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背道而馳的交叉線

我用盡全力向你飛奔而去,期待一場與你的相遇,到最後,卻發現不過是短暫交集後,越來越遠的背道而馳。

【一】

C城的元宵節總是熱鬧無比。

這種節日最適合舉辦各種晚宴。上流社會的名流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聚會的機會的,於是春寒料峭中,開年的第一次晚宴就這麽來了。

我還不曾想好要怎麽感謝龍曦,就不得不換上新的禮服,和爸爸一起出席這場元宵宴會。

“姐,你好了嗎?”慕狄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理了一下耳邊的頭發,拿起手包和大衣從更衣室裏走出來。

慕狄站在外麵,穿著一套和我的晚禮服很搭的禮服。十六歲的少年,穿上筆挺的禮服,給人一種俊秀英氣的美感。這讓本就非常帥氣的慕狄,多了一份優雅矜貴。

“走吧。”他的笑容異常燦爛,小太陽似的,將空氣中的嚴寒都驅散了。

“嗯。”我點了點頭,和他一起下了樓。

樓下是已經準備好的爸爸。顧姨今天要去參加另一場貴婦人之間的聚會,所以這次元宵晚宴,由我和慕狄陪爸爸去。

爸爸看了我和慕狄一眼,似乎對我們身上的禮服非常滿意,極為難得地露出了笑臉。

“小狄也長大了啊!”爸爸眼底有一絲欣慰,“今天小狄就跟著我。”

“好的,爸爸。”慕狄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若非我就站在他身邊,大概連我都會錯過他這一瞬間的變化。

“雲青,你舒伯伯前幾天還和我說,他挺喜歡你的,你不要總是一個人冷著張臉,年輕人要多交朋友,不要搞得跟個老太婆似的,暮氣沉沉。”爸爸說完,轉身就朝外走去。

我和慕狄跟了上去,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因為爸爸喜歡安靜。

眼角的餘光能夠看到慕狄的側臉,他安靜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倔強的感覺。爸爸的話,果然還是讓他很在意!

若不是知道反駁了爸爸會讓他不高興,慕狄一定不會答應爸爸的要求。

在慕家,大概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慕狄的興趣並不是繼承爸爸的公司。他喜歡畫畫,這可以追溯到九歲那一年,我第一次在慕家見到慕狄的時候。那時慕狄五歲,中午休息的時候,他蹲在地上,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

“這是姐姐。”他抬起頭來,笑著對坐在一旁看書的我說。

我不屑地掃了一眼,然後愣住了。那一瞬間,我聽到了什麽東西在心裏碎裂的聲音。

五歲的孩子,畫畫自然是歪歪扭扭的,那彎彎曲曲的線條,組成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蹲在地上,她在哭。

那麽小的慕狄,明明是第一次見麵,卻輕而易舉地看穿了我的偽裝。那時候的我,心裏的確住著一個哭泣的小女孩。

“等長大了,我會畫更好看的姐姐的。”他笑得很甜很燦爛,眼神幹淨極了,似乎心中永遠生不出一丁點黑暗。

他和我不一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時間走得還真快,不知不覺已經過去十一年,曾經五歲的小男孩,已然長成了眉目英俊的十六歲少年,隻有那顆水晶般的心和幹淨的眼眸,仍然沒有改變。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畫畫,甚至有的畫被雜誌選為插圖和封麵。他的夢想是成為國內頂尖畫家。我明白他的夢想,所以我知道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是悲傷和無奈的。

爸爸說的那句話,是在告訴他,他已經長到足夠大,可以慢慢接觸公司的事了。

在慕家,爸爸的話就是聖旨,就算是顧姨,也不能反對。

車緩緩地停下。

今天的元宵晚宴是在希爾頓頂樓的旋轉宴會廳裏舉行的,整個宴會廳的牆壁都是用特殊的玻璃建成的。元宵節的煙花會比除夕之夜的更絢爛,而這樣的玻璃房,最適合用來看煙花了。

“姐,我聽說舒伯伯家的那個哥哥,人品不太好。”進電梯的時候,慕狄趁著爸爸和別人說話,湊近我耳邊悄悄對我說。

“我知道。”我低聲答道,“你不用管我,你好好陪爸爸就是了。”

“嗯,姐,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喊我,我會保護你的。”慕狄說著,偷偷揮了揮拳頭,衝我做了個鬼臉。

我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將大衣遞給服務生,我和慕狄跟在爸爸身後走進了宴會廳。現在天還沒有黑,西邊絢爛的晚霞映照在玻璃牆上,整個世界如同童話一般,顯得有些不真實。

爸爸帶著慕狄和人打招呼寒暄去了,我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映照在玻璃上的晚霞,腦海中不由得想起了龍曦。

今天的晚宴,龍曦會來嗎?如果來了,我要和他說些什麽呢?他幫了我,我又要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謝意比較好?

這麽想著,心中漸漸有些煩躁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我會在意一個陌生人,在意他會不會來,來了會讓我不知所措,不來又會讓我覺得悵然若失。

我收回視線,隨意地朝邊上看去,這時,一個穿著純白色禮服的男生映入了我的眼簾。

黃昏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領口別了一朵藍色妖姬。他出現得毫無預兆,在我還在糾結要怎麽辦才好時,讓我糾結的人,就這麽極其突然地出現了。

我連忙偏過頭去,心跳隱隱有些失控,甚至連呼吸都有些亂了。

也是啊,這種宴會,龍曦又怎麽可能不來呢?元宵晚宴,其實某種意義上,是專門為了我們這些小一輩的人舉辦的,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為了聯誼。

來之前,爸爸特意提起舒伯伯,就是讓我知道,我今天晚上要重點去認識舒伯伯家的兒子。對於爸爸來說,一切有利於慕氏集團的事,他都會去做。我的婚姻,隻能為慕氏集團服務。

我有些心煩意亂,胸腔裏壓著一團怒氣,這讓我很想找個人吵架。然而我不能,我必須保持冷靜從容。我是慕家的大小姐,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慕家。一旦我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不需要別人置喙,爸爸一定不會讓我好過。

“是慕小姐吧?”一個穿著深藍禮服的年輕男人朝我走了過來,他的臉很陌生,我確定自己以前不曾見過。

他走到我麵前站定,一臉的笑容。很奇怪,他的笑容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我不喜歡這種陰沉的笑。

“我是舒明朗。”他朝我遞過來一隻手,“聽父親提起過你,今天一見,慕小姐果然是大方得體、楚楚動人。”

“你好。”我伸手與他相握,他卻握著我的手不肯鬆,我用力掙紮了一下,他這才鬆了手。

“抱歉。”舒明朗連忙說。

“沒關係。”我移開視線,恰好看到跟在爸爸身邊的慕狄正朝我這裏看過來。

“我一直在國外,如果知道C城有慕小姐這樣的大美女,我一定會早點回來的。”舒明朗有些惋惜地說道。

“現在認識也不算晚。”我不想和舒明朗多話。隻是短暫的接觸,我就看清舒明朗這個人了,就如同慕狄說的那樣,這位舒大少太輕浮,人品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喲,這不是慕大小姐嗎?”一個略帶調侃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是向來喜歡挖苦我的謝安昀。

他打量了舒明朗一下,然後將視線停在了我的臉上:“嘖嘖,今天的慕大小姐竟然有伴。我當是誰,原來是舒少。”

“好久不見了,謝少。”舒明朗笑眯了一雙細長的丹鳳眼。

“是好久不見了,我算算,得有七八年了吧。”謝安昀似笑非笑地說道,“舒少回C城都不通知我們一聲,是不拿我們當朋友嗎?”

“你們慢聊,我失陪了。”我沒有興趣聽他們寒暄,客氣地說道,然後轉身離開。

我本就不想繼續和舒明朗交談下去,恰好謝安昀無意間給我解了圍,我便趕緊趁機脫身。

此時,外麵的天空已經徹底暗了下去,室內的燈都被打開了。站在頂樓往下看,整個C城盡收眼底。流動的燈光像水銀似的,將這座城市渲染得璀璨且多情。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謝安昀跟了過來。

“慕大小姐,這就不夠意思了吧?”他冷哼了一聲,“我剛剛怎麽說都給你解了圍,你一句謝謝都沒有嗎?”

“我不記得自己開過口求你幫我解圍。”因為心情不太好,所以麵對謝安昀,我的語氣有些衝。

“哦?這麽說,慕大小姐是想和舒少深入了解嗎?”謝安昀嗤笑道,“原來慕大小姐喜歡那種類型的啊!這麽說,是我多事了,需要我幫你把舒少喊回來嗎?舒少好像對慕大小姐你非常感興趣啊!”

“我喜歡什麽類型的,和你沒關係吧?”我並不認為謝安昀是好心幫我解圍,因為他平常見到我,沒有哪一次是心平氣和的,他總是在挖苦我、嘲弄我。我真想問問他,我到底是哪裏得罪過他。

“我還有事,失陪了。”我無意和他多說。C城的千金小姐們,見不得我和謝安昀多聊,上次送洗的禮服還沒有取回來呢。

謝安昀沒有跟上來。我走到角落的沙發上坐下。雖然穿慣了高跟鞋,但是站久了,腳還是會痛的。

我坐了沒多久,爸爸帶著慕狄朝我這邊走來了。跟在爸爸身邊、和爸爸親切交談的,是舒伯伯,舒明朗就跟在舒伯伯身後。

我心中越發煩躁,果然在爸爸的眼裏,能不能給他帶來利益是最重要的,舒明朗那樣的人,他都樂意推給我。

然而就算心裏焦躁不已,我臉上還是必須掛上笑容,這是身為慕家大小姐必須有的修養。

“舒伯伯好。”我從沙發上站起來,麵帶微笑地對舒伯伯打招呼。

最近爸爸想和舒家合作,C城有一塊地爸爸很想拿到手。慕氏集團這樣的房產大鱷,對於有價值的地段是勢在必得的,恰好那個地段的所有權屬於舒氏集團,所以這段時間他和舒伯伯走得很近。

“明朗啊,你看看雲青,多懂事。”舒伯伯將舒明朗從後麵拉到前麵來,笑道,“雲青啊,明朗剛剛從國外回來,對國內很多事情都不熟悉,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擔待,或者你來告訴舒伯伯,舒伯伯替你教訓他。”

“舒伯伯,您太客氣了。”我連忙說。

“好了,就讓他們年輕人自己聊,我們這些老骨頭就不摻和了。”說著,爸爸和舒伯伯一同轉身離開了,他走之前還帶走了慕狄。

慕狄很想留下來,無奈他沒有辦法反抗爸爸的決定。

角落裏隻剩下我和舒明朗兩個人,我坐回沙發上,舒明朗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

和舒明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很想離開,然而舒明朗的腳伸著,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聽慕伯伯說,雲青在C大專攻管理專業是嗎?”舒明朗手裏擺弄著一隻高腳杯,裏麵的紅酒貼著杯壁流動著。

“是的,舒少。”我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雲青可以喊我明朗,喊舒少太見外了。”舒明朗稍稍往前靠了一些,嘴角的笑容多了一絲意味深長,“畢竟我們是有可能在一起的,不是嗎?”

“那隻是我爸爸的意思,並不是我的想法。”我往邊上移開了一些。

然而舒明朗忽然弓著腰靠了過來,他一手撐在我身側,阻止我躲閃。

“那雲青,你是怎麽想的呢?”他低聲在我耳邊說。

“舒少,我去下洗手間。”我伸手推開他,但我才站起,又被他按了回去,我頓時就惱了,“舒少,你是什麽意思?”

“我還想問問慕小姐你是什麽意思呢!”舒明朗收起了笑容,眼底有一抹譏諷之色,“反正你爸爸和我爸爸已經談妥了,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爸爸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舒少,請你放尊重一點!”我冷聲低喝。

“你不明白?”他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房卡塞進我的手裏,“現在,明白了嗎?”

我徹底憤怒了。我正要將那房卡摔到他臉上,就看到有人抓住了舒明朗撐在我身側的那隻手。我錯愕地抬起頭,有些暗淡的燈光下,是一身白衣的龍曦。他口袋裏插著的藍色妖姬,仍然嬌豔欲滴。

“你是……龍曦?”舒明朗被人打斷了,非常不悅地看向龍曦,“沒看到我正和慕小姐聊天嗎?”

“是嗎?”龍曦淡淡地看著舒明朗,鬆開舒明朗的手,不急不慢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那真是很抱歉,打擾了。我有點事找慕小姐,不知道慕小姐現在有時間嗎?”

“有啊!”我從沙發上站起來,將房卡丟回沙發上,對舒明朗說道,“舒少,你的東西,請收好。”

我懶得再和他多說一句話,徑直往外走去。

很多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有不屑,有鄙夷,有嘲笑,當然還有幸災樂禍,但是當我抬頭看過去的時候,他們又全都別過頭去,假裝自己隻是在隨意地看窗外的風景。

我一路走出了宴會廳,龍曦跟著我走了出來。

“剛剛……謝謝你。”我低聲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不需要說謝謝。”龍曦笑著回答。

我想要說點什麽,可是一時之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就在這時,眼前忽然一亮,入夜之後的第一朵煙花炸開了,映照在玻璃牆上,美麗極了。

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除夕夜的那場煙花,當時是在醫院的病房裏,他對我說了一聲“新年快樂”。

真奇妙,兩次交談,都是在煙花滿天的時候。

“龍曦。”我情不自禁地低聲喊了一句。煙花的聲音很大,我以為他不會聽見。

然而他偏過頭來望向我,精致如畫的眉眼似笑非笑:“嗯?”

“謝謝你。”我說。

“嗯。”他輕聲應道。

【二】

回去的路上,爸爸的臉色不太好,慕狄眼底有一絲擔憂。我心中猜測,會不會是舒明朗惡人先告狀,對爸爸說了什麽。

不過不管他對爸爸說了什麽,我都絕對不會去搭理那種剛見麵就動手動腳、話沒說幾句就拿出房卡的人的。

到家之後,司機將車停好,爸爸下車前沉聲對我說:“雲青,一會兒到書房來一下。”

不等我回答,他就下車走了。

“姐,我聽到舒伯伯跟爸爸抱怨,說你太清高了。”慕狄提醒我,“爸爸對舒家手裏的那塊地勢在必得,我怕……”

“沒事的。”我打斷慕狄的話,“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我換下高跟鞋,稍作休息之後,泡了杯咖啡端上了樓。爸爸在書房裏,正和他的助理打電話。我將咖啡放在他麵前,自己找了本書在椅子上坐下來看,等他講完電話。

好在爸爸的電話並沒有講很久,我一頁書還沒看完,他就掛了電話。

“我需要一個解釋。”他冷冷地看著我,那並不是一個父親看女兒的眼神,因為我從中看不到丁點的慈愛。

“我沒有什麽好解釋的,我隻是覺得慕氏集團還沒有淪落到要靠聯姻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步。”我看著爸爸的眼睛。這一次我沒有退讓,因為有些底線是必須堅守的,否則用不了幾天,C城的報紙上就會登出慕氏集團和舒家聯姻的消息了。

“你懂什麽?你以為生意是這麽好做的?”爸爸冷笑著說,“雲青,你要知道自己的價值,也要守好你的本分。”

“爸爸!”我忍不住喊他,“在你眼裏,我是什麽呢?”

他愣了一下。

我接著往下說:“雖然我知道,生在我們這種家庭的孩子,婚姻都是自己無法做主的,但爸爸,你確定要我和那種一見麵就拿出房卡的人交往嗎?”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你真的確定嗎?”

“他在你麵前拿出房卡,要和你一起去……”爸爸皺起了眉,眼底有一絲不悅。

我沒有接他的話,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怎麽樣都不重要了,我和他說這些,到底有什麽用呢?

沒有用的,他是個生意人,在他的眼中,隻有慕氏集團,隻有將來要繼承慕氏集團的慕狄。而我,不過是他用來增強慕氏集團實力的籌碼而已,所以他讓我守好自己的本分。

多麽可笑,這就是我慕雲青的父親,這就是與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如果爸爸覺得我需要去道歉,我會去的。”我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這麽說,你滿意了嗎?”

“你這說的什麽話!”他有些惱怒,“我生你養你,養出仇了嗎?”

“沒有,我很感激。”我笑了笑,說道,“感激你沒有讓我流落街頭,感激你還讓我住在這個家裏。你放心好了,我會守本分,知道自己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慕雲青!”爸爸低吼一聲,他是徹底生氣了。

“爸爸,你不要生氣。”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我是真的對你心懷感激。”

說完,我沒有再看他,直接走出了書房。我關上門的時候,聽到了“哐當”一聲響,大概是他氣得摔東西了吧。

“姐,你沒事吧?”慕狄一直守在門外,看到我出來,急忙走了過來。

“我沒事。”我朝他微微笑了笑。

“我去和爸爸解釋一下吧。”

慕狄說著就要上前,我一把拽住了他,衝他搖了搖頭:“我說了,沒事的,這和你沒關係,你不要插手。”

“那好吧。”慕狄見我態度堅決,便沒有繼續往下說。

第二天一大早,慕秋就跑來找我,我正好剛吃完早餐,打算洗一下碗筷。

慕狄跑過來就問:“姐,你現在有時間嗎?”

“你要做什麽?”我反問他。

他笑著將我拽進了他的畫室。畫室裏放了好多畫架,有些畫已經畫完,有些才畫到一半。這間畫室,是慕狄十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這間屋子原本是花房,現在被收拾成畫室再合適不過了。

“姐,你坐在這裏。”他將我按在靠窗的一張木質靠背椅上坐下,“我要畫一幅肖像畫,正好請姐你當我的模特。”

我人已經被他抓到了這裏,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我望向窗外。這個時節,到處都是一派蕭索景象,隻有離窗戶最近的一棵桃樹上麵結了花苞。看到這棵桃樹,我的心情變得異常柔軟。

這棵樹是媽媽種下的,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是我四歲時的事情了。

那天是媽媽的生日,爸爸卻沒有回來,媽媽帶著我一起種下這棵樹。當時她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如今想來,那時候的媽媽一定很難過吧!因為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是慕狄出生的日子,爸爸沒有回來,是因為他在醫院陪著顧姨。那時候的媽媽,是用什麽樣的心情種下這棵桃樹的呢?

就算是長大了的我,也無法完全明白,隻是一想到這些,心口就酸脹得厲害。

畫室裏很安靜,我能聽見輕盈的風聲還有慕狄的畫筆從畫紙上劃過的聲音。慕狄沒有說話,我也沒有。

一天的時間就這麽過去了,從畫室走出來的時候,慕狄的畫已經畫好三分之一了。

吃晚飯的時候,爸爸並不在,隻有我和顧姨還有慕狄一起吃飯。

“小狄,明天開學了吧?”顧姨問了一聲。

“是啊,明天開學。”慕狄現在念高二,在C城最好的高中,因為離家不遠,所以每天早晚都由司機接送。

“雲青呢?”顧姨回過頭來問我。

“我也是明天。”我答道。

我比慕狄大四歲,現在已經是大二學生。C大離家有點遠,我每天早晚都是自己開車過去。我回了房間,找出明天去學校要穿的衣服,剛要休息,敲門聲就響了起來。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爸爸,他看上去有些疲憊,身上還穿著大衣。

“爸爸,有事嗎?”我站在房門口,淡淡地問。

他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光,不過這一次極為難得的是,他竟然沒有生氣。

“舒家那邊,我已經說清楚了,你舒伯伯讓我跟你說聲抱歉,是明朗做得不對。你不願意,我不會再提這件事的。”

我愣住了,沒有想到,他特地來找我,竟然是為了和我說這個。

“大學課程不緊,就到公司來幫忙吧。”他轉身往前走了兩步,“如果你能證明你的價值,那麽就做給我看。但是你要記住一點,慕雲青,你要記住自己的本分。”

我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開,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

難道我那天的話,爸爸聽進去了?他這麽疲憊,是因為要處理和舒家之間的事嗎?

我將門關上,靠在冰冷的門扉上,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三】

C大坐落在C城的東南角,離市中心大概有三十分鍾的車程,我將車停好之後,拎起雙肩包走進了校園。

現在已經過了正月,空氣裏多了春的暖意,料峭的寒風被驅散,滿園的新綠和花紅,到處生機勃勃。這是最好的季節,也是最美麗的季節。

C大種了很多櫻花樹,這時節早櫻都開了,如雲如霧,讓人從樹下經過的時候,都會想要走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再一次遇見龍曦,正是在這條櫻花大道上。我從來不知道原來我們的學校這麽小,小到這麽輕易地就能讓我遇見龍曦。

龍曦和謝安昀同齡,他們都高我兩屆,現在已經是大四的畢業生。很奇怪,從大一入學到現在,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學校裏遇見龍曦,當然這是因為我們年級不同、科係不同造成的。現在想來,我和龍曦唯一能遇見的地方,就是各種各樣的宴會。除夕夜的那次偶然的交集,使得我開始在意他。

是不是因為開始在意,所以才會在學校裏遇見?或許也曾遇見過,隻是因為我不關心陌生人,所以就算遇見了,也全部無視掉了?

龍曦是從對麵走來的,他手上拿著兩本書,大概是上午的課程已經結束了。我今天上午一、二兩節課沒課,現在是去上三、四節課的。在我意識到龍曦的存在時,他也看到了我。

在我們就要彼此擦肩而過的時候,我停下了腳步,抬起頭來時發現,龍曦停在了我麵前離我一步遠的地方。

“早上好啊!”我微微笑著,衝他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龍曦。”我想了想,還是決定直截了當地說出口,“我想了好久,但我想不到應該怎樣表達我對你的謝意。以後,如果你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跟我開口。”

龍曦有些意外,顯然他並沒有料到我會說這些。

對他說這些,並非我心血**,從除夕之夜他幫助了我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怎樣感謝他才好,我向來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隻是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在元宵節那天,他又幫了我一次。這讓我更加過意不去了,心裏也越發在意起他來。

這種感覺很陌生,也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樣的情緒這段時間都如影隨形,我想,既然逃避不了,那就隻有去好好麵對了。

“難道你一直在想這件事?”龍曦的聲音裏隱隱帶了一絲笑意,“所以,你才不喜歡別人多管閑事啊!”

“是,我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

這世上,唯有人情最難償還,尤其是對方什麽都不缺,想要去感謝都無從謝起的時候。

龍家和慕氏集團不一樣,慕氏集團專注於發展房地產,龍家涉及的領域卻廣泛多了,也因為這樣,龍家的財富在C城無人可與之匹敵,就算如日中天的謝家都不能與之相比。

龍曦作為龍家的獨子,他的人情輕易是不能欠的,因為欠了,根本無從還起。

“其實,你不必在意的。”他低聲說,“不是說過謝謝了嗎?”

“我不覺得一聲無關痛癢的謝謝就能夠還清那些人情債。”

這就和說“對不起”一個道理,如果說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做什麽呢?

“那你打算怎麽還呢?”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一陣微風拂過,粉櫻紛紛揚揚地晃動著,輕靈地自樹梢掉落,花瓣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以及他懷裏抱著的書本上。

我並非第一次見龍曦,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就一起去參加過很多次宴會,盡管不曾交談,但早已知道彼此的存在。

但這是第一次,我覺得眼前的龍曦俊秀出塵得如同一樹玉蘭花,開在微冷的風裏,略微帶著一些早春的涼意。

我看得出了神,時間仿佛在這一秒被按了暫停鍵。

“龍曦。”

一個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那是一個短發女生。她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就是那種很努力念書的人。龍曦的表情因為這個女生的到來變得柔和了幾分,看得出來,他和這個女生的關係一定很好。

那個女生看了我一眼,衝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然後重新將視線移向龍曦:“原來你在這裏啊!正好,係主任讓我們去一趟,應該是為了獎學金的事。要一起去嗎?”

“好。”他看向我,對我說了一聲,“那我先走了,有機會我們再繼續剛剛的話題。”

“好。”我站在原地,目送著龍曦和那個女生並肩離去。

櫻花真美,並肩而行的兩個人,被櫻花襯得多了一絲旖旎的曖昧。

我心裏稍稍有些在意,那個女生是誰?

印象裏,龍曦是不苟言笑的,他總是一副疏冷矜貴的模樣,想不到,他也會對著女生露出那種柔和的表情。

那個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嗎?

說不清為什麽,我心裏有些悵然若失,有些著急,那裏仿佛藏著什麽,在偷偷地膨脹……

我拎著書包繼續往前走,這一天的課我都聽得心不在焉。

上午的課程結束之後,我驅車前往慕氏集團。從那天晚上,爸爸和我說了那些話之後,我就去公司報到了。爸爸和人事部的人說過了,我在策劃部掛職。除了上課的時間,我就在公司幫忙。

一個月來,我將公司上下都摸熟了,每個部門的人幾乎都認識了。

坐在靠背椅上,我手中下意識地轉動著一支筆,電腦屏幕上是一張構想圖,圖上繪著櫻花,我慢慢地就出了神。

有一種陌生的情緒籠上心頭,龍曦的臉浮現在眼前,看來我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在意龍曦。我自嘲地一笑,也很難不在意吧!那是龍曦啊,是整個C城的名媛千金最想嫁的人。

我已經不是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如果說之前還意識不到自己的心意,那麽在看到那個和龍曦走得很近的女生之後,心中浮上來的那些情緒,讓我怎麽可能還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麽呢?

也許是在他從綁匪手裏救下我的時候,也許是他遞給我一盒水餃對我說“新年快樂”的時候,又或者是他將舒明朗從我身邊拉開、我們一起看著滿天絢爛的煙花的時候,我的心底就對他生出了好感。用最通俗的話來說,那就是我可能愛上龍曦了。

像龍曦那樣的人,真的太容易蠱惑別人的心了。

我心裏很亂,索性合上筆記本,將手裏的筆放回筆筒,將寫字台收拾了一下,抓起車鑰匙走出了辦公室。我現在的狀態根本沒有辦法工作,繼續在辦公室待下去隻是浪費時間而已。

【四】

世界有時候很小,有時候又太大,即便同處一個校園,接下來的日子裏我也沒有再見到龍曦。時間過得飛快,學校的課程並不是很多,因此大部分時間我都留在公司,在完成策劃部工作的同時,我也細心留意起管理層的一舉一動。

大概是我的行為太過明顯,兩周後,便有一些股東借著各種理由私下來見我,不動聲色地試探我的口風。我知道,他們大概是誤以為爸爸有意將公司傳給我,讓我來做接班人,他們是來巴結慕氏集團未來的主人的。我並不解釋,隻是客套地應對著他們。

我當然不想做慕氏集團的主人,如果可以,誰願意每天隻做那種“想破頭一心隻為賺錢”的無聊透頂的事?但如果是為了小狄,是為了換小狄自由,讓他可以盡情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便心甘情願變成像爸爸一樣無情又乏味的商人,哪怕隻能換得小狄五年或者十年的自由,那也值了吧!將來,在小狄追尋夢想的時候,我會為他和爸爸撐起整個公司,這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吧!

我一直以為,事情會朝著我預想的方向發展。然而,那個下午發生那件事後,我才知道,我想得太簡單了。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按爸爸的要求,在兩點三十五分驅車到達C城的商展中心。三點鍾,這裏將會舉行C城一年一度的商業峰會,城中數得上名號的公司都會派代表參加。我在公司的資曆尚淺,爸爸這次帶我來,純粹是“假公濟私”。因此,為了避人耳目,我故意將車停在商展中心偏門的側麵,但不想,準備下車的時候,還是碰見了熟人。

“慕小姐。”有人為我拉開了車門,是公司的一個小股東,我記得他姓陳。

“陳伯,你好。”我禮貌地向他問好。

他向我點頭,正要說什麽,目光就越過我的肩頭落在了不遠處。我回頭,看見爸爸站在不遠處望著我。

“哎呀,原來慕董事長早就到了。大小姐,我過去跟董事長打個招呼。”陳伯不等我回答,就匆匆離開。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向爸爸問好,然後離開。

直到陳伯走遠了,我才理理衣服,打起精神來,自信地走向爸爸。那一瞬間,我才驀然發覺,過去的這些天,我在公司裏那麽拚命,其實不過是想得到爸爸的認可,哪怕隻是一個讚賞的眼神。爸爸他看見我的努力了嗎?

“爸……”

後來,我已經記不起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我隻記得,那個“爸”字話音未落,爸爸的右掌就落在了我的臉頰上,然後就是火辣辣的疼。

我愣在原地,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前一刻還對陳伯笑臉相迎的爸爸,為什麽此刻會用一種冷漠得令人心生寒意的眼神看著我。

然後,我聽見他說:“慕大小姐?聽說公司的人包括很多股東在背後都這樣叫你?慕雲青,不是自己的東西就不要去妄想!你是不是以為我讓你來公司,就表示我認同你將來會成為公司的接班人?”

“我沒有……”我捂著臉,那裏像火燒一樣痛,但更痛的是心,爸爸竟然是這樣想我的。

“沒有?”爸爸冷冷地看著我,失望地說道,“慕雲青,如果你沒有搞小動作,為什麽那麽多股東會私下去見你?他們是去巴結未來的主子。你對這一點也心知肚明吧?小小年紀,就如此有心機,學會了籠絡人心,真不愧是我慕長天的女兒!”

“原來……原來,你派了人在公司裏……”我緊緊咬著唇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爸爸竟然派人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原來他竟如此不信任我!

“我如果不在你身邊安插人,大概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搶了本該屬於小狄的一切吧?我原來以為,你不過是性子沉靜了一點,卻沒想到你是如此有城府的孩子!將來,你是不是還要趕走我和你顧姨?我知道,因為你媽媽,你一直恨我和你顧姨,但小狄是無辜的,虧那孩子還對你那麽好,你竟然將主意打到了他的頭上!”

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原地,任由爸爸的話像鋒利的匕首一樣一下一下戳進我的心裏,讓我疼到麻木。

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吧?他那樣不信任我,再解釋也隻是徒勞。可是,心裏真的委屈極了啊!

那些無處宣泄的委屈,像是棉花一樣堵在我的嗓子眼裏。我努力地動了動嘴唇,最後說出口的也不過是一句在爸爸聽來無比蒼白的辯駁:“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搶慕氏集團……”

我立在原地,看著爸爸離開的背影,無聲又自嘲地笑了。慕雲青,從一開始就是你自己奢望得太多了吧?

希望得到爸爸的認同,希望被所愛的人理解,可是,這個世界往往是需要獨自去麵對的。所以,不被認同,不被理解,也沒有關係,隻要堅定地去做你認為對的事,就行了。

我笑了笑,轉身,準備離開,然後,我就看見了龍曦和謝安昀,他們站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默然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摸右臉頰,那裏一片灼痛。他們來多久了?都看見爸爸揮手打我的那一幕了嗎?

我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我臉上的掌印應該很明顯,而我不想讓他們看見。

然而,下一秒,我就知道,他們都看見了。因為,我看見謝安昀臉上擠出一個十分誇張的笑容朝我走過來。從小到大,每一次,他要掩飾什麽的時候,總是這樣不自然。

明白這一點之後,我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謝安昀身後的龍曦,才發現,他也正望著我。他俊朗堅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輕輕蹙了一下眉。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我的內心湧起了小小的恐慌。他會像爸爸一樣認為我有意爭奪公司嗎?他會不會也以為我是那種心機很深、很有城府的不堪的人?

那些解釋的話,明明連向爸爸都不願提起,這一刻,我卻突然意識到,我竟然不想讓龍曦誤解我,我甚至想向他解釋那些與他毫無關係的事。

可是,我似乎連那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隻是站在遠處,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轉身大步離開,就好像他沒有看見我一樣。

彼時,陽光很烈,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卻覺得好像整個世界都灰暗了下來。

“慕大小姐。”謝安昀走到我麵前,俯身看我,“人人都說慕大小姐已經修煉到刀槍不入的境地了,我看好像還差那麽一點點火候嘛。”

“如果想笑我,就盡管笑好了,不用這麽拐彎抹角。”我抬起頭來,將右臉對著他,毫不掩飾臉上的掌印。

“笑你?”謝安昀看著我,眨眨眼睛說道,“這世上最沒資格笑你的人就是我吧。”

我不理他,朝自己的車走過去。

他跟在我身旁絮絮叨叨地說著:“你忘了,咱們這幫孩子裏,被打得最多的就是我了。像我們這樣的人,誰不是人前風光,人後被老爹揍得親媽都不認識啊?這年頭,富二代哪有那麽好當的?你要是從小不被打,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說你是富二代,對吧?”

陽光熾烈,令人隱隱焦躁,不知道是因為謝安昀太囉唆,還是他的“安慰”太蹩腳,又或者隻是因為龍曦的默然離開,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無名火。

說完,我大步離開,並不想知道謝安昀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很多時候,別人怎麽看你、怎樣想你,又有什麽關係呢?爸爸不認同我,龍曦不理解我,那也沒有關係吧?

我抬頭,陽光太刺眼,讓我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淚來……

沒關係嗎?真的沒關係嗎?

也許,有關係的吧,隻是我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