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蟬鳴時的等待

【01】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一直沉默著,殊不知,不否認其實已經是最大的肯定。

“我就知道……”蘇晴一點都不驚訝,“早就看出來了。”

這下子我倒是驚訝了,我一直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

蘇晴斜了我一眼:“如果不是因為喜歡,誰能忍受另一個人成天對自己‘呼來喝去’這麽多年啊?你總不是怕小花吧?他讓你去跑腿,如果不想,其實你也是可以拒絕的吧?可是你呢,哪一次不是毫無怨言地赴湯蹈火了?還有,你剛才聽到梨落的名字的時候,寫在臉上的難過,實在太明顯了。”

我笑了起來。

原來在關心自己的人眼中,任何一絲小小的變化,都是讀懂內心的大線索……

心思被她發現了,我也就不再隱瞞。

然而,我剛想告訴蘇晴,這件事別讓小花知道,她忽然皺起眉頭對我說:“可是,姐姐,我覺得夏言並不適合你。”

我定在那兒,愣愣地看著她,一種說不出口的難過突然迎麵撲來。

對小花的感情,早已讓我沉重得無法負荷,若是再得不到蘇晴的支持,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蘇晴麵對著我坐下,把我的手牽去,輕輕放在她的腿上:“姐姐,我不是說你們不般配什麽的。夏言吧,說他溫柔,確實很溫柔,隻是,他對誰都是這個樣子,我不覺得是什麽很好的事情。除了在接受告白這件事情上,他還算立場堅定,其他的,隻要是女生的事情他幾乎都不會拒絕,而且會習慣性地對人家很好。你說,這怎麽可能不讓每個女生都覺得他對自己很特別?”

我想了想,似乎是這樣沒錯,不過……

“就說上次跟他告白的那個女生!”蘇晴接著說了下去,“夏言其實完全不認識,卻給了我一種他和那個女生關係還不錯的感覺。他的性格一定會被很多人喜歡,可是我覺得,他很難好好喜歡一個人。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有些花花公子……你如果和他在一起,一定會難過的,我不想你難過。”

“可是他的性格本來就是這樣,也不能算是他的錯啊。”我忍不住反駁。

“我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不好,隻是覺得不適合你。”

“我們都沒有在一起過,你怎麽就知道不合適?”

蘇晴一定是發現我微微有些發怒了,於是把語氣放軟了,說:“姐,你別這麽快就開始護著他好嗎?就事論事。我才說了他幾句,你就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趨勢了。我隻是覺得,夏言這樣的性格,萬一你們在一起以後,他依然對別的女生很好,跟個大眾情人似的,你能受得了嗎?”

我沒有去考慮蘇晴的問題,隻覺得心裏有點生氣。

蘇晴一連串的話,就像是在用木塞堵住瓶口,讓我無法應對。不是因為我覺得她說得有理,而是在暗暗地怨恨自己,為什麽沒有辦法替小花好好地解釋。

“反正我覺得不好……姐姐,我知道你有點內向,所以認識的男生不多,熟悉的現在隻有小花,可是天涯何處無芳草啊!幹嗎就盯著小花呢?都不知道你是喜歡他什麽。”

我心裏一急,在手機寫:“那你還不是就因為小時候一起玩過,就喜歡了顧軒這麽多年?”

她忽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起來:“那不一樣!我不同意!一定有比小花更好的人!”

蘇晴的話在我聽來有些刺耳,我輕輕呼了一口氣,不再和她爭辯。

我覺得小花就是這樣的性格,會對大家都很好,所以才會有那麽高的人氣,讓那麽多人喜歡他。他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而比起蘇晴,自然是我跟小花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些……蘇晴怎麽就知道,小花不會好好地喜歡一個人呢?

更何況……萬一,哪怕隻是萬一,萬一以後的哪一天,他也會喜歡上我呢?

【02】

晚飯後,我在廚房洗碗,隱約中好像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又好像是聽錯了。蘇晴就坐在客廳,沒有要去開門的意思,我就沒有在意了。可是等我洗完了碗走到客廳,那敲門聲還在響。

我戳了戳蘇晴,又指了指門口。

蘇晴瞥了一眼,極其不屑地說:“是夏言。”

我傻住了。

“我今天不想見他。”蘇晴氣鼓鼓地說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歎了一口氣,走過去開門。

小花站在門外,他大概以為會是蘇晴來開門,見到是我,臉上有些意外,還有一點點尷尬:“包子,蘇晴呢?”

我心中一疼。雖然早就知道,他首先在意的定然是蘇晴,可我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

我指了指房間,示意他蘇晴回房間去了。

小花皺著眉搖了搖頭:“還在生氣呢……”

原來他是找蘇晴道歉的,我想了想,寫:“蘇晴下午本來就為了我發聲的事情著急,所以說話衝了一點。她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睡一覺就沒事了。你別著急,沒事的。”

小花反過來問了我一句:“什麽沒事?”

“你不是來找蘇晴道歉的嗎?”

小花愣了一下,然後結結巴巴地說:“算是,也不算是吧……”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道,“包子,你要是沒什麽事的話,出來一下好嗎?我有事跟你說。”

他說這話時吞吞吐吐的,憑著多年的相處經驗,我突然很強烈地意識到,他似乎是打算解釋和梨落之間的關係。

這個猜測讓我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害怕聽到什麽而突然畏縮起來,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抓起門邊衣架上的外套,穿上鞋就和他走了出去。

我還能怎樣呢?

就算是解釋,應該也不是對我說的。對他發脾氣的是蘇晴,他見不到蘇晴,我就成了中間的傳話筒。這是常有的事,以前他們倆吵個架也是我在和稀泥,我早就習慣了。

而且,他和梨落的事,又怎麽是我能夠左右的?

最近早晚溫差變得有些大,入夜後吹起風來還是有些冷,我拉了拉衣領,發現小花還穿著一件單衣,好看是好看,卻有些單薄。

我忽然想起,他是剛剛才回來的,原來,他連衣服都沒來得及加就直接過來了。又想起今天下午他是和誰在一起,我的表情變得有點不自然,於是有些生氣地決定不再看他,眼睛卻還是忍不住地往他瞟過去。

我在心中輕輕地對自己說:“蘇暖,你還真是表裏不一。”

小花現在看起來已經和以前很不同了。他瘦了很多,徹底褪去了以前還有的一點圓潤和青澀,看起來有些棱角分明了,但是線條並不生硬。如果以前還可以偶爾用上可愛這樣的形容詞,現在已經可以說是一副英氣的麵孔了。

以前,他忙著跟一群好兄弟打球,英姿全都留在球場上,每一次投籃都會聽到女生尖叫。現在,他雖然不是學生會成員,但是經常被邊江帶著到處晃,又因為成績優秀,經常在年級大會上露臉,於是變得更加招蜂引蝶。自從進入江北,小花隔三差五就能從抽屜裏麵翻出情書和小卡片。有一次,我借了他的書,看完以後還沒還給他,直接放在自己的桌子上,結果我的桌子被誤會成是他的,居然出現了一封粉紅色的信。

每一封情書小花都會看,有時候看著看著還笑出聲來,然後指著裏麵女孩子寫的錯別字或者別的他覺得有意思的地方給我看,當然,看完之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說:“這畢竟是別人的心意,你就這麽笑過去了?”

小花當時聳了聳肩,說:“那總不能誰都接受吧!”

我說:“你這樣一點都不禮貌。”

小花就讓我舉個例子,說明怎麽才夠禮貌。

“你要是不想接受,可以把信送回去啊。”

小花不屑地嗤了一聲:“我隻要不理會,她就知道自己被拒絕了,默默放棄就好了,何必要一個個當麵說出來?做多餘的事情,隻會讓別人誤會——我回去再見她一麵,好讓她心存念想嗎?更何況,她們都不敢當麵說,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翻了翻白眼,懶得理他。

他又問:“你也是女孩子,要是你跟我告白了,你是想我當麵拒絕你還是冷處理?”

我心想:當然是希望你說清楚,這樣我就可以幹淨利落地斬斷心裏的掛念,不再像是垂死掙紮的人,抱著最後的稻草,沉沉浮浮,備受折磨,變得越來越貪婪自私,越來越不像我自己……

但是我沒有說出口。

因為我連告白的勇氣都沒有,怎麽會被拒絕?

總是有這樣的人,他不需要多做什麽,就會讓你不自覺地被吸引。你會覺得他高高在上、受眾人矚目,會讓你產生走近他身邊、走進他的視線的念頭。他在你知道的地方很優秀,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更加優秀。他做什麽事情,你都會覺得是有意思的,同樣的笑話,這個人說出來你隻是笑兩聲,但如果是他說出來,就會覺得有意思得多。就像太陽吸引著行星一樣,讓你覺得逃離不了。

我想小花就是這樣的人。而我,是圍繞著他的其中一顆行星。

現如今,似乎梨落也成了行星之一,而且比我醒目很多,比我更容易接近小花。

出門後,一路上小花都沒有說話,我們沉默得有些尷尬。

前麵經過了一個賣棉花糖的路邊攤,軟軟的像是棉絮一樣的糖絲蓬鬆而可愛。小花問我想不想吃,我撇了一下嘴,盡量打起精神地寫:“我都這麽大了,還吃這個啊?”

“這裏又沒人,咱們倆偷偷吃,不丟人的。”

我正要解釋這不是丟不丟人的問題,小花已經轉過身去,笑著跟老板買了兩根棉花糖。

我還記得,小時候蘇晴長了蟲牙不敢吃甜的,小花舉著棉花糖在她麵前格外欠揍地晃來晃去,最終被蘇晴攆得滿屋子亂跑,而我笑得東倒西歪。小花一邊逃命,一邊撕下一塊棉花糖塞進我嘴裏,催著:“快吃快吃,包子,你要記著,咱們是一夥的啊。”

那個時候單純的友誼,美好如斯。

而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再感受不到那樣單純的美好了。

我看著小花的側臉,突然想,會不會是我一個人變了?

我如此患得患失,像是得了“小花缺失症”的病人……

【03】

“發聲練得怎麽樣了?”小花忽然開口。

“蘇晴陪我練了很久,但是沒什麽成效。”我一邊把寫好的話遞給小花,一邊聳了聳肩。

小花看完後,好像輕輕歎了一口氣,讓我不由得更加沮喪了。

我很怕發聲練習會像升學考試前的那場數學複習,努力很久,卻看不到任何成果。

不過今天小花難得地沒有調侃我,而是用一種很溫和的語氣告訴我:“你這麽多年沒有說話,忽然想要出聲是挺困難的,別著急,慢慢來就好。既然醫生都說這是可以治的,那就有信心一點,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隻是,練習的事情怎麽辦?老師安排我參加幾個比賽,可能要花不少時間準備,沒有時間幫你……蘇晴怎麽說?”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浪費蘇晴的時間。

“那你有什麽打算?”小花問我。

“暫時沒有,等想好了一定告訴你。”

聊天告一段落,棉花糖還在機器裏麵纏繞,我們又陷入沉默。

小花左右看看,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果汁給我。

我不時地看向小花,其實很想知道他今天和梨落怎麽樣了,他們出去是幹什麽的,但又生怕提起的時候會看到他的笑臉,於是隻好壓下不提。

梨落和我們並不同班,在學校裏,小花和她似乎也隻是見麵會打招呼這樣的交集。他們能夠單獨約著出去,想來一定已經是私交不錯了吧……

“那個……”小花說得有些躊躇,“我今天和梨落出去,是因為之前就答應她了,要陪她去買文藝部需要的東西。這本來是邊江這個會長的責任,結果他今天有補習,梨落就點名讓我陪她去。人家女孩子都開口了,我拒絕的話,不大好。”

我聽了以後,心裏微微一緊。

團團的兩個棉花糖被老板遞了過來,小花禮貌地道了句謝,伸手接住。

解釋了和梨落出去的原因後,小花像是放下了包袱一樣,整個人都輕鬆起來。

他瞧了瞧我左手拿著的果汁,說:“你右手要打字,對吧?那棉花糖我幫你拿著。”

我點點頭,沉默一陣後,在手機上寫:“晚點回去後,我會解釋給蘇晴聽的。”

小花低頭看完,愣了愣,過了好一會兒才應聲:“哦……好。”他咬了一口棉花糖,含含糊糊地對我說,“真是奇怪,現在說出來了不覺得,剛才在想著怎麽解釋的時候,總覺得特別難開口。”

我在手機上寫下“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麽”,想了想又刪掉,換成“是這樣”,小花看了以後,點點頭。

我告訴他沒關係,剛好今天也練得有些厭倦了,權當是休息了一回。

小花是大大咧咧的人,所以我並不擔心自己的口是心非會被他看出來。

兩個一直同步發展的人,就像是靠得很近的平行線,穩定而筆直地向前行著。到了有一天,其中一個人改變了心思,小小的一個變動,都會讓平行線的路線發生偏移。

這段旅程,我往前走了一步,試圖帶著他跟自己一起前行,然而,等自己走出了不短的距離後再回頭,才發現他還待在原地,手裏牽著當初的自己,站在了路的另一頭,沒有跟過來。

我隻是他的跟班,一個連鬧了曖昧流言也從來不會讓他介意的青梅竹馬。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經定下了,根深蒂固,習慣到難以做出更改……

回家的路上,小花一邊吃著,一邊像往常一樣陪我“聊天”,偶爾撕下一塊棉花糖,自然而然地喂到我嘴裏。

不知不覺間,我們說起了下午幫梨落跑來跑去購買物品的事情。

他誇張地描述著女生在挑東西的時候如何精明和麻煩,也說了梨落的眼光確實不一般,還說了梨落帶他去了她很喜歡的一家咖啡廳,格調不錯,咖啡彌漫在空中的味道很香,但是他不喜歡梨落點的咖啡。

“清咖啡,苦得要死,真不知道怎麽有人願意花錢去喝這個。”小花吐了吐舌頭,“我看她放了兩塊糖就喝下去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多放。”

我不時地笑一笑來回應他,心裏卻空落落的,像是我的“小花缺失症”又開始發病了。

小花說,女孩子開口了,他就不好意思再拒絕。

蘇晴說,小花對誰都很溫柔,女生拜托他的事,他幾乎不會拒絕。

那他答應梨落,是出於什麽原因?

是他習慣性的溫柔,還是說,因為對方是梨落?

我看著他,好想仔細問清楚,但問題一遍一遍寫在手機屏幕上,又被一鍵清空。

至少我現在還可以揣測,萬一問了以後,發現是自己不希望的答案,那心裏絕不會比現在好受……

雖然不想承認,但我隱隱地感覺到,小花對梨落的想法並不像是那麽簡單。

隻不過,小花沒有跟我說,那就是和我沒有關係的事。

【04】

中午在食堂吃飯,我挑挑揀揀,幾乎就沒怎麽送到嘴裏。

小花看我沒什麽胃口,問了一句:“怎麽不吃啊?胃口不好?”

我跟他說,這菜我不喜歡。

他露出了一種極其關心的表情,一直盯著我,夾菜的手卻沒停下,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菜吃光了。

“你這是幹嗎?”

小花毫不臉紅地答道:“節約糧食啊,你不吃不就浪費了?”

我有點憤怒地看著小花。虧他從前還老在別人麵前自命是全宇宙最懂我的人,現在就不能好好了解一下我吃不下飯的原因嗎?

“對了,包子!”小花咽下嘴裏的東西,“一會兒午休時我有事不回教室了,你幫我把東西帶回去好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邊的書遞給我。

“幾步路的事,你過往都是這麽差遣蘇暖的嗎?”坐在我邊上的顧軒忽然說道。

小花一抬眼:“包子要是覺得麻煩,不接就行了,我又不會強迫她。”

我剛想伸手去接,書卻被顧軒一把搶走:“反正是帶回去,我幫你。”

小花看了我一眼,轉頭盯著顧軒說:“不用。”旋即把書又從顧軒手裏搶了回去,“包子,你要是嫌麻煩的話,我自己找別人。”

好巧不巧,這時候邊上經過了一個同班的女生,小花叫了她一聲,那個女生立刻就微微紅了臉。

“能麻煩你幫我把書帶回去嗎?”小花淺淺一笑。

“好……好……”

“啪——”我站起身,搶過小花手裏的書。

那個女生的手還頓在半空中,臉色變白。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盯著我看,那個女生、顧軒,還有小花。

我抓著小花的書,輕輕坐下,身體僵硬得好像每動一下都能聽到關節的嘎吱聲。

剛一回到椅子上,我立刻低下頭,繼續扒拉碗裏的白飯。

小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微妙:“那,現在沒事了,剛剛麻煩你了。”

那個女生點了點頭,看起來帶有一些怨氣和尷尬。

蘇晴輕輕撞了撞我,我隻當沒有察覺。

“包子……”小花開口道,“你剛才好凶。”

旁邊突然有人插話,哈哈打趣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管製自己男朋友呢。”

臉“唰”地一紅,我把頭埋得更低了,伴隨著臉上的熱度,心底又開始惶恐不安,催著自己趕緊冷靜,不要讓別人看出來。

其實,我隻是想能幫到他的事情,與其交給別人,還不如我來好了。

“夏言——”

聽到有人叫小花,我咬著筷子抬起頭來,看到梨落正長發飄飄地從對麵走了過來。

小花轉過身向她招了招手。

梨落過來後,很自然地坐在了小花身邊。

我咽下口中的飯,感覺到喉嚨有點不舒服。

梨落問:“吃完了嗎?要不要我等你?”

我驀地抬頭,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兩個人。

“不用等,我好了。”小花說著,把麵前的餐盤端起來,“包子,別忘了幫我把書帶回去啊。梨落,我們走吧。”

我心中一沉,徹底沒了胃口。

原來他說的有事要忙,就是和梨落在一起……我真傻,居然還幫他帶書,替他多製造了一些和梨落在一起的時間。

“你還好嗎?”顧軒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笑著搖搖頭,不想他擔心。他那麽好看的眉,不應該皺起來。

發聲練習暫時擱置了下來,我整個人都變得很頹唐,都不知道該跟誰說。於是,一有空我就溜去社團活動室,那裏總是會讓我很安心。

我一直很喜歡看書。

我喜歡用文字描述出來的那些故事,瑰麗、奇幻、溫馨、觸動人心。也因為接觸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我漸漸進入了話劇的圈子。起初隻看劇本,靠自己的想象去構築裏麵的場景。直到有一次,因為別人贈送的一張話劇票,我徹底被話劇折服。

在那個可以看到邊角的舞台上,所有人把情感放射到整個劇院,他們帶你進入到那個世界裏,不管展現出來的劇情是唯美,是荒誕,是美好,還是殘酷,你都會覺得,那並不僅僅是一個舞台,而是真實存在的世界。

入學後不久,學校裏麵的社團就開始了招新活動,小花嫌麻煩,所以什麽社團都沒加,卻在很短的時間裏和所有社團的社長混熟了。於是,哪個社團的活動有意思,他打聲招呼就以社團成員的身份出席一下。

而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話劇社。

因為不能說話,我主要負責編劇和一些後勤。雖然不能登上舞台,但是能夠看著自己的劇本被大家演繹出來,那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抵得過任何遺憾。

社團的活動室是在江北劇場後麵的屋子,但更多的時候,社員們會集中在劇場裏。

劇場是熱鬧的,台前乒乒乓乓的道具組,台上拿著台本對戲的演員,這大約和社長是個熱情的人有關係。雖然社長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但他永遠都會精力充沛地組織活動和排練,並且不會放過任何值得演出的機會。對於社長的大包大攬,副社長曾經笑著說,她都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了。

劇場後麵是休息室、化妝間、道具間和服裝間,還有一個社團室。社長倒是很少去社團室,所以那裏常常是我和另一個編劇學姐在用。社團室的一麵牆上鑲嵌著一個巨大的書架,上麵收集了許許多多的劇本和著作。書架旁邊的牆上,是一個玻璃櫃,裏麵擺放了很多照片和獎杯,是曆屆話劇社成員獲得的榮譽,但平時都是被簾布遮擋起來的。

社長說,等到你覺得迷茫的時候再去看那些曾經輝煌的證明,它才能夠提醒你繼續堅持,讓你不去質疑所做的事情的價值。你也會記得前人曾經的努力,然後清醒地告訴自己,不能辜負,不能放棄。

“榮譽隻代表了你的過去,當你在往前走的時候,隻需要埋頭苦幹就好了,不需要記得。要是願意,你也可以隨便拿一個獎杯下來當冰激淩杯用。”

我曾經在上麵看到過社長的照片,好像是一年級時被當時的老社長帶去參加比賽得了獎杯的留念。那時候的他看起來還有些青稚,站在獎杯旁笑得天真無邪。

當時,社長指著自己的照片問我:“帥嗎?”

我忍住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自我讚同地點頭說道:“我知道,一社之長長成我這樣不容易。”

我很少到台前去,除了在排演話劇需要替演出者梳理劇情和人物情感的時候,畢竟寫作者會有更貼切的理解。偶爾道具組忙不過來時,我也會去幫忙上個色或是整理一下。

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待在社團室裏。社團室的窗邊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從那裏可以輕易看到一年四季的遷移。我坐在窗前的桌邊,在後來漫長而短暫的三年江北生涯裏,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書,寫下了一個又一個的段子和故事。那裏很安靜,也很容易讓人安靜下來。每次心情不太好的時候,我都會去社團室。看一本書,或者把不開心的事情寫下來,再撕毀扔掉,心情就好上了許多。

顧軒的到來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把小花的書送回教室後,我就來到社團室裏一個人趴著,不知道該幹些什麽。

忽然,兩下敲門聲響起,顧軒推門進來。看到我在,他笑著說:“你們社長告訴我你在這兒。在幹什麽,暖暖?”

【05】

我看著他走過來,忽然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和小花相比,感覺不一樣,但同樣好看,眼睛彎起來會讓人覺得像月亮一樣,很溫柔。

顧軒坐到了我身邊,近得讓我能夠聞到他身上淺淡的香氣。

我一向對並不熟悉的人很排斥,甚至害怕,對顧軒卻沒有這種感覺。雖然第一天的見麵很……不過那一頁翻過去之後,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

雖然隻比我和蘇晴大幾個月,但他很有哥哥的樣子,很多事情都特別照顧我和蘇晴。他很安靜,看起來成熟穩重,可靠性跟時常油嘴滑舌的小花相比,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怎麽來了?”我寫。

顧軒輕輕地對我說:“蘇晴告訴我,你的練習不大順利,心情不好。我看你不在教室,記得你很喜歡社團活動,就過來碰碰運氣,果然在啊。”

我心裏微微一動,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不受控製地熱了一下。

我曾聽媽媽說起過,顧軒的親生母親來自南邊的小鎮,我想顧軒一定和她很像,周身帶著一種恬靜安然的氣息。也可能是因為潛意識裏還有幼年時對顧軒的記憶,所以有他在身邊,我總是會覺得很安心。

顧軒問了我很多練習的情況。因為解釋起來總是有些複雜,他很簡單的一個問句,我要回答清楚就要寫很長時間,而他坐在我旁邊,一直耐心地等我寫完,從頭到尾,從來不曾打斷。我一邊寫,一邊偷偷抬眼看他,他盯著我筆尖的方向,沒有移動目光。

“他真是一個溫柔的人。”我這麽想。

和小花像是有雙重性格的溫柔不一樣,顧軒的溫柔,好像真的是從心底裏散發出來的。

“蘇晴說她可能不適合繼續陪你練習,準備找夏言幫你,那夏言呢?”

我搖了搖頭。

“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準備校際競賽,根本分不出時間來幫我。”

顧軒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亮了亮,說道:“那不如我來幫你吧。”

之前我沒想過要麻煩顧軒,他這一提議,我覺得有些驚訝。

他迅速跟我分析起了利弊:“你想啊,暖暖……首先,我推薦自己是覺得自己還挺有耐心的。其次,我也有足夠的時間,畢竟我現在暫住在你家,我們有很多相處的時間,對不對?你要是相信我的話,不妨讓我試試,總比現在停滯不前要好。”他聳了聳肩,這麽說道。

我“啪”地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心中升騰起無盡的感激。

顧軒看到我一臉激動的樣子也笑了起來,問我怎麽早不想到找他幫忙。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沒有回答。

顧軒往椅背上一靠,說:“要不,今天就開始練習?早一天是一天嘛。”我想著這幾天確實是耽誤了,所以立刻答應了。

放學後,顧軒來找我一起練習。

“我們往西河那邊走吧。”顧軒說。

我想了想西河的方向,疑惑地問他:“往西河走回家的話不是繞路了嗎?繞的還不是一星半點……”

“你現在需要放鬆心情。”顧軒解釋,“人在壓力大的時候很難做好事情的,欲速則不達,調整好心態才可以事半功倍。”顧軒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但是句句在理。

他說完,自然地從我手中接過了書包。

想到書包挺重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想要拿回來,顧軒手往後一躲就避開了。

“你現在就負責好好挺胸抬頭,練聲之前,把基礎硬件先配備好,總是低著頭,怎麽讓氣息順暢地通過?”顧軒說著,按著我的肩膀展了展,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

我習慣了用劉海兒微微遮住眼睛,習慣了在旁人麵前稍稍低著頭,眼前現在明亮得讓我有些不習慣,我條件反射地低了低頭。

“暖暖,自信一點,抬起頭來。”顧軒在我耳旁輕聲鼓勵道。

我重新抬起頭來,這一次沒有再低下去。

顧軒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柔聲說:“我們走吧。”

西河全名叫烏沙河,隻有靠近江北的這一段被稱為西河。

去年,西河沿岸剛剛被整治過,除了河邊的柳樹,其餘的花草都重新栽種了,很漂亮,但是看起來不那麽自然,沒有了小時候的西河的那份野趣。西河邊上滿地簇擁的野花被換成了平整的草地,草地邊緣鋪著石子路,踩下去的時候會咯咯作響。

顧軒問起練習的具體內容,我便掏手機準備和他解說,結果發現兩邊口袋空空。我心裏一沉,再那過書包翻了翻,也沒有。

八成是被落在學校了,我說剛才一路上怎麽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忘了……

這邊離學校已經有了不短的距離,我實在不想回去拿,隻好拿出紙筆,和顧軒坐在河邊聊天。

顧軒指了指河邊,說:“小時候的夏天,河邊會開出整片整片的野菊,各種顏色湊在一起,但是一點都不會覺得雜亂無章。你那時候在花叢裏麵跳來跳去的,隻挑白色的摘。”

他在說我的事情,我聽起來卻像是別人的童年,沒有任何印象。我不好意思掃他的興,隻好認真聽著,假裝我都還記得。

但是,沒多久就被顧軒看穿了。他歎了一口氣,問道:“暖暖,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他看起來有一些難過,我僵直著脖子,不忍心點頭。

我猜我們曾經應該是很好的朋友,不然我不會在他住進我家後和他熟悉得這麽快,他也不會因為我記不起小時候的事情這麽失落。但是,我們曾經好到什麽程度我就不知道了。迄今為止,我關係真正要好的也就隻有小花和蘇晴,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人不記得我,我可能也會露出顧軒剛才的表情。

我忽然覺得有點抱歉。

天漸漸黑下來,再看不清紙上寫了什麽字,顧軒提議今天先到這裏,其餘的留到明天再說。

雖然沒能發出像樣的聲音,但我心裏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沮喪了。

清明已過,草長鶯飛的西河雖然被人修剪得匠氣,但是確實漂亮,在亮起的路燈下更是別有一番意境。

這邊和交通要道隔了一條河,避開了喧囂,安靜得像城市裏開辟出來的一小片淨土。

這裏沒有汽車的鳴笛,隻有偶爾經過的自行車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悠然。顧軒帶著我在河邊散步,我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

一陣風吹過,我捂了捂散開的劉海兒,眯著眼睛在原地發呆了幾秒,卻突然聽到有一陣車鈴聲漸漸靠近。

“小心。”顧軒低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隨後,我的手忽然被人抓起,整個人被輕輕一拉,帶到了某個人的懷裏。

顧軒鬆了一口氣似的,對我說道:“這裏雖然沒有汽車,但也不能就那麽站在路中間啊!”

我還貼著他的胸口,隱隱能聽到他心跳的聲音,等到手被他鬆開,才回過神來,熱著臉在紙上寫下了“謝謝”兩個字。

顧軒身後亮著路燈,逆著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總覺得他在笑,像天邊的上弦月,皎潔,漂亮。

【06】

或許是因為練聲的事有了著落,又或許是因為顧軒的耐心與溫柔,我的心情好轉了許多。

然而,第二天早晨,剛到學校,我就看見小花莫名其妙地被罰站在教室後門外。老師臉色鐵青,劈裏啪啦地一頓教訓,小花站在那兒,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知道是不屑,還是被嚇傻了。

老師從來都很喜歡小花,去老師那兒交作業的時候,隔著兩個辦公室都能聽到他在誇小花,說我們夏言怎麽怎麽的。小花最近參加的比賽,老師也是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推薦他;進入校際賽的時候,老師更是力排眾議,撤下隔壁班的學習尖子,讓小花當了江北的代表。以老師那種巴不得小花是親生兒子的偏愛方式,今天會把他拎出來教訓,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回到自己座位上,向前桌詢問原因。

“夏言昨天忘記搞衛生了。”前座推了推眼鏡,“你知道,按老師的喜好,最好黑板上連粉筆灰都不要有!昨天夏言地也沒掃,垃圾也沒倒,就直接回家了,咱們班的衛生被扣分了。”

我心裏一驚,忽然想起原來昨天是周三。

我們班的衛生製度是每天固定某一組同學搞衛生,昨天是周三,剛好輪到小花。

曾經有兩次小花周三有事,他極其自然地把當天的衛生工作丟給了我。本來我隻是好心幫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發展成了從此周三我來搞衛生的局麵。小花大概是已經忘了周三值日的事,但他一定會記得,我答應了要替他值日,卻沒做到……

我有點懊悔,昨天顧軒提出去河邊走走的時候,光想著這主意不錯,就沒想起昨天是周三了。我說昨天走在河邊的時候怎麽老覺得心裏有點空落落的,原來不僅是因為把手機落在了學校……

我猜,我的生命安全即將受到威脅。

打開離身一夜的手機,有一條小花的未讀短信顯示出來。

“包子,我剛忙完,現在在圖州路小吃街,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我抓著手機,有點心神恍惚,內心不有的生出了一絲悔意。

訓話終於結束了,小花卻還被罰站在門口,隻是,老師離開之後,小花的站姿明顯比剛才鬆懈了很多。

小花被要求罰站一節課,現在老師不在,他就幹脆靠著牆,微微低著頭,一手拿著手機翻看,一手插在褲袋裏。

想想他受罰我畢竟也有責任,答應了他的事情沒做到是我不好,於是下課後,我走到他身邊,準備跟他主動道歉,順便謝謝他昨天想到給我帶吃的。就算他還想對我發火,看我態度這麽誠懇,應該也不好意思發作吧?

小花看到我,把正在玩的手機收回口袋,然後伸手拿手背貼了一下我的額頭。

“你昨天不舒服嗎?”

他這一問顯得有些沒頭沒腦,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隻好先問他為什麽這麽想。

“你昨天午飯就沒好好吃,後來發你信息也不回,我就在想你是不是生病了。我這兩天為了個破比賽,忙得人都快飛起來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麽樣了……”

“昨天忘記替你值日,不生氣嗎?”我在手機上寫道。

“什麽啊,昨天本來就該是我值日,我沒做,所以受罰了,和你有什麽關係?”小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滿眼的笑意。

我又一次為自己的小人心理覺得不好意思。

他看我一直傻傻地站著,也沒有和他說什麽,於是又俯下身,湊過來仔細地將我打量了一番,最終眨眨眼,挑眉得意地笑起來:“怎麽我受罰,你比我還難過的樣子?心疼我?”

我抿著嘴巴,張開五指蓋在他那張臉上,把他推遠了些,一臉“才沒有”的表情。

小花把雙手抱在胸前,飛快地對我說:“那我還是大發慈悲地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好了……回頭請我吃刺身拚盤,就這麽定了,乖!”

我目瞪口呆,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包,心裏頓時就後悔了:自己剛才到底為什麽要跑來向他道歉啊?

“暖暖。”在我愣住的時候,顧軒從教室裏走出來,叫了我一聲。

我和小花一起朝他的方向看了過去。小花剛才還笑著的臉突然就變了,等顧軒走近,他又換成了一副禮貌的笑容,朝顧軒點頭招呼之後,就“真誠”地去罰站了。

顧軒顯然也沒計較小花的冷淡反應,隻是對我問道:“昨天忘的手機找到了嗎?”

我趕忙點頭,身體也不自覺地往顧軒那裏靠過去。

小花分明就是剝削階級的九千歲,虧我還巴巴地跑來向他道歉!

“那今天還去河邊走走嗎?”顧軒朝我微微一笑,眼中有細碎的光芒閃爍,“昨天走過之後,心情好多了吧?每天放學後這樣放鬆一下也挺好的。”

我也跟著笑,飛快地在手機上寫:“好啊,隻要你不覺得麻煩。”

“不麻煩。”顧軒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的,格外好看,“那下午放學後記得等我啊,我現在去一下辦公室。”

我抱著手機,點著頭對他揮了揮手。

“怎麽,你昨天和顧軒在一起?”小花在我身後突然問道。

“原來是和他在一起……”小花眯起眼睛,勉強笑了笑,“難怪連周三要幫我值日都忘了。”

我寫:“下次我先幫你打掃好衛生再走,這總行了吧?”

小花沒有接話,而是身子向後一靠,揚起下巴默默地盯著我看。

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正要躲回教室,他卻忽然用一種聽不出情感的語調跟我說道:“包子,長大了啊,連重色輕友都學會了。”

我看向小花,小花卻轉而看了一眼顧軒離開的背影,目光和他剛才的話語一樣,我無法看懂其中的情緒。

然後,他就走進教室坐到了位子上。

他那樣的說話語氣,讓我心底忽然湧起一陣害怕,不由得愣在原地。

我重色輕友?

顧軒隻是去辦公室交一下作業,沒一會兒就回來了,看見我還站在門口,小花卻不見了,不由得笑起來:“你這是在幫夏言罰站嗎?”

我回過神來,臉上不自覺地熱了一下,垂下頭,寫道:“不是,剛才一不小心發呆了。”

顧軒認真地看完我寫的字,竟然笑出聲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這樣也行?”

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與此同時,教室裏忽然傳來“啪”的一聲,我循聲望去,小花正淡淡地看向我這邊,臉上似笑非笑的,眼中卻一點都不帶笑意——原本在他指尖旋轉著的筆摔落在地上。

上課的時候,小花趴在桌子上,任我怎麽戳,他都不理我。

我突然意識到,他會不會是真的生氣了?不過,他剛才不是還說,沒有怪我忘記替他值日嗎,怎麽忽然又生氣了?

在我急得快哭出來時,他忽然彈起身子故意嚇了我一跳。等看到我被嚇到的表情,他又沒心沒肺地笑開來,就好像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小花最近好像越來越莫名其妙了,動不動就會生我的氣,問他也不說原因。每次被我追問,他都哈哈傻笑,卻不說明原因。

【07】

接下來的活動課時間,小花破天荒地沒去打籃球,而是坐在位子上鼓搗他的單反相機。

他之前買了一個廣角鏡,給我拍了一組奇醜無比的照片作為“珍藏”。所謂“珍藏”,就是能發揮“包子,幫我個忙,不幫我就把你這組照片發出去”的威脅作用的寶貝。

我總覺得今天早上之後,小花有點怪怪的,雖然他看起來十分正常,該說說,該笑笑,該鬧鬧。我一直試圖把話題牽扯到今天早上他的反常上,可惜沒有成功。

“夏言。”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把班裏的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男生是因為這個聲音,女生是因為這個聲音的主人叫的是“校草”。

我轉過頭去,看到梨落站在門口,柔順的長發散落在白色的校服外套上,黑色的裙子下是修長筆直的雙腿,她亭亭玉立,像仙鶴停駐在那裏一樣,非常好看。

他走得那麽急,連一聲“我走了”都沒有留下。

兩個高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樓梯轉角處,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真的,遠處,梨落似乎正挽著小花的胳膊。

我僵立在原地,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

一直到放學,小花都沒有再回來。

已經收拾好書包的顧軒,站在我身旁等我。

我寫了張字條給他:“你和蘇晴先回去吧,我想一會兒去一下社團。”

“你一個人?”

我慌忙回道:“嗯。因為不知道要忙到什麽時候,不好讓你們等著耗時間……我們明天再去河邊吧。”

顧軒應該早就看出我目光閃爍,卻很溫柔地沒有再追問什麽,隻是囑咐我:“晚上回家記得小心點。”

我點了點頭。

顧軒和蘇晴走後,我一個人留在教室裏,一邊寫作業一邊等著小花回來。他的東西還留在教室裏麵,肯定會回來拿的。

想要和他一起回家的念頭,在今天梨落出現之後,變得特別強烈。因為,隻有在相伴一起回家的時候,我才能成為唯一留在小花身邊的人,那就像是我特有的位置,也是唯一可以治療我“小花缺失症”的時間。

學生的散去,讓教學樓漸漸安靜了下來,我甚至能夠聽得見自己均勻呼吸的聲音,因而走廊上傳來的小花和梨落的笑聲顯得特別響亮。笑聲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跳越快。他們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不知道小花和梨落說了什麽,梨落嗔怪似的輕輕拍了小花一下,小花立刻裝出一副胳膊快斷了的表情。那種親密無間的姿態,不難看出兩人的感情很好,而孤零零留在教室中的我,心卻像是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疼痛難言。

小花忽然回頭,有些驚訝地發現我還在教室裏,卻沒有說什麽,直接走到我身邊,開始收拾書包。梨落和我打了個招呼,站在他身後安靜地等著。

“怎麽沒回家?”好半晌,小花才跟我說了一句話。

我在紙上寫:“等你。”

他頓了一下,有些抱歉地說:“忘記跟你說了,我還有事,今天要晚些回家,就不跟你一起走啦。天快黑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以為他會說“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現在就回家吧”,沒想到,他開口對我說的,竟然是讓我自己先走。

說不清楚的委屈堵在心口,我手中握著筆一時沒能寫下回應。

小花轉過頭去,跟梨落說了幾句話,並沒有看出我的異常,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向我問道:“你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吧?”

我鼻子一酸,感覺眼前似乎起了層水霧,趕忙低下頭,偷偷抹掉,想也不想就寫:“蘇晴去洗手間了,等會兒我們會一起回家。”

小花似乎放心了,拎起書包準備要走,我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要送她回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這麽顯而易見的問題,但就是有那麽一點不甘心,甚至有一點僥幸心理,希望自己想的是錯的。

小花看完我的話,點了點頭。

我心裏一沉。

為什麽連我最後的期盼都要搶走呢?

我突然擔心自己會當著小花的麵哭出來,質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偏心……

小花又說了幾句“路上小心”之類的,就和梨落一起往後門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說:“包子,後門我替你關了,等會兒記得鎖前門啊。”

快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他轉過身來,一手靠著門框對我說:“還有,最近都不用等我了,我會和梨落一起走。”說完他向我揮了揮手,輕輕地關上後門。門外,笑聲越來越遠,直到我再也聽不見。

我被他丟下了。

等待再久也是無用的,他丟下我,隻是為了送梨落回家……

在他心裏,我和梨落誰輕誰重,一眼就能看分明。

不然還能是如何呢?

因為小花的離去,我有些發蒙,過了好一陣子才木然地起身,開始收拾書包,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放了哪些書進書包,隻是很機械地做著這個動作。

暖黃的落日餘暉照亮了整個教室,給它畫上最溫暖的一筆,我卻覺得指尖無比冰涼。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離開教室,走下樓梯。

此時的教學樓,安靜得連腳步聲都顯得刺耳。

我忽然覺得回家的路好漫長,長到我不想走,長到我現在隻想在樓梯上坐著。

要是一直坐到明天天亮,那直接上學就行了……

我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麽不跟蘇晴和顧軒一起回家,結果把自己搞到這麽尷尬的境地。

每一下腳步聲,聽起來都像是頹然的歎息,歎息聲聽多了,我自己都覺得很無措。

教學樓外還很明亮,陽光似乎還是暖暖的顏色,我卻一點都不覺得溫暖。

轉過最後一個轉角,在樓梯的盡頭,我忽然看到了背著單肩包站著的顧軒,他背對著我,站在夕陽裏,身上像是被灑下了一層金粉一樣閃耀。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對著我淺淺一笑。

“暖暖。”

我冰冷的心,忽然被溫柔地包裹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我忽然想讓自己放縱起來,想要有人陪在我身邊,容忍我所有的脾氣和不開心,不再像在小花身邊那樣小心翼翼。

我慢慢走到顧軒身邊,低著頭反複吞咽著喉頭的苦澀,尷尬地抹去眼淚。

顧軒撫了撫我的頭發,並沒有多問,而是輕聲說道:“走吧,我們回家。”他的聲音一貫低沉而溫柔。

聽到他這麽說,我抓住顧軒的衣服,額頭不自覺地向他靠了過去。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在顧軒輕輕把我抱進懷裏之後,再一次不受控製地流了出來。

顧軒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什麽都沒有說。

過了很久,我才停住了哭泣,把頭從他胸前抬了起來。

“對不起……”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做著這樣的口型。

顧軒看著我,苦笑了一下,故作輕鬆地安慰我:“沒關係,委屈的話,哭出來就好,我會一直都在的。”