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什麽地方?”

他轉身對我笑了一下說:“去了就知道了。”

我跟他一起上了公交車,下車後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我發現這段路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識,轉頭問江景程:“我記得上次社團活動去天文台也是走的這條路。”

江景程點頭說:“沒錯,上次你不是說,想要晚上在這裏看星星嗎?這裏的天文台視野最好,看到的天空也是最美的。”

我愣住了,當初隻是無意間的一句話,沒想到他居然記住了。

眼看著天漸漸黑下來,江景程伸手對我說:“允諾,你怕黑的話,我會牽著你走的。”

我低頭看了看他纖長的手指,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握上去。他掌心的溫暖一直傳遞到我心底最深處。

為了緩解沿途安靜的氣氛,我們開始斷斷續續地聊天。

我問江景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天文的?”

江景程頓了一下,然後說:“很小的時候吧,那時候隻是覺得好奇,後來就越來越感興趣。”

“原來是這樣。”我看著深藍的天空,驚喜地說道,“山頂上的星光很亮。你看,那是北鬥七星,你覺得它像什麽?”

江景程停頓了一下,轉頭看著我笑了笑,眼睛裏麵仿佛有星光閃爍,他說,“你肯定覺得,北鬥七星不像一個勺子,更像數字七。”他說完這句話,我愣住了。

“怎麽了?”江景程也愣了一下。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隻是覺得剛剛你說的話好熟悉,好像以前也聽過,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江景程眼裏的淡然消失殆盡,整個人都呆住了,他說:“你想起什麽了嗎?”

“沒有。”我疑惑地看著江景程問,“奇怪,你怎麽知道我是這麽想的呢?”

江景程歎了口氣,點了點我的鼻子,輕笑起來,說:“沒什麽,我隻是猜的。”那一抹笑容美好得近似幻覺,讓我一時恍了神。

兩個人聊著天,居然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天文台的白色圓頂已經可以看到了。

江景程轉頭對我說:“我經常來天文台,所以和這裏的工作人員都挺熟的。”

我點頭,難怪上次社團活動開展得那麽順利。

不知不覺居然走到了天文台門口,晚上的天文台裏麵隻有幾個值夜班的人。江景程和工作人員打過招呼後,拉著我來到一個寬闊的陽台,陽台上架著一架望遠鏡。

江景程拉著我走過去,說:“這是高倍望遠鏡,通過它可以清晰觀測夜空中的星辰。”

按照江景程教我的操作方式,我湊到望遠鏡前看,的確如江景程說的,這裏夜晚的視野極好。

我驚喜地說:“這裏真是個好地方。”

江景程的手按在望遠鏡上,轉頭問我:“允諾,想不想看木星?”

我對眼前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不停點頭。

江景程教我怎麽調節高倍望遠鏡才能找到木星的位置。突然視線裏麵出現一個絢麗的條紋星球,我甚至可以看到美麗星球上那一片連綿的山脈。

這種極具震撼感的畫麵讓我大呼出聲:“好美,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星星是這麽美。”那看似遙不可及的星辰,居然好像近在眼前隻要伸手就能捕捉到,真是太奇妙了!

我興奮地轉頭去看江景程,發現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帶著微笑的臉正向我靠近。時間仿佛又回到初見的那一天,他一步步朝我走過來,對我笑的時候,我紅著臉低下了頭。

江景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低下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允諾,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希望你能真正地開心起來。”他的聲音那麽輕,那麽柔和,瞬間撥開我心底的陰霾。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一刻的溫馨氣氛,可是江景程似乎沒有要放開我的意思。

我看著江景程的眼睛,那裏麵微波**漾,閃著期待的光芒。

手機鈴聲持續響了一會兒,我沒有接聽,直到鈴聲終於停下來。

柔和的月光下,他深灰色的外套上籠罩著銀色的光暈。我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累了,許彥飛的再次出現,他所說的那些話幾乎將我徹底擊垮的時候,江景程的出現正好填補了我心中那軟弱和悲傷的空洞。

站在這個氣質純淨如水的男生麵前,我覺得很羞愧,之前我已經對黎曉撒謊了,如果我再騙江景程,我害怕這個謊言會無止境地延續下去。

我把手從望遠鏡上拿下來,試探性地問:“江景程,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很好,真的,所以我才會加入你的社團,想要接近你,但是……我不知道他會回來……”

江景程鬆開緊握住我的手,然後輕輕在我手上拍了拍,像是在安撫一般,微笑地說:“允諾,沒關係的,說說你曾經喜歡過的那個男生吧。”

月光流瀉下來。

感受到江景程手心的溫暖,我才慢慢開口說:“他叫許彥飛,以前我們在一起過,曾經……”

曾經我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一見傾心,是偷偷往他口袋裏麵塞一張檸檬糖紙,是坐在籃球場邊隻盯著球場上的他看,他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句簡短的話也能讓我輾轉難眠。

有人問我十五歲時最大的願望是什麽?我毫不猶豫就可以講出,唐允諾十五歲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許彥飛在一起。

有一天許彥飛拿著一本旅遊雜誌對我說:“允諾,你看這個地方的天空多麽藍,房子也很有特色,我們一起去這裏旅行好不好?”

那之前我根本沒有獨自去旅遊的經曆,甚至都不清楚他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裏,就回答他說:“好,我們一起去。”

那時候的我真傻,以為隻要把生活費節約下來就可以去旅行,可是存下來的那一點點錢又怎麽夠呀,於是幼稚的我做出了一個自認為很偉大的決定。

我趁著家裏沒有人,偷偷拿走了存在媽媽那裏的壓歲錢,可是我忘了,媽媽那麽精明的人,我怎麽可能瞞得過她。

所有事情都被揭發出來的那天,酷暑難耐,細密的汗珠在我的臉頰匯聚,順著脖子灌入衣服,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媽媽拿著從我書包裏麵搜出來的錢,還有幾張許彥飛寫給我的字條,再也沉不住氣,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罵道:“你才幾歲,居然學會偷錢,在學校你學什麽不好學人家早戀,我養你是幹什麽的?就是為了出去丟人現眼嗎?”

我的耳朵一直在耳鳴,一個個尖酸刻薄的詞幾乎就要將我擊垮。後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從家裏跑出去的,直到跑到籃球場看到許彥飛,我才停下腳步,不顧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衝過去抱住了他。

許彥飛後背微微一震,什麽也沒問,隻是輕聲說:“傻丫頭,才分開幾個小時而已,你就這麽想我呀。”

即使是被媽媽打的時候,我也倔強地把眼淚逼了回去,可是聽到許彥飛聲音的那一瞬間,所有的委屈、難過、氣憤全部爆發出來,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流下來。

我說:“許彥飛,我不懂,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難道隻是互相喜歡就犯了天大的錯誤嗎?”

許彥飛嚇了一跳,把我圈在懷裏,搖頭問:“怎麽會這麽想呢?”

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了許彥飛。

他心疼地看著我,幫我抹了眼淚,說:“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什麽事情。錢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想過要你解決,倒是你這個傻丫頭怎麽做這種傻事呀。”

我掙開他的懷抱,問:“不是說好了一起去旅行的,難道不去了嗎?”

許彥飛嘴角勾起一抹不羈的笑,說:“去,當然去。允諾,我答應過你的,要給你一個最難忘的旅行。”

很多人都說,十幾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是情呀愛呀,可是誰又能解釋,那在心底掠過的淺淺感傷,隱藏不住的深深愛戀又是什麽東西?

這個年紀的我們都有些叛逆,何況又是心高氣傲的少年,眼睛裏麵容不下任何沙子,對待感情認真起來不計後果。

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那麽喜歡許彥飛吧。

三年的時間,直到現在,當我閉上眼睛仍然記得那個傲氣的男生仰著頭對我說:“我們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我問:“真的嗎?”

他答:“我許彥飛發誓,要牽著唐允諾的手一輩子都不放開。”

一句話,允諾我一生的幸福。

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十五歲的青春就凝結在了那個夏天。

這樣的夜晚,實在是不適合提起以前的事。

可是江景程聽得很認真,中途也沒有插一句話,等我說完,周圍萬籟俱靜。我想,或許我和江景程之間所有的聯係會就此結束了。

誰知江景程平靜地說:“你說的那個人,就是重點學校的學生會會長許彥飛,對吧?”

我一臉震驚地看著江景程,他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繼續說:“我記得他,三年前的暑期奧賽培訓班上,他就坐在你旁邊,還有,你多抄的那份筆記也是給他的吧。那時候你看著他,笑得那麽燦爛,除了他,仿佛眼睛裏麵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我一愣,在腦海裏搜尋著關於江景程的記憶,確定自己之前對他並沒有任何印象,才微微點頭,說:“你,你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呢,為什麽我都想不起來呢?”越來越疑惑,記憶裏麵有什麽東西想要湧出來,可是又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呢?為什麽江景程對我的一切這麽熟悉,而我對他卻一無所知。

冬日的夜裏,從天文台俯瞰靜謐的山林,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複雜。

隻那麽一瞬間,江景程的手微微一顫,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注意到這樣一個小動作,我抬頭,發現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脈脈含情地看著我,說:“因為你看到的人一直都不是我。”

江景程伸手貼在我冰冷的臉頰上,柔聲說:“允諾,過去了的事情就過去了,我隻問你,你現在快樂嗎?”

我仔細想了想他說的話,然後點了點頭。

江景程嘴角輕輕抿了抿,鬆了口氣說:“那就好了呀,以前怎麽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以後也能一直快樂下去。”

滿天的星光下,這個男生話語簡短,皎潔的月光落在他完美的側臉上,襯托出他堅毅的表情和深邃的目光。

這麽溫馨的瞬間,我的思維居然停滯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拉住我的手說:“允諾,你別想太多,其實像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在你開心的時候我能陪你分享,你難過的時候我能站在你身邊陪著你,帶你看星星。我希望能牽著你的手到永遠。”

軟聲細語下,我幾乎就要沉溺下去了,可是他說永遠的時候,我的心裏突然抽痛起來。不是我覺得和他在一起不好,而是因為太幸福,所以對失去時的痛苦更加畏懼,畢竟許彥飛也曾給過我這樣的承諾。

我皺了皺眉頭說:“江景程,我有沒有跟你講過,其實我不相信永遠。”

很多時候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們誰也沒辦法控製,也許上一秒還說要永遠在一起的人,下一秒就會分開。

一陣風吹來,把他額前的劉海吹亂了,從天文台的陽台上看出去,整個山林差不多都盡收眼底,遠處城市橘黃色的燈火與銀色的月光交融在一起,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幻化了,就連時間都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江景程突然握住我想縮回的手,我隱隱感覺到了他的緊張。我一抬頭,看見他很認真地看著我,說:“滄海桑田都是會變的,唯有那些星辰是永恒不變的。允諾,你說你不相信永遠,但我要帶你見證永恒。”

那一瞬間,我感動極了,定定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周圍安靜得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了一陣後,江景程微微彎下腰,一個吻就這樣落在我的額頭上。詫異之間,我聞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檸檬香味,一時覺得似曾相識。

香甜的吻,像暗夜裏緩緩盛開的曇花,無聲地開放,綻放出一絲一縷的清香。

曖昧的一個吻,讓我的臉又開始發熱了。

緩緩地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身體裏麵某個空虛的地方終於被填滿了,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倚靠上去,不想離開。

江景程身上總是有種獨特的味道,很溫暖,如同冬日的暖陽一般。

從天文台回來,江景程把我送到我家門口,夜色深沉得化不開。

看著我家樓下的人影,我忽然站住了,喊了一聲:“黎曉。”

黎曉站在樓道裏發呆,聽到我的聲音抬起頭,滿臉沮喪地朝我走過來說:“允諾,你到哪裏去了?姑姑打電話給我……”

看到江景程的時候,她愣了一下,然後心領神會地看了我一眼,立刻轉頭,甜甜地對著江景程喊了一聲:“景程學長,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

江景程點頭禮貌地笑了笑。

黎曉站在我身邊不停扯著我的袖子。

麵對著黎曉的時候,我又不自覺地想起許彥飛,心裏多少對她還是有些內疚。我不敢看黎曉的眼睛,偏頭對江景程說:“這是我表妹——黎曉。”

江景程微笑著說:“很高興認識你。”

畢竟是在自己家樓下,萬一被我老媽看見就麻煩了,我輕咳了一聲對江景程說:“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江景程看了一下手表,皺了皺眉問我:“呀,都這麽晚了,你會不會被家裏人罵?”

黎曉馬上插嘴說:“放心,放心,姑姑那裏我都應付過去了。”轉頭又指責我說,“你的手機打不通,姑姑轉撥給我,還好我反應快說你今天在我們學校看比賽,和我一起回來的,晚上就睡在我家了,怕謊言被拆穿我可是特意到你家樓下等你的,怎麽樣,我夠義氣吧。”

我鬆了口氣,點頭說:“是,是。”

江景程也鬆了口氣說:“既然安全送達,我的任務也完成了,允諾,我先回去了。”

目送著江景程離開的背影,黎曉站在我後麵說:“想不到江景程是這麽有風度的一個人呀。”

我轉過頭,看著黎曉臉上綻放的笑容,頓時覺得自己什麽都不告訴她,太不誠實了。

頓了一下,我想對黎曉坦白我和許彥飛的事情,卻被黎曉搶先一步開口,她說:“姐,今天的比賽,我們學校輸了。”

我驚訝地看著黎曉,她收起臉上的笑容,歎了口氣說:“我從來沒有看到我們學生會會長在比賽的時候那麽不專心過,作為隊長甚至沒等到宣布比賽結果就離開了,你說他到底是受了什麽打擊呀?”

愣了一下,我不敢看黎曉的眼睛,心裏不是沒有愧疚感,對黎曉撒了一個這麽大的謊,卻不知道怎麽去安慰黎曉,於是,我咬咬牙說:“曉曉,或許,或許是他家裏出了什麽事不想說才這樣,你別太擔心了。”我無力地說著,心裏對自己失望透了。

我在心裏對黎曉說:“原諒我,原諒我又撒了謊,但是,曉曉,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我不知道黎曉是不是因為真的聽進去了我的話,這夜她睡得很安穩,我卻一夜無眠。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才有了一絲睡意,可憐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居然牙齦腫痛。

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對於這句話我現在是深深地讚同。

黎曉勸我去看醫生,我一想到萬一要拔牙,不停擺手說:“不用了,我沒事,等下去買點消炎藥好了。”

頂著牙疼,堅持上了一天的課,放學回家的時候,安雪突然盯著我的臉說:“允諾,你的臉怎麽一邊大一邊小呀。”怕我不信,又在書包裏麵翻出一塊小鏡子遞給我。

我拿起鏡子一看,果然如此,牙痛的那邊臉都腫起來了。安雪二話不說,拉著我就要去牙科醫院。

我說什麽都不願意,嘴裏嚷嚷著:“不去,不去,吃藥一樣可以好的。”

安雪頭疼地看著我:“你怎麽這麽大人了還怕看牙醫啊?”

安雪拉著我的手不放,我捂著臉不肯走,兩個人就這麽在校門口僵持著,直到有人喊了一聲:“允諾。”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江景程從學校裏麵出來,走過來問我:“你的臉怎麽了?”

安雪看到江景程,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說:“江景程,你來得正好,允諾她牙疼,都腫成這樣了還不願意去看牙醫,我是拿她沒轍了,交給你了。”她轉身歉疚地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告別。

江景程上前一步,看著我腫著的半邊臉,皺了下眉頭,問道:“很疼嗎?”

看到他黝黑的眸子,我搖了搖頭,雖然已經疼得要死了,卻隻是咧嘴笑了笑,倔強地說:“沒那麽嚴重,你別信安雪的話。”

江景程伸手拂開我額前的劉海,掌心貼在我的額頭上,低下頭,緊皺眉頭,說:“怎麽這麽燙,臉還這麽腫,肯定是發炎了,允諾,去醫院吧。”他說話的語氣頓時強硬起來。

我低著頭,聽他這麽一說,心裏涼了半截,飛快地抬頭求饒地看著他,看見他不容抗拒的眼神,就知道躲不掉了。

江景程拉著我的手,安慰我:“有病一定要及時治療才會好,我陪在你身邊,沒事的。”

我雖然固執,但是在江景程強硬的態度和軟聲細語的雙重攻勢下還是妥協了,點頭說:“好,我去。”

江景程扣住我的手腕往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後,抬頭的時候,看到馬路對麵一個熟悉的身影時,我的腳步頓了一下。

如果說牙疼隻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那麽當我看清楚馬路對麵那個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看著我的人時,心裏立刻激起一陣電閃雷鳴。

江景程轉頭問:“怎麽了?”

我快速把視線收回,抽出被江景程握住的手,搖頭說:“我隻是想到萬一要拔牙肯定很痛。”

江景程愣了一下,眼裏的失落我不是沒看見,剛剛的動作完全是我下意識的行為。

歎了口氣,江景程說:“允諾,比起持續的牙痛,拔牙的痛隻是一瞬間的。”

我仰頭看著他,逆光中,他的臉我看不大清,但輪廓很堅毅,對待感情和生活都這樣認真的人真的教會了許多我不曾想通的問題。

我愣愣地看著江景程,對他笑了一下,說:“你說的對,長痛不如短痛。”說完頭也不回地跟著他去了牙科醫院。

四十多歲的女牙醫,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讓我張嘴給我檢查了一陣,立馬下結論說:“是智齒發炎了,必須拔掉。”

我嚇了一跳,問:“除了拔牙,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醫生推了一下眼鏡,寒光閃閃,我很害怕,但是,醫生說:“必須拔,智齒本來就沒有用處,萬一引發其他感染就不好了。”

江景程果斷地說:“拔掉吧。”然後又對醫生說,“醫生,她很怕疼,麻煩你輕點。”

女醫生笑嗬嗬地說:“不要那麽緊張,疼一下子就過去了。”

拔牙的時候因為打了麻藥,所以拔的時候不疼,拔完以後我嘴巴裏麵塞了許多棉花,從門診室裏麵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江景程靜靜地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他低著頭,白色的長椅襯著他藍色的羽絨服和黑色的圍巾,十分好看,偶爾走過去幾個人,總有人回頭看他。

我慢慢朝他走過去,他看見我出來才站起來,看著我鼓鼓的嘴說:“怎麽樣?”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他微微彎了彎嘴角,笑容蔓延開來。

拔完牙要等半個小時才能把嘴裏麵的棉花取出來,江景程就陪著我一起等。和他一起坐在長椅上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人都很安靜。我眼睛盯著江景程白皙的手指發呆,江景程也發現我在看他的手,伸手握住我的手,稍稍用力把我往他身邊拉了拉。人在生病的時候特別脆弱,所以當我靠在江景程的肩膀上時,隻覺得這個時候有個人可以給自己依靠,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半個小時後,我去取出棉花,麻藥失效後,我才真正感覺到了疼痛的侵襲。

從醫院裏麵出來,江景程問我:“好點了嗎?”

我捂著嘴,忍著痛點了點頭,卻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了。

這一次,我是真正明白了牙疼的苦,然而愛情的智齒更是如此,硬是忍著疼,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久了還會發炎,越早拔掉越好。

從醫院出來,江景程陪我在公交車站等車。毫無預兆地,這一天的傍晚,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滿天飛舞。

突然降臨的驚喜讓我不禁抬頭,看見大朵大朵幹淨的雪花在風中不斷地飄落。

脖子上突然感受到一陣溫暖,我低頭,看到江景程把自己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圍在了我的脖子上,問我:“冷不冷?”

我搖搖頭,裹著他的圍巾,頸間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本來浮躁的心好像也受到他的影響安靜下來。

江景程說:“允諾,剛拔牙的第一天會很疼的,你不要老是去想,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看似隨意的一句話,語氣卻是我從未聽過的堅毅。

我點頭說:“我知道。”

江景程接著說:“下個星期我再陪你過來複診。”

我依然點頭說:“嗯。”

公交車進站的時候,我轉頭對江景程說:“我等的車來了,你也快回去吧。”

江景程笑著對我說:“我看你上車就走。”

開了暖氣的公交車上,玻璃窗戶被白色的霧氣覆蓋,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手指滑過玻璃窗,水霧凝結成水珠順著我手指滑過的地方慢慢滑下去,透過玻璃窗,我看到江景程朝著我揮手。

那一瞬間,我無法抑製地想起了那年的聖誕節,許彥飛——那個笑起來有點不羈的少年——坐在公交車上也是這樣對我揮著手。

隨著漸行漸遠的公交車,江景程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見。

我坐在公交車上,聽著廣播裏麵放著的婉轉情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條放學一起騎車回家的必經之道,籃球架下放著我買的冰紅茶,省出一個月的零用錢就是為了在生日的時候給他買禮物……閉上眼睛,這些小細節依然曆曆在目。

許彥飛,那個讓我曾經下決心要一輩子都喜歡的人,去而複返。

可是感情呢?那些破碎了的感情還能夠重來嗎?

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坐在公交車上,給媽媽發短信,說明自己剛拔完牙要晚點回家,沒想到媽媽在收到我的短信後直接打電話給我,說:“允諾,你爸爸今天單位搞活動,我們今晚都不回來了,你牙疼就買點粥喝吧,錢放在你房間的抽屜裏麵了。”

經過回家的路口,我在附近的粥鋪裏買了白米粥,裹了裹江景程的黑色圍巾。從天空中飄下幾朵純白色的雪花落在圍巾上麵,我輕輕拂去,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小區的路燈全部打開了,放眼望過去那一排橘黃色的燈光看上去暖融融的,白色的雪花在燈光裏飄舞,而路燈下似乎還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

我並沒在意,隻是低著頭往前走,心裏想著粥要趁熱喝才好。突然我的手臂被人拽住了,我嚇了一跳,尖叫了一聲,就聽見有個沙啞的聲音開口說:“允諾,是我。”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慢慢地回頭,看到許彥飛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我。

許彥飛上前一步,右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說:“我在這裏等了你兩個小時,你就沒有話和我講嗎?”

我聞言一愣,抬頭看著他,那雙神采飛揚的眼睛現在也暗淡下來,在雪花紛飛的夜晚顯得更加哀傷。

畢竟是曾經那麽在乎的人,我的心頓時軟了下來,說:“我去看牙醫了。”

許彥飛狠狠打斷我說:“江景程和你一起去的吧。允諾,你知不道我看到江景程低頭看你的樣子,看到你們牽手離開的時候,我的心裏會怎麽想?”

頭一次見他發這麽大的火,感受到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我皺了一下眉,說:“許彥飛,不要這樣好不好?”

許彥飛轉而把兩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強迫我直視著他,說:“允諾,你不要告訴我,你根本沒有看到我就站在你校門口對麵的街邊,或者說,你根本就不願意看見。”

我心裏很痛,可也隻是無奈地說:“看到了那又能怎麽樣?你回來了又能怎麽樣?一直看不清楚的人是你,而且,而且江景程對我很好。”

我在許彥飛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叫作悲傷的情緒,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用力地扣住我的雙肩說:“你說什麽?你居然能說出這種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我也從沒有想過要放棄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想方設法回來,考上你最喜歡的學校,可是你呢?唐允諾,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做到像你這樣狠心?”

我愣了一下問:“到底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情?”

許彥飛冷哼一聲,移開目光,用冰冷的語氣說:“你不知道嗎,你媽媽沒有告訴你?我們約定一起出逃的第二天,她就說我誘拐你,並且威脅我再也不要去找你,事情鬧大後,我被學校開除,被家裏強迫轉學。”

“你,你說什麽?”我眼神空洞地看著許彥飛,不敢相信他所說的事情曾經發生在這個優秀的少年身上。

我瞪大眼睛,大聲問他:“你說我媽媽說你誘拐我?”

他動了動嘴角,我不記得曾經在驕傲的許彥飛臉上看到過這種自嘲的笑容,眼睛裏麵是掩飾不住的痛楚與無奈,他說:“那晚我在火車站等了你一晚上,直到最後也沒等到你出現。第二天,你媽就來找我,還說你再也不會見我了。”

我不停地搖頭:“你就這樣相信了?”

許彥飛打斷我:“我當然不信,可是你媽媽跟我爸說如果我再出現,就去報警。後來我被學校開除,雖然我爸找了關係沒有在檔案上留下處分記錄,不過我還是被我爸硬逼著去了外地。”

手不斷握緊,指甲掐進肉裏,我勉強保持清醒說:“那後來你怎麽都不告訴我?”

許彥飛看著我的目光居然帶著一點恨意,他說:“你的手機號碼變成了空號,QQ頭像也再也沒有亮過,問以前的同學他們說你休學了。我這幾年一直都被我爸管得很嚴,好不容易說服我的爸媽,又考上了現在的重點學校,才終於回來了,你卻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唐允諾,為什麽你不問問你自己,你真的在等我找你嗎?還是你早就打算放棄了?”

我低下頭連呼吸都好像忘記了,我從沒有想過還有這麽一段故事。在那段我昏迷躺在醫院的日子裏,我真的無法想象曾經高傲的許彥飛居然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最後還被學校裏開除,不管是想到哪一個情節我都忍不住想要哭出來。

滾燙的眼淚在眼眶裏麵直打轉,隻差一點就要掉下來,可是我仰了仰頭,哽咽著說:“我不知道事情是這樣的……我真的不知道……”

許彥飛煩躁地一腳踢在路燈杆上,路燈被震得晃動起來。

曾經設想過很多他離開的理由,卻從沒想過事實比我想象的還要殘酷。

仰著頭,在下雪的夜裏,我在許彥飛那雙明亮的眼睛裏麵看到自己眼神悲憫地說:“但是,許彥飛,在承受這些痛苦的不是隻有你一個人。”

出事的那天正好是三伏天最熱的一天,我和許彥飛約好在火車站碰麵,然後一起去他向往的小城旅行。

傍晚的時候,我趁著媽媽出去散步,帶上存下的所有積蓄從家裏偷偷跑出去。為了躲開我媽媽回家時經常路過的街道,我特意繞道走了之前上奧賽培訓班時經常走的另一條路。

我天真地認為,拋開了父母的責罵,老師的警告,就真的能獲得自由,當災難毫無預兆降臨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麽的愚蠢。

此時此刻,整個世界似乎隻剩下我和許彥飛兩個人,隔著心的距離麵對麵地站著。

我聽見自己用空洞的聲音說:“許彥飛,那天我其實去了火車站,而且隻差一點我就可以見到你了,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倒黴,居然遇到了一個搶劫犯,我當時真的受到了驚嚇,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他,可是他還是在向我不停靠近。我不停地哭,不停地求救,就在我以為自己肯定死定了的時候,有人聽到了我的求救聲。”

許彥飛猛然拉住我的手,一臉緊張地問:“所以你被人救了?”

感覺到他此刻緊繃到顫抖,我點了點頭說:“是,有人救了我,可是那個搶劫犯不甘心就這麽放了我,用磚頭砸了我的頭,之後我被送進了醫院,醒來以後我媽媽告訴我,我已經昏迷了好幾個月,而你早就去了外地。”

那天最後的記憶隻剩下天空中那道被染成了橘紅色的晚霞,而那之後的記憶在我的腦海裏麵一直是片盲區。

我隻記得,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著滿臉憔悴的父母,我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不停說著:“媽,對不起,我再也不這樣了。”

埋藏在心裏最深的傷疤,我以為隻要不去碰觸,總有一天會好起來,可是,許彥飛突然回來了。我以為當我見到他時,心會鑽心地疼,可是此刻我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過了很久,他才艱澀地開口,聲音破碎:“怎麽會,怎麽會這樣,難怪那時候我怎麽都聯係不上你,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搖搖頭,笑著說:“你不需要道歉,醫生說我命大,沒有傷到最致命的地方,我已經覺得很幸運了。”

許彥飛嗓子變得沙啞,哀傷地說:“允諾,你別這樣看著我,為什麽我覺得馬上就要失去你一樣?”許彥飛突然用力抱住我,顫抖地擁抱著。

我很清楚許彥飛心裏有多痛,因為這樣的痛同樣在我心裏蔓延。

我疲累至極,掙開許彥飛的束縛,一字一頓地說:“許彥飛,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我就喜歡你,一根筋地追著你跑,即使是遇到那樣的意外,我也不曾後悔過。”停頓了一下,我無力地說,“隻是,這樣的喜歡已經夠多了,我們應該珍惜現在的生活,不要再去傷害關心我們的人。”

許彥飛情緒失控地看著我,兩手緊握成拳,連聲音都因為激動而顫抖起來,他說:“你這是想和我撇清關係嗎?”他搖著頭,後退一步,看著我說,“允諾,你告訴我,你忘得了我們曾經的校園嗎?你忘得了在梧桐樹下我吻你嗎?你忘得了KTV裏麵我們的合唱嗎?你忘得了我扶著你的手投籃的樣子嗎?你忘得了我們的檸檬蜂蜜茶,我們的誓言嗎?”

我心痛如絞,眼淚終於流下來,隻是不停地搖頭。

許彥飛突然彎腰,頭靠在我的肩上,我明顯感覺到自己脖子上有淚滴落下來,冰涼的觸感,我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融化的雪花,而我的臉上也早已濕潤一片。

在這個飄雪的季節裏,兩個曾經相愛的人隻能這樣默默流著眼淚,我心裏的悲傷一波接著一波。

眼前這個男生,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許彥飛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許彥飛的那天。

那時候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進學校,站在高高的大禮台上慷慨陳詞:“我的目標是拿下明年物理和數學的雙料奧賽冠軍。”

那個閃閃發光的人,讓任何人都不能無視,他是那樣的高傲、**、無所畏懼。

然而在命運麵前,愛情如此渺小。

滿天白雪下個不停,似乎就要將我們淹沒。

抬起頭,看著自己曾經全心全意喜歡的男孩,我為他做過最傻的蠢事,為他差點和父母決裂,為他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可是現在想一想,也隻能用一句“年少輕狂”帶過去。

終於,我收拾起自己所有的情緒,眼中含淚地說:“我記得的,我一直都記得我們的校園,我們在梧桐樹下的初吻,我往你口袋裏塞的檸檬糖紙,我們的誓言,我們的情歌,可是,許彥飛,一切都回不去了。”眼淚傾瀉下來,我艱難地開口,“所以,就這樣吧,放下過去,不要再傷害我們身邊的人。”

就在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許彥飛突然用力拉住我的手腕,眼神哀憐地看著我。

就在我幾乎快要被動搖的時候,手機響起了,上麵顯示:“黎曉來電是否接聽?”

我閉上眼睛,狠心推開了許彥飛,說:“無論如何,請你不要傷害黎曉。”說完,我轉身就往樓上跑去。

許彥飛的聲音一字不漏地落進我的耳朵裏麵——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唐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