開開門,求求你了!人命關天!”

公交車師傅違規地為了我開了車門,我跳下車後,攔了一輛出租車往市三醫院奔去。

整條路上,我腦子裏都是混亂的,裏麵全是傅檸的臉,裝不下其他。傅檸說,媽媽是他唯一的親人;傅檸還說,小的時候,爸媽答應過他要看著他茁壯成長,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頂天立地的男人,娶一個溫柔的妻子,生一雙可愛的兒女。

傅檸沒有做錯什麽,做錯事的是我,為什麽老天要來懲罰他?

我下車後瘋狂地跑進醫院,可步子卻猛然頓住。我害怕這些打擊會摧垮傅檸,更害怕一直以來我那麽渴望幫他,可最後他還是失去了所有。

我扶著牆壁,心裏堵得快窒息。

這時,傅檸又打來電話。電話裏,他聲音哽咽不已,他說:“瑜兒,我媽媽……走了。”

我腳下一個趔趄,伸手扶住牆壁,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再抬步子的時候,卻顯得異常沉重。我好不容易來到傅檸的身邊,看見他的臉色灰白,努力仰著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醫護人員推著一張病床走出來,病**的人被潔白的床單蓋住,傅檸的眼神隨著她,一直到走廊的盡頭。

病床消失時,傅檸靠著牆壁滑了下去。他無力地坐在地上,頹廢得不成樣子。

那時,我仿佛看見傅檸的整片天空都籠罩著可怖的陰雲,我站在外頭,看著豆大的雨珠劈裏啪啦地落在他的身上。

傅阿姨去世的第三天,傅檸從悲痛中掙紮了出來。他帶著我去火化了傅阿姨,還跟我說要給她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選一處最好的墓地。

傅阿姨去世的第六天,我和傅檸穿著一身黑,站在她的墓碑前給她行禮。

傅檸對著墓碑上的照片說:“媽,您放心,我不會讓您和爸爸失望的。”

我也說:“阿姨,您放心,我會照顧好傅檸,陪著他度過未來的每一天。”

然後我們再回去的時候,傅檸牽起了我的手。我們將他的租房退了,住到了他的家裏,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是主動提起的,我說:“傅檸,我做你女朋友吧。你以後就算什麽都沒有了,也還有我。”

傅檸聽我說完,緊緊地抱著我,吸了一口氣,在我的頭發上深情一吻:“謝謝你,瑜兒。”

從那以後,我們倆為了讓生活盡快從陰影裏走出來,變得更加努力。努力到,以至於我忘記了與辛海逢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