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我們不該被對方牽絆

翌日,傅檸打開臥室的門,手裏端著一碗粥。

他見我坐在地上趴著床沿睡著,走過來俯下身溫柔地拍著我的肩膀:“瑜兒,瑜兒?”

聽到聲音,我下意識地一抖,然後醒過來往後移了移,避開了傅檸的接觸。傅檸端著粥,揉著我的頭發說:“起來喝點粥,你忘了,今天你還要去上班呢。”

“我不要……”我晃神地搖了搖頭,沒有接那碗粥。我爬起來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然後找到自己的包包就要走。

“瑜兒。”傅檸叫住我,“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

“我出去吃吃就好了。”我用手指順著亂糟糟的頭發,躲避般地說。

傅檸放下那碗粥,走過來幫我理著頭發。我條件反射般地往後退了一步,說:“不、不用了。”

傅檸難過地皺起眉頭,問:“你在怨我昨天那樣對你嗎?”

“如果我說我確實怨,你會怎樣?”我難得地對上傅檸的目光,紅著眼問。

傅檸的臉上有些自責,說:“對不起,瑜兒。”

“你沒有對不起我。”我淡淡地說,“隻是傅檸,你這樣陰晴不定的情緒讓我實在害怕。早餐你吃吧,我去上班。”

“可是瑜兒!不止你害怕,我也害怕!”傅檸拔高聲音叫住我,在我身後艱難啟唇,“我們認識這麽久,你對我是什麽感情我能沒有感覺嗎?辛海逢他喜歡你你以為我察覺不到嗎?你對我跟辛海逢完全是兩種感情你也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孩子他比我好,比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你跟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壓力和心理負擔,你跟他在一起是自由的,跟我在一起是被束縛的這些我全知道!所以我害怕,害怕得不行,害怕他會用他的柔軟將你從我身邊帶走,可是瑜兒,我不能沒有你,你走了,我在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親人了,所以我不能讓任何人帶你走,你懂嗎?”

聽他說完後,我沒有表態,徑直關上臥室的門離開了。

去海曼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想,孟瑜啊,你不能再輕而易舉地被他們的話“感動”了,那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都不是能給你快樂的。你該要考慮的,是你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那幾日我都早早地去了海曼,我盡可能地多帶幾個班級,教舞蹈教得我足尖發麻,身體疲憊不堪。

齊嵐給我發來微信,說她隨著餘耀出國去了。她說她要陪著餘耀一起學習一起成長,她還跟我說,瑜兒,你現在是正好的時光,別人算什麽?要多為自己想想。

她說,我不在你身邊,你有什麽困難就去找辛海逢,現在他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

我猶豫片刻,給齊嵐回複了“要幸福”三個字。

周日的那天,我仍舊準備去見辛海逢。

早晨,傅檸一邊給三明治上抹著果醬一邊微笑地跟我說話:“瑜兒,我今天請了假,今天天氣好,我陪你去公園散散步?咱倆在一起這麽久,還沒有正式地約過會呢。”

我在洗手間裏洗漱完後站在門口對他說:“你知道的,我今天有事。”

傅檸仍舊笑著,表情卻有些不自然:“瑜兒,你知道你這樣的行為是在告訴我你要光明正大地移情別戀嗎?”

我眼眸暗淡,說:“傅檸,我自認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見辛海逢。”

“他就真的那麽重要嗎?重要到你不顧及你男朋友的想法非要去見他?”傅檸情緒激動地問。

我頓了片刻,說:“跟你想的不一樣,你跟我一起去吧,在樓下等我,幾分鍾的時間我就會下來。”

“等你下來後,你跟他就再無瓜葛,就能同我好好地在一起了嗎?”傅檸不肯相信地問。

我沉默了,我知道我的內心深處縱使不對辛海逢存有好感,我也無法真的同傅檸好好地在一起。他說得對,我就是因為責任和他在一起的,我對他有感情,可那樣的感情並不是想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感情。

以前我分不清,可現在我分得清了。

見我沒回答,傅檸歎了口氣,放我走:“你去吧,我相信你,你會回來的。”

我點點頭,最終還是出門了。

那時我不知道,我拋卻所謂的“道德”違背了傅檸的意願去見辛海逢,是為了日後暗淡的結局所走的第一步。

那天,我在約定的時間裏到了辛海逢的畫室。

石牆上的爬山虎下長了些青苔,我慢慢找到那扇小木門,敲了敲門。

沒人應我。

我遲疑了一會兒,喊道:“辛海逢。”

仍舊沒人應。

“小孩兒?”我又敲了敲門,還是沒人應。莫不是他還沒來?我想了想,試著推開那扇門,門卻沒有關。

房子裏麵很安靜,我微微地探出半個腦袋往畫室張望,卻在滿地的雪白畫紙間看到了倒在屋子中央的辛海逢。

我的瞳孔漸漸縮小,心立即揪了起來。我急忙跑過去輕輕晃著辛海逢:“小孩兒?你……你怎麽了?”

他臉色與唇色煞白為一體,手掌攤開向上,旁邊滾落著治療哮喘的氣霧劑。

我記得唐月希說過,辛海逢有哮喘。

我心底忐忑不已,連忙掏出手機撥通120。當時我似亂了意識,做什麽都是慌慌張張的,害怕辛海逢會有什麽不測。

在等救護車的時候,我緊緊牽著辛海逢的手,大腦一片空白,裏頭隻有一個信念在不停地盤旋,辛海逢,你不要有事!

等到救護車趕來,醫生將辛海逢抬上車時,我的意識才有所回轉。我趕緊也爬上救護車,看著醫護人員在給辛海逢做緊急搶救的措施,我一句話也不敢問,隻能擔憂地靜靜看著。

救護車到了醫院後,辛海逢就被推進了搶救室。

醫生說,哮喘病人因哮喘引發的休克昏迷會給病人造成生命危險,讓我立即聯係病人家長,病人要馬上進行搶救並留院察看。

我嚇壞了,整個身體都在發軟。我一個人站在空**的過道裏,手裏捏著手機,手指卻無力去撥號。

我強迫自己整整情緒,聯係了唐月希,我想,她應該會有辦法知道辛海逢家長的聯係方式。

電話接通後,沒多久,唐月希就和辛海逢的媽媽一起匆忙趕到了醫院。

“辛海逢,辛海逢呢?”唐月希氣喘籲籲地看著急診室緊閉的大門,轉而怒視著我,抓著我的肩膀質問,“到底怎麽回事?我不是跟你說了辛海逢有哮喘嗎!你又對他做了什麽?”

我被她晃得頭有些暈,卻沒有任何反抗。

“唐月希。”

辛海逢的媽媽拉住唐月希的胳膊,衝她搖了搖頭。

唐月希鬆開手,指著我對她說:“阿姨你不知道,就是這個女人!從認識這個女人之後,辛海逢總是為她的事情操心,發病的次數也越來越多,她這是在讓辛海逢慢性自殺!”

“這是醫院,不要吵,逢逢還在裏麵呢。”辛海逢的媽媽溫柔示意唐月希,唐月希心有不滿,隻能怨恨地瞪著我。

我們三個無聲息地站在過道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半個小時後,醫生從急診室裏走了出來,他說:“病人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需要留院察看,你們誰是家長,去辦理住院手續吧。”

“好,我立即去。”辛海逢的媽媽點了點頭,跟著一位護士去辦理住院手續。

辛海逢被從急診室裏推了出來,他臉上罩著氧氣罩,人仍舊昏迷,但是臉色好了許多。

唐月希迎上去,跟著病床車一路追隨到病房。

我微微地鬆了口氣,這時,方才因為擔心而緊繃的神經才放鬆下來。整個人放鬆後,我才發現一直蓄在眼眶的眼淚正顆顆地往下滾落。

“沒事了沒事了,孟瑜,沒事了。”我微笑著告訴自己,辛海逢已經脫離了危險,他不會死的,所以不能掉眼淚了。

我抹了抹眼睛,望向辛海逢病房的方向。

我癡癡地站了一會兒,沒有進去,而是轉身離開了醫院。

我知道,此時此刻的局麵,我是不合適出現在這裏的。我走到醫院大門口,忽然被辛海逢的媽媽叫住了。她直接喚了我的名字。

我一愣,扭頭看著她朝我走來,她問:“你不等逢逢醒嗎?”

我微微搖了搖頭,說:“唐月希說得沒錯,他這次昏迷真的跟我有關。對不起……阿姨。”

辛海逢的媽媽忽然溫柔地笑起來,說:“跟你沒關係,你這次還救了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搖了搖頭,我想,我哪裏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不拖累他的人生就已經很好了。

“阿姨,他要是醒來問起我,你就說我來過,但現在有事要出去,我會抽時間來看他的。你讓他……一定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看著她,滿眼愧疚地說。

辛海逢的媽媽理解地點了點頭,說:“好。”

我吸了口氣,轉身離開了醫院。

我回去了一趟,回辛海逢的畫室。

因為送辛海逢送得急,所以畫室的門還開著。從陽台上吹來一陣風,將地麵上的畫紙高高地撩起。

地麵上有很多草稿,有些被揉成了團,有些被從中撕開,有些畫紙上還隻寥寥幾筆線條,就被辛海逢扔在了地上。

他的畫架旁有一盒水粉,五顏六色的水粉星星點點地濺落在四周。畫架上有一張畫,畫上是一件極其簡單卻甚是好看的裙子。

我如鯁在喉,眼眶瞬間濕透。畫紙的一角有一排字,字沒有寫完,最後一個字的末尾的顏色特別濃烈,筆痕勁道十足。地上躺著一隻折斷筆芯的鉛筆,我俯身撿起來,將那行沒寫完的字補完:

——大抵初見時的幹淨純粹才是最難忘的。

我握著鉛筆的手指加重了力道,眼淚毫無預兆地滾滾而下。

他贈我“深海”,卻因“深海”最終沒有屬於我而自責,於是想要再送我一件。這地上滿是他無數個日夜被磨滅的靈感,我幾乎能想象他焦急地抓著頭發,暴怒地將一張張廢紙全部撕開扔在地上的情景。

後來的某一天,他情緒崩潰起來,他畫不出他心裏完美的“深海”,於是拚命地努力,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或許在發病好多次後才猛然醒悟,我們之間走到這一步,所有的回憶都不如初見時那般單純美好,他愛那時的我,我也愛那時的他,那時的我們單純地喜歡和彼此在一起,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

隻有那個時候,我們才是真正快樂著的。

所以他才有了這張圖的靈感,也才會在那天晚上約我過來,要贈我這張設計。

為什麽他要那麽固執,要那樣的不管不顧?

我指尖微微顫抖著,心像一窩深凹的池子,蓄滿了酸得發疼的情緒。

我將那張設計取下來,這才發現設計圖的背後還夾著其他紙張,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辛海逢的自言自語。

他寫:明明是不適合自己的生活,為什麽要苦苦地支撐?

我想念大海,想念盤旋在海麵的海鳥,想念海平麵落下的夕陽,更想念在那裏遇見的你。我想念它們敢說,想念你卻不敢說。

好想帶你走,想讓你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你不欠任何人啊,為什麽你對我說要每天都過成陽光燦爛的日子,勇敢地麵對暴風雨,可你自己卻將自己困在陽光背後,不肯走出來?

瑜兒,瑜兒啊,困住你的不是你的家人,不是傅檸,一直都是你自己啊……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每次被我傷害後的辛海逢坐在這裏,手上的鉛筆狠狠地在紙上刻著,恨不能力透紙背,將筆尖深深地釘在畫板裏。

我手裏捏著那疊厚厚的畫紙,眼淚變涼,一滴一滴地滑過臉龐,滴落在紙上,暈染成了一圈深色。

我伸出手指拂過淚痕,自嘲一笑:“傻小孩兒,你怎麽真的那樣傻……”

頓了片刻後,我起身將散落在地麵的畫紙一張張撿起來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桌子上。然後我又將辛海逢所有畫畫的工具全部整理起來,一切收拾完後,我離開了畫室。

離開時,我帶走了那張設計圖。

我回了醫院,我想去看看辛海逢。

但是這一次,我還沒走到辛海逢的病房,就看見了另一個人。

我的哥哥,孟翔。

不遠處,他抓著護士的手臂,臉上的表情急不可耐,雙腳不由得焦急地跺著地麵。我疑惑地走上去,喊:“孟翔。”

他扭頭過來:“瑜兒?”

我怕是爸媽出了什麽事,連忙走近他:“怎麽了?”

“你嫂子要生了,可是遇到大出血,孩子和她都有危險啊!”孟翔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先生您放心,我們說過了,產婦的情況不算嚴重,及時補血就好了。”護士想來安慰了孟翔很多次,但是孟翔在這個節骨眼上淡定不下來。

他聽護士這樣說,沒忍住吼起來:“什麽及時補血,你們血庫都沒有合適的血型了,找的人又不夠!怎麽辦事的啊!”

“先生,我們……”

“我可以。”我漠然地看了一眼孟翔,對護士說,“我跟我嫂子是同樣的血型,身體健康,在可輸血的階段。”

護士聞言後,點點頭說:“行,你先跟我來做個檢查。”

我緊跟上護士的步子,孟翔跟著我,焦炙地問:“瑜兒啊,你真的可以嗎?”

“你不要擔心了,醫院這麽多人,要找合適的血型不是什麽難事。”我安撫了下孟翔,然後跟著護士進去檢查、抽血。

一切見妥後,我跟著孟翔去了產房外麵等候。爸爸媽媽都在那裏,見我手臂上按著棉簽,爸爸走上來關心地問:“瑜兒,你給嫂子獻血了?你、你要不要去休息?身體沒事吧?”

“爸,我這是正常獻血範圍內,沒事兒的。”我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爸爸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那天,從我獻血後,我們又等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後,蘇微平安地產下了一個兒子,媽媽和哥哥都樂得合不攏嘴,歡喜地陪著剛出生的寶寶去了。

我等著護士將蘇微從產房推出來,**的蘇微臉上大汗淋漓,模樣疲憊不堪。她看見我的時候,目光一直沒有挪開,艱難地啟唇說了幾個字。

“謝謝你,瑜兒。”

我對她微微笑著,搖了搖頭。

等蘇微被送進病房後,我對爸爸說:“爸,嫂子身體好點之後就帶她回去,讓媽跟哥好好地照顧她,做些適合月子期間吃的東西,給她補補身體。醫院裏的氛圍不適合她休養身體。”

爸爸點點頭,旋即又歎口氣說:“難得你心裏還記掛著你哥哥跟你嫂子。”

“再不濟,他們也是我的家人,不是嗎?”我垂著眼眸,緩和地說。

爸爸慈愛地拍拍我的肩膀,當作是對我的寬慰。轉而,他又問:“對了,瑜兒,那個傅檸對你好不好?沒欺負你吧?”

我的目光挪向別處,失神地問:“爸,你覺得我這些年對他們做得可以了嗎?你說,傅叔叔還在怪我嗎?我是不是……是不是一輩子都洗不清這個汙點了?”

“傻孩子。”爸爸拉著我的手在過道的椅子上坐下,他語重心長地說,“爸爸沒用,爸爸阻止不了你媽媽和哥哥在小時候對你造成的心理傷害。但是爸爸一直想跟你說,傅叔叔當年救你,是他見義勇為,他是個大英雄。他願意舍棄性命救你,那他就不會責怪你。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彌補傅檸失去爸爸、傅阿姨失去丈夫的痛苦,但我們已經在我們能做的範圍裏做到最好了。發生那些事情,不是我們誰能控製的。如果非要追究責任,那也不能怪你,你那年隻有七歲,要怪,隻怪我們做父母的不夠稱職,帶你出來玩,卻沒有好好地保護到你,害你陷入危險,也害傅叔叔丟了性命……”

我心裏隱隱作痛,我靠著爸爸的肩頭,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找到一點關於家的依靠。我喃喃道:“爸,什麽堅強啊勇敢啊……什麽微笑地麵對生活啊……好想讓它們通通見鬼,我就是過得不開心啊,我連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都沒有,連選擇愛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我好想得到解脫……”

爸爸的手握著我的肩膀,指尖深深地抓著我的肩頭。他說:“瑜兒,累了就回家,隻要爸爸在,你就一定不會孤立無援,爸爸再沒用,也會拚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女兒……”

“謝謝爸。”我轉了下頭,將眼淚堵在爸爸的肩膀上。

那天,爸爸陪了我很久,我也想了很多問題。

以往嵐嵐在,我有什麽事都可以跟她分享,現在她不在了,於我而言,所有的事情我都要自己去勇敢解決。

經過辛海逢這次事之後,我更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內心。我可以拿我這一輩子的時間在傅檸有困難的時候幫助他,但我不想賭上自己的幸福。

我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是因為責任,他也知道。我不能欺騙他,更不能欺騙自己,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綁在傅檸身上。同樣的,我也不希望讓傅檸認為,他的未來裏沒了我就沒了活下去的意義。

我們都不應該被對方牽絆。

至於辛海逢,他該擁有什麽樣的生活,我也會尊重他的選擇。

所以,什麽扭曲的道德心,什麽變形的責任感,都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