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睡在身體裏的怪物

溫柔的王兄滿懷憂慮地離開了。王子蜷縮起來,喃喃自語著:“其實我很冷,其實我很害怕……但隻要和我扯上關係,就連王兄也會背負著怪物的罵名,其實我好希望能永遠待在他的身邊……王叔每晚都會鞭打我……說要驅除我身上的魔鬼……為什麽隻有我受到這樣的對待?人們就這麽憎恨這雙紅色的眼睛嗎?”

烏鴉使者扇動著翅膀,落下純黑色的羽毛,他的嗓音嘶啞,好像一麵破掉的銅鑼。他說:“真是令人心痛啊,王子。既然您如此痛苦,那就請您從那扇窗戶跳下去,您真正的臣子會來迎接您的。如此一來,您就再也不會感到寒冷或是畏懼了。”

原來善良的王子體內,真的是惡魔統領的血統,隻是他從來不用這個身份做什麽壞事,甚至比大部分天使還要為他人著想。

王子默默地流下了眼淚。他拒絕了烏鴉使者的建議,但他也不知道還可以忍受多久。畢竟,人類的身體是如此脆弱啊……和身體一樣脆弱,比這個更脆弱的,就是那不可捉摸的精神了。現在的他隻憑著一條信念,來阻止烏鴉使者的**。那就是——

“可是我還是想成為人類啊。”

我躺在**,繼續讀著《怪物王子》。

自從安達他們離開後,幾個小時了,我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既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累。整個房間裏,隻有那盞台燈發出微弱的光,在這種半黑暗的場所裏,我完全迷失了時間感。到底過去了多久?幾個小時,還是隻有幾分鍾?

王子落下的眼淚,就像紅石榴子一樣,紅得那麽晶瑩,那麽美麗。我反複觀看著這一頁,完全被迷住了,一點兒也不想再讀下去了。

善良的王子,即使處在那麽糟糕的境遇下,還是不放棄自己的堅持。完全可以恢複惡魔身份,獲得自由,卻還是要苦苦維護著自己的“人類”身份。到底是為什麽呢?想到他和我一樣,一個人在空曠的地方忍受著寂寞、寒冷和恐懼,我就不由得對他的心情產生了一種共鳴。

當水滴落在書上的聲音驚醒我時,我才發現,我竟然不知不覺哭了。

趕緊把書上的淚滴擦去,這麽珍貴的書本,是我和安達之間緣分的見證。

就像王子和王兄之間的親情一樣,愛情也是同樣讓人眷戀的。我唯一不想傷害、不想讓他失望、不想遠離他的人就是安達。

但程鷺的話就像一支戳進我胸口的箭一樣,一想到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這支箭就越發往裏紮,讓我疼得喘不過氣來。

安達,安達。我其實很冷,其實很害怕……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手機鈴聲適時地響了起來。我隨便抹了抹眼淚,拿起電話一看,“安達”兩個字在屏幕上不斷閃爍。

我咬著嘴唇,思想激烈地鬥爭起來。

我應該把電話掛掉,一個人去搞清楚程鷺所說的食人怪到底是什麽東西,我是不是真的就是這種妖怪,我會不會給安達帶來危害……但我現在完全沒辦法做這麽有邏輯、有理性的考慮,我就像一個徘徊在黑夜裏遲遲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樣,隻要看到前麵有一點兒光亮,不管那是什麽去處,都會拚命想去接近,好得到一點兒光明和溫暖。

我已經害怕孤單到什麽都沒辦法想的地步了。

我木然地接起電話,顫抖著手把聽筒拿到耳邊。

隻聽一句話,隻聽聽安達的聲音,我就把電話掛斷。心裏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我屏息靜氣地聽著對麵傳來的電流輕微的噝噝聲。

仿佛在曠野中傳來的招呼聲一樣,安達的聲音透過聽筒的金屬部件震動,傳到我的耳膜,耳膜共振引發的細小的神經突觸電流一瞬間好像放大了無數倍,我整個身體都感覺到了安達的聲音流過的安心感。

“理莎?”

我不敢發出聲音,隻能像一個小動物一樣拚命點頭,完全不記得安達在電話那一頭根本看不到我的動作這個事實。

“理莎,你是不是在擔心那個男人說的話?”安達有點兒不滿地說,“真是的,隨便冒出來一個奇怪的人說什麽妖怪之類的話,你就被嚇到了?你也太好騙了一點兒吧。”

我捂著嘴巴,拚命忍住眼淚,握著手機的拇指一點兒一點兒移到掛斷鍵上。安達完全不知道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這樣的話並不能安慰到我,反而會讓我覺得,連他都不了解我身上的事,隻是更加增加了我的孤單絕望而已。

不過,能聽到安達的聲音,能聽到安達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已經……

拇指已經摸到了按鍵上特有的凸起,我吸了一口氣,正打算切斷通話。

“理莎,看窗外。”安達突然這麽說。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按下按鍵。而是一點點摸索著,走到窗口邊。

窗戶已經被我關嚴實了,隻有非常非常微弱的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進來,撩動得窗簾微微顫動,仿佛背後掩藏著什麽怪獸一樣。

我遲疑了。

安達讓我看窗外,是要看什麽呢?腦海裏一下子蹦出一大堆恐怖片裏的場景:什麽貼在玻璃窗上的怪人啦,什麽巨大的烏鴉啦,什麽人頭氣球啦,什麽飄浮在半空中的洋娃娃啦……我不由得緊緊攥住窗簾,卻一動也不敢動,渾身都像打擺子一樣顫抖起來。

終於,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把頭移到窗戶邊,抬起因為太過用力而關節發白的手,把窗簾拉開一條縫。

一瞬間,我緊張到極點。

就算看到窗戶上緊貼著一雙眼睛也不會讓我更奇怪了。

但奇怪的是,窗外什麽都沒有。

非常普通的街景,之前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在離窗戶不遠處有一盞路燈,映照著馬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樹,偶爾會有鄰居把自行車停在樹下——就是這麽普通到單調的風景。

安達叫我看什麽呢?

我湊近窗戶向外看去,影影綽綽,好像有個人在樹下?

那個人走近了一點兒,向我招手。

“看到我了嗎?”

已經被我遺忘的手機裏忽然傳來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手機失手掉下去。

是安達。

那個等在樹下,向我招手的人,是安達。我忽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還記得我今天跟你說的話嗎?”

安達似乎發現我撩開了窗簾,聲音也更加纏綿溫柔起來。

“‘不管你什麽時候需要我,我一定第一時間趕到。絕對不讓你再這麽不安了。’我是不是說到做到的男子漢?你看,我就等在你家樓下,那麽不管什麽時候你需要我,隻要一聲呼喚,我就會馬上來到你身邊。”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仿佛有一團棉花堵在了我的喉嚨口,我隻能發出“嗯嗯”的聲音。

“理莎,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所以,不要怕。”

安達似乎向我露出了一個笑容,但我眼中湧起的淚霧讓我什麽也看不清楚。我輕輕地,順應心聲,呼喚了他的名字。

“安達……”

“是的,我在這裏。”

“安達……”

“嗯,我在。”

“安達……安達……”

“在的,我在,噓,不要怕。”

淚水肆無忌憚地流了下來,我捂著話筒泣不成聲。安達焦急地抬頭向我做著手勢,他說:“理莎,讓我來陪你吧。”

我說不出話來,拚命搖頭。事到如今,知道他還那麽在意我,知道他離我不遠,我已經足夠欣慰了。我實在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更不想讓他知道那些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安達已經跑出了我的視野,往樓道跑來。意識到這點,我突然一陣緊張。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了捶門聲。

我跑到門口,握著門把站成了一尊塑像。五指因為太過用力,關節都發白了。金屬造的門把頂在掌心裏,壓得掌心生疼。

也不知道腦海裏在想什麽,我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門口,任憑一扇門隔開我和安達。仿佛覺得隻有這樣,才是安全的。我還沒做好準備,讓安達跨過最後一道門。

似乎發現我的掙紮,安達也不再捶門。

“理莎,你還在嗎?”安達的聲音透過門板和耳機,在我耳邊響起。

“嗯。”我簡短地回答了一聲。

“理莎,你在害怕什麽?”安達困惑地問,“你真的相信程鷺那家夥說的話嗎?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怪物呢?”

“可是,可是……”我咽了咽唾液,猶豫地問,“程鷺肩上的蛇,總是我們親眼所見吧?”

“那是魔術。”安達斬釘截鐵的語氣讓我仿佛快要溺斃時見到了一塊浮木,“變魔術的隻要手法新奇,有道具支持,什麽東西變不出來?更何況,現在科技進步日新月異,像這種蛇之類的,可能隻是最新式的全息影像吧。”

對,就是。我內心忍不住偏向安達。

“你看程鷺不也沒敢讓那條蛇出現太長時間嗎?因為他怕時間長了就會被看穿啊。雖然那條蛇看起來怪嚇人的,但誰也沒被它咬到,也沒碰到它不是嗎?這就可以確定,是全息影像的關係啊。就算看起來是真的,也不能讓人摸,一摸就會發現是假的,根本就沒有。”

是,絕對是這樣。

我渴望安達說的都是真的,這樣我就不用擔心程鷺說的那件事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自己莫名出現在公園裏的事。把這件事說給安達聽吧?說給他聽,他也會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吧……每次有困難,安達總是三兩下就能幫我搞定,安達就是那麽厲害啊……

我忍不住說:“其實,不但是蛇,還有……”話到嘴邊,我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我輕聲問道,“要是程鷺說的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有怪物?要是那個怪物……就是我呢?”

安達停頓了一下,我的心直往下沉。

“傻瓜。”他輕輕地笑了,“要是你真的是妖怪,你也是我的理莎,不會變。我對你說過的話,不會變。我還是要保護你,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到你身邊。”

安達。安達。安達。

我全身心地呼喚著這個名字,好像信徒呼喚著上帝的名字,好像難民呼喚救世主的名字,好像……那個怪物王子,呼喚自己王兄的名字一樣……

這就是帶給我光明的人,就是我的,安達。

門開了。我甚至沒意識到我什麽時候擰開了門把。安達對著我笑了笑。我一下子撲進他的懷中,小聲啜泣起來。

******

“這麽說,你今天早上,發現自己睡在公園的凳子上?”安達皺起眉頭聽我講述了我和程鷺相識的前因後果,以及今天早上發生的靈異事件。

我乖巧地點點頭,不安地看著安達的臉色:“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是那種妖怪?”

“胡說。”安達把我拉到懷裏緊緊摟住,“理莎這麽可愛,怎麽會是妖怪?一定是你昨天太累了,發生了夢遊現象。”

“夢遊?”我也想過是夢遊,但我對夢遊根本一無所知。聽到安達和我做出同樣的猜測,我一臉渴望地等著安達給我解釋。

“是的,夢遊是人在睡覺時,某些大腦區域還保持興奮下會發生的情況。這是有科學依據的,也有大量病例證明的。這點根本不能證明什麽,隻能說……是你太緊張了。一般悲傷和焦慮會導致夢遊症產生。”安達果然博學,連夢遊這麽偏門的病症他都講得井井有條。

聽了安達的話,我開始有種釋然的感覺。是啊,這就是夢遊嘛,因為我被程鷺嚇到了,再加上安達的事,讓我覺得很難過,悲傷加上焦慮,自然發生了夢遊。我內心已經完全相信了這個解釋。可還是有點兒不太放心。我怯怯地問:“那……那夢遊的地方也有講究嗎?我為什麽會夢遊到那個隻去過一次的小公園裏?”

安達皺起眉頭,輕輕捋過我的發絲,仿佛是在安撫我一樣,他說:“肯定是昨天晚上,程鷺在不知不覺中給你下了暗示,才會讓你夢遊到那個地方。這個家夥,為了兜售他那一套除妖理論,竟然做出這麽惡劣的事!”

“我不太明白,他那麽做有什麽好處?”

“哼。”安達說起程鷺就滿臉不屑,“從古到今,算命的都會耍這套鬼把戲。這個世界上哪裏來那麽多的妖魔鬼怪?但沒有這些他們又怎麽賺錢?所以他們會跟主顧說得天花亂墜,讓主顧覺得,不請他們來斬妖除魔,自己就會過得不幸。如果碰上主顧不肯相信,他們還會動用一些手段,讓主顧碰到不好的事情,來加強他們的說服力,讓主顧乖乖送上錢了。我看,這個叫程鷺的,八成就是這樣的江湖騙子。你千萬不要上他的當。”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雖然不是很理解安達說了什麽,但我聽明白了,他說程鷺是騙子,在我身上發生的奇怪的事情,也隻不過是被人催眠了夢遊而已。

“都怪我!”安達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露出自責的表情,“昨天要是能小心一點兒,趕到咖啡店去,也不會讓你那麽難過,還中了程鷺的催眠。白白讓你擔心了這麽久,真是對不起。”

“沒有,沒有。”我拚命擺手,怎麽能說是安達的錯呢?這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啊,“其實,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你最近忙,卻還是無理取鬧,還說出那麽任性的話,讓你遇到車禍,我,我……總之,這都是我的錯,不關你的事啦。”

“怎麽能說不關我的事?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要是因為我的過失讓你有什麽……總之,是我這段時間太過冷落你了。今天就讓我補償你,陪你一個晚上,怎麽樣?”

我當然要點頭啦。安達能在我身邊,比什麽都能讓我放心。

他凝視著我,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他的動作那麽輕,好像在撫摸一片雲一樣,幾乎感覺不到。

被他的眼神和動作嗬護著,我覺得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眼皮就像被塗上了膠水一樣,黏合到一起睜也睜不開。

我還想打起精神再跟安達說幾句話。但安達已經用他的大手撫上了我的眼瞼。

“睡吧,我會一直守著你的。”

感受到他手上的溫度,我慢慢進入了甜美無夢的深度睡眠中。

跟安達和好,而且又不用擔心變成怪物的事情,我美美地睡了一個懶覺。

睜開眼睛,看到眼前是熟悉的化妝台,還有粉紅色的窗簾。和煦的陽光透過窗簾把整個屋子都染成了甜蜜的粉紅色。這個看了幾百遍的場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這麽感動。

我靜靜地躺在**,享受這種平安和舒適,懶懶地不想起來。

轉念一想,安達應該睡在外麵吧?這麽一想,渴望見到他的心一下子燃燒起來,根本容不得我再慢悠悠地賴床了。

神清氣爽地從**走進附帶的衛生間裏,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第一時間推開房門。

“哢嗒!”

仿佛有一道開關突然被按下,那種幸福、平凡、安寧的感覺一下子被切斷了。如果眼前的一幕是電影屏幕的話,那這部電影肯定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噩夢般的恐怖片!

整個客廳像被洗劫一樣。不,說洗劫,還算是程度輕的。並不是翻箱倒櫃那種程度,而是仿佛被室內台風徹底肆虐過一樣的狼藉不堪的場景。櫃子全部倒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沙發不知怎麽被切成兩半,露出裏麵的海綿和彈簧。牆壁上的牆紙被撕開,淒慘地勉強掛在原處。牆壁上甚至還被印上了好幾枚巨大的獸爪印。光看它留下的痕跡,就可以想象到它有多麽鋒利的指爪和巨大的身軀。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對了,安達!

安達呢?我發瘋似的衝進這個簡直像野獸洞窟一樣的客廳,焦急地尋找安達的身影。終於,在沙發的殘骸下,看到了安達的腳。不會的……我的心髒被徹底冰凍住,渾身顫抖起來,眼淚控製不住地大滴大滴落下。一時間天旋地轉,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清醒過來。不對,地上沒有血!

我踉踉蹌蹌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安達從沙發底下拖出來。看起來沒有外傷,我輕輕觸了下他的鼻尖,有呼吸。

呼……

我渾身無力,跌坐在地上,等著力量一點點恢複過來。安達慢慢睜開眼睛,一臉迷茫地打量著四周的情況,隨即看到我,他才一臉震驚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到我身邊,急切地檢查我有沒有事。

“怎麽回事?”安達問我。我搖搖頭,回答說:“我起來一看,就是這個樣子。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還很正常。”安達斬釘截鐵地說,“你睡著後,我就把你抱到了房間裏的**,我自己就睡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我想睜開眼睛來看,但不知怎麽一下子就暈了。”

聽完安達敘述的情況,我的心不斷往下沉,仿佛剛剛放晴的天空又被一大片烏雲遮住了一樣。這種情況還要怎麽解釋呢?“夢遊說”已經不攻自破了,哪個人夢遊會把房間弄成這個樣子?哪個人夢遊,會在牆上留下這種獸爪爪印的?

程鷺是對的,我是妖怪。

一定是我睡著的時候,變成了妖怪,走出房間襲擊了安達。

一想到是我害了安達,我就控製不住地渾身打冷戰,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剛才安達躺在沙發底下的影像一遍遍在腦海裏重放,漸漸的,我甚至能看到,從他周圍,慢慢擴散出鮮血一樣濃稠的紅色,一點點,一點點靠近我的腳踝。我神經質地縮回了腳,叫了一聲。安達被我嚇了一跳,想抱住我。但安達的氣息已經讓我不安了,那是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不安,害怕失去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的不安。我本能地推開他,縮到沙發角落裏。

“理莎,怎麽了?”安達疑惑不解地問,“我是安達啊,你不認識我了嗎?”

“是,安達。”我機械地重複著安達的話,突然暴躁起來,“你走!你走!你別在我麵前!”

“理莎,你在怕什麽?”安達一臉擔心地向我走來。

“不要!”我連滾帶爬地逃開。我現在一心隻想離安達遠一點兒,免得我控製不住變成妖怪的時候傷害到他,“你別過來!你快走!出去!”我猛地打開門,衝著他大叫,“我不要看到你,你快出去!”

安達一臉受傷的表情,尷尬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我。

雖然我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但一點兒都沒在臉上表現出來。我想,現在的我,肯定就像夜叉一樣可怕吧。我不回避安達的眼神,堅定地跟他對視。終於,他敗下陣來,神情一下子變得沮喪起來。

他低著頭,一步一步挪向門口,仿佛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上。

快要出門時,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我,我拚命掙紮起來。

“理莎,你聽我說。你是不是害怕程鷺說的話?就算你是妖怪,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安達低沉動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易就能軟化我並不堅定的心。但這一次,我不能再那麽自私,我不能讓安達因為我的任性再次受到傷害。所以,即使我痛得想大叫,即使我想撲到他懷裏大聲痛哭,我也要忍住。

我拚命掙紮出來,大聲叫著:“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安達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抱住我。掙紮中,我不知道抓傷了他什麽地方,我覺得指甲之間似乎有點兒滑膩,是被我抓出血了嗎?這一下下的掙紮,一下下的抓撓,仿佛在抓著我自己的心。才不過幾秒鍾的時間,我卻覺得比幾個世紀還要漫長。我終於控製不住,哭叫出聲:“好,安達,你不走,我走!”

我猛地推開他,就往樓下跑。他沒有防備,一下子被我推開,隨後追在我身後。

****

我衝出樓道,一下子被太陽晃花了眼,突然感覺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心裏一驚,沒想到安達那麽快。我拚命掙紮起來,但後麵傳來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揶揄:“我是程鷺。”

程鷺?

我眨了眨眼,向後望去。他那雙淡褐色眼珠正靜靜地凝視著我。

安達的身影已經顯露出來,馬上就要追到我了。我顫抖著嘴唇,含著眼淚,對程鷺說:“殺了我吧。”

他仿佛沒聽清,臉上的詫異之色一閃而逝。“什麽?”

“我說,”我是對程鷺說話,卻始終望著安達,也許,這是我最後看到的影像了,我希望我眼裏隻有安達,安達,安達,“殺了我,我是怪物!我是食人怪!我會吃人!我昨晚已經——”

安達聽到我說了什麽,眼睛一瞬間睜大,目眥欲裂地衝了上來,一下子就把我緊緊抱到懷中。

“理莎,你在說什麽?你別聽信這個家夥的胡話!什麽怪物?根本沒有那種事!”

“安達你不明白!你也看到今天早上的情景了,那是我!是我把客廳弄成這個樣子的,還害你……我一點兒也記不得了,但我知道是我……這是第二次了,不是用夢遊可以解釋的!難道,你真的要看我變成無意識的怪物嗎?”我用盡全身力氣把這些話吼出來。

安達還是不為所動:“誰說夢遊不可以解釋的?再說你不是沒有意識嗎?說不定是這個家夥偷偷溜進客廳裏搞的鬼!要不然怎麽這麽巧,一大早就等在樓下?”

“果然,怪物昨天又出現了嗎?我就覺得味道有點兒不一樣。”程鷺一副旁觀者的樣子站在一旁,似乎不想介入我和安達的爭辯中。就算聽到安達的懷疑,他也沒有要辯解的樣子。他的表現更堅定了我的想法。

我再次拜托他:“殺了我。”

“嗯,我已經知道食人怪是誰了。但是,現在殺死你也沒有意義啊,小姐。”程鷺的話讓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隻有怪物覺醒後才能真正殺死本體,所以,我現在殺死你也沒有用啊,怪物是不會死的。”程鷺仿佛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你每一次睡著,也就是沒有意識的時候,身體中潛藏的怪物人格就會出現,也就是說,一到晚上,怪物就會出現,漸漸侵蝕人類的身體和大腦,就好像吃一頓大餐一樣。它每次吃一點兒,可以吃多久呢?沒錯,你答對了,就是下一個月圓之夜!到時候,人類部分就會被吞噬殆盡,妖怪也就會肆無忌憚地現出本體啦。到那個時候,才能殺死它。”

我聽呆了,沒想到,我身體裏的怪物,那麽難以殺死。那麽,每天晚上它都會出現,吞吃我嗎?我愣愣地看著我的手、腳……它會從哪裏吃起呢?是內髒嗎?太可怕了……我不敢想下去了。

安達怒視著程鷺,嗬斥道:“你這個危言聳聽的家夥,不要用這些胡編亂造的東西來蠱惑理莎!什麽殺死妖怪?要真有妖怪,你去抓一個來給我們看看呀!歸根到底,你不過是個變態殺人狂吧?”

“哼,我不想跟你打嘴仗。我今天來,是想請小姐到我家做客幾天。”程鷺淡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我覺得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嘴巴隻能一開一合地重複著他的話:“做客?”

“對。”程鷺仿佛心情很愉快的樣子,侃侃而談,“作為除妖師呢,除妖當然是第一要務,不過偶爾呢,我也會做做善事。比如把某隻不自知的妖怪請到家裏去做客,好讓它不要傷害到無辜的路人之類的。雖然普通人的死活,跟我也沒關係呢……”

我在一瞬間,感覺到程鷺溫文爾雅,甚至有些幽默調侃的外表下麵,隱藏的是一顆多麽冷酷的心。他做除妖師,並不是想維護這個世界的安全和和平,他沒有這樣的終極目的。

他隻是像完成指令一樣,去斬殺妖怪而已。至於妖怪對於這個社會的危害,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內。但是,那又怎麽樣?把妖怪除掉,當然是對社會有益的吧?即使這個男人最終是要取走我的命,我也不能指責他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

我上前一步,輕聲問:“程鷺,你可以保證,我在你那裏,即使變成妖怪,也不會傷到什麽人嗎?”

“如果在我程鷺的看管下,還能讓你傷到別人,那我會很沒麵子的。”程鷺輕笑一聲,用戴著手套的右手向我伸來,仿佛舞會上邀舞的標準紳士動作。

我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把手放上去,安達“啪”的一聲,把程鷺的手打開了。

他一把抱住我,連連問道:“理莎,你怎麽可以拋下我?你怎麽可以離開我?你怎麽可以跟別人走?”

“哦,這裏有個想挽回女朋友的狼狽男人啊。”程鷺露出譏笑的表情,“你要尊重理莎小姐自己的選擇啊。”

“理莎,你不要被他騙了。”安達焦急地直視著我的眼睛,拚命想說服我,“你看,退一萬步說,真的有妖怪的話,也不是非要殺掉它才能解決啊。假設它是某種科學還未能解釋的病好了,我們一定可以在發病前找到治好它的辦法!”

“沒時間了!安達,到下一次滿月,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的時間,也很重要!對我來說,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鍾都很重要,我怎麽能眼睜睜地讓你跟那個男人離開?我怎麽能接受你離開之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的事實?理莎,你不能那麽殘忍,你要想想愛你的人。我怎麽辦?你的父母怎麽辦?還有,雨柔和南瑾呢,你難道不跟他們告別就走嗎?”安達的話戳中了我心上最柔軟的部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舍不得大家啊。聽到安達泣血的告白,我原本十分堅定的決心也動搖了。還有一個月,不一定非要在程鷺的監視下度過,畢竟,如果這是我在世上最後一段時間,我還有很多事想做……我還有心願……

程鷺看到我軟化的表情,眉宇間閃過一絲陰翳。他低沉著聲音說:“抱歉,小姐,我這裏可不是旅館,你說不來就不來,我還怎麽算得上是名合格的除妖師?”

糟糕,要是動起手來,程鷺的水準遠遠高於我們之上。他那條蛇可不是安達說的全息影像!光是這樣一條神出鬼沒的雙頭蛇就能搞定我和安達。

安達卻並不懼怕程鷺。他摟著我,緩緩直起身來,直視著程鷺說:“我是搞不懂你們除妖師的名頭,不過,我想,你們一定有不能騷擾普通人生活這一條吧?不能引起無關人士的注意,不能造成恐慌……”程鷺的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安達繼續說:“要不然,肯定會有關於你們的流言傳播著。可在你出現之前,我從來沒聽過這類事,可見,在封鎖消息方麵,你們肯定有嚴格的規定。”

程鷺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鼓掌說:“不愧是學校裏的狀元,分析得真是頭頭是道呢。不過我要告訴你……封鎖消息,不一定是要約束除妖師,我們還可以讓無意中被卷入的人變成不能說話的……屍體。我並不介意偶爾發生這種事……”

“不管怎麽說,我今天絕對不會讓你帶走理莎的。”

“哎呀,談判破裂,那麽,我隻好動手了。”我拚命想從安達懷中掙脫出來,大聲喊道:“不要傷害他,我跟你走!”

安達帶著我慢慢退後。程鷺就像玩弄老鼠的貓一樣並不急著下手,他也跟著我們不緊不慢地往外走著。我的心跳隨著這短短幾步路越跳越快,仿佛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這種充滿壓迫感的窒息氛圍,實在讓我不習慣。我拚命咽口水,想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但豆大的汗珠還是一個勁兒從我的額上滾落,順著脖頸一路往下流去。忽然,安達攬著我肩膀的手臂一緊,他大喊一聲:“抓小偷啊!”

喊完,他就帶著我往另一個方向跑去,一邊跑還一邊指點著聞聲而來的保安:“就是那個,戴著眼鏡的,剛才就一直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

保安大哥認識我,看到我從安達懷裏向他露了一下臉,本能地相信了我們這邊。我們這個小區還算比較高檔,守在門口的保安有三個,四周的行人聽到我們這邊的叫喊,也紛紛靠攏過來。

我這才明白,剛才安達一路後退,就是故意退到離門口更近的地方,好及時叫來保安。但我還是擔心,程鷺會不會不顧一切大開殺戒。安達攬著我一路奔跑,我拚命伸長脖子望向程鷺那邊。幸好,他似乎並不像他自己說得那樣無所顧忌,見到圍攏過來的人比較多,他也幹脆放鬆下來,任那些人對他上下搜查,也搜不到那莫須有的贓物。

就這樣擺脫了他嗎?

不,我有種預感,他不會放棄的。我們和他還會再次相見。到時候,會有人付出血的代價。

會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