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雲上海下的悲愴

我是等到爸爸媽媽帶著嫂子回去後才準備了下去見辛海逢的。

病房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後背靠著枕頭,安安靜靜地看著一本書。那種安靜是和我初見他,他在沙灘上望著畫板時同樣的安靜。

我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而入。

他見是我,忙放下書想要起身:“啊……瑜……呃孟姐姐。”

“難得乖了一次。”我示意他坐下,將帶來的保溫飯盒放下,然後從裏麵端出了飯菜湯。

辛海逢臉上難掩欣喜,說:“我媽媽說你會來看我,但我等了兩天你都沒來,我以為她隻是說安慰我的話而已。”

我盛好飯菜遞給辛海逢,笑著說:“那我要是真不來呢?”

辛海逢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說:“那我就把要送給你的東西寄給你就好了。”

“寄給我之後呢?”我坐在床邊望著他。

辛海逢一怔,眸光避著我說:“然後,然後我便不打擾你和傅檸的生活了。”

我想了想,從包包裏掏出了那張設計圖,辛海逢一看,放下飯菜問:“你……你去拿了?”

我點點頭,攤開設計圖說:“比起‘深海’,我更喜歡它。”我又道,“對了,我幫你把散落在地的畫紙全部整理好了,你的一些小秘密我可能也看見了。”

“啊……”辛海逢臉色一紅,不自在地說,“有些、有些話是矯情的時候寫的,不作數不作數。孟姐姐你別亂想,我答應你不會打擾你和傅檸,就一定說到做到。”

我無聲地將設計圖卷起來放回包包裏,然後對他說:“快吃吧,我馬上得走呢。”

辛海逢點點頭,繼續吃飯。

然後,我就在一旁安靜地坐著,也不說話,也不催他。

他吃完飯後,我將保溫飯盒收好。正準備起身離開時,辛海逢忽地叫住我:“孟姐姐。”

我看向他,他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將話說出口。

“你有什麽就說。”我道。

辛海逢眼眸輕垂,長長的睫毛遮擋住了他眸中的光芒。他問我:“孟姐姐你說,藏著心裏真實的想法,做著心裏排斥的事情,這樣好嗎?”

若是以前,我定會回答辛海逢: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這樣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下不了什麽絕對的定論。但我想起了我想向傅檸坦白的事情,於是果斷地說:“不好。”

辛海逢看向我,我說:“隻要是正確的,世俗眼光哪裏比得上內心坦**。”

說完,我提著保溫飯盒離開了。

過道裏響著我高跟鞋的聲音,一聲一聲篤定有力。

當天下午,我下班後回到家,看到傅檸在家裏給養的金魚換水。他一聽到開門聲就說:“回來了?飯做好了在廚房。”

我走進廚房,卻發現裏麵什麽都沒有,倒是我今天早上給辛海逢做飯時放蔥薑蒜的碗還擺在灶台忘記了收。

“啊,我忘了。”傅檸出現在門口,他從我身側走過來,將那碗蔥薑蒜放入冰箱,“我忘了,飯什麽的,你早就做好給那個小孩子送去了。”

冰箱門被關上的刹那,傅檸眼眸裏亮起的光芒也熄滅了。

房間安靜極了,樓上的住戶掉落了一支筆,我們這裏也聽得清清楚楚。

“傅檸。”我終於還是喊了他一聲,聲音似是被裹在塵埃裏,“我想跟你談談。”

傅檸聽後,忽然又溫柔地笑起來,說:“給那小孩子送去了沒什麽關係,再做就好了。你要是覺得累,我也可以幫你做,不是什麽難事,有什麽好談的。”

“傅檸……”

“我說了沒什麽好談的!”傅檸的脾氣被點燃,猛地睜大眼睛怒吼。

他很聰明,他知道我想要說什麽。

我緊緊攢著拳頭,眼神堅定地說:“可我必須要說,傅檸,我不想欺騙你,也不想你自己欺騙你自己!”

話音剛落,傅檸忽然紅著眼衝過來,一把將我推到牆邊,兩隻手扼住我的喉嚨,帶著哭腔的嗓音顫抖著:“為什麽?為什麽?”

我條件反射地抓著傅檸的手腕,可他的手臂像鐵一樣堅固。

“為什麽想要離開?我待你不好嗎……說好不會走的,為什麽……為什麽?”

傅檸的手腕用力起來,緊緊扼著我,我呼吸頓艱,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聲音,兩隻手慌張地拍打著他的手臂。

就在我覺得臉色漲得通紅,眼前一片暈黑的情況下,傅檸忽然鬆開了手。我無力地摔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傅檸的情緒亂了,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趕緊扶牆站起來,看著傅檸奪門而出。我擔心他會出什麽事,不敢猶豫地追了出去。

他沒有亂跑,隻是去了傅阿姨下葬的地方。

夜色如墨,陵園裏隻有一點微弱的白熾燈光。

傅檸的身影在他媽媽的墓前,顯得十分孤獨,夜風吹皺他的衣衫,吹皺了他的情感。

傅檸站在墓碑前,久久未語。

等夜色更涼,他才沙啞開口:“你們相繼著離開我,連瑜兒也要離開我了。”

他仰著頭,吸了吸鼻子,將眼淚往肚子裏咽:“我知道瑜兒不喜歡我,我早早地就知道了。她從初見我那時,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我會陪著你,陪著你到永遠’,她從來沒有說過‘我喜歡你,所以我甘願陪著你’,我知道自己耽誤了瑜兒很久很久,我知道她對我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可即便是這樣,我仍不想放她離開。媽,你知道嗎?爸爸死後,那些無數個充滿噩夢的日子裏,是瑜兒一直在陪著我,陪我走過了那段黑暗……這樣盡心盡力陪伴我度過孤苦歲月的人,我怎麽甘心讓她走!”

“我很自私,可我毫無辦法……”傅檸長長地歎了口氣,手指輕輕撫過墓碑上傅阿姨的照片,“要是你們在,就好了……”

我站在不遠處,遲疑片刻,轉身離開了這裏。

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著,不幸者都有自己的苦衷。然而,我們都忙著翻出自己的苦衷,暴怒在太陽底下滋滋地曬著,讓世人看著自己有多身不由己。

於是,我們就忘記了要體諒別人的苦衷。

我過去的數年,忙著考慮傅檸的感受,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

傅檸恰好相反,他過去與未來的日子裏,永永遠遠都隻考慮了自己。

可是,我們這兩種類型的人,誰又能說有錯呢。

我回到家裏後,就簡單洗漱睡了。我想把過往都封存起來,同樣的,我也希望傅檸能封存過往,好好地迎接未來。

可是,我想錯了。

我想要的所有逃脫,都成了最後悲哀的導火索。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正準備洗漱好出去上班,可是臥室的門忽然打不開了,像是被人反鎖了起來。

不用質疑,一定是傅檸。

我掏出手機給傅檸打電話,但他就是不肯接。

我四周查看了下,窗戶還開著。於是我開了臥室裏的窗戶,在窗口大聲求救,可現在這樣的時間,大家都上班上課去了,家裏能有什麽人?

我又給樓下門衛處打電話,可對方說現在不在小區,要趕回來還要花一個小時。

我正猶豫要不要報警的時候,辛海逢忽然打來了電話。

“喂?孟姐姐,我想問我畫室裏的調色盤……”

“小孩兒。”我堵住辛海逢的話。

“哎?”辛海逢疑問道。

我望著窗戶下小區門口的方向,問:“你能過來我住的地方一趟嗎?幫我開一下門。”

“傅檸又將你關了起來?”辛海逢一下子就猜中,連說話的語氣都嚴肅了起來。

“嗯,你先過來,我將鑰匙扔下樓,你撿到鑰匙就給我開門,我等一下還有很重要的課,不能缺席。”

“好,你先別急,我馬上就過來。”辛海逢說完就掛上電話,我趴在窗台上等著辛海逢的到來。

不出二十分鍾,一輛出租車就停在了小區的門口。我站在窗台上對辛海逢招手,大聲喊:“小孩兒,這裏!”

辛海逢跑過來,我將鑰匙拋下,他後退兩步便穩穩地接住。

緊接著,他便跑上樓梯,準備給我開門。

我貼著臥室門聽著外麵的動靜,可是遠遠地隔了一個客廳,我根本就聽不見任何聲音。這時,辛海逢又打來電話,說:“孟姐姐,鎖孔裏麵好像有東西。”

“去找專門開鎖的人來。”我說。

“好,你等等我。”

那時,辛海逢說完“你等等我”後,我就沒再等到他。他剛掛了電話,我便聽見外麵有隱約的人說話聲,然後,我再給他打電話,就沒人接了。

沒過多久,門被打開了。打開門的不是辛海逢,是傅檸。

我剛想問情況,傅檸就說:“去上班吧,我找來了開鎖的開了鎖,於是就讓那孩子回去了。”

“他真的回去了嗎?為什麽沒接我電話?”我不放心地問。

傅檸眸光森森地望著我:“你懷疑我對他做什麽嗎?”

我一怔,說:“沒有。”

想到培訓學校那邊有急事,我說:“那我先去上班了。”

然後我便走了,至於辛海逢的事情,就這樣暫且擱淺了。

我再得知關於他的事情時,是那次事情過去一個禮拜後,我收到了他寄來的衣服,是那件他設計的衣服。

我攤開盒子,看著那件疊在盒子裏的衣服看了很久。

傅檸默不作聲地從客廳裏走進來,也站在我旁邊陪我一起看著。我見此,俯身去收那件衣服,誰料傅檸比我先一步拎起衣服,他問我:“很喜歡?”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看著他的眼睛說:“還我。”

“我若不還呢?”傅檸問。

我微微皺起眉頭,不想與他過多糾纏,說:“求你了。”

傅檸沒有給我那件衣服,他將它藏在身後,用一隻手捧起我的臉,深情地說:“瑜兒,不要想他了,我們才是男女朋友啊,瑜兒,嫁給我好嗎?”

“傅檸,有些話我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會嫁給你。”我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說。

傅檸的瞳孔裏氤氳著陰鬱的顏色,他的臉色越來越黑,聲音越來越沉。他抓著我的肩膀,理智被一點點吞噬:“為什麽不會,為什麽?孟瑜,為什麽不會?”

“傅檸,你別這樣。”我驚慌地看著他,覺出他又變成了可怕的那一麵。

“瑜兒,你是我的人,我的人啊,我怎麽能讓別人帶你走呢?”傅檸的手從我的肩膀滑向臉頰,緊緊地捧著我的臉,渾身顫抖地向我靠近。

我嚇得往後退,小腿卻抵住床邊,不留意被傅檸撲在了**。我大驚失色,伸出胳膊肘抵著傅檸的胸口,大聲道:“傅檸——”

可傅檸渾然不顧我的呼喊,血紅著雙眼將我的手掰開,用辛海逢送我的衣服將我兩隻手綁在一起。

我驚恐地尖叫起來,翻過身想要爬開,傅檸卻欺身上來,蠻橫地撕扯我身上的衣裳。

“傅檸——住手!住手——不要啊——”我哭著掙紮,雙手緊抓床單,想借臂膀之力支撐著自己爬起來。

傅檸如沉重的千斤墜一樣伏在我身上,伸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在我耳邊急促地說:“瑜兒,你是我的,永遠都會是我的,別怕,很快就好了,就沒有別人可以打擾我們了……”

我驚恐地哭著,聲音透過傅檸嚴密厚實的手掌隻能傳出模糊的嗚嗚咽咽,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他的手掌上,又順著手背落在我的胳膊上。

我被眼淚燙得疼,更被傅檸瘋狂的舉動嚇得手足發麻。

身上的人野蠻地鉗製著我,任我如何拚命逃脫也沒能再掙開他。直到身體傳來鑽心的痛時,我瞳孔頓時縮小,那一刻宛如一隻被剪掉線的木偶,呆滯到失去了所有意識。

那天晚上溫暖的床榻、幽深的黑夜都像是能吞噬人的巨大深淵一樣,我不斷地下沉、墜落,不知何時才能到達底端。

傅檸低沉的喘息聲變成了我此生最大的噩夢,我曾花費半生時光凝聚的想要自由的勇氣在頃刻間崩塌成散沙。

從那時起,我所有的活著,都變成了死亡。

延伸到窗台的樹葉上滑落了一滴晨露,落在窗台上。細微的聲音讓我的身體為之一顫,我穿著單薄寬鬆的T恤,六神無主地往小區外麵走去。

走過馬路時,司機按著喇叭,我卻渾然沒聽見。他停下車從車窗探出腦袋罵道:“想死啊!”

我害怕得縮起肩膀,連連道歉。然後我趕緊過了馬路,來到了一家藥店,選到自己想要的藥時,我丟了一大把零錢給店家,店家還沒來得及數,我又呆呆地離開了藥店。

清晨的風拂得我有些冷,我哆哆嗦嗦的,每個步子都邁得異常艱難。

“孟姐姐?”身後陡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一怔,腳像釘了釘子一般邁不動。我心裏在不住地乞求,不要過來,求你了不要過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可我像丟失了語言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辛海逢跑到我麵前,疑惑地瞅著我:“你這麽早就出來了?”

我下意識地將藥藏在我身後,慌亂不堪地點頭。

“孟姐姐你怎麽了?”辛海逢敏感地發覺我的異常,關心地抓著我的肩膀,被他觸碰的那一刹那,我猶如雷擊,條件反射地想要掙開。

辛海逢沒有讓我逃掉,他愈發覺得不對,低頭問,“瑜兒?”

“讓我走,讓我走……”我想要逃離這裏,手裏的藥在掙紮過程中掉落在地。辛海逢急忙彎腰撿起,我目光凝滯地看著他攤開那盒藥,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由疑惑變得震驚。

我心頭一酸,眼淚瞬息而下,我無助地伸出手,用幾近懇求的語氣說:“還給我……求求你了。”

“瑜兒。”辛海逢的聲音在打戰。

“你還給我……”所有我所承受的屈辱和可憐到苟延殘喘的自尊在我心裏瘋狂地翻湧,吞噬著我最後的理智。我此刻就像丟失美好的玩偶被脫光衣服一樣扔在辛海逢的麵前,我不斷地請求,“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啊——”

我衝他喊著,近似抓狂。

辛海逢手裏緊緊拽著那盒藥,眸光中閃過一絲怒氣,但很快又消失。他不顧我的掙紮,用力地將我抱進懷裏,溫厚的手掌貼著我的頭發,不住地在我耳邊溫柔地說:“沒事,瑜兒、瑜兒、瑜兒,我在這裏,不要怕,不要怕。”

他想要安撫我的情緒,可是在他的懷裏,在接觸到他身體的溫暖的時候。我所有的恐懼和無措全都土崩瓦解,在他的懷裏,我放肆地哭了起來。

無論未來如何,此時此刻我渴望他,渴望他的保護和照顧,渴望他的溫柔和守護。若他不在,若不是他,我會瘋的……

辛海逢一直陪著我,最後將我送到他的家裏,拜托他的媽媽照顧我。

辛海逢的媽媽溫柔地將我哄睡著……

我很後悔我睡著了。

因為,我以為辛海逢會一直守著我,不會去找傅檸的。

可是,那天醒來之後我得知的第一個消息就是:辛海逢被警察帶走了。

他犯了故意傷害罪,致使傅檸從四樓高處摔在一樓停靠的卡車上,傅檸的腿斷了一條。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從**爬起來,差點兒跌在地上。

辛海逢的媽媽喊住我,哽咽地說:“你去幫不了任何忙,他就是因為你才……”

“所以我要去救他。”我赤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說。

“你要怎麽救他?去求傅檸?”辛海逢的媽媽在我身後問。

我微微轉身,看著辛海逢的媽媽,愧疚地說:“對不起,阿姨,我拖累了他。一直以來,他的心裏都住了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告訴他‘你一定要帶瑜兒走,除了你,這世間再無人將她從深海底下救出來’,另一個人告訴他‘你萬萬不能再插手瑜兒的事情,因為你們倆之間沒有緣分了,瑜兒和別人在一起了’,這兩個人成天地折磨他,讓他的精神變得崩潰。現如今,他為了這個該死的我遇到這麽大的困難,我卻毫無辦法全力保他。與他的自由和未來相比,我的自由,又算什麽?”

辛海逢的媽媽怔怔地看著我,我決心已定,轉身堅定地離開了屋子。

那天,我直接去醫院找了傅檸。

醫院裏,傅檸雙目無神地注視著遠方。見到我來的時候,他扭過頭,眼中才亮起一絲光芒。

他說:“我知道你會為了他來找我。”

我麵無表情地回應他:“既然你知道,那就談條件吧。”

那天,我跟傅檸達成了一個協議。我答應他永遠地留在他身邊,他答應我輕究辛海逢的過錯。

傅檸說:“瑜兒,我從十歲開始與你相識,風雨為伴這麽多年。沒想到,最後竟然要以另一個人為條件,才能讓你勉強地留在我身邊。”

他說:“我真可悲。”

但,可悲的可不止他一個。

平市高級法院開庭的那一天,法院宣布辛海逢因故意傷害罪導致他人重傷,但原告輕究被告罪責,最終判決有期徒刑三年。

傅檸對我說,他一條腿廢了,三年的有期徒刑,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沒有異議,此後的日子裏,我履行著自己對傅檸的諾言,一直在照顧他。

深海裏的魚兒試著躍出了海麵,可她錯過了晨曦與傍晚最美的景象,在黑夜裏探出了腦袋。

雲中的鳥兒折了翅膀,被圈養在籠中。

他們都努力過,都沒有放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