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往事和現實

後來,正如傅檸說的那樣,高考生結束考試後,他將我放了出去。他再次抱著我,緊緊地不肯鬆開。這一次,我沒有擁抱他。

傅檸說:“瑜兒,我可以在別人麵前很強悍,但是在你麵前,我害怕極了,我太害怕你會離開我,然後讓我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人。”

我說:“我不會離開你,除非是你不需要我了。”

我說的是真話,卻怎麽也帶不上感情,一絲一毫都沒有。

我出去後,仍舊像往常一樣工作。6月10號那天,唐月希不知為何出現在海曼,她一見到我就一頭紮進我的懷裏,大哭起來。

她哭得很是傷心,像失去了摯愛的東西,她說:“孟姐姐,他拒絕我了……他跟我說‘對不起唐月希,我心裏有別人了,這輩子除了她我不會喜歡任何人’,他這樣拒絕我了……”說完後,唐月希號啕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可見她心中的難過有多深。

我不知該說什麽,舉起的手在空中遲遲沒有放下去安慰懷中的女孩。她不住地抽噎,像敗兵般哭著:“若他隻是不喜歡我,我還能努力,可他心裏有別人,我到底要怎樣才能撼動那個位置……我毫無辦法……”

我心中忽然亂了起來,不知因何而起。我最終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抱著唐月希,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她哭夠了之後,跟我道歉,說不該把悲傷的事帶給我,讓我也跟著心情不好。然後,她就離開了海曼,離開時,原本清澈的雙眼失去了好看的光芒。

我心疼她,卻又無能為力。

我去海邊,果然又遇見了辛海逢。這一次是他孤獨地坐在礁石上,身邊擺滿了啤酒。

我走過去將啤酒全部收起來,說:“喝酒對身體不好。”

他沉默起來。

我坐在他身邊,如實地說:“我見過唐月希了,她很不好。”

辛海逢低著頭沒說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感情終究是他們的事情,而我隻是一個旁觀者。過了許久,辛海逢緩緩開口,聲音裏有些沙啞:“我拒絕了她,如果站在她的角度來看,我真是個殘酷的人。可是我覺得,我不喜歡她,我若說得不夠堅決,便會讓她誤以為我心裏總會有她的位置。明知不可能的事還要給對方看到機會,這是不負責任的吧。”

我無言以對,他說得沒錯。

他接著說:“每天,我爸媽對我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在家裏,我自己做飯、洗衣服、做家務,冷了自己添衣,渴了自己倒水。我爸爸總有做不完的工作,我媽媽總有組不完的飯局睡不完的覺,就連我高考了,他們才淡然地恍悟,哦,我們家逢逢居然要高考了。你知道嗎?我爸爸媽媽分開睡已經十年了,他們之間各過各的生活,一點感情都沒有了,而我也像他們之間的感情一樣,慢慢地變成了空氣。”

我看著辛海逢,看著他的眸子,就如同初見時我常見的那種眼神,對一切都看透了。

我心裏有些痛,是替辛海逢痛的。

辛海逢仰起頭,忽然笑起來:“有時候他們也會吵架,跟陌生人吵架一樣。所以我就在想,為什麽都這樣了他們還不分開,我都這麽大了,他們就算真的離婚,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麽,沒感情就該放開對方,不是嗎?”

然後,辛海逢垂下頭,聲音夾雜著隱忍的哭腔:“他們……他們做的所有事情,他們所給我的溫暖,居然遠遠不及你一個人……我一想到這裏,我就……”他咬緊牙齒,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從口中擠出來,仿佛帶著不甘心,以及想恨卻又痛心的心情。

我笑得有些苦澀,我如何能不懂?我的聲音有些沉重,卻始終保持著辛海逢想要的溫柔,我說:“我把肩膀借給你,懷抱也借給你,好嗎?”

“我才不需要。”辛海逢固執地伸手抹幹眼淚,倔強地說,“我又不是女孩子。”

我笑起來,揉揉辛海逢的頭發,想了想說:“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家人。”

辛海逢孩子氣地躲開我的手,說:“你自己都照顧不好你自己,如何能當好我的家人?還有,說了一起交換秘密,你呢?傅檸是你什麽人?為什麽你什麽都可以無條件地聽他的?”

“這個問題有些過分啊,小孩兒。”我故作不悅。

“我說了別叫我小孩兒!”辛海逢皺起眉強調。

“憑什麽?你平日裏跟我講話直接省去了名字和稱呼,我都沒怪你啊。”我抬起手臂拍了一下辛海逢的腦袋。

辛海逢懊惱起來,狡辯道,“那是因為你名字太難聽了!”

“名字難聽就叫孟姐姐啊,沒禮貌!”我追著辛海逢躲閃的角度去敲他的腦袋,辛海逢抱著自己的頭,嫌棄地說,“你別打了,真的很幼稚。”

“我就打,就……”我揚起的手還沒落下,眼神便落在了不遠處的一處。那兒站著光著腳丫的唐月希,海風將她的長發拂亂,將她臉上的悲傷擴大。

我心知不好,連忙站起來。辛海逢也瞧見了她,站起來看向她:“唐月希?”

唐月希眸中的悲傷慢慢凝聚成憤怒,她走過來,心直口快地問:“辛海逢,你告訴我,你心裏的那個人是不是孟瑜?”

我一聽,忙說:“沒有的事,你別誤會。”

“沒錯啊。”可身邊的少年卻渾然不顧眼前的情景,他站在我身邊,所說的每個字我都聽得真切。

他說:“沒錯,我喜歡的就是孟瑜。”

我一怔,呆呆地看著辛海逢。浪潮一遍一遍拍打著我的腳腕,我毫無知覺。

唐月希的情緒崩潰起來,她哭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隻是單純地將她當成好朋友。她說的每句話你都會聽,我早該想到的……”她又看向我,眸光裏是憤恨,她咬著嘴唇,恨不能咬出血跡,她說,“孟瑜,我還在你麵前毫無顧忌地說著自己的心事,我真愚蠢真是傻!我不想見到你!不想見到你們!”

說完,她哭著跑開。深深淺淺的腳印烙在海灘上,也烙在我的心裏,我麵紅耳燙,仿佛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

身邊的辛海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長歎了口氣,糾結地問:“小孩兒,你怎麽能這樣對她呢?”

“不然我該怎麽對她?我不喜歡她,你要我接受她的喜歡嗎?”辛海逢淡淡地反問。

我不知該說什麽,隻覺得這件事情亂成了一團。

“我先走了吧。”我作罷,轉身要走。

他在我身後忽然喊道:“孟瑜。”

我微微一怔,心裏思緒很是複雜。我緩緩扭身,抬手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撩到耳後。嘴角噙著苦澀的淺淺的笑,我說:“原來是孟姐姐啊。”

然後,我不敢再看辛海逢臉上的表情,轉身離開了。

此後,我沒再聯係過辛海逢,他也沒有聯係過我,隻是他的微信簽名變成了“深海的是鳥,天堂的才是魚”。

而我的簽名,從一開始就是“深海有魚”。

我知他之意,我怎能不知?

齊嵐得知這件事情後,問我:“你喜歡辛海逢嗎?”

我誠實回答:“在他跟我告白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

“那告白之後呢?”她問。

我說:“不知道,我隻知道,我不配。”

是的,我不配。

我有太多不堪的往事,有太多放不開的責任。我是深海渴望自由的魚,渴望遊向水麵,看一眼陽光在海麵上波光粼粼的景象,可我始終被圍困在深海,在最黑暗幽深的地方,憑我一己之力,我離不開。

我以為這些不堪的往事此後不會再被誰提起,但是我沒想到,唐月希忽然將我堵在宿舍,將那一切瘡疤揭開,露出新長出的最脆弱的肉肢被尋食者啃食。

大四剛開學,唐月希就忽然出現在我宿舍樓下。

她指著我,毫不顧忌四周的眼光,說:“孟瑜,如果辛海逢知道你現在過得如同螻蟻,你覺得他還會喜歡你嗎?”

對於唐月希的衝動,我沒有放在心上,轉身就往宿舍走去。

唐月希在身後繼續喊道:“孟瑜,你記得傅明威嗎?”

我身子一怔,回憶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戳穿我的身體。我扭頭看著唐月希,眉宇間氤氳著怒氣。

唐月希很喜歡我這樣的反應,她笑起來,卻讓人覺得異常反感。她說:“你真是可憐,恐怕你這一輩子都得不到自由了吧?害死了傅明威,你隻能一輩子活在兩個家庭的恨意之中,你必須傾盡一生去彌補傅檸和他媽媽!你這種人隻能在自責與愧疚中苟且地度過餘生,你怎麽配得上辛海逢的愛!你放過他吧!”

她聲音尖銳,引來了不少人。我心中被挖出一個孔,滲出了鮮血。一盆水忽然從樓上噴下,打濕了唐月希。齊嵐憤憤地將水盆砸下來,大聲道:“唐月希你簡直不是人!”

人群在議論紛紛,我閉上眼睛,覺得天旋地轉。

辛海逢不知何時出現在人群裏,他拽著唐月希的胳膊,說:“你給我回去!”

唐月希不肯,捂著臉哭了起來。

模糊中,我看見辛海逢走向我,一雙手如同海麵的波光,是我最渴望的樣子。可中間總有阻礙阻攔著我們,我後退了一步,拒絕了辛海逢的關心,我說:“唐月希說得沒錯。”

然後,齊嵐“嗒嗒”地從樓上跑下來,將我帶回了宿舍。

宿舍裏,齊嵐讓我好好地躺在**,然後捂住我的耳朵,讓我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聽。然後,齊嵐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說:“瑜兒,我心疼你,我想保護你。”

她如此模樣,還是跟以前一樣。

大一的十二月,去外地見男朋友的齊嵐忽然給我們打電話,在電話裏號啕大哭,她說她男朋友跟她分手了,說好一起看雪,可現在隻剩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地裏不知所措。

我那時實在是擔心她,想要去接她回來。宿舍裏其他兩個女生見我身上錢不夠,便給我湊了些錢,我坐了最快的列車去找齊嵐。

找到虛弱的齊嵐後,我抱著她,輕輕搓著她冰冷的耳朵,說:“沒事沒事啊嵐嵐,我們回家,有我們在呢,我們回家吧。”

那個時候齊嵐抱著我不肯撒手,哭得像個小孩。

這個時候,齊嵐守在我身邊,如同那時我陪在她身邊一樣。

“瑜兒,有我在,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齊嵐在我耳邊堅定地說,一整天都陪在我身邊。

我眼神失焦,心裏像綁著沉重的鉛球。我耳畔一直是唐月希說的話,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她說,我害死了傅明威。

七歲那年夏天,我隨著父母與哥哥來海邊玩。他們所有的歡聚裏都沒有我,被寵壞的哥哥隻會指示我幫他做這做那,爸爸問我:“瑜兒餓不餓?你來了什麽東西都沒吃過。”

我舔著嘴唇看著烤架上的大蝦,小小年紀的眼眸裏全是對大蝦的渴望。

媽媽給我取了兩個大蝦,然後親手為哥哥剝著蝦殼。我坐在最邊上,學著她的模樣,給自己剝蝦殼。堅硬的蝦殼戳破了我的指腹,媽媽眉頭一皺,說:“你怎麽這麽不長眼啊。”

我覺得自己始終融不進去,於是跑出去撿貝殼。從海灘到淺海,然後,有巨大的浪潮將我小小的身軀卷入大海,海水灌進我的體內,讓我發不出一句話來。

我本能地在海水裏撲騰,意識混沌中,我聽見岸邊大家驚慌失措的聲音。緊接著,有一個身影撲騰下來,一雙大大的手將我舉起,我意識沉沉,抬頭間隻看得見一雙長滿胡茬的下巴。

那時我七歲,那場險境是我見過的最恐怖的事情。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安然無恙之後才聽爸爸說起,那個救我的男人叫傅明威,他將我救了起來,自己卻沒能從大海裏活著回來。

傅明威的妻子帶著她十歲的兒子在我們家門口大哭大喊,要我們賠她丈夫。我躲在門縫裏,看著號啕大哭的婦人旁邊的男孩,他緊緊抿著唇,望著我,眼神裏是他那個年紀不該有的狠毒。

那個男孩便是傅檸,我很害怕,可我想,他的爸爸因我而死,他該恨我。

後來,他們家得到了一筆保險費,我們家也賠了一大筆錢過去。一年後,傅明威的妻子因為日日以淚洗麵,眼睛受到感染而失明,我們家又因此賠了一筆錢。

從那以後,爸爸天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媽媽時常在家裏埋怨:“真是晦氣。”

我在家裏謹言慎行,覺得不愉快,於是很少回家,寧願繞一大段路去姑姑家住。我心裏始終想著傅明威一家,於是有空的時候就會在傅檸的學校門口等他,想要幫他做一點事情。

但是,傅檸並不領我的情。他一看見我就生氣,還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喊道:“你別過來煩我!要不是你,我爸爸就不會死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即便他吼我,不喜歡我,我也還是固執地跟著他,想盡我所能幫幫他。

從七歲到現在,一共十四年,日複一日,我也忘記了傅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吼我,慢慢接受我的。

十八歲之後,我靠自己的能力做著兼職,希望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幫幫傅檸生病的媽媽,也幫幫他。

這些事情我藏存得好好的,除了我親近的人,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不明白唐月希是在哪兒打聽來的,我更不明白,她為何要因為自己的失落而牽累別人。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齊嵐不在宿舍,她也許去上班了,畢竟找到了實習的地方,也不能因為我而耽誤自己。

我肚子有些餓,起來後簡單地洗了把臉就出去吃飯。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沒關係,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就當沒發生,我還是孟瑜,我仍舊要像從前那樣不畏困難地活著。十四年都過來了,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但我想錯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什麽都可以不怕,唯獨害怕辛海逢。

害怕他的一言一行,害怕他的每個決定。

辛海逢給我打來電話,我猶豫了一會兒,才接了電話。電話裏,辛海逢擔心地問:“孟姐姐,你還好嗎?”

“我沒什麽事。”我平靜地說。

過了許久,辛海逢像是思考了一件極其難辦的事。他說:“我不想對你的生活造成困擾,孟姐姐,對不起,我跟唐月希說了,我那時在海邊隻是想利用你讓她放棄,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那麽大的麻煩。我帶她來和你道歉,好嗎?”

“不用了。”我無心應對他們兩個,“我真的沒什麽事,你們兩個的事情,就自己處理吧。”

“孟姐姐……”

我沒再說話,掛上電話後我回宿舍衝了個澡,然後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